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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第二天一早,我打開本地電話號碼簿黃頁分類冊,翻到「心理學家」這一欄,看看能不能找到一位心理醫生。自稱心理學家的人可真多,數不勝數,我只好隨便挑選一個試試看。被我相中的是「哲學博士艾莉·莫雷利」,因為她的廣告登得最大,看起來還挺專業、挺有經驗的。我打了個電話過去,在她的錄音電話上留下我的電話號碼。

當天她就回電。這位女士給我的第一印象是:她的紐約口音好重。從電話中聽起來,她的個性很強悍,但跟客戶講話時用字遣詞卻很謹慎。我原本只期望跟她交談幾句,沒想到一聊就聊了好久。她提的問題很尖銳。我感覺得出來,她在盤查我的底細,一如我在盤查她的底細,她要的是一個旗鼓相當、能夠互相溝通的對手,而不僅僅是一個付費的病人。我喜歡她。我們約好明天早上在她那兒見面。

她的診所坐落在附近一座城鎮的大街上,一幢紅磚建築的兩層樓房,外觀看起來還頗優雅的。這棟樓房就像市中心其他的建築物,是在20世紀初期興建的。我踩著很舊的木板樓梯,一路嘎吱嘎吱響地直上二樓,在樓梯頂端一張生鐵製的、上面嵌著橡木板的長凳上坐下來。

長凳對面,靠著牆壁擺著一個木製的、漆成藍色的古舊的書櫥,裡面陳列著一排排和心理學、人際關係、家庭關係、離婚與養生之道有關的書籍。我發現書櫥角落裡擺著6本精裝的兒童書。書櫥上方牆壁,懸掛著一把殘破的長劍——它原本應該放置在光彩奪目的紅木上。坐在門廳等候的病人,這會兒只有我一個。好。

我坐在長凳上,只覺得渾身不對勁。這10分鐘時間怎麼打發啊!閒極無聊,我從窗口眺望。(這個窗子懸掛的雙重窗簾,在杜魯門總統把原子彈投到廣島之前,就已經掛上去了。)對街矗立著一棟古典式紅磚樓房。那是鎮上的消防站。門前小小的庭院裡,一群鳥兒聚集在一株楓樹上,蹦蹦跳跳飛來飛去,啁啾不停。秋日,陽光普照,天氣暖和,但我那兩隻手卻冷得直打哆嗦。我伸出右手,使勁摩擦我的大腿,以免跟莫雷利博士握手時把她凍傷了。

沒多久,我就聽見辦公室傳出說話聲。接著,那扇鑲著厚重木板的門打開了。一位風姿綽約、身上穿著名牌深藍色套裝的中年婦人,手裡拎著一隻巨大的茶褐色皮包,走出辦公室,出現在門廳。我還以為她就是艾莉·莫雷利博士,心中登時感到一陣慌亂,但這位女士徑直低著頭,望著地板,刻意避開我的眼神,匆匆走下樓梯,頭也不回地跑出大樓去了。這女人走後,我那顆心依舊噗噗跳個不停,因為我知道下一個就輪到我。我趕緊伸出右手,在褲子上使勁摩擦幾下。

大約過了30秒鐘,真正的艾莉·莫雷利博士走進門廳來了。她那張臉龐,就像電話中她的聲音一樣,讓人一看就知道她出身紐約州一個小鎮,但她那雙眼睛,不知怎的,會讓人聯想到賭城蒙特卡洛——瞧,她的目光比賭徒褲子上的褶痕還要銳利,令人不寒而慄。這位女博士長著鷹鉤鼻,配上一頭烏黑的髮絲,年紀大概40歲,但身材保持得非常苗條,高矮適中,身上穿著一件白襯衫和一條泛白牛仔褲,外面套著一條黑色亞麻布長夾克,脖子上繫著一條波洛領帶。她腳上穿著襪子,卻沒穿鞋。我注意到她右手中指有一枚戒指,上面鑲著一顆巨大的藍寶石。

一看見我,她臉上就綻出笑容來。「嗨!我是艾莉·莫雷利。你就是卡梅倫·韋斯特吧?」

「我就是卡姆。」我靦腆地笑了笑。

她伸出手來跟我握一握。我覺得她那隻手好溫暖、好有力,而我自己那隻手卻冰冷得跟死人一樣。

艾莉的辦公室很窄小,天花板很高,白牆上嵌著皇冠式裝飾線條,窗子又高又大。年深日久,地上鋪著的木板早已經變得黑黝黝,如今,上面鋪著朱紅和金黃的東方地毯。靠著右邊牆壁,擺著兩張款式相同的淡褐色椅子,中間放了一張玻璃茶几,上面擺著一隻陶制的小貓咪和一大盒舒潔紙巾。房間一角矗立著一個帽架,上面掛滿各式各樣的帽子,看起來都很舊,屬於一個已經消逝的時代——在那個時代裡,女士們抽的是末端裝著煙嘴的紙煙,開的是兩旁裝著踏板的汽車。

房間裡有一張栗色皮椅,前面擺著一隻圓形皮製腳墊——看起來好像是給兩個人用的。椅子上放著一個茶褐色文件夾。一支黑色勃朗牌鋼筆,從文件夾中間露出來。

艾莉揮揮手,示意我在她對面一張椅子上坐下來。她彎下腰,一把抓起文件夾。我們兩個都坐了下來。艾莉把她那兩隻腳擱在腳墊上。我把我那兩隻腳擱在地板上,好一會兒我扭動身子,試圖尋找一個比較舒適的坐姿。可是,越是扭動身子,我就越覺得不舒服,簡直就像坐在針氈上一般,我真後悔來到這種鬼地方。

艾莉打開文件夾,找出鋼筆,朝我笑了一笑。「希望你不介意。我習慣記筆記。」

我點點頭。「儘管記吧!」這會兒我只想拔腿開溜。這是個錯誤。我不該來這裡。

「唔,卡姆,告訴我,到底是什麼原因促使你尋求心理治療呢?」艾莉·莫雷利博士提出第一個問題。現在開溜也來不及了。聽她這麼一問,我忍不住悲從中來,眼淚險些兒奪眶而出。我趕緊低下頭去,使勁眨著眼睛,試圖把眼淚逼回眼眶裡。

我使勁吞了一口口水,開始回答,「不知道怎麼搞的,這陣子我覺得很不對勁哦。我……我覺得我失掉了我的靈魂。」我的肩膀開始顫抖。我終於忍不住哀哀啜泣起來。丟死人了!剛走進這個房間,就哭得像個淚人兒似的!我的靈魂。哦,天哪。艾莉伸過手來,把一張舒潔紙巾遞到我手裡。我接過紙巾,低著頭不敢看她。

艾莉把身子靠在椅背上,只管打量我。「你失掉了你的靈魂。」她一面重複我剛才說的話,一面拿起鋼筆,在她那本橘色筆記本上塗塗寫寫。我一個勁兒地點頭,伸出右手蒙住眼睛,不想讓她看到我的淚水。好一會兒,我抽搐著鼻子,然後拿起另一張紙巾,擤擤鼻涕。

接下來的50分鐘,艾莉詢問我的背景和經歷——我的婚姻、工作和疾病。最後她忽然問我,以前有沒有去看過心理醫生。

「嗯……事實上,15歲那年,我去看過一位大夫,只有兩三次而已。」我回答。

「怎麼回事?」

我清了清喉嚨,撿起褲子上脫落的一根線,躊躇了好一會兒。就在這當口,我們的眼神終於接觸上了。

「我吞下一整瓶阿司匹林,企圖自殺。」

眉梢一挑,艾莉瞅了我一眼,又在筆記本上塗寫起來。「之後,你家人就帶你去看心理醫生?」

我伸了個懶腰,打了個哈欠,揉揉頸脖,凝神眺望著窗外的景物。「你知道嗎?我曾經想當心理學家。那時我才9歲或10歲。我很想瞭解人類的心理究竟是怎麼回事——」

「卡姆,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

「什麼問題?」我回頭望著她。「哦!不,家人沒帶我去看醫生。我自己跑去一間診所,跟裡頭的人聊了幾次。他們從沒跟別人提起這件事。這是一個秘密。這件事從沒發生。若不是你一再追問,我根本就記不起來。」

「一個秘密。」艾莉重複我的話。

這句話聽起來不像一個問題,所以我沒回答。

艾莉放下鋼筆,把自己那雙手交叉握住,瞅著我說:「童年的事你現在還記得多少?」

坐在這張椅子裡,我只覺得侷促不安,於是又抬起頭來望向窗外。艾莉在等待我的回答。

「10歲生日,我收到一件禮物。那是一條皮帶,上面有一個很大的扣環。」

「之前的事情還記不記得呢?」

我忽然感到一陣惱怒。「你到底在刺探什麼?我的童年生活沒什麼。」

艾莉沒有吭聲,只管靜靜望著我。

「對不起!」我竟然向一個素不相識的陌生人發脾氣,實在有點過分。

艾莉揮揮手,表示不在意。「你還記得你小時候住過的那些房子嗎?」

「只記得一點點。廚房、擺著電視機的房間……」

「還有呢?記不記得你的睡房?」

「不記得了。走廊長長的,不知道通到什麼地方。」

「不知道通到什麼地方。」她撿起鋼筆,拿在手上把玩著。

「我記不得了。喂,你是在記筆記呢,還是在按摩你的鋼筆啊?對不起,我不該調侃你。」

「你父母親相處得怎樣?」

「他們從不吵架。在我的印象中,母親是一家之主,父親全都聽她的。他們的個性和出身完全不同。我外祖父是銀行家,而我祖父卻是開店的,專門賣雞肉。」

艾莉又開始在筆記本上塗塗寫寫。她一邊記,一邊瞄著我。「他是怎樣的一個人……你父親?」

「我不知道,我一直不瞭解他。」

「那你母親呢?」

「老天!拜託你別提我母親好不好?」

「好,不提你母親。那你哥哥呢?小時候你們兄弟兩人相處得怎樣?」

「我不知道。我想,還好吧。我記不得了。他比較像我父親,我像她。」

艾莉停下筆來。「你的意思是?」

「我不知道。」

「你說,你像她……」

「我是她最疼的兒子。我是個乖寶寶。」

我望了望時鐘。快10點了。時間到了。艾莉問我想不想按時跟她見面談談。我猶豫了大約半分鐘,終於點頭答應。

我開了一張支票給她,向她道別,走出她的辦公室。門廳中,有個人坐在長凳上。我本能地低下頭來望著地板,就像先前那位穿著套裝的女士見到我那樣,一溜煙,我跑下了樓梯,走出大樓去了。迎面一陣寒意撲來,我忍不住縮起肩打了個哆嗦。

* * *

剛開始時我跟艾莉每週見一次面,但很快的就改成兩次。事實上,跟她見面一點都不好玩——我越常到她那兒去,就越覺得痛苦。她總是坐在我對面,把她那雙穿著襪子的腳擱在腳墊上,向我提出一個問題,然後低下頭來,在筆記本上塗塗寫寫,接著又抬起頭來向我提出另一個問題,然後又低頭塗塗寫寫。對我的回答,她從不表示任何意見,她任由我訴說,從不打岔。漸漸的我也感到厭煩了,但我還是忍不住回來跟她見面。

* * *

這陣子,我心中的騷動更加激烈了。隔三差五,我就聽見好多微弱的、嘈雜的聲音鬧哄哄地在我內心深處響起來,就像一朵朵火焰,爭相竄上一座破舊的煙囪。睡眠越來越困難了,因為每當黑夜降臨,我就會看到一枚彗星從我的宇宙邊緣冒出,直朝我飛撲過來,一路上發出轟隆轟隆的聲音,震耳欲聾。

在12月隆冬天一個寒冷的、沒有月亮的夜晚,我忽然從沉睡中驚醒,慌忙睜開眼睛,只見房間裡黑漆漆,什麼都看不到。冬天深夜的寂靜被我腦子裡一再響起、一再重複的幾個字打破了:安全不安全……安全不安全……安全不安全。

到底怎麼回事啊?!

宛如符咒一般,這幾個字只管在我腦子裡嗡嗡響個不停。安全不安全……安全不安全。我只覺得自己一顆心噗噗亂跳,渾身打起哆嗦,彷彿在凍結的池塘上溜冰,一個不小心踩到了冰層上的坑洞,一腳插進冰冷的水塘裡。我趕忙鬆開緊緊握著的兩隻拳頭,伸手摸了摸床單,濕答答的,全都被我的一身冷汗給浸透了。

安全不安全……安全不安全……安全不安全。這一串咒語在我腦袋中迴響不停。停止!!!我回頭看看瑞琪。她背對著我,睡得好不沉熟。安全不安全……安全不安全。我伸出雙手摀住耳朵,氣急敗壞,試圖阻隔開那一聲聲催魂似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咒語。我聽見地下室裡,暖氣機轟隆轟隆兀自運轉不停。

在一股奇異的力量引導下,我把手伸到床鋪左側,從床頭小桌上拿起一支筆和一本筆記本。那一串咒語依舊在我腦子裡綻響,不斷重複,彷彿一群行進中的士兵在喊口令似的。瑟縮在黑漆漆的臥室中,我開始書寫:「安全不安全安全不安全……」寫滿一頁,我還是停不下來。「安全不安全安全不安全。」我翻開新的一頁。這當口,沉睡中的瑞琪忽然翻了個身。我害怕會吵醒她。

躡手躡腳,我爬下床來,一手拿著筆一手握著筆記本,摸黑走出臥室。冷颼颼的風吹拂著我身上濕漉漉的肌膚,我忍不住打起哆嗦來。我到底怎麼了?!

我沒披上外衣就走下樓去。整間屋子暗沉沉的。經過廚房時,我只看見火爐上擺著的藍色數字鍾閃爍著微弱的光芒。四下靜悄悄,只聽見暖氣機呼——呼——呼——旋轉不停。就在這種陰森詭異的氣氛中,我一路滑行,經過客廳,穿過走廊,走進屋前那間擺著一台小型三角鋼琴的藍色房間。溜冰似的,我那雙赤腳滑過柔軟的地毯。腦袋中那一串咒語不斷重複,越來越響亮:安全不安全……安全不安全。

我沒開燈,就在地板上蹲下來,悄悄鑽到鋼琴底下,在那伸手不見五指的一片漆黑中,重新抄錄腦子裡傳出的訊息。時間彷彿變成了液體,在我身旁流淌過去。我緊緊握住我那支筆,握得手都抽筋了,但我放鬆不了,也沒法子讓自己停歇下來,不再抄寫那無休無止的咒語。「安全不安全安全不安全安全不安全。」2頁、3頁、4頁、5頁。突然咒語變了。「安全不安全」變成「不安全不安全不安全」。我只顧蹲伏在鋼琴底下,摸黑抄寫著,心中什麼感覺都沒有。我的靈魂究竟飄到哪裡去了呢?

過了一段時間,我腦中的咒語忽然中斷,我的手也跟著停歇下來。我終於放下手裡握著的筆。霎時間,我只覺得內心一片寧靜、麻木。漸漸地我的感覺恢復了——一陣輕微的刺痛,有如一串風鈴在我身體和心靈中綻響起來,傳送出一陣陣回音。接著,刺痛轉成了劇烈的疼痛,我伸出手指頭,甩了甩,但卻更痛得我齜起牙來。我心中感到一陣慌亂,彷彿驟然間喝下一瓶臭烘烘、不知什麼名的液體。剛才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呢?赤條條、冷颼颼,我兀自坐在一片死寂的房間中,試圖鬆開疼痛不堪的手指頭。我渴望瞭解事情的原委,但又害怕知道真相。

過了幾分鐘,我才依依不捨地鑽出來,離開鋼琴底下那小小的、漆黑的,但卻能夠提供我一種奇異的安全的空間,躡手躡腳爬上樓梯,回到臥室裡。我在樓梯口停下腳步來,走進浴室,拿兩條乾毛巾,鋪在那已經被我身上汗水沾濕的床單上。然後我爬上床,閉上眼睛呼呼大睡,一覺到天明,連一個夢也沒做。

第二天一早醒來,我睜開眼睛,立刻把手伸到床頭小桌上拿我那本筆記本。說不定這件事根本就沒發生過。但它確實發生了。瞧,筆記本上白紙黑字清清楚楚、密密麻麻寫著:「安全不安全安全不安全……」我翻了6頁,直到「安全不安全」突然變成「不安全不安全」。後面這串咒語寫了滿滿4頁。不妙。情況真的不妙。我叫醒瑞琪,把筆記本拿給她看,告訴她昨晚發生的事。

「天啊,你到底怎麼了?」瑞琪嚇了一跳。剛剛睡醒,她那張嬌美的臉蛋顯得有些浮腫。

「我不知道啊。」我只管搖頭。心一酸,我把瑞琪摟進懷裡。好一會兒,我們夫妻兩個緊緊依偎在一起,祈求那個不知哪裡冒出來的惡魔,趕快離開我們家。

今天是星期日。我們一家人團聚在家中。我和瑞琪陪凱爾玩遊戲,朗誦故事書給他聽,然後一家人團聚在電視機前,觀賞「兔寶寶」卡通片。凱爾樂不可支,格格笑個不停,而我也感到很開心,暫時忘了昨夜的經歷。我們夫妻都沒再提起那件事。然而,就在一家人和樂融融、共享天倫之樂的當兒,我內心深處那個陰暗的角落裡,卻冒出一股詭秘的力量,開始滲透我的心靈。

那晚,凱爾就寢後,我們夫妻兩個躺在床上。我轉過身去對瑞琪說:「我擔心,一件很可怕的事情已經發生在我身上……但我不知道那是什麼事情。」

瑞琪伸出雙手,把我緊緊摟進她懷中。我知道,她不單只是摟著我——她緊緊抓住我,不讓我陷入無底深淵中,而我也使勁抓住她,不讓自己沉淪。從臥室窗口眺望出去,我看見一輪明月高掛在漆黑的夜空中。這會兒我沒戴眼鏡,霧裡看花,七分圓的月亮彷彿變成了一顆巨大的棉球。我仰起臉龐瞅著它,希望它掉落下來,擦洗我的身體,就像媽媽為渾身赤條條、躺在嬰兒車裡的小娃娃擦洗身子那樣。這時我並不知道,想把我的身心擦洗乾淨,我需要一個比月亮大得多的棉球。

「安全不安全」之夜,我在筆記本上寫下的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