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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瑞琪呆呆地坐在邊緣餐館一角落的座位裡。這是一家充滿鄉野風味的小吃店,牆上開著一排排大窗,俯瞰著距離我們家只有數英里的利特爾湖。她身上穿著破舊的牛仔褲和灰色運動衫,腳上套著一雙旅遊靴。今天出門,她懶得化妝,頭髮蓬蓬鬆鬆的披在肩上。這會兒,餐館裡有一半左右的座位坐著客人,鬧哄哄的。大夥兒一面喝著啤酒和瑪格麗塔雞尾酒,一面吃著裝在大盤子裡的墨西哥食物。

瑞琪對面坐著她的朋友塔蒂亞娜。瑞琪手裡握著一杯加冰塊的瑪格麗塔,好一會兒,她只是抬起頭來望著窗外,靜靜地瞅著結冰的湖面。一輪明月照射著小湖;霎時間,湖面的冰塊彷彿變成了一顆顆打磨得十分光潔的黑色瑪瑙。

塔蒂亞娜長得挺漂亮——一頭又黑又濃的長髮、兩隻笑盈盈的褐色大眼睛、洋溢著拉丁風情的一身古銅色肌膚。她身上穿著黑色絲質長褲、黑色棉布T恤和紅色的鬥牛士夾克。我們家搬到現在這棟石造的房屋之前,塔蒂亞娜和她丈夫埃迪曾經是我們的鄰居。凱爾和他們家的小丫頭傑西常在一塊玩耍,兩小無猜,要好得不得了。這兩年中,塔蒂亞娜和瑞琪常常見面,一邊喝咖啡聊天,一邊看兩個小孩子玩耍,相處得頗為愉快。在瑞琪心目中,塔蒂亞娜是值得信賴的朋友。

瑞琪剛才打電話約塔蒂亞娜出來見面。她只說,目前她正遭遇一場危機,想找個朋友談談。塔蒂亞娜看得出來,瑞琪的內心備受痛苦的煎熬;抵達餐館,點過菜和飲料後,瑞琪就一直呆呆地坐著,沒吭聲。現在該打開天窗說亮話了。

塔蒂亞娜舉起酒杯,啜了一口瑪格麗塔。「你打電話約我出來,」她端著酒杯,抬起眼皮望了望瑞琪。「我不是來了嗎?」

「謝了!」兩人互相瞅望了一眼,瑞琪立刻轉開臉去。「你也許看得出來,我真的需要出來走走,散散心。」

塔蒂亞娜點點頭,又啜了一口酒。「唔,我倒想聽聽你到底遭遇了什麼危機。」

這家餐館的侍者是一個長得蠻帥的小伙子。他那兩隻耳朵上掛著各式各樣的耳環,琳琅滿目。他把他那一頭金色的長髮絲梳到脖子後,紮成一束馬尾。這會兒,他端著一個大盤子走過來,放在桌子上。

眼一亮,塔蒂亞娜挺直起腰桿子來——到館子吃飯的人看到食物端上來時,總是會亮起眼睛挺起腰,準備大快朵頤一番。「瑞琪,這盤東西可不是危機!」她笑嘻嘻地伸出手來,指著那一大盤烤乾酪辣味玉米片,對瑞琪說:「這可是墨西哥的名菜哦。」

瑞琪正啜著她那杯瑪格麗塔,聽塔蒂亞娜這麼一說,忍不住撲哧一聲笑出來,但一不小心卻嗆住了。她慌忙放下酒杯,幸好沒把它打翻。塔蒂亞娜趕緊伸出手來,隔著桌子拍了拍瑞琪的背。餐館裡的客人紛紛轉過脖子,望了望她們兩個;侍者邁出腳步正要朝她倆走過來,塔蒂亞娜向他作個手勢,表示說:沒事,你不必過來。侍者走開去了。嗆了老半天,瑞琪終於把她的呼吸控制住了。

「哈!你還說這種酒很溫和呢。」她一邊咳嗽一邊拿起餐巾抹抹嘴。

「我剛才講的笑話有那麼好笑嗎?你還好吧?」

瑞琪點點頭。她伸出手來拍拍心口,然後深深吸一口氣。「真好!我已經好久好久沒這麼笑過。」她瞅著塔蒂亞娜說,「謝謝你。」

「不客氣。」塔蒂亞娜咧開嘴巴笑起來。「待會兒我把你推下樓去,讓你笑個痛快。」

瑞琪笑了笑,從盤中拿起一個上面堆滿炒豆、雞肉、青辣椒和乾酪的煎餅,舉到嘴邊狠狠咬了一口。塔蒂亞娜老實不客氣,拿起一塊墨西哥大餅張口就咬。

「唔——」她鼓起腮幫說,「好吃!」

瑞琪揚起眉梢,點點頭表示同意。一連好幾分鐘,兩個人只顧咂巴咂巴吃東西,誰也沒工夫說話。塔蒂亞娜向侍者打個手勢,向他再要兩杯瑪格麗塔。侍者把酒端來,拿走空酒杯。

「沒有人吃得完這一大盤東西。」他抬起下巴,指著桌上那一盤吃得只剩下一半的墨西哥大餅說:「唔……只有打保齡球的人才能把它吃完。」

「把它留在桌上,先別拿走!」塔蒂亞娜只顧低頭吃東西,眼皮也沒抬。「噢,能不能請你再給我兩三張餐巾紙?」

「沒問題!」侍者拿來幾張餐巾紙,放在塔蒂亞娜面前,轉到別桌去了。瑞琪只顧低著頭,伸出一根手指頭不停地撥弄著杯中的冰塊。

「告訴我,你今天晚上怎麼會有工夫出來?」塔蒂亞娜笑瞇瞇地問道。

瑞琪只顧低著頭瞪著酒杯。「凱爾睡著了……暫時,西線無戰事。」

「『暫時』是什麼意思?」

瑞琪沒回答。她轉過頭看著窗外。對岸湖畔一朵燈花驀地綻放開來,緊接著,一盞又一盞電燈依次綻亮,形成一座小小的燈塢,煞是好看。

「有人回家了!」瑞琪面對著空蕩蕩的湖面說。

「什麼?」塔蒂亞娜問道。

「住在湖對岸的一家人現在回家了,把屋子裡的電燈一盞一盞打開。」

塔蒂亞娜轉過脖子望了望湖對岸,然後又回過頭來瞅著瑞琪。「唔,剛才你說『今晚西線無戰事』,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瑞琪躊躇起來。她和塔蒂亞娜雖然認識好幾年了,但每回見面聊天,話題總是離不開兒女經。瑞琪是那種凡事都擺在心裡的女人,她不習慣向別人敞開胸懷,吐露心事。現在要這麼做可真有點困難。她端起酒杯,不停地旋轉著。好一會兒她愣愣地盯著杯中的冰塊。

「告訴我,好嗎?」塔蒂亞娜追問。

瑞琪放下酒杯。「好吧,我告訴你!這件事跟卡姆有關。他碰到一些問題——很嚴重的問題。」塔蒂亞娜把她那兩隻手交握在一起,等瑞琪說下去。瑞琪扭動著身子,調整坐姿。

「卡姆的問題是心理上的。」她終於告訴塔蒂亞娜。

塔蒂亞娜一聽,眉毛登時揚了起來。

「這幾個月來,卡姆一直在看心理醫生,怪事接二連三地發生。」

塔蒂亞娜睜大眼睛呆呆地瞅著瑞琪:「怪事?」

「塔蒂亞娜,我告訴你吧!」瑞琪說。「醫生診斷的結果,證實卡姆患了『分離性身份識別障礙』,簡稱DID。這種病以前叫做『多重人格障礙』。」

「什麼?哦,我的天!」塔蒂亞娜伸出一隻手來摀住心窩。「你不是開玩笑吧?」她睜著眼睛,仔細瞧了瞧瑞琪那雙眼睛。「不,你不是開玩笑。」

瑞琪緩緩地搖了搖頭。

塔蒂亞娜伸出脖子望望周圍,看看餐館裡有沒有客人在偷聽她們的談話,然後傾身向前,壓低嗓門急切地問道:「你是說,卡姆的病就像西比爾那樣?」

「對。」

「我……我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塔蒂亞娜伸出手來拂了拂她的頭髮。「我的天!卡姆會得這種病?」

「沒錯,我的丈夫卡姆。」瑞琪只顧怔怔地眺望窗外。「我跟他認識15年了,我們結婚也已經13年啦。」她回過頭來瞅著塔蒂亞娜。「這些年來,他的精神看起來一直是那麼的穩定……那麼的正常。」

塔蒂亞娜點點頭。

「結婚這麼多年,卡姆從來不曾抬高嗓門對我大呼小叫,也從來不曾以粗魯的態度對待我。連一次都沒有!」瑞琪豎起一根手指頭。「我們倆從沒吵過架。他對我總是那麼的溫柔、那麼的體貼……對凱爾來說,他是最好的父親;在我的心目中,他是最好的朋友。」訴說到這裡,瑞琪茫茫然眺望著窗外的湖面。「但我也知道,他的個性中也有古怪的一面;每次碰到不順心的事情,這一面就會立刻顯露出來。剎那間,他會變成一個緊張兮兮、如臨大敵的人,彷彿著了魔似的。他變得很……」瑞琪思索了一會才找到一個貼切的形容詞,「兇猛。他哥哥以前常常叫他『殺手』。」

塔蒂亞娜若有所思,點點頭。「你知道嗎?我親眼看見過卡姆這副德性……那時我路過他的公司,順便進去跟他打個招呼。他那個樣子把我嚇壞了。」

「我沒被他嚇著。」瑞琪繼續說。「不過,看到他那個樣子,心裡難免覺得怪怪的。說也奇怪,每次一處理完手頭上的事情——不管那是什麼事情,蓋房子也好,搬東西也好,簽訂買賣合同也好——搖身一變,卡姆又變回原來那個樣子!」瑞琪伸出兩根手指頭,叭的一聲彈了一下。「他又是我們所熟悉的那個卡姆:笑臉迎人、討人喜歡的卡姆。一切又恢復正常。」

瑞琪端起酒杯,啜了一口,小心翼翼地把杯子放下來。「還有一件事情我一直覺得怪怪的。好幾次卡姆告訴我,如果人們真正瞭解他,他們肯定會把他關起來。『我遊走在懸崖邊緣。』他總是這麼說。『我是個瘋子。』每次聽到他說出這種沒頭沒腦的話,我就覺得滿頭霧水,不知道他心裡到底在想些什麼。連他自己也弄不清楚,為什麼他會說出這種話來。他說,那只是他心裡的一種感覺。」

塔蒂亞娜傾身向前,把手肘放在桌面上,伸出雙手支撐住下巴。「瑞琪,聽你的口氣,就像他已經離開你似的。」

「哦,天哪!」瑞琪的情緒忽然激動起來。「感覺上,卡姆真的已經離我而去,再也不會回到我的身邊了,取代他的是他的一群分身。」

「這些人長得跟卡姆不一樣嗎?穿著和打扮不相同嗎?」

「不,他們的穿著和打扮跟卡姆完全相同。當然,外表看起來也挺相似,但並不完全一樣。這些分身各有各的談吐和舉止。他們的年齡差別很大,有成年人,有小孩,其中還有幾個是女孩子呢!」

「女孩子?哇!你講清楚一點好不好?別忘了,我念大學時只選修過一個學期的心理學入門課哦。」塔蒂亞娜把身子探過桌面,伸出一隻拳頭,撐住下巴。「告訴我,『分離性身份識別障礙』究竟是什麼玩意?」

瑞琪深深吸了一口氣,把整個事情的來龍去脈一五一十地全都告訴了塔蒂亞娜。當她講到跟我母親有關的那樁事情時,塔蒂亞娜忽然啐了一口,「他的母親!」她的臉龐整個的扭曲起來,彷彿不小心吞下一枚古舊的一分錢銅幣似的。「呃!這個女人讓人覺得噁心。」她拱起肩膀縮起脖子,打了個寒噤。

「你說的沒錯。」

接著,兩個人都陷入了沉思,好一會兒沒吭聲。

「卡姆的這群分身究竟是從哪裡冒出來的呢?」塔蒂亞娜問道。「尤其是那些女孩子。」

「這些分身,是在不同的虐待事件中創造出來的。」瑞琪沉吟半晌。「就像就像——」她從桌面上拿起一張乾淨的餐巾紙,舉到塔蒂亞娜面前。「小時候,卡姆遭受虐待,他的心靈無法接受,不敢承認這個事實。他實在不能理解,平日照顧他的人怎麼會對他做出這樣可怕的事情呢?」

「這種事情誰都不能理解啊!」塔蒂亞娜感歎道。

「瞧,就像這樣。」瑞琪手裡拿著餐巾紙,從左上角撕下一小片。「他的心靈就這麼樣開始分裂了。分離出去的那一小片,帶走了有關這樁虐待事件的記憶和感受。如此一來,卡姆就不必記住那天發生在他身上的事情;他依舊可以快快樂樂,過他的童年生活。這就像是一層保護膜,把他跟恐怖的虐待事件隔絕開來。」

「你的意思是說,他是刻意這樣做的?」塔蒂亞娜質問。

瑞琪搖搖頭。「不。這是一種無意識的策略——一種防衛機制。仔細一想,你會發覺,這種自我防衛的方法還挺有創意的。」

塔蒂亞娜睜大眼睛。「是啊,挺有創意的。」

瑞琪繼續說:「下回,虐待事件再度發生時,他會讓先前那個分身出面應付。」說著,瑞琪拿起剛才撕下的一小片紙,在塔蒂亞娜面前揮了揮。「否則,他就得創造一個新的分身。」她又從餐巾紙上撕下一小片來。「然後第三次、第四次。」她撕下第三片和第四片,分離的一片片紙懸掛在瑞琪手掌上,看起來宛如一條條綵帶。「據我所知,一些分身常常被召喚出來,結果就會漸漸發展出自我意識,跟本身徹底分離,成為一個獨立的個體。」

「卡姆難道都不認識他們嗎?」

「不認識。直到最近,他完全不認識。他根本就不記得小時候曾經遭受過虐待。然後,驟然間,這群分身一個接一個地開始從他的內心深處冒出來了。就在我面前,他們重演當年遭受的虐待——就像電影或小說裡的『倒敘』。」瑞琪越說越激動。她抓起撕裂的一小片紙,「這是卡姆的外婆造成的。」她抓起另一片紙,「這是一個陌生的男人造成的。」她抓起第三片紙,「這是卡姆的母親造成的!想想多麼可怕。」瑞琪深深吸了一口氣,試圖讓自己平靜下來,然後她伸出一隻手,用手背抹掉額頭上的一顆顆汗珠。

塔蒂亞娜瞅著瑞琪,一臉驚愕。「那些女孩子……」

「卡姆被男人強迫從事性行為後,他的心靈無法接受這個事實,於是他就創造出這些女孩,當作他的分身。因為他認為這種事情只會發生在女孩子身上。」

「對!」塔蒂亞娜點點頭。「這些分身長成什麼樣子?他們有名字嗎?他們知道你是誰嗎?他們知道凱爾是誰嗎?凱爾知道這些事情嗎?」

瑞琪正要向她解釋,偏巧這個時候侍者走過來,問她們要不要再來一杯酒。瑞琪向塔蒂亞娜搖搖頭。

塔蒂亞娜抬起頭來,看了看那個披著一頭金髮的侍者,說道:「不,謝謝。你可以把這一盤墨西哥煎餅拿走了。」她回頭望了望瑞琪,徵求她的同意,瑞琪點點頭。侍者端走盤子。

「你們兩位不是打保齡球的吧?」他問道。

「不是打保齡球的!」塔蒂亞娜不耐煩地回答。侍者走後,她往前一坐。「繼續說下去吧。」

瑞琪向塔蒂亞娜說明我的每一位分身的背景、個性和經歷。她告訴塔蒂亞娜,這群分身彼此之間如何互相溝通、如何跟她打交道。她也向塔蒂亞娜透露,這些日子來,我們夫妻倆想盡各種辦法,不讓凱爾知道家裡發生了什麼事,但我們擔心,凱爾已經感覺到家裡氣氛怪怪的,好像有些什麼東西很不對勁。

「這種局面什麼時候才會結束呢?」塔蒂亞娜問道。「我的意思是說,如果這些傢伙賴在你們家裡不走,你和卡姆就得告訴凱爾,家裡發生了什麼事,對不對?我知道凱爾還是個小孩子,但小孩子也不笨哦!你們夫妻兩個早晚都得面對這個問題。」

「我知道!」瑞琪忽然扯起嗓門吼起來。「對不起!只是……我們怎麼忍心讓凱爾面對這種事情呢?他年紀還小,對人生充滿美麗的憧憬。他以為,只要你把他舉得夠高,他伸出手來肯定能夠碰觸到月亮。他會怎樣看待這種事情呢?我們只好一點一點告訴他。」

「看他能夠承受多少就告訴他多少。」

「對!」

「卡姆的母親呢?」

「她?」瑞琪打鼻子裡哼出一聲來。「我不准她再來我們家。我不會讓她再跟凱爾見面。絕不!」

「你不讓凱爾的奶奶來看他,凱爾會怎麼想呢?」

「凱爾不會在乎的!也許,他會懷念奶奶帶給他的禮物。每次來我們家,她總是帶著一大堆好玩的東西,討取凱爾歡心。這個不要臉的女人!」

「卡姆的父親呢?哦,對,他已經過世了。當年這些事情發生時,他躲到哪裡去了?」

「卡姆說,他爸爸是那種把事情都擺在心裡的人,一天到晚悶聲不響。卡姆的心理醫生說,在經常發生虐待事件的家庭裡,往往都會存在著一種三角關係:施虐者和受害人,加上一個明明知道有這麼一件事情,卻矢口否認它存在的家人。卡姆的父親就是這個第三者。我猜,事情發生時,他肯定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說完,瑞琪一屁股坐進座位裡,把身子往後一靠,端起酒杯喝了一口——這會兒,整杯瑪格麗塔早已經融化成一杯冰水了。她伸出手來摀住心窩。好久,她只覺得自己那顆心噗噗跳個不停。她那緊緊繃著的心情,終於放鬆了一些。

「卡姆的母親知道這件事嗎?」塔蒂亞娜問道。「我的意思是說,她當然知道這件事,不過——哦,亂七八糟的,我根本不知道我在說什麼!」

瑞琪的呼吸越來越急促,她的臉龐漸漸漲紅起來。

塔蒂亞娜還不肯放手,緊接著追問下去,「凱爾怎麼辦呢?如果卡姆的母親真的曾經以那種方式虐待過卡姆,那麼,她會不會對她的孫子凱爾——」

瑞琪登時咆哮起來。「拜託,塔蒂亞娜,你給我閉嘴好不好?我怎麼知道她有沒有對凱爾怎麼樣?」

餐館裡的客人紛紛轉過頭來,打量著這兩個女人。

塔蒂亞娜嚇了一大跳,整個人愣住了。「抱歉,抱歉,我不是有意的。」

「不,該道歉的是我。」瑞琪感到很難為情,她沒想到她會在大庭廣眾對她的好朋友發脾氣。她咬緊牙關,暫時壓制住自己的情緒。「我最擔心的就是這個!」她告訴塔蒂亞娜。「凱爾跟他奶奶共度過好幾個週末。卡姆的心理醫生艾莉說,如果凱爾顯露出任何不尋常的徵象,或表現出任何不尋常的、詭異的行為,立刻帶他去看醫生……千萬不要刻意挖掘根本不存在的事,但……哦,我的天,我剛才不應該向你吼叫。」

塔蒂亞娜舉起手來。「別再向我道歉了!我不會放在心上的。」她低下頭來,看了看瑞琪手裡捏著的那一張撕成一片片的餐巾紙。她從瑞琪手中小心翼翼地接過餐巾紙,伸出另一隻手來,好一會兒只是撫摸著那一片片支離破碎的紙張。

「可憐的卡姆!」她逕自搖著頭。「你覺得他會好起來嗎?」她抬起頭來瞄了瑞琪一眼,看見她眼眶中早已經蓄滿了淚水。

宛如決堤的河水,眼淚終於奪眶而出。

瑞琪狠狠咬住她的下唇。「我不知道他到底會不會好起來。」她舉起雙手,把自己那張臉龐埋藏進掌心裡,哀哀啜泣起來。她的肩膀抽搐不停,眼淚彙集在她的手掌心,沿著她的手腕子流淌下來,把她身上那件灰色運動衫的袖口浸染成黑色。

「那我該怎麼辦呢?」瑞琪終於哭了。「我和凱爾母子兩個該怎麼辦呢?」

隔壁座位裡好幾個客人紛紛轉過脖子,好奇地打量她們兩個。塔蒂亞娜狠狠瞪了他們一眼;這夥人嚇得立刻縮回脖子。侍者正在跟酒保講話。酒保伸出手來指了指瑞琪。侍者邁出腳步朝瑞琪走過來。塔蒂亞娜立刻伸出胳臂,揮了揮,制止他。

塔蒂亞娜站起身來,走到瑞琪身旁,一頭鑽進她身邊的座位裡,伸出一隻手臂攬住她的肩膀。瑞琪把她那張臉龐埋藏進朋友的肩窩裡,心中一酸,索性放聲大哭,讓積壓在心中的痛苦、恐懼和憤懣,一下子全都宣洩出來。塔蒂亞娜把瑞琪的手握在自己掌心裡。瑞琪緊緊抓住塔蒂亞娜的手,好久好久,只是抽搐著肩膀哀哀哭泣。塔蒂亞娜默默坐在朋友身邊,眺望著湖對岸那一片燦爛的燈火,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

過了好幾分鐘,瑞琪終於停止哭泣,心口不再起伏震盪,呼吸也漸漸平穩下來。她從塔蒂亞娜肩膀上抬起頭來,不停抽著鼻子。她的頭髮亂蓬蓬糾結成一團,一綹一綹,緊緊貼在她那張淚痕斑斑的臉龐上。

「對不起,我把你的夾克弄濕啦。」瑞琪伸出手來,拂了拂塔蒂亞娜身上那件外套的翻領。它早就被瑞琪的淚水沾濕了。瑞琪深深吸了一口氣,讓自己的心情平靜下來。

「瑞琪?」塔蒂亞娜笑了笑,呼喚一聲。

瑞琪抽著鼻子。「什麼事?」

「我能不能把我的手收回來?」

瑞琪趕緊鬆開塔蒂亞娜的手,心裡感到有點難為情。塔蒂亞娜舉起她的手,開玩笑地說:「瞧,好兇猛的一隻爪子!」兩人相視一笑,氣氛登時變得輕鬆起來。

塔蒂亞娜站起身來,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瑞琪抓起皮包。「我去洗個臉。」她向洗手間走過去。

塔蒂亞娜叫侍者拿來兩杯開水和一些餐巾紙。幾分鐘後,瑞琪把頭髮梳理得整整齊齊,回到座位來。雖然搽上了一些脂粉,她那張臉龐依舊殘留著淚痕,眼皮顯得有點浮腫。她悄悄溜進座位,端起杯子啜了一口水。

接下來,她們倆就陷入沉默中,好一會兒都沒吭聲,靜靜地想著各自的心事。兩個好朋友就這樣面對面坐著,刻意避開對方的眼神——那種感覺,就像你已經把車子駛出安全的車道,不再能夠任意把你的手從方向盤上拿開。

然後,她們的視線接觸了。塔蒂亞娜先開腔。

「瑞琪,卡姆是個好男人。不管他身上發生了什麼事……不管他現在變成了什麼樣子,你都不要離棄他,好嗎?」

瑞琪心一酸,覺得眼淚又要奪眶而出,但她咬緊牙關,把淚水吞回肚子裡。她撿起撕裂的餐巾紙,小心翼翼,把那一片片支離破碎的紙張拼湊在一起,然後抬起頭來望著塔蒂亞娜,緩緩搖了搖頭。

「我不會離棄他。」

瑞琪向侍者打了個手勢,他立刻把賬單拿過來,遞給瑞琪,但塔蒂亞娜卻伸出手來把它搶下。她掏出幾張鈔票遞給他,叫他不要找了。兩人穿上大衣,走出餐館,在停車場上駐足片刻,互相擁抱、道別。

「謝了!」瑞琪悄聲說。

塔蒂亞娜瞅著瑞琪,臉龐上綻露出燦爛的笑容。「不客氣!」她轉過身子,朝她的汽車走去。

瑞琪鑽進她那輛沃爾沃轎車,轉動鑰匙,然後呆呆坐在車裡,讓引擎空轉一會兒。她伸出手來抓住變速桿,準備開動車子,但不知怎的卻又躊躇起來,把她那只戴著手套的手放回方向盤上。這樣的舉動,連她自己都感到驚訝。好久好久,她就呆呆地坐在車中,眺望著湖對岸那一棟棟暗沉沉、早已關掉電燈的房屋。她心裡想像著那一對對夫妻躺在床上,腳碰腳,肩並肩,暫時把白天的爭吵拋諸腦後。瑞琪幽幽歎出一口氣來,把車子上擋,緩緩開上馬路,朝家門駛去。

「禍福與共,長相廝守,無怨無悔……」一路上她只是這樣喃喃自語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