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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夜裡天降大雪,第二天一早起床,我就聽見屋前那條長長的、陡峭的車道上,響起一輛四輪驅動的掃雪車來回行駛的聲音。機器降落時發出的叮噹聲;刀片在人行道上刮過時發出的摩擦聲;掃雪車倒退、再前進時變速器發出的哀號聲——全都混合在一起,震耳欲聾。叮噹——刮刮刮——轟隆轟隆。叮噹——刮刮刮——轟隆轟隆。

我腦子裡的騷動卻不像掃雪車的運作那麼協調、那麼規律。我只覺得,這會兒我身上的神經系統堆滿積雪,一輛輛無人駕駛的迷你鏟雪車,在我腦袋中四處流竄衝撞,試圖打開一條條通路來。

褲子。我需要褲子。我得立刻出門去買一條褲子。洗澡。刮鬍子。穿衣服。省掉早餐。親吻凱爾。親吻瑞琪。出門。不是到公司上班,而是去買一條褲子。我啟動我們家那部奔馳車。有如操縱一輛雪橇,我沿著屋前的車道一路滑行下去,嗖地轉過彎,繞過那輛剛把坡底的積雪清除乾淨的掃雪車。往哪個方向走呢?左邊,到公司上班?不,右邊。上哪兒去呢?買褲子。

林肯購物中心的樣式十分時髦,坐落在第128號公路旁,距離我們家只有10分鐘車程。乍看之下,它就像是一座新英格蘭村莊:仿造的黃藍兩色護牆板、鵝卵石鋪成的步行道、仿造的古典煤氣燈、精工雕刻的鍍金木板招牌。寬大的停車場上的積雪,已經被掃雪車清除掉。我把車子開進去,找個車位停下來。我到這兒來幹什麼?哦,想起來了……褲子。

鑽出車子,站在陰冷的風中,我臉上戴著的那副金絲邊眼鏡滿是霧氣,登時變成水濛濛一片。我瞇起眼睛,仰起臉,眺望著天際那一堆灰雲中冒出的燦爛陽光。鏡片沾著的水汽漸漸消散了,我看見偌大的停車場上,空蕩蕩地只停放著三輛汽車。我要買一條褲子。

我沿著一條鵝卵石小道走下去,一路瀏覽櫥窗,終於看到了褲子。店裡沒開燈。我使勁推了推店門。鎖上了。我繼續走下去,試找另一家鋪子。接著試第三家。全都鎖上了。這些商店都有褲子賣。為什麼我偏偏買不到褲子呢?天空又開始下雪了,一片片雪花飄落到我的脖子上。我打了個哆嗦,縮起肩,把整個身子緊緊包裹在大衣裡。到底怎麼回事?我為什麼買不到褲子呢?突然,心中靈光一現:購物中心還沒開門營業。我伸出手來把大衣袖口往後一扯,看了看手錶。早晨8點30分。我在冰冷的、覆蓋著積雪的鵝卵石頭上坐下來,忽然發現這會兒我腳上只穿一隻襪子。然後,我開始胡思亂想……好久好久,一顆心不知飄蕩到了何方。

忽然,我覺得屁股一涼,整個人登時清醒過來。我發現這會兒我正坐在地上。這是什麼地方啊?我睜起眼睛望望四周。哦,林肯購物中心。我獨個兒坐在雪地上。哇!我來這兒幹什麼?哦,想起來了,我要買一條褲子。褲子?我得馬上離開這個鬼地方。

我站起身來,把大衣上沾著的雪花拂掉,三步並作兩步匆匆走向停車場。現在已經有15輛汽車停在那兒了。我開的是哪一部車子?銀色的還是藍色的呢?

在入口處附近,我終於找到了我那部奔馳車。它歪歪斜斜停放著,橫跨兩個車位。車門半開。我把手伸進大衣右口袋,透過手上戴著的黑色皮手套,摸到了汽車鑰匙。我鑽進車廂,啟動車子。猛一聲咆哮,引擎發動了。謝天謝地。

茫茫然,我把車子開上第128號公路,一路朝向北方行駛。我抬起頭來望了路旁那塊綠白兩色的牌子。「列克——星——頓,1英里。」不知哪裡忽然傳出一個陌生的聲音,緩緩地,小心翼翼地念出每一個音節。是誰在說話呀?我瞄了瞄身旁的座位,看看有沒有人坐在那兒。「限速65英里。」那個詭異的聲音又在我耳際響起來。

聲音是從我嘴裡冒出的,但聽起來怯生生的,充滿孩子氣,可一點都不像我的聲音。嘿!我從不大聲念出路牌上的字。這個聲音究竟是誰呀?我的心噗噗亂跳,我的脖子僵直起來,我的嘴巴彷彿塞滿了奴佛卡因【1】。我低頭看了看車速表。時速22英里。那個稚嫩的聲音又慢慢地、深思熟慮地念出下一個出口的路標:「安特——埃——奧奇路。」哦,是安蒂奧克路!路上車子不多。就從這兒出去吧。我慢慢把車子開出四車道高速公路,小心翼翼,使用右手把方向盤慢慢轉向右邊。雙車道。路上空蕩蕩看不見一輛汽車。好極了。

我的呼吸越來越急促,心裡越來越驚慌。那個陌生的聲音又在我耳際響起來。這回它念的是遠處一棟巨大的紅磚建築物門前的牌子:「哈——賓——格爾精——神……」什麼?天哪!哈賓格爾精神病院。說不定那兒的人能夠幫助我。我就在這兒停車吧。我把車子開進路旁的停車場,卻發現停錯了地方,這座停車場屬於醫院隔壁那棟建築物,並沒跟醫院停車場連接在一起。抬頭一望,我看見幾百碼外的一座山丘,頂端矗立著一座醫院。就在那兒!他們一定能夠幫助我。

我把車子開出來,左轉,但這回卻一路從醫院門前駛過去,結果闖進了另一座錯誤的停車場。媽的!我停下車子,抬頭一望,只見醫院佇立在停車場另一端,可望而不可即。這會兒,我看到的是醫院建築物的背面,它的入口肯定是在另一邊。我把車子停好,心一酸,低下頭來,把臉龐倚靠在方向盤上。

回頭一瞧,我看到了旁邊座位上放著的移動電話。艾莉。我一時想不起她的電話號碼,只好脫掉手套,掏出皮夾,摸索了半天終於把她的名片找出來。她曾經告訴我,遇到緊急事件時我怎樣跟她聯絡。撥她的號碼,讓電話鈴響一次,立刻掛上,然後再撥一次。我拿起座位上的移動電話,把它打開。我那兩隻手抖簌簌戰慄不停。拜託,你一定要待在辦公室啊!我開始撥號碼,聽見電話鈴聲響起來,立刻掛上,然後再撥一次。這回我聽到了艾莉的聲音。

「我是艾莉·莫雷利博士。」

一顆顆汗珠流淌下我的臉龐,滴落在嘴唇上,嘗起來鹹鹹的。我的心這會兒跳得更加厲害了,聽起來,就像一隻挨打的大象發出的哀號。聽到艾莉的聲音,滿肚子委屈登時從我嘴裡宣洩出來,「艾莉,我是卡姆啊。我出了事。這會兒我坐在自己的車子裡,聽見一個聲音跟我說話,像是我自己的聲音,又像是別人的聲音。我覺得很不對勁。剛才我還坐在雪地上呢。我想買一條褲子。我的車門打開著。我想去醫院。就是前面那家醫院!」我伸出一根手指頭,遙遙指著前方那家醫院,越說越激動。

「卡姆,不要急!」艾莉安慰我。「你稍等一下,別掛上電話。」

「好,好。」我喘著氣。「我等你。」

我趴在方向盤上,把電話夾在右肩,緊貼著自己的耳朵。好一會兒,我呆呆望著那一大片一大片鵝毛般的雪花,悄然地,飄落在暖烘烘的擋風玻璃上,化成一攤冰水。過了10分鐘左右,電話那頭才又傳來艾莉的聲音。

「我正在跟一位病人談話。」她說。「我請他到外面候診室坐一會兒。」

「哦,艾莉,真不好意思,這個時候打擾你。」

「沒關係,卡姆,真的沒關係。你在哪裡打電話?」

「車子裡啊。」

「你知道現在你人在什麼地方嗎?」

「在安蒂奧克路……哈賓格爾醫院附近。從車窗口望出去,我看得見這家醫院。」

「好!」艾莉不動聲色地說。「別管那家醫院。你現在能不能自己開車回家?你一定要告訴我!你——能——不——能——自己——開車回家?」

「我想……我可以自己開車回家。」我再也忍不住了,哀哀啜泣起來,「艾莉啊,我……我到底出了什麼事啊?」

「卡姆,別激動。相信我,你一定會好起來的。」艾莉的口氣很堅定,充滿信心。「現在我要你好好開車回家。過了半個鐘頭,我會打電話到你家裡去。」

「我害怕啊。」我壓低嗓門說,然後抬高聲調再說一次,「我害——」

沒等我說完,艾莉就打斷我的話。「卡姆,你現在什麼都不要想,只是專心開車回家。」接著,她柔聲說,「半個鐘頭後我再跟你談。」

「好吧,艾莉,對不起。」我抽搐著鼻子,可憐兮兮問道,「你會打電話給我嗎?」

「會的。」

「現在幾點鐘?」

「大概9點45分。半個鐘頭後再談。開車要小心哦,卡姆,再見。」

我趴在方向盤上,抬起頭來,呆呆瞅著那一片片飄落在擋風玻璃上化成一攤攤冰水的雪花。

「我的身體也融化了。」我對著空蕩蕩的停車場說。

* * *

我開著車子衝上屋前那條濕答答、滑溜溜的車道,匆匆停下車子,吃力地從車廂中鑽出來,一抬頭,看見瑞琪站在我們家那輛沃爾沃汽車旁,從後座拿出兩袋日用品。看見我回來,她連忙放下手裡提著的袋子,滿臉焦慮,上上下下地打量著我。

「你到哪裡去了?」天氣很冷,她一開口說話,嘴裡就冒出一蓬蓬霧氣。「你沒跟我說一聲就開車出門。我不知道你去了哪裡,打電話到你的辦公室,黛安娜說你沒來上班。打車上的電話也找不到你。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繞過車子走過來,把背靠在熱烘烘、濕漉漉的引擎上。漫天紛飛的雪花中,瑞琪歪著她那張臉龐,定睛仔細看了看我。她走到我身旁,伸出手來摸了摸我的額頭,拍拍我的腮幫。

「你是不是發高燒了?到底怎麼回事?說嘛。」

我握住她的腕子。

「到屋裡去!」我說。「我們到屋裡去再說吧。」

拿起地上擱著的兩袋日用品,我們夫妻肩並肩,朝向40英尺外的大門口走過去。路上冰雪越積越深,在我們腳底下嘎吱嘎吱響個不停。走進廚房,瑞琪燒開水準備泡茶。我把她買回來的食物放好,一面告訴她今天發生的事。她把背靠在操作台上,瞅著我,聆聽我的訴說,臉色越來越凝重。

10點15分,艾莉依約打電話過來。我在鋼琴室接聽。瑞琪待在廚房裡。我把今天早晨的經歷一五一十講給艾莉聽。一直等我說完,艾莉才開腔。我需要一個答案,而這正是艾莉能夠提供的。

跟艾莉通完話,我走回客廳中,手裡兀自握著那只話筒。瑞琪站在操作台旁,手裡端著一杯檸檬茶,一小口一小口啜著。她抬起頭來瞅著我。

「艾莉說,我經歷的是一種『人格分裂』(dissociation)的現象。」我告訴瑞琪。

「唔,我記得在大學學習心理學課程時,老師跟我們講過這個問題。」

「我的心靈,有一部分脫離了,跟其他部分完全分隔開來。」

「把路牌念出來給你聽的那個聲音……」

「對!還有那只不停書寫『安全不安全』的手。艾莉說,隨它去吧,別理睬它,也別擔心。可是……天哪,我怎能不擔心呢?我這個人到底怎麼了啦?感覺上我好像著了魔似的。我面對著鏡子喋喋不休胡說八道。三更半夜,我鑽到鋼琴底下躲起來。別人的聲音從我嘴裡冒出來,把路牌念給我聽……發音亂七八糟,怪腔怪調!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我的人格分裂,就像電話線被切斷那樣?這難道是美國電話電報公司搞的鬼?!」我拿起電話,朝向客廳中那座石砌的壁爐使勁扔過去,把它給摔得粉碎。

我伸出雙手摀住臉龐。瑞琪慌忙跑過來,伸出雙手把我攬進懷裡。我心裡感到又羞又急,一時不知如何是好,眼淚登時洶湧而出。

「我到底怎麼啦?」我哀聲說。

瑞琪把我摟得更緊了。「我也不知道,寶貝。」她柔聲說,「我真的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