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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4月初,瑞琪開始籌備一趟為期7天的「家庭度假與住宅勘查之旅」。她打了個電話給我的老朋友喬伊·吉爾哈特。這些年來,儘管我們之間很少聯絡,但我跟喬伊依舊保持良好的交情。喬伊盡其所知,向我們提供不少有關舊金山灣地區的資料。他建議我們到一個名叫利昂納的城鎮看看。在他看來,這是我們重建家園的理想地點。根據喬伊提供的資料,利昂納是一個景色宜人的小鎮,坐落在舊金山東邊大約30英里處,交通便捷,公共設施完善,擁有幾所很不錯的中小學。

瑞琪告訴喬伊,這幾年我變多了——變得跟他記憶中的那位高中同學很不一樣:醫生診斷我患了某種嚴重的、源自兒時受虐經驗的心理疾病。喬伊嚇了一跳。乍聽到這個消息,他感到很難過。他也有點擔心,見面時應該怎樣對待我這個老同學。但瑞琪向他保證,我的舉止言談跟正常人並沒什麼不同,他大可不必擔這個心。喬伊說,不管我變成什麼樣子,在他心目中我永遠都是他的老同學、好朋友;我們抵達舊金山時,他很樂意充當我們的嚮導,帶我們四處走走、瞧瞧。

於是,就像新娘子脫掉睡衣那樣快速,我們一家人出發了。一想到,離開艾莉3000英里,無依無靠在異地度過一整個星期,我就感到心慌。一路搭飛機,我感到很不舒服。旅途中,我忽然感到一陣噁心,鬼趕似的從座位上站起身來,衝進機艙內的廁所,蹲在馬桶前,一面嘔吐一面向它傾訴我內心中的煩憂。

從廁所走出來,我覺得好過一些。瑞琪伸出手來拍拍我的手。她悄悄告訴我,她把托比藏在手提袋裡,帶上了飛機。如果我需要,她就把它拿出來。考慮了一會兒,我們還是決定不打擾托比,但我必須承認,知道它在飛機上陪伴著我,我心裡感到踏實多了。

瑞琪臉龐上又綻現出她那燦爛的、宛如1000瓦電燈泡的笑容。我已經很久沒看見她這樣笑過。如今,就是這張笑靨吸引我,走出內心深處那個陰暗的洞窟。佩爾也發揮他的影響力,讓我的心情逐漸平復下來。(臨行前,他答應艾莉,一路上他會緊緊跟隨我,幫助我看管和照顧我那一大群分身。)

巴特心裡想的卻是啤酒、花生米和空中小姐。啤酒?哈!我也好想喝一杯。巴特,咱們哥倆就放鬆身心,喝個爛醉吧。讓我這個瘋子好好嚇唬一下飛機上這些正經八百、道貌岸然的乘客。來,乾一杯!對不起,飛機上不供應啤酒。我們這位空中小姐的芳名是羅科。羅科小姐給巴特送來一些花生米。巴特繃著臉,氣鼓鼓地接過花生米。

巴特把注意力轉移到凱爾身上。他冒充我,朗讀兒童故事書給我兒子聽。趁著這個機會,我悄悄溜進心靈深處的某一個角落,歇息一會兒,養精蓄銳。這一招果然奏效。抵達舊金山國際機場時,我感到神清氣爽,渾身充滿活力。我甚至自告奮勇,駕駛那輛租來的車子,在瑞琪指點下直奔利昂納鎮。她為我們預訂了一間溫馨、舒適的套房。它坐落在聖麗塔一家旅館裡,非常乾淨、親切,裡頭有一間設備齊全的廚房,看起來有點像我們剛結婚時在波士頓租的小公寓。

住進旅館後,我立刻打開行囊,把托比放在那張特大號雙人床上、兩隻枕頭中間。托比出來囉。好極了。這下好啦。接著,我們到旅館附近街角那家超市採購食品,然後打個電話給喬伊,告訴他我們已經平安抵達舊金山,順便跟他約好,明天早晨跟他見個面。張羅停當,我們一家人就待在游泳池畔,消磨一整天。

第二天,我們一早起床,開車上街兜風。喬伊所言不虛。利昂納果然是一座清潔、整齊、明亮的城鎮。群山環繞中,抬頭一望,我們就可以看見矗立在10英里外、高達4000英尺的代阿布洛山。鎮上的幾所小學看起來都管理得很好,井井有條。市中心的大公園花木扶疏,非常漂亮。如同喬伊告訴我們的,鎮上的房子都是一棟一棟連接在一起,櫛比鱗次,每一家門前都有一個小巧可愛的庭院,屋後還有一小塊周圍環繞著籬笆的空地。我忽然想到,搬到這兒來,我和凱爾父子兩個人想小便時,就得走進屋內的廁所,可不能像在老家那樣,隨便在戶外找個地方。

幾乎10年沒見,喬伊並沒改變多少,對待朋友還是那樣的親切、熱誠、風趣。凱爾特別喜歡他。喬伊這個人很守信用。一連兩天,他充當我們的嚮導,帶領我們遊覽舊金山市區和附近的大學城伯克利。這兩座城市多姿多彩的文化和自然景觀,給我和瑞琪留下深刻的印象。我們喜歡伯克利山那濃郁的歐洲風味和情調,也愛駐足特利格拉夫大道旁,觀賞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大學生、新舊嬉皮和各種各樣的遊客,全都奇妙地融合在一起。

金門公園看起來就像一座巨大的、草木蔥蘢的遊樂場。整個公園散佈著一條條自行車道和溜冰專用道,縱橫交錯密密麻麻,宛如蜘蛛網一般。你可以隨時跳上公共汽車,造訪一間博物館、水族館或一座日本茶園。然後跳上另一部公共汽車,到海邊走走,或轉個街角到動物園逛逛。除了這幾個地方,整個舊金山生氣蓬勃,熱鬧得就像法國畫家土魯斯-勞特累克筆下的巴黎。這座城市特有的靈秀和光彩真讓人陶醉。任何人都想居住在像這樣的一座城市。這點毋庸置疑。問題是:搬到舊金山,我的問題就能夠解決嗎?我就能活下去嗎?

遊覽舊金山時,凱爾一直跟隨在我們身邊,寸步不離,因此,那一整天我的分身們都很少露面。在街頭遊逛時,年紀比較大的那幾個分身偶爾冒出來,悄悄挨到瑞琪身旁,壓低嗓門告訴她說,他現在已經出來了。(事先瑞琪要求過他們,現身前必須先向她通報。)比較麻煩的一次是在漁人碼頭附近的吉拉德裡巧克力專賣店。那時我們正在店裡參觀。一夥人在店堂中東張西望,這裡嗅嗅,那裡聞聞。克萊看見滿店擺著他最愛吃的巧克力,一時衝動,來不及通知瑞琪就突然冒了出來。嗨,巧克力!凱爾看見爸爸突然變了個樣子,嚇得臉都白了。喬伊趕緊把他帶到別的地方去玩。瑞琪慌忙介入,把我召喚回來。這一幕肯定也把喬伊嚇壞了。那天晚上凱爾睡著後,我的分身們紛紛現身,向瑞琪報告他們對舊金山的印象和感受。瑞琪拿出凱爾的故事書,朗讀給那幾個年紀還小的分身聽,還幫他們買了一包跳跳虎【6】牌泡沫劑,讓他們痛痛快快洗個泡沫浴,娃兒們樂得哇哇叫。

接下來的六天,我們到各處走動,好好感受一下利昂納鎮的風情,我們帶凱爾去公園玩耍,躺在游泳池畔曬太陽。一天,我們開車在鎮上兜風,正準備回旅館,眼前豁然一亮,在市郊看到一座名為「代阿布洛原野」的公園,壯觀極了。我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展現在我們面前的是一座座蒼翠蓊鬱、綿延起伏的山丘——那時我們並不知道,每年到了夏天,這些山丘就會轉變成褐色。老鷹翱翔空中,牛群低頭吃草,蜥蜴出沒草叢間,一條條羊腸小徑蜿蜒穿梭過寧謐的原野——這幅景觀多麼像馬薩諸塞州我們家附近的樹林啊。我們看中的那間房子,佔地雖然只有1/16英畝,但搬來這兒居住後,我們隨時都可以到代阿布洛原野公園親近大自然。

終於讓我們下定決心搬來利昂納鎮的,卻是一家名為埃爾·巴拉若的墨西哥餐館。他們賣的餡餅,是我和瑞琪嘗過的最好吃的墨西哥點心:大大的一張玉米薄餅包著黑豆、藏紅花米飯、炭烤雞肉、鱷梨醬、墨西哥辣椒醬和酸奶油。唔,好吃極了!凱爾對墨西哥菜毫無興趣,他只想吃麥當勞炸雞塊。當然,利昂納鎮也有這種東西。所以,凱爾也不反對搬家。

利昂納鎮沒有的東西可多呢!譬如臭蟲。譬如每年5月到10月的雨季。譬如冰天雪地的冬季。譬如我母親。譬如艾莉。除了艾莉,這些東西我們都不會懷念。如果我們能夠在舊金山地區找到一個人,取代艾莉,那可就十全十美了。也許我們會找到這樣的人吧。

回到馬薩諸塞州,我們立刻將公司的股權脫手,賣給我哥哥湯姆。瑞琪打個電話給希利·蘭德爾,告訴他我們想把房子賣掉。希利年紀四十七八歲,身材瘦長結實,一頭鬈發,配上一副巨大的玳瑁框眼鏡和一叢亂草般的詩人鬍子。每次看到他那一嘴鬍鬚,我就恨不得掐住他的脖子,把他按在理發椅上,讓剃頭師傅好好給他刮鬍子。能夠幫我們賣掉這棟房屋,希利感到非常興奮——這些年來,這間房子轉手了好幾次,每一次都是希利經手的。對這傢伙來說,買賣我們的房子已經變成他的一項嗜好。

來我們家簽訂買賣契約時,希利看見我那副邋裡邋遢、蓬頭垢面的模樣兒,登時嚇了一大跳。我已經有半年多沒光顧理髮店了。我那一頭野草般蓬亂的頭髮,乍看就像一個模樣怪異、卻故作可愛狀的橡皮小玩偶。

希利早就察覺到我的腦子出了問題。不久前,他曾經帶他太太安妮和兩個小孩到我們家來做客——自從我發病後,這是第一次有親友來我們家串門——但結果卻幾乎鬧得不歡而散。塵兒突然冒出來,當著客人的面詢問瑞琪,這對夫妻究竟是什麼人,把希利和安妮當場嚇了一跳。幾分鐘後,克萊跟著現身。他走進凱爾的遊戲室,在地板上坐下來,一面玩著凱爾的各種玩具一面喃喃自語。所幸,這個時候孩子們全都在樓上看錄像帶。

在我們家只待了一個鐘頭,希利一家人就告辭了。希利開著他那輛凱迪拉克大轎車,駛下我們家門前那條長長的、滑滑的車道,頭也不回,鬼趕似的落荒而逃。從此,我們兩家就失去了聯絡。但這次不同。這回希利來我們家可不是串門子,而是做買賣。這傢伙不會把送上門來的一筆錢拱手讓人的。

3個月後,我們終於把房子賣掉了。我把覆蓋在游泳池上的那塊塑料布掀開的那一剎那,對方就心動了。何況,這個時候滿園花兒盛開,漫山草木蓊鬱,周圍看不到另一間房子。好一幅大自然風光!在這兒你享有百分之百的隱私。我們管這間房子叫「石屋」。親友給我們寫信,只需在信封寫上這兩個字就行。

凱爾生日前夕,我接到我母親寄來的一個包裹,裡頭裝著我小時候拍的所有照片。信封上也寫著「石屋」兩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