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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隔天早晨,一覺醒來,我決定打個電話給艾比。拿起床頭小桌上放著的一支筆和筆記本,我走進樓下鋼琴室,坐在藍色的厚地毯上,心中思索著:艾比究竟是怎樣的一個女人呢?守寡,獨個兒居住在底特律,有兩個年紀跟我差不多的孩子,當過藝術家,患有糖尿病。過去30年間,我大約只跟她說過3次話。

我打電話到本地查號台,查詢底特律的區域號碼,然後撥到底特律的查號台,問出艾比的電話號碼。我把它寫在便條紙上。千萬要沉住氣。別咄咄逼人。假裝閒話家常,聊起你外婆的家庭,聊得差不多了就掛上電話。我拿定主意,開始撥號,深深吸一口氣,等待。電話鈴響第三聲時,艾比拿起電話接聽。

「你好?」聽她的口氣,顯然她已經很久沒接到任何電話了。

「嗨,艾比,我是卡姆·韋斯特啊。」對方沉默了2秒鐘,終於想起我是誰。

「卡——姆!」她呼喚我的名字,就像哼唱一首只有一高一低兩個音符的曲子。「想不到是你呀!你好嗎?」

「哦,我很——」

「瑞琪和凱爾都好嗎?」

「我們都很好。」我撒謊。「凱爾一年一年長大,我們已經搬到馬薩諸塞州,您知道……兩年前。」

「你們搬家了嗎?」

「是啊。」

「哦,在那兒住得還習慣嗎?」

「還習慣。一切都很順利。您老人家好嗎?」

「馬馬虎虎。你知道我有糖尿病。」

「我知道。」

艾比不再吭聲。閒話家常告一個段落。雙方默默無言。

這樣耗下去總不是辦法。艾比終於開腔,「呃……你今天打電話來有什麼事嗎?」

別把這個機會搞砸了!千萬要沉住氣。

「是這樣的,艾比,嗯,最近我很想瞭解一下我外婆的家族。」我結結巴巴地說。「我媽很少跟我們談起她的童年生活……嗯,小時候,你跟我媽住在同一條街上——」

「沒錯,我家就住在斜對面,隔兩間房子。」

我只覺得肚子裡的腸胃猛一陣翻攪,一顆冷汗沿著我的臉頰流淌下來。

「那您一定知道我母親家裡的情形囉?」

對方沒答腔。耐心等!我抬起頭來眺望窗外,耳邊聆聽著長途電話特有的嗡嗡聲。一隻松鼠蹦蹦跳跳攀爬上一株樹木。過了約10秒鐘,艾比終於回答我的問題。

「據我所知,這個家族從沒發生過亂倫事件。」艾比斬釘截鐵地說。宛如晴天霹靂一般,這句話劃過我的腦際,餘音裊裊,就像閃電消失後在天空中遺留下的氣味。

我只覺得血壓驟然上升,臉孔嗖地漲紅起來。

什麼??!!她在胡說什麼啊?!

我緊緊握住筆,把艾比說的話逐字記錄下來:「據我所知,這個家族從沒發生過亂倫事件。」在這句話後面,我做了一個註腳:「艾比主動提供的第一項情報。」我只覺得自己那顆心突突亂跳。眼一花,我差點沒暈過去。這可不是我期望的那種回答。這個回答太……具體了。

我使勁甩了甩頭,試圖把那紛至沓來、亂七八糟的念頭驅趕出我的腦子。笨蛋!趕快說話啊,別發呆。

我狠狠吞下一泡口水。「艾比,你那句話到底是什麼意思?」對方沒答腔。電話嗡嗡響。我還以為她已經掛上電話,但仔細一聽,發現她還在線上。我耐心等著。過了大約15秒鐘,艾比終於開腔。我把她說的話全都記錄下來。

我外婆家裡有很多兄弟姊妹。長大後,他們依舊居住在同一個社區,但姊妹們從不在同一家雜貨店買東西,以免遇到對方——為了避免碰面,她們寧可走遠路,到別的地方採購日用品!她們不願意讓自己的親姊妹看見她們買的食物。艾比的母親和姨媽們——包括我外婆——每回狂歡作樂後,就拿起牙刷插進自己的喉嚨,把喝進肚子裡的酒全都嘔吐出來。艾比知道這件事,因為表姊妹們聚在一起就會談論它。孩子們拉完屎,可不能立刻沖洗馬桶;他們必須把拉出來的屎讓母親查看,否則,他們就得服用灌腸劑,再拉一次。我的天!

「我母親也這樣拉屎?」我追問。我的腋窩沾滿汗水,濕漉漉的。感覺上,這會兒有一百隻蟋蟀在我肚子裡爬來爬去。

「你母親?那還用說!我曾經教她一個方法,讓她逃過吃灌腸劑這一關。我叫她騙她母親說,她剛才拉屎,一不小心把馬桶沖洗過了。」艾比告訴我這件事時,口氣顯得很驕傲。話匣子一打開,這個老太婆就滔滔不絕地談起我外婆家的事。根本不必我催問。我手裡握著一支筆,邊聽邊記。

根據艾比的說法,左鄰右舍都知道我外婆的家族很古怪。她記得,有一回,一位姨媽無緣無故拔出拳頭就猛敲她兒子的頭顱。這小孩拔腿就逃,不料一隻腳卻被籬笆夾住。他母親把他抓回來,又狠揍了一頓。

艾比說,我外婆是一個極度欠缺安全感的女人。她老是懷疑,她丈夫總有一天會離開她,另結新歡。

就像公共汽車上的一個陌生人,艾比自言自語,喋喋不休談論她的童年。她越說下去,就越記起她根本不想回憶的事情,口氣也就變得越來越急促、越來越不耐煩。

突然,她閉上嘴巴不吭聲了。接下來就是一陣死寂,持續了大約一分鐘。

「艾比?」我悄悄呼喚她。

「孩子,我勸你還是不要打開這個罐子吧!」她沒好氣地說。「你知不知道,罐子裡頭裝的都是蛆。」

「對不起,艾——」

「你為什麼要打電話給我呢?」她狠狠啐了一口。「別再打過來了。聽見了嗎?」

她掛上電話。

接下來的幾秒鐘,我握著話筒,呆呆坐著。突然,一股膽汁倏地衝上我的喉嚨,我慌忙閉上嘴巴,掙扎了好一會兒,終於把那股膽汁吞嚥回肚子裡。我趕緊放下電話筒,聳起肩膀來,擦了擦剛接聽過電話的那只耳朵,然後把手放在褲子上,使勁搓了好幾下。我匆匆忙忙站起身來,眼一花,差點被鋼琴絆了一跤。

我走進浴室,打開水龍頭,讓熱水裝滿整個盥洗盆。然後我拿起一塊肥皂,使勁搓著,直搓出一大堆泡沫來,才開始洗臉。

我把臉和手都洗乾淨了,用毛巾擦乾,然後趴在盥洗台上凝視著鏡中的身影。

艾比那番話在我腦子裡激盪不停,濺濺潑潑,就像生銹的獨輪手推車裡裝著的泥巴水。我試圖集中心神。壞外婆。戴維是乖孩子。呃,哦。渾身猛一陣哆嗦,倏地——別走!唉,走了……回來……回來……拜託你回來喲。清醒了。我的腦子清醒了。趕快上床去躺一會兒吧。

搖搖晃晃,我走上樓去,把筆記本遺留在鋼琴室地板上。我爬上床,合上眼睛,一步一步踩著冰冷的石階走進陰森森的地牢中,沒多久就睡著了。

「卡姆?卡姆?你睡著啦?寶貝兒【3】。」

唔,蜜糖……金光閃閃、亮晶晶、濃香撲鼻的蜜糖。

「卡姆?卡姆?」

一條隧道。一條長長的、漆黑的隧道盡頭……瑞琪佇立在一條長長的、漆黑的隧道盡頭那個雪白的洞穴中……咦?那是槍口吧……這會兒我是不是躲藏在槍管裡,向外窺望……不,那是詹姆斯·邦德。

「卡姆?卡梅倫?」

瑞琪……瑞琪在呼喚我的名字……唔,我好喜歡聽她的聲音。

「卡姆!」

嗯?光好亮……睜開眼睛……集中思想……

「卡姆!」

房間……瑞琪在房間裡……呼喚我的名字。

「我聽到啦。」我含含糊糊地答應。

「醒來吧!寶貝兒。」瑞琪焦急地說。「你已經睡了6個鐘頭。」

我清清喉嚨。「好吧,我現在回來了……我回來啦。」我使勁眨了六七次眼睛,終於看到站在床邊的瑞琪。白色的毛線衣。藍色的牛仔褲。甜美的臉蛋。我的瑞琪。

瑞琪在床邊坐下來,把一隻手放在我的胸口上。「你沒事吧?」

我瞅著她。我回來了。

「唔嗯。」我的嘴巴彷彿麻木了,不聽使喚。「是的,我回來了。」

「回來就好。」瑞琪拍拍我的胸口。「我急死了。」

「對不起!現在幾點?」

「3點剛過。」

「現在已經是下午了?」

「是呀。」

我伸出手指和腳趾,擺動一下,然後齜牙咧嘴擠眉弄眼,試一試我臉部的肌膚,發現我果然已經回到我身體裡頭來了。過了1分鐘,我終於從床上坐起來。

我抬起頭來望著瑞琪,「我剛才跟艾比通過電話。」

「我知道。我找到了這個。」瑞琪舉起我留在鋼琴室的那本筆記本,在我面前揮一揮。她指著其中一頁問我,「這是艾比說的嗎?『據我所知,這個家族從沒發生過亂倫事件。』她真的這樣說嗎?」

我點點頭。「她還說了其他一些事情。」

瑞琪一個勁地搖頭。「天哪,她真的這樣告訴你,據她所知,家族裡確實沒發生過亂倫事件?你到底問她什麼問題,她才會這樣回答呢?」

我聳聳肩膀。「我只是問她,我外婆家裡的情況如何,如此而已。」

「然後她就這樣回答?天哪!」瑞琪伸出手揉了揉她的太陽穴。「我真不敢相信。」

「她不准我再打電話給她。永遠都不准。」

「這是什麼意思?」

「在電話中,她越講越氣。最後她告訴我,從此以後她不想再接我的電話了。說完她就掛上電話。」

「哇!」瑞琪看了看筆記本,搖搖頭。「難怪你母親從來不提她的家庭。」

「是啊。」我伸伸腰背,坐直身子。「我得打個電話給我母親的哥哥丹尼斯。我需要更多資料。」

瑞琪揮了揮手上的筆記本。「這難道還不夠嗎?」

「不,這還不夠。」

瑞琪狐疑地瞅了我一眼。「你舅舅會告訴你什麼?」

「我不知道。也許什麼都不告訴我。他跟我媽一起長大,年齡只比我媽大四五歲。他應該比我媽的表姊艾比更瞭解這個家族,對不對?」我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後緩緩吐出來。「我知道,長久以來我舅舅一直接受心理治療。我舅媽是心理學家,她肯定認識我外婆。她跟我舅舅丹尼斯結婚很多年了。」

瑞琪噘起嘴唇,想了一想,然後聳起肩膀點了點頭,「好吧。」

她把我的筆和筆記本放在床上我身邊,站起身來,走出臥室。走到門口她忽然停下腳步,轉過身來對我說:「我在樓下。」走出門口時,她嘴裡還只管嘟嘟囔囔,不住地搖頭歎息,「天哪,天哪!」

我打開床頭小桌的抽屜,拿出那本褐色皮面精裝通訊錄,翻查了一下,終於找到舅舅丹尼斯和舅媽桑迪在密歇根州的電話號碼。

我盤起雙腿坐在床上,然後把電話搬過來,放在膝頭上。好一陣子,我只是呆呆地眺望窗外庭院中的樹木。晌午,灰濛濛天空下這幾株高大挺拔的橡樹看起來是那麼的憂傷、落寞。我把話筒夾在肩膀和左耳中間,拿起紙筆,開始撥號。我真不想打這個電話。

電話鈴聲響起前,我就已經決定,開門見山,直接向他們表明我今天打電話的目的:我最近想起一件重大的、跟外婆有關的事情,心裡感到很不安。然後等待他們的反應。我絕不能告訴他們,這件事是戴維回想起來的,否則他們會懷疑我發瘋。誰會相信這種事情呢?連我自己都不相信呀。

電話鈴響了3下,我正要把電話掛上,舅媽桑迪終於跑過來接聽。乍然聽到她的聲音,我的心臟突地一跳,血壓驟然上升。我說我是卡姆。她一聽,又驚又喜,直說很多年沒聽到我的消息了。寒暄了幾句,我衝口而出告訴她說:「舅媽,我今天打電話給你們,因為最近這陣子不知怎的,我老是懷疑我小時候曾經被我外婆性虐待。」

「你是說琳恩外婆?」舅媽怔了一怔。

「就是她。」

她沉默了半晌,用一種就事論事的口氣說:「這很可能哦!她很喜歡撫摸小男孩。」

撫摸小男孩?

好一會兒我們兩人都沒吭聲。舅媽忽然說:「你等一下。我叫你舅舅來跟你講。」

她伸出手來摀住話筒,我聽不清楚她跟她丈夫說了些什麼。舅舅丹尼斯從舅媽手中接過電話,聽他的口氣,好像不太高興的樣子。他也沒打招呼,一拿起電話就咆哮起來,「你打聽我母親的事幹什麼?」

我身上的括約肌倏地緊繃起來,一雙手只覺得黏黏濕濕,沾滿汗水。天哪,我正在談論他母親的隱私。之前我根本沒想過,我對他的母親提出這麼嚴重的指控,身為兒子,他會有怎樣的反感。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把剛才告訴舅媽的話重複一次,「最近這陣子不知怎的,我老是做怪夢,夢見你母親——也就是我外婆——在我小時候曾經性虐待過我。」

我拿起筆來,惴惴不安地敲打著筆記本,耳邊聆聽著州際電話線上不斷響起的嗡嗡聲。過了大約5分鐘,舅舅丹尼斯才開腔,聲調顯得很僵硬,「她常常幫你小舅舅艾倫洗澡……他已經長大了,可以自己洗澡了,但你外婆還是堅持要幫他洗澡。」

有這種事?

丹尼斯又不吭聲了。我趕緊把他剛才說的話記錄下來。

「有一回,我站在走廊上,看見她正在幫艾倫洗澡,洗著洗著就做出一些她不該做的事情來。她不應該這樣做!」丹尼斯咬牙切齒地說。「我躲在一旁觀看,嚇得直發抖。」

我呆呆瞅著我那隻手。它就像機器人似的,一字一字記錄著丹尼斯在電話上講的話。驀地,像有一陣冷風刮過,我的臉龐變得麻木起來,頭卻覺得很疼痛,彷彿有一根毛線針正在刺戳我的腦子。被戴維指控曾經對他性虐待的那個女人,也曾經侵犯過另一個小男孩。這是有目擊證人的。

我使勁甩了甩頭,試圖把這個想法驅趕出我的腦子。「她也侵犯過你嗎?」我怯怯地詢問舅舅丹尼斯。

他咆哮起來,「不用你管!」

我嚇了一大跳,咬咬牙,差點把話筒摔落在地板上。我希望這會兒瑞琪在身旁陪伴著我。我深深吸了一口氣,硬著頭皮繼續問下去。

「據你所知,她侵犯過我母親嗎?」

「問她!」

雙方又沉默了片刻。

我老實不客氣地質問我舅舅,「我看得出來,還有其他事情你瞞著我。有些事情你沒——」

「問你母親吧。」

「舅舅,你到底隱瞞什麼——」

「你到底想從我這兒打聽什麼?你這小子怎麼搞的,今天不知打哪裡突然冒出來,闖進我的生活,拚命挖掘我們這個被上帝詛咒的、神經兮兮的家族的秘密。小子,你饒了我吧!我自己的煩惱已經夠多的了!」

他又不吭聲了。我耐心等待。長途電話線一直嗡嗡響個不停,就像性能不佳的螢光燈。

忽然,他壓低嗓門,用一種陰森詭秘的語氣說:「小子,蘋果不會掉落在離開樹幹很遠的地方。」

「什麼?這話是什麼意思?舅舅,你的意思是說——」

「你自己猜吧!」他不讓我追問下去。

我只覺得腸胃一陣翻攪,差點摔掉電話,當場嘔吐出來。「舅舅,我——」

「我要掛電話了。」

「舅——」

「別再說了!」他硬生生打斷我的話,那股狠勁就像要咬斷一塊鋼板似的。

我知道跟他糾纏下去也沒用。

「好吧!」我愣了一愣。「再見。」掛上電話。

暮靄蒼茫,我只是呆呆地坐在床邊,好久一動也不動。舅舅的話縈繞在我心中,揮之不去,就像一群在我身上爬來爬去的黑蜘蛛。蘋果不會掉落在離開樹幹很遠的地方。

有些事情不對勁——非常、非常不對勁。我低下頭來看看自己那兩隻兀自顫抖不停的手。內心深處,一股不知名的、黑黑黏黏的液體悄悄滲出來,沿著我身體內的一條條渠道,流向我的心田。

* * *

蹣蹣跚跚搖搖晃晃,我走下樓梯,進入客廳,膝頭一軟就在凱爾身旁的地板上躺下來。凱爾正在用積木搭一輛汽車。瑞琪正在看書。看見我走進客廳,她立刻抬起頭來,揚起眉梢。我向鋼琴室望一眼,點點頭。

瑞琪一邊打量我一邊對孩子說:「凱爾,我跟爸爸到鋼琴室談話,一分鐘後就來陪你玩哦。」

凱爾說:「好!」然後自顧自玩起他那輛新汽車來,嘴裡發出卡車引擎的聲音。我跟隨瑞琪走進鋼琴室。肩並肩,夫妻倆在雙人椅上坐下來。

「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她抬起眼睛,瞅著我的臉龐。

我把我跟舅舅的談話全都告訴瑞琪。聽完我的訴說,瑞琪伸出手來按在我的手上,悄悄捏了捏。我看見她眼光中流露出恐懼的神色。

「瑞琪,我真的不知道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彷彿有一場大火,在我身後燒起來似的。我想把它撲滅,但它越燒越旺。天曉得這是怎麼搞的!」

「我不明白。你舅舅的意思是不是說,你的母親也是施虐者?他怎麼知道呢?」

「天曉得他怎麼知道。」

手牽手,我和瑞琪兩個人靜靜坐在鋼琴室裡,好久好久,誰也沒吭聲。隔壁房間不斷傳出凱爾模仿卡車引擎的聲音:呼隆,呼隆。

「那些聲音……」我說。

瑞琪從沉思中驚醒過來,回頭望著我:「你說什麼?」

「那些聲音。」

「什麼?」

「戴維那些人……不會放過我的。」

「什麼聲音?哪些人?」瑞琪瞅著我的眼睛,彷彿裡頭隱藏著什麼秘密似的。「誰不會放過你呀?」

「瑞琪,戴維不是單獨一個人。」

瑞琪睜大眼睛。「你是說還有別人?你還有其他的……分身?」

我點點頭。

瑞琪鬆開我的手。她伸出手來,好一會兒只能怔怔地梳理著她的頭髮。隔壁房間傳來凱爾嬌嫩的呼喚聲,「爸,媽,你們講完話了沒?」

瑞琪回答:「再過一分鐘好不好?寶貝。」

「我肚子餓了,想吃炸雞塊。」

「好吧!我們馬上過來。」

「爸,你是不是跟媽媽在一起?」凱爾又扯起嗓門呼喚。

我清清喉嚨。「當然,我跟媽媽在一起。再過一分鐘我們就過來陪你,好不好?」

「好吧。」

瑞琪瞅著我的臉龐。「還有誰在你腦子裡?」

我鼓起勇氣。「唔,有一個年紀比較大的傢伙。」我結結巴巴地說。「他坐在繪圖員的桌子旁,臉上戴著一副富蘭克林式的眼鏡。他的名字叫佩爾。」

瑞琪聽得都傻了,嘴巴張了開來。「好奇怪的名字!佩爾不就是我們吃的梨子(pear)嗎?」【4】

「沒錯,他的名字聽起來像一隻梨子,但拼法不同:P—E—R。」

瑞琪一臉迷惑。「你怎麼知道這些事呢?」

我把雙手放在膝頭上,交握在一起。「我不知道。」我說。「我……就是知道。」

瑞琪把雙腳放在腳墊上,身子向後傾,低著頭若有所思。過了大約一分鐘,她才抬起頭來望著我。「如果我要求跟他……跟佩爾談談,你想他會不會答應呢?」

「我不知道,連我自己都沒跟他說過話。不過你可以試試,你也許可以請他出來跟你見個面,但我不相信他會出來。」

瑞琪深深吸了一口氣,幽幽歎息一聲,猛一拍膝蓋,霍地站起身來。「好吧!我們就決定這麼做。現在我們先到廚房弄點東西吃,然後把小傢伙送上床去,接著,我就可以跟佩爾好好談一談了。」她把雙手插在腰上。「告訴我,晚餐你想吃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