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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叮零零,叮零零,瑞琪走過去拿起電話筒。

「哪一位?」

「瑞琪,我是艾莉。今晚出了點事情。我剛才跟卡姆談話,談著談著,他的一個新的分身突然冒出來,在我面前重演他以前經歷過的一件事,情緒非常激動。卡姆現在情況不太好,看來沒法自己開車回家了。」

一想到自己丈夫又出了狀況,瑞琪忍不住打個哆嗦,更糟的是,她得把剛就寢的凱爾抱下床來,讓他穿上厚重的衣裳,冒著嚴寒出門去接他爸爸回家。

「車子怎麼辦呢?」瑞琪問艾莉。「卡姆開的那部車子怎麼處理呢?把它留在你診所門前的街道旁,安全嗎?」

「車子在這兒停一個晚上,應該沒什麼問題。明天早晨你再過來把它開回家就可以了。」

「好吧!我馬上過去。」

瑞琪掛上電話,從床上抱起凱爾,告訴他說,咱們母子倆得立刻出門去把爸爸接回家來。她披上大衣,拿一條毛毯把凱爾的身子包起來,摟著他,一頭鑽進那冷颼颼、黑漆漆的冬夜中。

氣喘吁吁,瑞琪抱著一個體重40磅,這會兒困得兩眼都睜不開的男孩,爬上樓梯,走進艾莉的診所。她悄聲向艾莉打個招呼,小心翼翼坐進艾莉對面另一張椅子裡,以免驚醒正在睡覺的凱爾,然後回過頭來,滿臉憂愁地打量我。

我只是愣愣瞪著眼睛——這會兒我只會做這個動作——但是剛看到瑞琪走進來時,我心裡雖然感到困惑,卻也覺得很欣慰。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呢?今天晚上我不是自己開車來這兒的嗎?瑞琪怎麼會出現在這兒呢?從一個遙遠的地方,我事不關己地看著這一切,看見睡夢中的凱爾正在流口水,一滴一滴掉落在他母親的衣領上。

艾莉壓低嗓門,以免驚醒凱爾。

「今晚我跟卡姆談話,一個名叫克萊的男孩突然從他心中冒出來,在我面前重演一段往事。活靈活現,這個男孩表演得生動極了。」艾莉告訴瑞琪。「這樁往事牽涉到性虐待。地點是俄亥俄州的一家旅館。那時他們正在搬家。卡姆跟他母親搭飛機先走一步;他哥哥和父親開車跟在後面。」艾莉沉吟了半晌,繼續說:「看來,這次事件的施虐者是卡姆的母親。」

瑞琪嚇了一跳,「哦,天哪。」

「那時克萊才8歲。可憐他被折騰了一整個晚上。」艾莉回頭望了我一眼,問道:「克萊,你還在這兒嗎?」

渾身猛一哆嗦,倏地,我又消失了。我感覺到自己的身體繃得緊緊的,就像吊橋上的鋼纜。

「我——我還還在。」克萊結結巴巴地回答。他睜著眼睛,愣愣瞪著艾莉身旁的檯燈。

「跟瑞琪打個招呼吧!她就坐在你左手邊那張椅子裡。能不能請你轉過頭去,看看她?」

克萊慢吞吞轉過頭來,乍看,就像一顆螺絲帽從一枚生銹的螺絲釘上鬆脫下來似的。他瞄了瞄瑞琪。從我藏身的地方,我看到瑞琪臉上的表情:悲憫、恐懼。

「瑞琪是卡姆的妻子。」艾莉向克萊介紹。「她懷裡抱著的那個小男孩是他們的兒子,名字叫凱爾。」

克萊沒答腔,只管低頭望著地板。

「克萊,我必須提醒你,現在你並不是在俄亥俄州一家旅館的房間裡。那是很久以前發生的事。」艾莉停頓下來,讓克萊好好思考她這句話的意義,然後才繼續說:「現在你不會再碰到這種事情。」她慢慢地、一字一頓地說:「你在這裡很安全,沒有人會傷害你。」

「我——我是個乖……乖……乖孩子。」克萊又結巴起來。

眼圈一紅,兩行淚水撲簌簌流淌下瑞琪的臉頰。「是的,你是個乖孩子。」這是她第一次跟克萊說話,聲音十分溫柔。

艾莉拿起一盒面紙遞給瑞琪,瑞琪抽出兩張,伸到臉龐上抹了抹她的眼睛。沉睡中的凱爾忽然扭動身子,講起夢話來。瑞琪輕輕拍了拍他那一頭柔嫩的髮絲,悄聲說:「噓。」凱爾安靜下來,繼續睡他的覺。他那張小臉兒依偎在母親脖子上,顯得非常滿足。

艾莉回頭對克萊說:「你也應該歇息了。臨睡前,先做兩三個深呼吸,讓空氣進入你的肺,然後慢慢把空氣吐出來。」

克萊遵照艾莉的指示,開始做深呼吸。

艾莉柔聲說:「克萊,做深呼吸時,你會感覺到你身上的肌肉開始放鬆……先放鬆你的腳和腳趾頭……接著放鬆你的兩條腿和腹部。現在放鬆你的胸膛,然後放鬆你的胳臂和手掌。現在,你會感覺到脖子上緊繃的肌肉開始鬆解開來……現在額頭也開始放鬆了……讓你那緊繃的眼眶也放鬆吧。」

克萊的身體隨著艾莉嘴裡發出的每一個指示在逐漸放鬆。瑞琪坐在一旁看呆了。

艾莉發現克萊已經進入身心放鬆、神情恍惚的狀態,稍稍改變聲調說:「卡姆身體裡面還有誰聽得見我的聲音?現在,我要求你們立刻聚集在克萊身旁,安慰他,把他帶到卡姆內心中一個安全、舒適的角落,好好看護他。」然後她對我說:「卡姆,你聽到我的聲音嗎?」

我含含糊糊答應一聲:「艾莉,我聽到你的聲音了。」我只覺得自己那顆頭顱軟綿綿垂掛在胸前,兩隻眼睛愣怔著,只會盯住牛仔褲上的纖維。「瑞琪呢?她在不在這兒?」我喃喃地說。「瑞琪,你到底在哪裡?」

「寶貝,我就坐在你身邊呀!」瑞琪趕忙擠出笑容來,回答我。她悄悄伸出手來抹掉臉頰上的一顆淚珠。

我又轉過頭去。「艾莉,你也在這兒嗎?」

「我在這兒,卡姆。」艾莉想必看得出來,我的身心經歷過一番折騰,實在太勞累了。「現在我只要你好好放鬆身心,其他事都不要管。我想跟瑞琪談談。然後她就可以帶你回家了。」在艾莉允准下,我讓自己陷入半鬆弛、半緊張的狀態中,整個人軟綿綿癱坐在椅子裡,對周圍的事物不聞不問。

艾莉回頭對瑞琪說:「現在你已經看出來了,卡姆真的具有高度分裂的人格。我們已經遇見他的兩個分身——戴維和佩爾。」

瑞琪點點頭。

艾莉扭動身子,調整一下坐姿。「分裂性障礙是一個籠統的名詞,涵蓋範圍很廣。直到目前為止,我不願意給卡姆的情況貼上一個診斷的標籤,但我現在不得不這麼做,以便讓你們夫妻對卡姆目前遭遇的問題,能夠有更深切的瞭解和掌握。」

瑞琪不斷點著頭,神情顯得非常專注。

艾莉繼續說:「我認為,卡姆罹患的是『分離性身份識別障礙』(Dissociative Identity Disorder,簡稱DID)。」瑞琪睜起眼睛揚起眉梢,一臉驚訝。艾莉說:「這種病症以前被稱為『多重人格障礙』(Multiple Personality Disorder)。」

瑞琪聽得傻了。

「聽我說。」艾莉伸出手來,扯了扯她身上那件毛線衣的袖子。「我們每個人或多或少都有人格分裂的傾向。比方說,你開車沿著高速公路行駛,忽然一顆心不知飄蕩到何方,當你清醒過來時,你發現你已經把車子開到高速公路的出口。這是一種普通的人格分裂。在不同的程度上,我們每個人都經歷過這類狀況。」

「嗯。」瑞琪點著頭。

「DID是一種極端的人格分裂。譬如說,一個小孩第一次遭受性虐待,而施虐者竟然是他的母親——生他、養他、幫他穿衣服、臨睡前坐在他床邊講故事給他聽的母親。孩子沒有能力理解和接受這種行為。對他來說,這是一種恐怖的、甚至痛苦的經歷,但同時卻也能讓他產生一種莫名的快感和興奮。這個孩子會怎樣應付這種情況呢?通常,他的意識會刻意和眼前這一刻保持距離,讓心靈的另一部分出面,承擔這樁性虐待事件所帶來的衝擊、痛苦和記憶。如此一來,這個孩子就不會被發生在他身上的事實壓垮,而能夠繼續過他的生活,照常上學讀書,照樣和朋友們出去玩耍。」

沉吟了半晌,艾莉繼續說:「虐待事件再度發生時,這個孩子又會採取相同的防衛策略。也許,他會讓先前那個分身再度出面。也許,他會創造一個新的分身。久而久之,這些分身發展出各自的特徵,跟這個孩子的人格分離開來。他們變成了這個孩子的另一個自我。」

瑞琪睜著眼睛,呆呆地望著艾莉。

艾莉繼續說:「至於克萊——」

「等等!」瑞琪打斷她的話。「艾莉,你到底在講什麼呀?你的意思是,卡姆就像小說和電影中描寫的那個女孩西比爾?」

艾莉點點頭。「確實有點像。不同的是:西比爾的眾多分身跟西比爾本人已經徹底分離,因此,每當分身們露面時,西比爾本人就會完全被淹沒。我不認為,卡姆的情況已經嚴重到這個地步。他的分身們在不同的時間露面,在不同的程度上接管卡姆。分身出現時,卡姆察覺到他們的存在,而這些分身似乎也察覺到彼此的存在。這就是所謂的『並存意識』(co-consciousness)。」

瑞琪若有所悟地點頭。「難怪,在卡姆的日記中,分身們會互相交談。這也就是為什麼每次我跟他的分身交談,卡姆似乎都聽得見我的聲音。」瑞琪回頭看了我一眼。「瞧,這會兒他正在傾聽我們的談話呢!儘管,這個時候他並不真的在這裡。」

「你說得對。」

瑞琪使勁搖了搖頭,試圖理清她的思緒。「這種情況大概很少見吧?」

「絕對不像一般人想像的那麼少。性虐待是非常普遍的現象。當然,並不是每一個遭受過性虐待的孩子都會產生人格發裂。」艾莉沉吟了半晌。「有些孩子確實生來比較能夠徹底地將自己分割開來、孤立自己。一般說來,日後發展出多重人格的那些孩子,從小就經常遭受性虐待。無論如何,兒時的性虐待經驗通常都會對成年後的心理造成深遠的影響。經歷過這種事件的孩子,身心難免會遭受某種程度的創傷。要想不受傷害幾乎是不可能的。顯然——」艾莉伸出胳臂,向我作了個手勢,「根據我們兩人的觀察,卡姆顯然深受其害。」

兩個女人面對面坐著,沉默了一會兒。瑞琪回過頭來看了我一眼,然後又望著艾莉,問道:「他的病為什麼會在這個時候發作呢?」

「這很難講。通常,DID總是在成年時期才被診斷出來。某些事情突然發生了,促使分身們從隱藏的地方走出來。父親過世後,卡姆幫助哥哥經營家族企業,又有機會跟母親進行密切的接觸。而且,這個時候,凱爾也好幾歲了,正好是當初卡姆自己遭受性虐待時的年齡。此外,卡姆這些年來一直在生病,最近才漸漸康復。也許,直到現在他才有足夠的體力應付這個問題,DID這個時候在卡姆身上發作,很可能就是這幾個因素湊合成的。不過,有一點倒是可以確定:卡姆當初遭受的性虐待,有一部分跟他母親有關。母親施加在兒子身上的性虐待,被認為是各種形式的虐待中最能夠造成精神創傷的一種。在好些方面,它可以說是一種終極的背叛。」

「以後呢?卡姆會好起來嗎?」瑞琪挑起眉梢,神情顯得很焦急。「接下來究竟會發生什麼事呢?」

艾莉把雙手握在一起。「這是一場長期抗戰。有些病人打贏了這一仗,結果康復了。在某些病例中,我們發現病人的所有分身到頭來都會融合在一起,變成一個完整的人格;在另一些病例中,分身們繼續保持分離,但他們會開始分工合作,形成一個能夠發揮作用、應付日常生活的體系。不管是哪一種結果,都必須經過一段漫長的時間才能達成。就像我剛才說的,這是一場長期抗戰。」

艾莉站起身來,走到門旁書櫃前,拿出一本紅色封面的書,放在瑞琪身旁的桌子上。

「這本書能夠幫助你瞭解卡姆的情況,拿回去看吧!」

瑞琪瞄了瞄書名:《多重人格障礙:診斷、病徵與治療》,作者是醫學博士科林·A·羅斯。

躺在瑞琪懷中睡得正熟的凱爾,忽然扭動起身子來。瑞琪拍了拍他的頭。她又問艾莉,「今天晚上在這兒,卡姆……克萊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艾莉深深吸了一口氣,說:「突然間,卡姆身上的肌肉全都緊繃起來,然後他開始在椅子上扭動身體。沒多久,他就從椅子上跌下來,滾落到地板上,一面呻吟,一面把他的鼻子伸進我擺在沙發上的一隻枕頭內,好像在吸嗅什麼東西。我問他是卡姆的哪一個分身。他結結巴巴地說:『克萊。』我要他描述那一刻發生在他身上的事情。他一五一十全都告訴我。就像我剛才告訴你的,那時他們家正在搬家,他跟母親住在俄亥俄州一間旅館裡。顯然,就在那天晚上,他們母子倆可能有性行為。」

瑞琪嚇呆了。

「我問他那時他幾歲。他說:『8歲。』我設法讓他平靜下來,然後從他口中問出了一些細節。那天晚上不論發生了什麼事情,對克萊來說,那都是非常、非常真實的。講完後,他就匍匐在地上,一路爬行進我的浴室,呼天搶地嘔吐起來。然後,我就打電話請你過來一趟。我把卡姆叫回來,但他只待了一下,又消失掉了。對剛才發生的事,卡姆幾乎一無所知。他聲稱,他完全不記得當年發生在俄亥俄州的那件事。我相信卡姆講的是實話。」

目瞪口呆,瑞琪坐在椅子上緊緊摟住沉睡中的凱爾。她望著地板幽幽歎息一聲,一臉茫然搖著頭。

「瑞琪!」艾莉把雙手放在膝蓋上,交握著。「卡姆的這個分身克萊需要特別的照顧。今天晚上克萊出現在這裡時,他還以為他置身在俄亥俄州那間旅館中,時間是20世紀60年代的某一個晚上。你跟卡姆的關係,我向克萊解釋過了,但我想你應該時時提醒他,你是卡姆的妻子。」

瑞琪緩緩搖了搖頭。「這種事情真叫人不敢相信!」

「我知道。可是,一味否認它的存在對你或他都沒有好處。」艾莉回頭看了我一眼,「尤其是他。」

艾莉傾身向前,瞅著瑞琪的臉龐。「這是一顆很大、很苦的藥丸,把它吞進肚子裡可真需要一點勇氣。我跟你談的不只是診斷和治療的問題。對大多數罹患DID的人來說,最大的困難是承認和接受一個事實:你過去的生活,並不如你以為的那麼美好,你信賴的人,曾經做過對你的身心造成嚴重傷害的事情,否認事實,只會使情況……惡化。」

瑞琪伸出手來,擦掉那兩行奪眶而出的淚水。她回頭看看我——她這個呆呆地坐在椅子上、宛如商店櫥窗裡的塑料模特兒的丈夫——然後又把視線轉回到艾莉身上。「艾莉,你一定要幫助我。」瑞琪直直瞅著艾莉的臉龐。「這個人是我的丈夫。這是我們的生活。而我……感到……害怕啊。」

艾莉點點頭。「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