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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夜深人靜,潛藏在內心深處的各種秘密開始蠢動、呢喃。就在這時,我開始做夢了。就像伐木工人使用的那種水壓機,夢中的情境把我的脊椎骨活生生、血淋淋地從我身邊拉扯出來,而睡夢中的我,扯起嗓門無聲地尖叫。我伸出雙臂求助,卻始終沒有一個人理睬我。一而再,再而三,痛苦和絕望就這樣一整夜循環不停。每天晚上我都得重新經歷這場煎熬。開頭那幾夜,噩夢總是把我逼得渾身冒冷汗,一顆心噗噗狂跳,就像一隻被獵人驅趕到角落裡,把身子蜷縮成一團的野獸。過了1個禮拜左右,我就開始適應這場一再出現的噩夢,甚至期盼它的來臨。我不再感到恐慌,不再徹夜流冷汗。可是,在這個過程中,我卻付出了慘痛的代價。我開始遊走在瘋狂邊緣。感覺上我彷彿行走在雜草叢生的荒原上,小心翼翼地踩著亂石,尋找一個安全可靠的立足點。我不再修飾、裝扮自己,我索性讓內心的狂野展現在外貌上。我內心中的斷層不住地扭曲、咆哮、崩塌,噴吐出一陣陣有毒的煙霧,我的臉龐開始出現狂野的神情,就像那些蹲伏在陰暗角落裡的流浪漢。

佩爾說過,我內心中還隱藏著其他好幾個分身。他可不是說著玩的。這些分身一個接一個地出現,互相接觸和溝通,而我那本藍色封面的日記本也彷彿變成了市中心的廣場,成天聚集著一群陌生人,七嘴八舌聒噪不停。沒多久,我就習慣看到我的手寫下別人的語言。你們究竟是誰?這兒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寧謐、祥和、充滿歡樂笑聲的家庭生活,早就變成了過去式。我好久沒跟我兒子玩「太空中的醉鬼」遊戲了。但對凱爾來說,一切還是挺正常的,跟以前沒什麼兩樣。他的雙親中至少還有一個頭腦清楚、神志清醒,能夠悉心照顧他。瑞琪想盡辦法掩飾我的病情。她告訴凱爾:爸爸的臉頰不小心被樹枝抓傷了;爸爸今天身體不太舒服,需要休息,不能陪你玩了……凱爾早就適應這種情況——畢竟,在他的成長過程中,大部分時候我都在生病。瑞琪不准許我的分身們跟凱爾接觸、交談。這點毫無商量的餘地。她絕不會讓他們侵犯只有6歲大的凱爾。因此,在凱爾眼中,那個蹲伏在櫥櫃裡的人其實就是爸爸,絕不會傷害他。凱爾決不會遇到我的任何一個分身。這是我和瑞琪訂下的家規。反正,這些分身的長相跟我本人一模一樣。只要分身們不跟凱爾交談,也許我們就能夠隱瞞他,不讓他知道他父親是個精神不正常的人。

這陣子我不常刮鬍子。一頭亂髮看起來就像貝多芬。我不再上班了。瑞琪代替我到公司,幫助我哥哥處理業務。凱爾每天放學後,瑞琪把他送到專門照看小孩的地方;這一來,瑞琪不在家的時候我就不必照顧凱爾。

開車對我來說倒是一個問題。瑞琪跟我們——我和我的分身們——達成一個口頭協議:只有我本人才可以開車。但不是每一個分身都遵守這項協定。時不時地瑞琪就會接到我的分身打來的電話,告訴她說,他現在迷路了,或者抱怨說,他剛鑽進車子裡,坐在駕駛座上,卻不知道怎樣啟動車子的引擎。拿起移動電話……按11號鍵……找瑞琪聽電話……瑞琪會跟卡姆聯絡。渾身猛一陣哆嗦,轉換,倏地我回來了,我把車子平平安安地開回家。別擔心,夥計。

在治療期間,艾莉試圖探索我心中那一再顯現的噩夢的根源。她只問我一個簡單的問題:我的眾多分身中,誰知道我的噩夢來自何方。

渾身猛一哆嗦,倏地,我本人消失了。這會兒出現在艾莉眼前的是一個名叫巴特的傢伙。我在日記中看過他寫的東西,但我不知道他是誰。年紀28歲上下、個性爽朗隨和的巴特告訴艾莉,我的噩夢是他製造出來的。為什麼呢?因為這是他的職責——嚇唬每一個想說出秘密的分身,讓他們閉上嘴巴。他們會說出什麼秘密呢?當然是一些見不得人的醜事!自從戴維和外婆之間發生那件事後,巴特就一直巡守在我心中。小傢伙想說出秘密?那就讓巴特嚇嚇他。巴特莫非是個瘋子?才不是。他這樣做,其實是為了保護這些受過虐待的孩子。

巴特第一次現身時,他描述自己身穿巫婆的衣裳。不管誰想說出秘密,巴特就會立刻從我內心深處的某一個角落跳出來,狠狠嚇唬這個小孩。艾莉向巴特解釋說,很多年的時間過去了,現在不會有危險了,說出秘密也不會受到懲罰了,他的任務已經結束了。聽到這個消息,巴特立刻脫下他那一身巫婆裝束,換上他最喜歡的黑皮夾克,搖身一變,變成了一個很酷的帥哥。艾莉賦予他一個新任務,要他協助佩爾看管和保護孩子們,免得他們又去闖禍。她勸巴特不要再玩噩夢遊戲,巴特也答應了。整個過程就是這麼簡單。

往後的兩三個月中,分身們紛紛露面,一個接一個出現在艾莉、瑞琪和我的眼前。宛如一群陌生的旅客,他們提著行囊來到我經營的這家「傷心旅店」,住進我心靈中那一間間早已經客滿的房間。有些只逗留幾天,然後就悄然離去,不知所終。有些一住進來就賴著不走,變成了永遠的房客。這些人都是我的分身。

利夫個性精明、強悍,脾氣硬得就像5美分一客的便宜牛排。他年紀跟我差不多。這些年來,他一直在我身上發揮相當大的影響力,但從不曾接管我的全副身心。他幫助我解決問題,每當我遭遇麻煩時,他就出面幫我處理。他不停地鞭策我。在他的激勵下,我一個勁地往前衝刺,根本不在乎在衝刺的過程中誰會被我踩在腳底下。他讓我穿上他的盔甲,驅使我前進,就像發射一枚魚雷似的。我因而得罪和疏遠了不知多少親朋好友,甚至包括我的妻子瑞琪。我能夠談成那筆藥匙買賣,全都得歸功利夫這傢伙。

我的另一個分身浪子是好色之徒,年紀跟我差不多。這些年來,他總是亦步亦趨跟隨在我屁股後面。一看到女人向我拋媚眼、送秋波,他就立刻挺身而出,跟這個陌生女子當街調起情來,把我甩在一邊,讓我感到非常困窘。為了這個傢伙,好幾回我無心地背叛了我心愛的妻子。浪子瞧不起他自己。第一次跟艾莉見面(記得那是在夜間),他不讓艾莉看他的臉孔,他要求艾莉把眼光從他身上挪開,不然就把診所的燈全都關掉。每回浪子現身,我就會感覺到自己變成了一隻豹子。在艾莉的疏導下,浪子那渾身使用不完的精力有了新的發洩管道:他協助佩爾,看管和保護我本人和我的其他分身。

塵兒也是我的分身。她是一個害羞、善良、討人喜歡的12歲少女。她喜歡做一般女孩子都愛做的事:照顧小娃娃、上街買東西、看男孩子。塵兒曾經被一個成年男子凌辱過。她詳細地向艾莉描述這次經歷,但不願說出這個人的名字。塵兒知道,她是我刻意創造出來的分身,以承擔這樁特殊的性虐待事件,在我本人的記憶中,我一輩子從沒經歷過這種事情。絕對不曾。

斯威奇是一個心中充滿怨氣的8歲男孩。從小,我一直在腦子裡聽到他的聲音。他喋喋不休,盡說一些刺耳的話來折磨我。他把滿腔怨氣發洩在我和所有的女人身上。我常聽到他在我的腦子裡說:「女孩子命好,只因為她們是女人,女人隨時都可以做她們想做的事情。」偶爾,連瑞琪也會感受到他的怨氣——他那尖酸刻薄的言論有時會從我內心中冒出,透過我的嘴巴,在瑞琪面前表達出來。在瑞琪看來,這種言辭所代表的是我心靈中那詭異的、充滿性別歧視的一面,跟她所認識的我——那個平日對女人彬彬有禮、讓她深深著迷的男人——簡直判若兩人。天哪,連我自己也不瞭解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平日我挺喜歡跟女人打交道的呀!我覺得,女人比男人可愛得多:敏感、體貼、有愛心。斯威奇究竟是從哪裡冒出來的呢?他為什麼會那樣仇恨女人?因為他有過慘痛的經歷。什麼經歷會讓他如此刻骨銘心呢?不要急,謎底很快就會揭曉。

安娜和特露蒂是一對4歲孿生小姊妹,但個性完全不同。安娜個性活潑、開朗,每回出現時,她總愛咧開嘴巴大笑,把我那張臉孔繃得緊緊的。安娜告訴艾莉,有一天,一個腰間紮著褐色皮帶的男子闖進她家,伸出一雙毛茸茸的大手抓住她,欺負她。然後,他掏出一塊手帕抹抹她的臉兒,警告她不許聲張,叫她到屋外去玩。安娜告訴艾莉,這件事發生在秋天,那時滿地落葉「踩在腳下,嘎吱嘎吱響個不停」。對她所遭受的性虐待,安娜可一點也不怨恨,她對這件事已經沒有什麼感覺,只除了一點:她很慶幸自己一直是個好女孩。她並不感到痛苦。

最初拒絕承認事實,斯威奇預言他將自戕。

感到痛苦的是她的孿生姊妹特露蒂。那天,她也被雙手毛茸茸的男子侵犯。她永遠擺脫不了那種恐懼、羞辱、罪疚和哀傷。從此她變得鬱鬱寡歡,成天蜷縮在一個角落裡,不願跟人家講話。在艾莉的診所裡,特露蒂不停地尖叫、哽噎、嘔吐、嗚咽。那天遭受過凌辱後,安娜到屋外去玩耍,特露蒂卻躲進一個陰暗的角落,默默忍受煎熬。特露蒂變成了痛苦的化身。安娜和特露蒂這雙孿生小姊妹:一個是快樂的女孩,不再回想已經發生過的事;一個是悲傷的女孩,成天回想已經發生過的事。塵兒、安娜和特露蒂這三個女孩,是我刻意創造出來的分身,因為在一般人心目中,有些事情不應該發生在男孩子身上。

此外,我還有一群分身是男孩子——我管他們叫「六兒郎」。基特、特蕾西、玩具仔、尼基、小湖和凱西,一個接一個現身。這群小蘿蔔頭年紀差不多,10歲左右,但各有各的心事和記憶,連舉止和談吐都不盡相同。宛如天上的一顆流星,每個男孩現身後,就立刻隱沒進我心靈深處那一個黑沉沉、只有夢魘棲息的水潭中,不再露面。我沒有機會好好結識他們。「六兒郎」消失得實在太快了。

還有一位分身值得一提。他是巴特的夥伴和很要好的朋友凱兒。現身後沒多久,他就跟巴特融合在一起,變成一個人。

老天也是我的分身,年紀大概30歲。他是看守水閘的人。這傢伙冷酷無情,成天伸著兩隻粗大的手,握住一個巨大的輪盤,掌握所有的痛苦和記憶的流動。洪水來臨時,他就關上閘門;旱災發生時,他就打開閘門。這就是「老天」——掌握水閘開關的人。

15歲的凱西,身材瘦長,個性害羞。他最感到高興的一件事是:他臉上終於長出鬍子,可以讓他使用刮鬍刀了。他陪伴我度過中學時期。如今他很少露面,但每次現身,他都會很驚訝地發現口袋中竟然有錢,而手頭上竟然沒有功課要做。

老鯊是原始人。第一次現身,不管看到什麼東西,他張口就咬:樹皮、盤碗、舒潔紙巾盒和我們家廚房的餐桌,無一倖免。他吃臭蟲。他那顆大腦袋不住地搖晃旋轉,就像監獄的探照燈。他的喉嚨不時地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後來,他慢慢學會說話。我們教他使用刀叉和湯匙進食。像這樣一個只會使用嘴巴的原始人,怎會成為我的分身呢?因為他目睹過我母親對我的虐待。

精靈是一個和善、安詳、沒有年齡的分身。他棲息在我內心深處一個潮濕的洞穴裡,身上覆蓋著青苔和沙塵——自從我的心靈開始分裂後,他就被埋藏在那個角落,就像一件已經被遺忘的珍貴古董。如今他偶爾露面。從他口裡吐出的言辭就像一陣晨霧,悄悄飄蕩過一片牧草地,讓我們每個人都安靜下來,連佩爾也不例外。除非聽到召喚,否則他不會輕易現身。

這些人,加上佩爾、戴維、克萊和我們稍後會遇到的莫扎特、懷亞特和蓋爾,全都是我的分身,總共24位。他們盤踞我的心靈,接管我的身體。我不再是「我」,我變成了「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