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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石砌的壁爐裡烈火熊熊,辟辟啪啪聲響個不停。燃燒著的橡木發出的氣味,混合著從爐灶上一個鍋子飄送出的甜香——熱騰騰的蘋果汁和桂皮——瀰漫整間屋子。瑞琪剛把一盤用玉米做的小甜餅放進烤箱。再過一會兒,我們家整個樓下聞起來就會像美國詩人惠蒂埃寫的一首詩。

瑞琪拿起火鉗,伸進壁爐裡,撥了撥那一堆熊熊燃燒的木頭,然後從橡木桌子上拿起一支筆和一個褐色皮面文件夾,在長椅上坐下來。她伸出雙腳,擱在腳凳上,打開一本信箋,開始草擬一封給我母親的信。信中,她會向我母親報告最近這幾個月發生的事,包括我的記憶——我對小時候曾經遭受性虐待(這牽涉到我母親和外婆)的印象和感受。這是一封措辭十分謹慎的信函,每一個帶刺的字眼,都經過細心挑選,以確保它們的精準度和份量。

瑞琪寫信時所表現出的急切和專注,連她自己都感到心悸,但她知道,寫這封信給我母親、準備面對隨後可能發生的對立和衝突,是她必須承擔起的責任。再過幾天,我母親就會來我們家探望她的孫子,而瑞琪覺得,我們必須盡全力阻止她。瑞琪看過克萊重演他小時候經歷的事情,聽過我舅舅丹尼斯在電話中的影射,她怎麼放心讓凱爾跟我母親獨處呢?何況,最近她又聽到斯威奇——我的分身之一——對我母親的控訴。

在診所面對艾莉的盤問時,斯威奇透露,他最早的記憶是:有一天他待在我母親的臥室裡,回頭望著那個怯生生、抖簌簌站在門外走廊上的小孩——卡姆。我母親躺在床上,露出一臉淫邪的表情。卡姆不應該看到這一幕。卡姆不應該做這件事。唉,讓我代替他做吧!走吧,小男孩。把房門關上。向你媽和我揮揮手說聲再見,然後把房門關上。我遵照斯威奇的指示揮揮手,然後把我媽臥室的門關上。那天,斯威奇代替了我,遭受了虐待。我媽說:「卡姆,你是個乖孩子。」恨她的人是斯威奇,而不是我卡姆。他悄悄對自己冷笑一聲說:這個女人連他的名字都搞錯了。唔,沒錯,他是個乖孩子。斯威奇一直就很乖的。

這會兒,瑞琪坐在客廳裡埋頭寫信,振筆疾書。一個字接一個字從她內心洶湧出來,宛如驚濤駭浪一般,灌注到眼前那張信箋上。廚房裡,烤箱的計時器突然尖叫起來,打斷了瑞琪的思路。她放下鋼筆,甩甩手——她那麼專注、那麼用力寫信,手都酸了。

瑞琪站起身來,把烤箱關掉,拿出那盤已經烤好的小甜餅,放在操作台上鋪著的毛巾上。一股甜香飄漫開來,穿透瑞琪的心房。她深深吸了一口氣,讓滿廚房的香味滲入她身體裡頭。

就在這當口,凱爾和他的朋友亞當身披著斗篷,臉上戴著面具,手裡揮舞著一把塑料劍,追逐著、呼嘯著從客廳中奔竄出來,在廚房門口煞住腳步。

「媽,好香哦!」凱爾說。「那是蛋糕嗎?」

「玉米餅。要不要拿一個嘗嘗看?」

「搔癢,你想不想拿一個嘗嘗?」凱爾問亞當——他給亞當取個綽號叫「搔癢大王」,那原本是一個橡皮玩偶的名字。

「想啊!」搔癢大王扯起嗓門叫嚷起來。

凱爾也跟著尖叫,「好啊!」

「好啊,那就趕快去洗洗手吧!」瑞琪說。「再過一分鐘,玉米餅涼了就可以吃了。你們想喝橘子汁還是蘋果汁?」

搔癢大王說:「我能不能喝橘子汁?」凱爾看了他一眼說:「好啊。」兩個小男孩伸出手來互相擊掌,然後一溜煙跑進浴室去了。

過了大概半個鐘頭,我從艾莉的診所回來了。瑞琪依舊坐在長椅上寫那封信。聽見我從前門走進客廳,她抬起頭來望著我,笑了笑。

「嗨!你回來啦。」

我伸出鼻子嗅了嗅。「唔,整間屋子香噴噴的。」

「玉米餅和熱蘋果汁。」

「好極了!」我把日記本放在桌子上,然後脫下夾克,掛進衣櫥裡。把腳擦乾淨後,我走到瑞琪身旁親了她一下,然後走進廚房,倒了一杯蘋果汁,拿起一塊玉米餅放在盤子裡,端到壁爐旁邊那張巨大的橡木椅子上,一屁股坐下來。

「今天在艾莉的診所情況怎樣?」瑞琪問道。

「好香!」我只是低著頭,瞅著手上那杯熱騰騰的蘋果汁,噘起嘴唇往杯中吹了幾口氣,然後湊上嘴巴啜了一小口。「唔,真好喝!」我抬起頭來望了瑞琪一眼。她依舊坐在長椅上靜靜瞅著我,等待我的回答。「今天情況不錯啊。」我終於回答她的問題。「瞧,我活得好好的,還沒死!」

瑞琪皺起眉頭。

我拿起玉米餅咬了一口,然後舒舒服服地靠在椅背上,咂巴咂巴吃起來,回家的感覺真好。瑞琪低頭繼續寫信。

「你在幹什麼?」我問。

「寫信給你媽。」

驟然間,渾身猛一哆嗦,倏地我消失掉了。取代我坐在瑞琪面前的是巴特。

「嗨!瑞琪。」他大大咧咧地蹺起二郎腿來。

「你是誰?」瑞琪抬起頭來,發現我的一個分身露面了。從他那副嬉皮笑臉、邪裡邪氣的模樣,瑞琪認出這個分身就是她上回見過的巴特。「哦,嗨,巴特。剛才卡姆聽到我提起他母親,差點跟我翻臉。你知道嗎?」

「天!他太敏感了。」巴特低下頭來,望了望我腳上穿著的那雙運動鞋,自言自語地說:「我應該穿上一雙披頭士演唱時穿的那種靴子。」

「你說什麼?」

「沒什麼。唔,你在寫信?」

「寫給卡姆的母親,告訴她最近我們家發生的事。我想讓她知道,在她的親人的記憶中,她到底是怎樣的一個人。你覺得這樣寫好嗎?」

「她收到這封信肯定會昏倒。」巴特把那塊被他咬得只剩下一小片的玉米餅,一股腦兒塞進嘴裡,一面咀嚼一面說:「搞不好她會氣死掉。」說著,他端起杯子喝了幾口蘋果汁,把嘴裡的玉米餅全都沖刷進肚子裡,瑞琪坐在一旁,瞅著他。

「我們不能讓她來我們家探望凱爾。」瑞琪告訴巴特,「這件事情,我們沒有選擇的餘地。」

「唔,你說得對。」巴特漫不經心地說。

「我也知道,這樣做會讓卡姆感到很難過。」瑞琪歎口氣。「如果現在他正在聽我們說話,我想告訴他,事情很快就會解決,一切又會恢復正常。」

巴特忽然打了個哆嗦。「呃,我想我該走了!你做的玉米餅真好吃。」他又打了個哆嗦,接著我們兩個就轉換位置:巴特走了,我回來了。我使勁甩了甩頭,讓自己清醒過來。

「哇!」

「你聽到我們的談話嗎?」瑞琪問。

只用了一秒鐘,巴特就把訊息傳遞給我。「你們剛才在談我母親和凱爾見面的事。」我回答瑞琪。「她不應該跟凱爾見面。」

「對!」瑞琪說。「我們沒有選擇的餘地。我們不能讓她跟凱爾獨處。我們必須告訴她原因。」

「我知道。」我囁囁嚅嚅地說。「只是……萬一……這些事情根本就不曾發生過,全都是我想像出來的,那麼我應該怎麼辦……」我聽見瑞琪不高興地叱責我一聲,趕緊閉上嘴巴。我的頭開始抽痛起來。突然,我感覺到自己整個人墜落進一個巨大的、黑魆魆的坑洞中。那兒有一群凶暴的美洲野馬旋風似的四處奔竄、跳躍,朝我齜牙咧嘴,眼睛中噴射出一簇簇火焰來……就在這時,我聽見內心深處傳出呢喃聲——死人,死人,死人——聲音越來越響亮——死人,你是……一個……死……人!!!

我從椅子上跳起身來,扯起嗓門尖叫:「不要說了!!」我伸出雙手,緊緊摀住耳朵,試圖阻擋住內心中傳出的那一聲聲震耳欲聾的叫喚。瑞琪從長椅上跳下來,把紙筆扔在地上一個箭步衝到我身邊。

「卡姆!卡姆!」她伸出手來一把攫住我的肩膀,使勁搖了好幾下。

凱爾跑進客廳,嚇得哭起來,「媽媽,爸爸怎麼了?」他伸出兩隻小手緊緊握住我的手,呼喚道:「爸爸!爸爸!」驟然間,內心中那一陣陣叫喚聲全都消失了。我如夢初醒,張開眼睛看見凱爾睜著他那兩隻大眼睛,站在我面前,抬起頭來哀憐地望著他爸爸。

「哦,我的天!」我自己也嚇壞了。「凱爾,對不起!」我伸出雙手把凱爾攬進懷中。瑞琪伸出兩隻胳臂,把我們父子兩個緊緊摟在一起。

「對不起,我把你嚇著了!」我對凱爾說。

「爸爸,你剛才怎麼了?」

瑞琪彎下一隻膝蓋,在凱爾面前跪下來,安慰他說:「沒事了,寶貝。爸爸剛才突然想到一件事情,心裡感到很難過,就忍不住叫嚷起來。」

「我還以為他在向你吼叫呢。」

「凱爾,我絕不會向你媽媽吼叫的。」

瑞琪對凱爾說:「凱爾,我們三個人得坐下來好好談一談。我現在先到樓上去,在你的房間放一卷電影錄像帶,給你的朋友『搔癢大王』看,讓他在樓上等你。我馬上就回來哦!」瑞琪走出客廳去了。

我們父子倆坐在客廳地板上,等瑞琪回來。不到一分鐘,瑞琪就走下樓來。她盤起雙腿坐在我和凱爾面前,深深吸了一口氣。

「凱爾,你有沒有注意到,爸爸最近的行為有點怪怪的?比方說,一個人坐在你房間的櫃子裡發呆,你叫他好幾聲,他都沒回答你。凱爾,你注意到這些事情嗎?」

「注意到了。」

「唔,那是因為他突然想起小時候發生在他身上的一些很不好的事情,心裡感到非常難過。這些事情是他媽媽對他做的。」

「奶奶?」凱爾感到很驚訝。「她對爸爸做了什麼事情?」

「記不記得,在學校,老師教過你們,不要隨便讓別人碰觸你的身體?」

「你不應該讓別人碰觸你這個地方。」凱爾伸出手來,指了指他的褲襠。「也不要隨便讓別人推你。」

「對!唔,奶奶並沒有推爸爸,不過,她曾經用手摸過爸爸的褲襠。」

「羞羞羞!」凱爾說。我只覺得自己的臉皮火辣辣燥熱上來,腦子裡轟隆轟隆充滿回音,「羞羞羞!」

瑞琪接著又告訴凱爾一些事情,回音越來越密集、越來越響亮了。我只覺得自己的身體飄出了客廳,晃晃悠悠,不知飄到了何方,耳邊偶爾聽到瑞琪的話語聲,就像一顆顆彈珠,乒乒乓乓彈在我心靈的牆壁上。「她不應該這樣做……奶奶說,不要告訴別人哦,否則她就會被人臭罵……這件事傷透了爸爸的心……他強迫自己不去想這些事……他躲得遠遠的……有時就像一個小孩……他不能不這樣做……奶奶有沒有那樣碰過你……如果她那樣碰你,你一定要告訴媽咪哦,好不好……是的……我們不會再跟奶奶見面了。」

「好!」凱爾說。從他嘴裡吐出的這個字,鏗鏘有力,就像一扇砰然關上的門,當場把我給震醒了。霎時間,我又回到現實世界來。

凱爾伸出他那兩隻小手,捧住我的臉龐。「爸爸,你沒事吧?」

「我沒事。我很好。」

「別再對媽咪大呼小叫,好不好?」

「好。」

看見我點頭答應,凱爾登時眉開眼笑,臉上的陰霾一掃而空。他霍地站起身來,望著我們兩個說:「我現在要去跟『搔癢大王』玩啦!」說完,一溜煙跑上樓去了。

我和瑞琪坐在樓下客廳,整整一分鐘誰都沒吭聲。壁爐裡,辟啪一聲,一根木頭著了火熊熊燃燒起來。瑞琪回頭望了望壁爐。「唔,凱爾現在知道家裡發生什麼事了。」她說。「知道一點點。」

瑞琪撿起掉落在地板上的文件夾,但一時卻找不到她的筆。尋尋覓覓,她終於在茶几底下找到它。她彎下腰,把它撿起來,坐回長椅上繼續寫她那封信。

如同一隻洩了氣的皮球,我一屁股坐回椅子裡,望著茶几上的空盤子。

「我把玉米餅吃完了嗎?」我問瑞琪。

「巴特把它吃完啦!」瑞琪沒抬頭,繼續寫她的信。

我咬住下唇。「希望他沒忘了買單。」

* * *

瑞琪拿出一隻銅製的過濾器,把剛煮過的意大利麵條濾干。我站在桌子旁,拿刀子切著一條意大利麵包——不是一整片一整片切下來,而是切到一半,底部依舊相連,就像在餐館那樣,你要吃麵包的時候可以撕下一片或兩片。「搔癢大王」已經回家了。這會兒,凱爾獨自待在樓上房間裡,扯起嗓門,唱著弗蘭克·西納特拉【5】那首有名的歌曲《我把你藏在我皮膚下面》。他以為這位歌星的名字是弗蘭克辛·阿特拉,因此這小傢伙一直管他叫「弗蘭克辛」,每次都把我和瑞琪逗得樂不可支。

「感覺如何?」瑞琪回過頭來看了我一眼,問道。

我知道她指什麼。我把最後兩片麵包切好,然後伸出雙手,捏住兩端,把整條麵包高高舉起來。

「瞧,我的心靈就像這個樣子!一片一片分離開來,但底部卻連接在一起。信息沿著底部傳遞,因此,只要留心傾聽,我的每一個分身或多或少都知道這會兒正在發生什麼事。」我把整條麵包弄彎曲,乍看就像一把張開的扇子。「我的心靈不斷地擺盪,來回游移。這一分鐘,我明明知道現在正發生什麼事;下一分鐘,我卻又回到了肯尼迪當美國總統的那個時代。」我手裡握著那一整條麵包,向瑞琪示範,心裡感到無比沮喪、憤懣,一時想不開,竟然把那條麵包高高舉在頭頂上,恨不得把它扔進垃圾桶,但我還是忍住了,把它放回麵包籃中。我拉過一把椅子,一屁股坐下來,伸出雙手摀住我的臉孔。瑞琪轉過身來瞅著我,手裡依舊拿著麵條過濾器。

「說不定,我只是個瘋子!」我一個人喃喃地訴說著。「說不定,這些事情根本不曾發生過!說不定,這一切全都是我這個瘋子捏造出來的——」

「夠了!」瑞琪扯起嗓門吼叫。砰的一聲,她把過濾器摔在操作台上。我嚇了一大跳,抬起頭來望著她。瑞琪面對著洗碗槽。

「卡姆,拜託,不要再否認了!你以為你跟你奶奶的事,全都是戴維捏造出來的?克萊?斯威奇?他們講的事情全都是虛構的?這些分身全都是你一手製造出來的?這是不可能的!」瑞琪伸出手來,狠狠拍打她的額頭。「我實在不敢相信你會說出這種話來。」她彷彿在自言自語。「你的心靈就像一條鬆垮垮的麵包,而你竟然以為,這一切都是你捏造出來的。」

瑞琪霍地轉過身子,面對我。她把背靠在操作台上,瞅著我的臉龐。

「我跟你的這些分身打過交道,傾聽過他們的訴說,所以我知道這是怎麼回事。沒有人能夠捏造出那些事情來。就算他們有本事捏造,他們為什麼要這樣做呢?」瑞琪使勁搖了搖頭。「卡姆,這一切都是真的。你最好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