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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麥克斯是對的,是停下來的時間了。即使如此,星期一早上走進13號房宣佈自己痊癒時,約瑟夫把自己嚇了一跳。

尼采坐在他的床上梳理著他的鬍髭,看起來甚至更為驚訝。

「痊癒?」他驚呼道,把玳瑁胡梳掉在床上,「這是真的嗎?這有可能嗎?星期六我們分手的時候,你看起來是如此憂鬱,我替你擔足了心。我是不是太嚴厲了?太過苛求?我懷疑你是否會中斷我們的治療計劃。我懷疑許多事情,但從來沒有一次,我會料想你已經徹底痊癒!」

「是的,弗裡德裡希,我也很驚訝。發生得很突然——它是我們昨天會面的結果。」

「昨天?但昨天是星期天,我們沒有會面。」

「我們有一段會面,弗裡德裡希。只是你不在那裡而已!這是一個漫長的故事。」

「跟我說那個故事,」尼采說,從床上坐起來,「告訴我一切細節!我想要瞭解痊癒。」

「來這裡,到我們談話的椅子這邊。」佈雷爾說,選了他慣常的位置。

「有好多事情要說……」他開始說道,此時,他旁邊的尼采渴望地向前傾身,挨坐椅子的邊緣。

「從星期六下午開始,」尼采飛快地說,「在我們瑟默鈴格海德的散步之後。」

「是啊,放縱地走在那寒風之中!那個散步真不錯,而且還糟透了!你說得沒錯,當我們回到馬車時,我是處於巨大的憂鬱之中。我感覺像是個鐵砧:你的字句則是敲打的鐵錘。很久之後,它們依然迴盪著,尤其是一個句子。」

「那是——」

「唯一挽救我婚姻的方法是放棄它。你令人滿頭霧水的聲明之一,我越是考慮它,就越感到暈頭轉向!」

「那我應該要更清楚一些,約瑟夫。我只是想,一種理想的婚姻、親密關係,僅存在於當它對某人的生存不是必要的時候。」

在佈雷爾的臉上看不到任何領悟的樣子,尼採補充說,「我只是打算說,要完全與另一個人發生關聯,人必須先跟自己發生關聯。如果我們不能擁抱我們自身的孤獨,我們只是利用他人作為對抗孤立的一面擋箭牌而已。只有當人可以活得像只老鷹——不需要任何觀眾——才可能愛慕地轉向另一個人;只有在那個時候,一個人才能夠去關心另一個存在的增長。因此,如果人不能放棄一樁婚姻,那麼這樁婚姻就注定要失敗。」

「所以你指的是,弗裡德裡希,唯一去保全一樁婚姻的方式,是有能力去放棄它?這比較明白了。」佈雷爾想了一下,「這種敕令對單身漢來說是絕妙的教育,但是,它給結了婚的男人帶來了進退維谷的窘境。我能拿它做什麼用呢?這就像企圖在海上重新建造一艘船似的。星期六有一段很長的時間,讓我彷徨而矛盾,就在於我必須無可避免地放棄我的婚姻以求挽救它。然後突如其來的,我有了一個靈感。」

他的好奇心被調動了,尼采拿下眼鏡並前傾幾乎危險的地步。再多個一兩寸,佈雷爾想道,他就會直接摔下椅子了。「你對催眠瞭解多少?」

「動物的磁器說?麥斯麥術?非常少,」尼採回答說,「我知道麥斯麥本人是個無賴,不過在不久之前,我讀到幾位知名的法國醫生,現在利用麥斯麥術來治療許多不同的病症。而且,當然,你在你對貝莎的治療中運用到它。我只知道它是一種類似睡眠的狀態,人在其中會變得高度容易受到暗示的影響。」

「不只如此,弗裡德裡希。在那種狀態之中,人能夠經驗到栩栩如生的幻覺現象。我當時的靈感是,在一種催眠的恍惚當中,我可以模擬放棄我婚姻的經驗,而在此外的真實生活中保存著它。」

佈雷爾開始跟尼采說,發生在他身上的一切事情。幾乎所有的事情!他準備要敘述,他在貝勒福的花園中對貝莎與杜爾肯醫生的觀察,但是突然決定要保存這個秘密。

他僅僅描述了去貝勒福療養院的旅程,還有他衝動地離去。

尼采聆聽著,他的頭越點越快,他專注到兩眼越發突出。當佈雷爾的故事結束時,他靜靜地坐著,彷彿很失望的樣子。

「弗裡德裡希,你是不是說不出話來?這是有史以來的第一次。我也感到困惑,不過,我的確知道我今天感覺很好,生氣蓬勃,比我多年來的感覺要好上許多!我感到存在——在這裡跟你一起,而不是假裝在這裡,同時又在偷偷想著貝莎。」

尼采依然熱烈地傾聽著,但是不置一詞。

佈雷爾繼續下去:「弗裡德裡希,我也感到悲傷。我痛恨去想到我們的談話將要終止,你比世界上任何人更瞭解我,我珍惜我們之間的約定。而且,我有另外一種感覺——羞恥!除了我的痊癒之外,我很羞愧。我覺得我在借口催眠術欺騙你,我在冒沒有風險的風險!你一定對我很失望。」

尼采劇烈地搖著他的頭,「沒有,一點都沒有。」

「我知道你的標準,」佈雷爾抗議說,「你必然覺得我不夠格!我不止一次聽你說過,『你可以承受多少真理?』我知道那是你對一個人的評價。我害怕對我的答覆會是,『不怎麼樣!』即使是在我的恍惚當中,我感到不足。我想像嘗試追隨你到意大利去,走的跟你一樣遙遠,遠到你所希望我走到的地步,但是我的勇氣衰退了。」

繼續搖著他的頭,尼采往前傾,把他的手放在佈雷爾椅子的扶手上說道,「不對,約瑟夫,你走了很遠,比大多數人都要遙遠。」

「或許,在我有限的能力範圍內,我走到了極致。」佈雷爾回應道,「你總是說我必須找出我本身的道路,而不要去尋找那種特別的道路或是你的道路。或許工作、社群、家庭是我通往一種有意義生活的道路。然而,我覺得猶有不足,我為了慰藉而妥協,我無法像你那般凝視著真理之光。」

「但有時候,我希望我能夠發現陰影。」

尼采的聲音既哀傷又陰鬱。他深沉的歎息提醒了佈雷爾,在他們治療的約定中牽涉到了兩位病人,而只有一個獲得了幫助。或許,佈雷爾想到,還不算太遲。

「雖然我宣佈我自己在精神上恢復了健全,弗裡德裡希,我不想停止見你。」

尼采緩慢但毅然地搖著頭,「不,課程已然歷經了它的路線,是時候了。」

「停止就太自私了,」佈雷爾說,「我拿了如此之多,卻給你很少的回報。儘管我也知道我給予幫助的機會不大——你太過不合作到連一次偏頭痛都沒有。」

「最佳的禮物,就是幫助我去瞭解痊癒。」

「我相信,」佈雷爾回答說,「最有力的因素在於我確認了正確的敵人。一旦我瞭解到我必須與真正的敵人搏鬥——時間、衰老與死亡,我接著發覺,瑪蒂爾德既不是對手也不是救星,而僅僅是跋涉、穿過生命的旅伴而已。這簡單的一步,以某種理由釋放了我全部對她所壓抑的愛。今天,弗裡德裡希,我熱愛永恆重複我生命的那個觀念。終於,我覺得我可以說出,『是的,我已經選擇了我的生活,而且選得很好。』」

「是的,是的,」尼采說,催著佈雷爾往下說,「我知道你已經改變了。但是,我想要知道那種機制——它如何發生的!」

「我只能說,在過去兩年中,我被自身的老去驚嚇得非常厲害,或者是像你所形容的,對『時間的欲求』。我反擊,不過是盲目的。我攻擊的是我的妻子,而不是真正的敵人,最後在絕望中,在一個給不了任何援助的人的臂彎中尋求拯救。」

佈雷爾暫停一下,抓抓他的頭。「我不知道還有什麼好說的,除了要感謝你之外,讓我知道了生活愉快的關鍵,在於先去選擇必要的東西,然後去熱愛所選擇的東西。」

壓抑著他的興奮,尼采為佈雷爾的言語所深深打動。

「命運之愛[1]——愛你的命運。多奇怪啊,約瑟夫,我們的心智多像孿生子啊!我計劃以命運之愛作為你接下來的最後一課。我準備借由『它因而如此這般』轉變為『我因而如此這般地選擇它』,來教你克服你的絕望,但是你已經先發制人了。你已經成長茁壯,或許甚至是成熟,不過,」他暫停下來,突然很激動,「這個侵入並把持你心靈的貝莎,讓你無法平靜的這個人,你還沒有跟我說你是如何驅逐她的。」

「那不重要,弗裡德裡希。對我而言,重要的是停止為過去悲痛,並——」

「你說你想要給我什麼的,記得嗎?」尼采大叫著,他絕望的語調讓佈雷爾傷心。「那麼給我一些具體的東西。跟我說你如何把她丟出去的!我要所有的細節!」

僅僅在兩個星期前,佈雷爾回想起,是我在哀求尼采,給我可供依循的明確步驟,而尼采一再堅持沒有那種方法,他當時堅持說每個人必須去找到他本身的真理。尼采所受的苦一定非常可怕,因為,他現在否認他自身的教誨,並且期望在我的痊癒中找到他本身的明確道路。這樣一種要求,佈雷爾打定主意,一定不能答應。

「對我來說,弗裡德裡希,」他說,「沒有事情比給予你什麼更為重要,不過,它必須是一項真實內容的贈與。你的聲音急切,但是,你卻隱瞞了你真實的希望。相信我,就這一次!老實告訴我你想要的是什麼。如果它在我的能力所及,它就會是你的。」

從椅子上彈起來,尼採來回踱步了幾分鐘,然後走到窗邊往外看,背對佈雷爾。

「一個深沉的人也需要朋友,」他開口說,比較像是在對他自己而不是對佈雷爾說話,「就算每個人都辜負了他,他依然有他的神。但是我既沒有朋友也沒有神,我就像你一樣有慾望,而且,不曾有比完美的友誼更大的慾望,一種為同輩所環繞的友誼。令人陶醉的字眼,『為同輩所環繞』!對像我這樣一直在孤寂之中的人,它代表慰藉與希望,我總是在尋找,但從未遇到一個恰巧屬於我的人。」

「有時候,我在書信中卸下自己的負擔,對我妹妹、對朋友。但是,當我面對面地遇到其他人的時候,我感到羞愧並逃避。」

「就像你現在逃避我一樣?」佈雷爾打斷說。

「是的。」尼采陷入了沉默。

「你現在有什麼心事要吐露嗎,弗裡德裡希?」

依然凝視著窗外,尼采搖搖頭。「在很罕見的情況下,當我為寂寞擊倒,並讓苦惱有公然爆發的縫隙時,我在那之後的一個小時就會厭惡自己,並對自己感到陌生,彷彿我脫離了我本身的陪伴。」

「我也不曾容許他人向我卸下他們的負擔——我不願意招惹禮尚往來的人情債。我避免這一切事情——直到那天,當然。」他轉身面對佈雷爾,「我握著你的手,同意了我們奇特的約定。你是第一個跟我待在這種模式裡面的人,而甚至跟你在一起時,我起初預期著背叛。」

「然後呢?」

「一開頭,」尼採回答,「我為你感到困窘,我從來不曾聽過這樣坦白的洩露心事。接著我日益不耐煩,然後是吹毛求疵並多方批評。後來,我再次做了轉變,我開始仰慕你的勇氣與誠實。不斷地改變更多,我為你對我的信任而感動。而現在,今天,為了即將離開你的想法,我排遣不去無比的哀傷。我昨天晚上夢到你——一個悲傷的夢。」

「你的夢是什麼,弗裡德裡希?」

從窗邊回來,尼采坐下來面對佈雷爾。「在夢中,我在醫療中心醒來,既黑又冷,所有人都走了。我想要找你,我點了一盞燈,徒勞地穿過一間又一間空無一人的房間。然後我走下樓梯到交誼廳,我在那裡看到奇特的景象:一堆火,不是在壁爐裡,而是房間中央一堆清晰的營火,環繞著那營火是八塊高大的石頭,坐落在那裡宛如它們在烤火一般。我突然感到無比的悲傷,並開始哭泣,那就是我真正醒過來的時候。」

「一個奇怪的夢,」佈雷爾說,「你對它怎麼解釋?」

「我只是有一種極度憂傷的感覺,一種深沉的渴望。我以前從來不曾在夢中哭泣過,你能幫得上忙嗎?」

佈雷爾默默地重複尼采那句簡單的話,「你能幫得上忙嗎?」那是他所一直渴望聽到的句子。三個星期以前,他有可能去想像,這樣的話居然會出自尼采的口中嗎?他一定不要浪費了這個機會。

「八塊石頭在烤火,」他回應道,「一個有趣的畫面,讓我跟你說浮現在我心裡的是什麼。你是否記得那次嚴重的偏頭痛,在席雷格爾先生的客棧裡?」

尼採點點頭,「大部分。就它的某些部分,我不在場!」

「有些事情我沒有跟你說,」佈雷爾說。「當你在昏迷的時候,你說了一些很悲傷的句子,其中一句是,『沒有位子,沒有位子』。」

尼采看起來很困惑,「『沒有位子』?我指的可能是什麼呢?」

「我想,『沒有位子』意味著你在任何友誼或任何社群之中沒有位置。我想,弗裡德裡希,你渴望被認同,但是你又懼怕你的渴望!」

佈雷爾放緩他的聲音,「對你來說,這一定是一年中最寂寞的時刻。其他大部分的病人早已離開,為了聖誕假期去跟他們的家人重聚。或許,這就是房間在你的夢中都是空空如也的原因。當你在尋找我的時候,你發現一堆火在溫暖著八塊石頭。我想我知道那意味的是什麼:在我的家庭生活中,我的家是七個人——我的五個孩子、我太太和我。你是否有可能是那第八塊石頭呢?或許,這個夢是對我的友情與我的家庭生活的希望。如果是這樣,我歡迎你。」

佈雷爾前傾去緊緊握著尼采的手臂。「跟我一起回家吧,弗裡德裡希。即使我的絕望緩解了,我們沒有必要分離。在這節慶時節做我的客人,或者更好,待上整個冬天吧,這會給我無比的歡樂。」

尼采把他的手放在佈雷爾的手上一會兒——只有一會兒。然後,他站起來並再次走到窗邊。東北風帶來的雨水,猛烈地敲打著玻璃,他轉過身來。

「謝謝你,我的朋友,謝謝你邀請我到家裡,但是我不能接受。」

「為什麼呢?我確信這對你會有好處,弗裡德裡希,對我也會如此。我有一個差不多這間大小的空房間,還有一間書房可以讓你在其中寫作。」

尼采緩慢但堅定地搖著頭,「幾分鐘之前,當你說到你已經前往你有限能力的極限時,你所指的是面對孤立。我也面對著我的限制——關係的限制。在這裡跟你一道,甚至現在我們面對面、交談交心的時候,我都緊挨著這些限制。」

「限制可以被放鬆,弗裡德裡希,讓我們試試看!」

尼採來回地踱著步。「我說出『我無法再忍受寂寞了』的那一刻,在我自身的評量之中,我下跌了無法形容的深度,因為,我捨棄了我心智的最高點。我所選擇的道路,要求我去抗拒可能誘惑我離去的危險。」

「但是,弗裡德裡希,跟另一個人結交與放棄你自己並不相同啊!你一度說過,有許多關於親密關係的部分,你可以從我這裡學習。那麼,就容許我來教你吧!懷疑與警戒有時候是正確的,不過,人在其他時間必須能夠放鬆他的防衛,並且允許自己有所接觸。」他把手伸向他,「來,弗裡德裡希,坐下來。」

尼采順從地回到了他的椅子上,並且閉上眼睛做了幾次深呼吸。然後,他張開了眼睛並猛然開口說話,「問題是,約瑟夫,不在於你可能背叛了我,是在於我背叛了你。我不曾以誠信待你,而現在,當你邀請我進入你的家門時,在我們變得親近時,我的欺蒙在侵蝕著我,是改變這點的時候了!在我們之間不再有所隱瞞!容許我來吐露我自己的秘密。聽聽我的懺悔,我的朋友。」

把他的頭轉開,尼采把目光凝聚在那張地毯的一小叢花木上,並且以顫抖的聲音開口,「幾個月之前,我強烈地愛慕一位美麗絕倫的年輕俄國女子,路·莎樂美。在那之前,我從未容許我自己去愛一個女人,或許是因為我早年生活中充斥著女人。在我父親死後,我被無情又冷淡的女性所環繞——我的母親、我的妹妹、我的外祖母與姨媽們。某些不健全的態度一定烙印在我身上,因為從那時起,我就視與女人的親密關係為畏途。肉慾——女人的肉體,對我來說似乎是終極的狂亂,是我與我的使命間的一道藩籬。但是路·莎樂美不一樣,至少我是如此認為。她很美麗,但她更像是一個真正的紅粉知己、我孿生的心智。她瞭解我,為我指出新的方向——邁向令人昏眩的高度,以往我從未有過勇氣前往探索。我認為她會是我的學生、我的門徒、我的弟子。」

「但接下來,大災難!我的情慾出現了。她利用它來讓我與保羅·雷互鬥,他是我親密的朋友,最初介紹我們認識的就是他。她誘使我相信,我是她命中注定的那個男人,但是當我奉獻自己的時候,她卻對我不屑一顧。我被每一個人所背叛——被她,被雷,還有被我妹妹:我妹妹企圖摧毀我們的關係。現在,一切事情都轉為灰燼,而我生活在放逐之中,遠離所有一度被我視為親愛的人。」

「當你跟我第一次談話時,」佈雷爾插嘴說,「你提到了三個背叛。」

「第一個是理查德·瓦格納,他在很久以前就背叛了我,那個刺痛現在已經淡去。另外兩個是路·莎樂美與保羅·雷。是的,我的確提到過他們。但是我假裝我化解了那項危機,那就是我的欺蒙。事實是,甚至直到此刻,我從來沒有解開它。這個女人,路·莎樂美,侵入了我的心靈。並且在那裡駐紮生根,我依然無法驅逐她。過去沒有一天我沒想過她的,有時我甚至是每個小時都會想她。大部分的時間我恨她。我想像對她採取行動,公開羞辱她。我想要看到她卑躬屈膝哀求我讓她回來!有時候相反——我渴望著她,我想到我們在奧爾塔湖的船上,我牽她的手,向亞得裡亞海的曙光致敬——」

「她是你的貝莎!」

「是的,她是我的貝莎!每當你描述你的妄想,每當你試圖把它從你的心靈給連根拔掉,每當你嘗試去瞭解它的意義,你同樣在替我說話!你在做著雙重的工作,我的和你的!我藏匿我自己,像個女人似的——然後在你離去之後爬出來,把我的腳放在你的腳印上躡足尾隨。我是如此一個懦夫,我蹲伏在你的身後,讓你獨自去面對一路上的危險與屈辱。」

眼淚流下了尼采的面頰,他以一條手帕拭乾。

現在,他抬起頭來直接面對著佈雷爾。「那是我的懺悔與我的恥辱。你現在瞭解我對你的解放的強烈興趣了。你的解放可以是我的解放。現在你知道,為何對我來說,去知道你如何把貝莎從你的心裡洗掉是如此重要!你現在會跟我說了嗎?」

佈雷爾搖著他的頭。「我的催眠體驗現在模糊不清。不過,就算我能夠回想起明確的細節,它們對你又有什麼價值呢,弗裡德裡希?你,你自己跟我說的,沒有那種特別的道路,唯一偉大的真理是我們為自己所發現的真理。」

低下他的頭,尼采囁嚅道,「是的,是的,你說得對。」

佈雷爾清清嗓子,深呼吸了一口氣。「我無法跟你說你希望聽的東西,不過,弗裡德裡希,」他暫停下來,他的心劇烈地衝刺著。現在輪到他冒險了,「有些事情我必須要告訴你,我也不誠實,現在是我來懺悔的時候。」

佈雷爾有一種突如其來的可怕預感,不論他說了或做了什麼,尼采會把這當做他生命中的第四個大背叛。然而,要回頭已經太晚了。

「我只怕,弗裡德裡希,這個懺悔會耗掉你給我的友誼,我祈求事情將不會如此發展。請相信我是出於摯愛而來告白,因為我無法忍受這種念頭,想到你從他人那兒得知我將要告訴你的事情,也無法忍受你感到再一次——第四次——的背叛。」

尼采的臉凍結成死人面具般的木然,他在佈雷爾開口時吸著氣。「在10月,你跟我首次碰面的幾個星期以前,我跟瑪蒂爾德到威尼斯度了一個短暫的假期,一張奇怪的短箋在那兒的旅館裡等著我。」

伸手到他外套的口袋裡,佈雷爾把路·莎樂美的字條遞給尼采。他看到尼采的眼睛在他閱讀時不可置信地睜大著。

1882年10月21日

佈雷爾醫生:

我有緊急的事情必須見你。這攸關了德國哲學的未來。

明天早上9點在索倫多咖啡館跟我碰面。

路·莎樂美

在他顫抖的手中緊握著那張紙箋,尼采結結巴巴說著,「我不懂,為——為什麼?」

「坐回來,弗裡德裡希,這是個漫長的故事,而且我必須從頭說起。」

在接下來的20分鐘之內,佈雷爾敘述了一切事情——與路·莎樂美的會面,她從她弟弟耶拿那兒得知了安娜·歐的治療,她代表尼采所提出的請求,還有他本人同意她的要求而伸出援手。

「你一定在疑惑,弗裡德裡希,是否有哪個醫生曾經同意過一種更為古怪的診療。實際上,當我回顧我跟路·莎樂美的談話,我發覺難以置信,我居然會同意她的要求。想想吧!她是在要求我去為非醫學性的煩惱發明一種療法,並且偷偷摸摸地應用在一個不情願的病人身上。但是由於某種原因,她說服了我。事實上,她把自己在這場努力之中,視為一個徹頭徹尾的合夥人,並且在我們上一次的會面中,要求一份『我們』的病人的進度報告。」

「什麼!」尼采驚呼出聲,「你最近還見到她?」

「前一陣子,她未曾知會地就出現在我的辦公室,並且堅持要我提供她有關治療進展的資訊。當然,我什麼都沒有給她,她則怒不可遏地離開了。」

佈雷爾繼續著,揭露他對他們一同工作的進展的所有感受:他幫助尼采的企圖受到挫折,他知道尼采隱瞞了他對失去路·莎樂美的絕望。他甚至分享了他主要的計劃——他如何假裝為了他自身的絕望而尋求治療,以求把尼采留在維也納。

尼采為這項吐露跳了起來:「所以,這全部都是偽裝?」

「起初,」佈雷爾承認道,「我的計劃是去『操縱』你,由我去扮演合作的病人,當此同時,我逐漸地調換角色,並且緩慢又小心地把你轉變成病人。但是,接下來,真正的諷刺發生了,當我變成我的角色,我偽裝的病人角色變成了真實。」

還有什麼要說呢?在他的心中找尋著其他細節,佈雷爾沒有找到任何東西,他告白了一切。

合著眼睛,尼采彎下頭並用雙手緊緊按著它。

「弗裡德裡希,你還好嗎?」佈雷爾關切地問道。

「我的頭,我看到了閃光,兩個眼睛!我視覺上的前兆——」

佈雷爾立刻進入了他的專業角色。「偏頭痛出現的前兆。在這個階段,我們可以阻止它,最好的東西是咖啡因與麥角胺。不要動!我馬上就回來。」

從房裡跑出來,他猛然衝下樓梯去中央護理櫃檯,然後去廚房。他在幾分鐘之內回來時,帶著一個托盤,上面有一個杯子、一壺濃咖啡、水以及一些藥片。「首先,吞下這些藥丸——麥角胺與鎂鹽,然後我要你喝掉這整壺咖啡。」

尼采吞下了藥丸,佈雷爾問,「你想要躺下嗎?」

「不,不要,我們必須把這個徹底講清楚!」

「把你的頭往後靠在椅背上。我會讓房間暗下來。越少的視覺刺激越好。」佈雷爾把三個窗子的遮陽簾放低,然後準備了一條濕冷的紗布,把它覆蓋在尼采的眼睛上。他們在昏暗中靜靜坐了幾分鐘。然後尼采開口說話,他的聲音和緩。

「如此的錯綜複雜,約瑟夫,我們之間的一切,全部都如此的錯綜複雜,如此不誠實,如此加倍不誠實!」

「我還能怎麼做?」佈雷爾柔聲並緩慢地說,為了不要引發偏頭痛。「或許,我應該在一開始就不要同意。我應該更早一點告訴你嗎?你會轉過身去永遠地走開!」

沒有反應。

「不是這樣嗎?」佈雷爾問說。

「是的,我會趕下一班離開維也納的火車。但是你對我撒謊,你對我做過承諾——」

「而且我尊重每一個承諾,弗裡德裡希。我承諾隱匿你的姓名,而且我履行了我的諾言。況且當路·莎樂美詢問你的狀況時——要求知道是比較精確的字眼——我拒絕談論你。我甚至拒絕讓她知道我們在會面,還有另一個我履行的承諾,弗裡德裡希。記得我說過,當你昏迷時你說了幾句話嗎?」

尼採點頭。

「另一句是『幫助我!』你不停地重複它。」

「『幫助我!』我這樣說?」

「一次又一次!繼續喝,弗裡德裡希。」

尼采喝乾了他的杯子,佈雷爾再次倒滿黑咖啡。

「我什麼都不記得,既沒有『幫助我』,也沒有另一句『沒有位子』,那不是我在說話。」

「但那是你的聲音,弗裡德裡希。你的某一部分在對我說話,而且我給了那個『你』我會幫忙的承諾,我從來沒有背叛那項諾言。再多喝一點咖啡,四大杯是我的處方。」

在尼采喝下苦口的咖啡時,佈雷爾重新處理了放在他眉骨上的冷敷,「你的頭感覺如何?閃光呢?你想要停止說話並休息一下嗎?」

「我比較好了,好很多,」尼采以虛弱的聲音說,「不要,我不想停下來,停止會比說話讓我更激動。我習慣了在工作時,同時感覺到這個。不過,先讓我試著放鬆太陽穴與頭皮的肌肉。」有三四分鐘,他在輕聲數著的同時,緩慢又深長地呼吸著,然後說,「嗯,這樣好多了。我經常數著我的呼吸,並且想像我的肌肉在每數一次時放鬆著,有時候,我專注於把注意力集中在呼吸上。你曾經注意到,你吸進去的空氣總是比你呼出來的要冷一些嗎?」

佈雷爾看著並等待著,真要為了這次偏頭痛而感謝上帝!他想著。它強迫尼采留在這裡,即使是一段短時間。在冷敷之下,只有他的嘴巴可見。鬍鬚顫動著,彷彿他在說出什麼東西的邊緣,然後,顯然又三思了一會兒。

終於,尼采微笑著,「你試著操控我,而全部期間我以為我在操縱你。」

「但是,弗裡德裡希,孕育在操控中的東西,現在被誠實地分娩出來。」

「而且——哈!——在一切之後還有路·莎樂美,以她最喜歡的姿態,握著韁繩、拿著皮鞭,控制著我們兩個人。你跟我說了一大堆,約瑟夫,但唯獨一件事情你漏掉了。」

佈雷爾雙手一伸,手掌向上,「我沒有更多的東西好藏的了。」

「你的動機!這一切——這樣圖謀、這樣迂迴、消耗的時間、精力。你是個忙碌的醫生,你為什麼要這樣做呢?你為什麼居然會同意牽扯進來?」

「那是個我常常捫心自問的問題,」佈雷爾說,「為了取悅路·莎樂美,我說不出除此之外的答案。她以某種方式讓我神魂顛倒,我無法拒絕她。」

「然而,在上一次她出現在你辦公室的時候,你卻拒絕了她。」

「是的,不過,在那個時候我已經遇見你了,對你做出了承諾。相信我,弗裡德裡希,她可不高興。」

「我為了你對她的英勇抵抗而向你致敬,你做了我永遠做不到的事情。不過告訴我,在一開始的時候,在威尼斯,她如何讓你神魂顛倒?」

「我不確定我能夠回答這點。我只知道跟她待在一起半個鐘頭之後,我覺得我什麼都拒絕不了她。」

「是的,她在我身上有相同的影響。」

「你真應該看看,她在咖啡館裡大步邁向我桌子的那種大膽。」

「我知道那種走法,」尼采說,「她那種羅馬帝王般的步伐。她不會被阻礙所困擾,彷彿沒有東西會有膽子去擋她的路似的。」

「是啊,還有那種不會認錯的自信態度!還有,某些關於她的事情是如此不受拘束——她的衣服、她的頭髮、她的打扮,她完全自傳統中解放出來。」

尼採點點頭,「是的,她的自由令人印象深刻並且令人讚賞!這是一件我們都可以從她那兒學習的事。」他緩慢地轉動著頭部,表現得很高興好像疼痛消失了。「我有時候覺得,路·莎樂美像一座山一樣,特別是當人想到,她的自由是綻放在一片濃密的資產階級叢林之中。他的父親是一個俄國將軍,你知道。」他目光炯炯地看著佈雷爾,「我猜想她立刻就跟你不拘形式地對話?建議你用她的名而非姓來稱呼她?」

「正是如此,而且她直視著我的眼睛,並在我們說話時碰觸我的手。」

「哦,是啊,那聽起來很耳熟。我們第一次碰面時,約瑟夫,在我要離開時,她讓我完全繳械了,她抓住我的手臂,並提議要陪我走回旅館。」

「她對我做了完全一樣的事!」

尼采變得僵硬,不過繼續說了下去,「她跟我說,她不想那麼快地離開我,說她必須有更多時間跟我在一起。」

「絲毫不差,這就是她對我說的話,弗裡德裡希。然後當我暗示說,我的太太看到我跟一位年輕女子走在一起會不安的時候,她突然滿腔怒火。」

尼采咯咯地笑著,「我知道她如何在這點上反應。她對傳統婚姻顯得並不寬容,她認為它是女性賣身契的一種委婉說法。」

「就是她跟我說的話!」

尼采癱在椅子上。「她藐視所有的傳統,除了一項,當事情來到了男人與性,她就跟一個加爾默羅聖母會修女一樣!」

佈雷爾點頭,「是的,不過,我覺得我們或許曲解了她所送出的訊息。她是個年輕的女孩,一個孩子,沒有察覺到她的美麗會對男性產生的衝擊。」

「在此我們意見不同,約瑟夫。她完全清楚她的美麗,她利用它來宰制,來把男人搾乾,然後往下個男人繼續邁進。」

佈雷爾繼續說,「另一碼事——她以如此迷人的方式來蔑視傳統,使得其他人會情不自禁地成為共犯。我很驚訝,自己在當時竟會同意閱讀一封瓦格納寫給你的信,即便我疑心她沒有持有它的權利!」

「什麼!一封瓦格納的信?我從來沒有注意到有一封不見了。她一定是在我到妥騰堡探訪的時候動的手腳,沒有比她更不要臉的東西!」

「她甚至對我出示一些你的信,弗裡德裡希。我立刻感覺受到她強烈自信的吸引。」在此,佈雷爾覺得,他或許是在冒一切之中最大的風險。

尼采蹣跚地坐直起來,冷敷從他的眼睛上掉落。「她拿我的信給你看?那個潑婦!」

「拜託,弗裡德裡希,不要讓我們激起了偏頭痛。來,喝下最後一杯,然後躺回去,讓我把冷敷重新放上。」

「好吧,醫生,在這些事情上我遵從你的勸告。不過我認為危險已經過去了——視覺的閃爍已經消失,你的藥一定是發揮了作用。」

尼采一口喝下微溫的剩餘咖啡。「喝完了,夠了,那比我六個月來所喝的咖啡還多!」在緩慢地把頭晃動一下之後,他把冷敷遞給佈雷爾。「我現在不需要這個,這次發病似乎過去了。真是驚人!沒有你的幫助的話,它會發展成為期幾天的折磨。真可惜,」他冒昧地瞄了佈雷爾一眼,「我無法把你帶在我身邊!」

佈雷爾點了點頭。

「但是,她好大的膽子,竟然把我的信給你看,約瑟夫!你怎麼可以看呢?」

佈雷爾張開了嘴巴,但是尼采舉手要他安靜。「沒有必要回答。我瞭解你的立場,即使是被她選為她的知己,這也會讓你笑逐顏開。我有完全相同的反應,當她讓我看雷與吉拉特寫給她的情書時,後者是她的俄國老師,同樣愛上了她。」

「然而,」佈雷爾說,「這一定讓你很痛苦,我知道。如果得知貝莎把我們最親密的時光與另一個男人分享,我會不知所措。」

「那是很痛苦,不過,它也是良藥。跟我說關於你與路會面的其他一切事情,不要對我隱瞞任何東西!」

佈雷爾現在知道他為何不曾告訴尼采,有關他對貝莎與杜爾肯醫生散步的恍惚幻覺。那是一種強大的情緒體驗,強大到將他從她身上解放出來。而那正是尼采所需要的,不是去描述第三者的經歷,不是一種知性上的瞭解,而是他自身的情緒體驗,要強到足以將他堆積在這個21歲俄國女子身上的虛幻意義給扯掉。

當她以曾經施展在他身上的同樣伎倆,來讓另一個男人神魂顛倒的時候,還有什麼會比尼采「竊聽」路·莎樂美,要來得更為強烈的情緒體驗呢?於是,佈雷爾遍尋記憶之中,他與她邂逅的一切細枝末節。他以對尼采重新敘述她的話來開場:她想要成為他的學生與門徒,她的恭維,還有她渴望於把佈雷爾納入她對偉大心靈的收藏。他描述著她的行動:她的自鳴得意,她把臉先轉向一邊再轉到另一邊,她的微笑,她倨傲地揚著頭,她露骨又崇拜的凝視,在她濕潤嘴唇時玩弄著她的舌尖,她把手放在他的手上時的觸感。

聆聽時,他巨大的頭部往後仰,他深邃的目光合起,尼采看起來被情緒所困擾著。

「弗裡德裡希,在我說話時,你感覺到了什麼?」

「這麼多事情,約瑟夫。」

「把它們說給我聽。」

「多得理不出頭緒。」

「不要嘗試,就清掃一下煙囪。」

尼采張開眼睛看著佈雷爾,彷彿是去對自己保證,不會再有更多的口是心非。

「做吧,」佈雷爾鼓勵著,「就把它當成是醫生的指示,我跟某一個受到類似折磨,並認為它有效的人很熟。」

猶豫著,尼采開口:「在你談到路的時候,我記起了我本身跟她在一起的經驗,我自身的印象,極度相似,不可思議的相似。她跟你在一起時就像她跟我時一樣,我感到被剝除了所有那些刺激的時刻,那些神聖的記憶。」

他睜開雙眼:「讓你回想這些,讓我覺得很慚愧,很尷尬!」

「相信我,我可以親口保證,困窘很少會置人死地!說下去!藉著疼痛來堅強!」

「我相信你,我知道你說得很有說服力。我感到——」尼采住口,他的臉孔飛紅。

佈雷爾催促他說下去,「再把你的眼睛閉上。或許,沒有看到我會比較容易說,或者躺到床上去。」

「不,我要待在這裡。我想要說的是,我很高興你遇見了路。現在你認識了我,而且我感到跟你的親近。不過在同一時間裡,我感到憤慨與憎恨。」尼采張開了他的眼睛,好像是要確定他沒有冒犯到佈雷爾,然後他以一種柔和的聲音繼續說著,「我憎恨你的污辱,你踐踏著我的愛情,棄它若敝屣,這很痛苦,就在這裡。」他用拳頭輕輕敲著他的胸膛。

「我知道那個地方,弗裡德裡希。我也感到過那種痛苦,還記得你每次叫貝莎瘸子時,我有多生氣嗎?記得——」

「今天,我是那個鐵砧,」尼采打斷說,「而你的字句是敲打的鐵錘——瓦解了我愛情的最後堡壘。」

「繼續下去,弗裡德裡希。」

「那就是我全部的感受——除了哀傷之外。還有失去,失去了好多。」

「你今天失去了什麼?」

「所有那些跟路在一起的賞心樂事,那些珍貴的親密時光——消逝了。那份我們共享的愛情在哪裡呢?失落!一切東西都化為塵土。現在,我知道我永遠地失去了她!」

「不過,弗裡德裡希,佔有一定在失去之前。」

「靠近奧爾塔,」尼采的語氣變得更加溫柔,宛若在避免佈雷爾的話語蹂躪了他細緻的思維,「她跟我一度爬上薩克羅山的山頂,去觀賞那柔和的落日。兩朵閃耀著珊瑚色的雲掠過,看起來就像是融合的臉孔似的。我們輕柔地觸摸著,我們親吻。我們分享了神聖的一刻——我所曾經知道的唯一神聖時刻。」

「你跟她曾經再度談到那一刻嗎?」

「她知道那一刻!我常常從遠地寫卡片給她,提到奧爾塔的落日、奧爾塔的和風、奧爾塔的雲彩。」

「但是,」佈雷爾堅持說,「她有沒有再提到過奧爾塔?對她而言也是神聖的一刻嗎?」

「她知道奧爾塔是什麼!」

「路·莎樂美相信,我應該知道她跟你的關係的一切,因此,費盡千辛萬苦、鉅細靡遺地敘述了你們每一次的會面。她沒有省略任何事情,她是這麼跟我說的。她花時間談論路塞納、萊比錫、羅馬、妥騰堡。但是奧爾塔——我跟你發誓!她只是輕描淡寫地提了一下,奧爾塔對她沒有造成特殊的印象。還有另外一件事,弗裡德裡希。她試著去回想,但是,她說她不記得曾經是否親過你!」

尼采沉默不語,他的眼眶裡氾濫著淚水,他的頭低垂。

佈雷爾知道他做得很殘酷。但是他知道現在不殘酷的話,以後會更為殘酷。這是唯一的機會,一個永遠不會再來的機會。

「請原諒我冷酷的話,弗裡德裡希,不過,我遵從著一位偉大導師的忠告。『提供一個安歇之處給一位受苦朋友,』他這麼說,『不過要注意,這個安歇之處只能是一張硬床或簡陋的吊床。』」

「你聽得很仔細,」尼採回答說,「而且這張床是很硬,讓我跟你說它有多硬。我能夠讓你瞭解我失去的有多少嗎?15年來,你跟瑪蒂爾德共享一張床,你是她生命中那個必要的人。她關心你、觸摸你,知道你喜歡吃什麼,如果你回家晚了,她就會憂慮。當我從我的心中逐出路·莎樂美的時候,而且,我明瞭比這更為嚴酷的事情現在正在發生,你知道我剩下些什麼嗎?」

尼采的眼睛不是聚集在佈雷爾身上,而是看進內心之中,宛如他在閱讀某種內心的文本。

「你知道,沒有其他的女人曾經感動過我嗎?我不被愛慕與感動——從來就是如此?去過一種絕對不受關注的生活,你知道那像什麼樣子嗎?時常,我會好多天不跟任何人說上一句話,除了曾對我住的客棧的主人說『早安』與『晚安』之外。是的,約瑟夫,你在對『沒有位子』的詮釋上是正確的,我沒有歸屬感。我沒有家,沒有我可以終日談話的朋友圈子,沒有裝滿財產的櫥櫃、沒有家庭生活。我甚至沒有一個國家,因為我已經放棄了我的德國公民資格,並且從未在一個地方待到長得足以弄來一本瑞士護照。」

尼采挑釁似地盯著佈雷爾,彷彿他希望被制止似的,不過佈雷爾不置一詞。

「噢,我有我的偽裝,約瑟夫,我容忍孤獨的秘密方法甚至是去美化它。我說,我必須與他人隔離以思考我本身的思想,我說,過往的偉大心靈是我的同伴,說他們爬出他們躲藏的所在,來進入我的光照之下。我嘲笑著對遺世獨立的恐懼,我宣稱卓越的人必須忍受卓越的痛苦,宣稱我已經飛進太過遙遠的未來,並且沒有人能夠跟得上我。我自鳴得意地說,如果我受到了誤解或懼怕或排斥,那麼就越多越好——那意味著我就是目標!我說到我的勇氣,面對不在羊群之中的孤獨,面對沒有上帝的世界,它是我之所以卓越的證明。」

「但是,我一直縈繞不去的是一種恐懼——」他遲疑了一會兒,然後猛然挺進,「不管我對作為身後成名的哲學家的虛張聲勢,不管我對我的時代終將到來的確信,甚至不管我對永劫回歸的理解,我被孤單死去的想法所糾纏。你知道那像什麼樣子嗎?去想像當你死去的時候,你的屍體可能要幾天或幾個星期才被發現?直到屍臭招來一些陌生人時才被發現?我嘗試去安撫自己。在我最強烈的孤獨之中,我時常對自己說話。不過我不會說得太大聲,因為我害怕我自身空洞的回音。那個唯一一個填補了這個空虛的人是路·莎樂美。」

佈雷爾靜靜地聽著,也許是發現難以表達心中的悲傷,也許是他對尼採選擇他來吐露這些大秘密的感激。在他心裡,某種希望的強度一直在增加,他終究可能曾成功地作為尼采的絕望醫生。

「而現在要感謝你,」尼采總結說,「我知道了路只不過是個幻影。」他搖著頭,瞪著窗外。「良藥苦口啊,醫生。」

「不過,弗裡德裡希,為了追求真理,我們科學家不是必須去拒斥所有的幻覺嗎?」

「黑體字的真理!」尼采大聲叫道,「我忘了,約瑟夫,科學家依然必須去發現到,真理也是一個幻覺——不過,是一個我們的生存,無法須臾或缺的幻覺。所以,我應該為了某個尚未得知的幻覺來拒斥路·莎樂美。很難瞭解到她已經是往事,沒有東西遺留下來。」

「沒有關於路·莎樂美的事情留下?」

「沒有好的事情。」尼采的臉在厭惡中扭曲著。

「想想她吧,」佈雷爾鼓勵說,「讓意象出現在你眼前,你看到了什麼嗎?」

「一雙掠食的鳥——爪子鮮血淋漓的老鷹。一群狼,由路、我的妹妹、我的母親所率領。」

「鮮血淋漓的爪子?但是,她為了你而尋求幫助。費了這麼大的事,弗裡德裡希——去威尼斯一趟,另一趟來維也納。」

「不是為了我!」尼採回答道,「也許是為了她自己,為了贖罪,為了她的罪惡感。」

「她給我的印象,不像是一個為罪惡感所壓迫的人。」

「那麼,或許是為了藝術的緣故。她重視藝術,而且她重視我的作品,已經完成與尚未到來的作品。她的眼光很好,我會賦予她這項榮耀。」

「很奇怪,」尼采深思地說著,「我在4月遇到她,差不多剛好九個月之前,而現在,我感到一本偉大的作品在蠕動。我的兒子查拉圖斯特拉,吵著要誕生。或許在九個月之前,她在我腦中的田畦上,播下了查拉圖斯特拉的種子。或許那是她的宿命——讓豐盈的心靈孕育偉大的書籍。」

「所以,」佈雷爾甘冒大不韙地說,「在為了你的利益而來懇求我的這碼事上,路·莎樂美畢竟不是敵人。」

「不對!」尼采捶著他椅子的扶手,「那是你說的,我沒說。你錯了!我永遠不會同意她關心過我。她來求你是為了她本身的利益,去實踐她的宿命。她從來不曾瞭解我,她利用我,你今天告訴我的事情證實了這點。」

「怎麼說呢?」佈雷爾問道,雖然他明知那個答案。

「怎麼說?太明顯了。你自己告訴我說,路就像是你的貝莎——她是個自動機器,扮演她的角色,對我、對你、對一個又一個的男人扮演相同的角色。那個特定的男人是偶然的。她以同樣的方式引誘我們兩個,以女性相同的不誠實、相同的狡猾、相同的姿態、相同的諾言!」

「而且,這個自動機器還控制著你。她主宰了你的心智,你擔憂她的意見,你欲求她的碰觸。」

「不,不是欲求,不再是了。現在,我感覺到的是狂怒。」

「對路·莎樂美?」

「不!她不值得我的憤怒。我感到厭惡自己,憤怒於我迫使自己去渴望這樣一個女人的情慾。」

這種悲痛,佈雷爾懷疑著,會比妄想或寂寞要好些嗎?把路·莎樂美逐出尼采的心裡,只是這項程序的一部分,我同樣需要去燒灼留在她的位置上裸露的傷口。

「為何對你自己這樣的生氣呢?」他問道,「我記得你說過,我們都有我們在地窖中狂吠的野犬。我多麼希望你對你本身的人性,能夠更寬容些、更有雅量!」

「記得我那個篤信的句子嗎?我對你引用了許多次,約瑟夫,『成為自己的存在』,那不只是意味著要去讓你自己完美,還同時不要被他人的陰謀所害。不過,即便是與他人的權力陷入爭戰,也好過被這個甚至從來沒看見你的女人——自動機器的荼毒!那是無可饒恕的!」

「而你呢,弗裡德裡希,你曾經真正地看見了路·莎樂美嗎?」

尼采的頭抽搐著。

「你的意思是什麼?」他問說。

「她可能扮演了她的角色,但你呢,你所扮演的是什麼角色?你和我,跟她有這麼大的差別嗎?你看到了她嗎?或者,你是否僅僅看到了一個獵物——一個弟子、一塊你思想的園地、一個接班人?或者,也許像我一樣,你看到的是美麗、青春、光滑如緞的枕邊人、一具發洩情慾的化身。況且,你跟保羅·雷像豬一般的競爭,她不是那贏家的戰利品嗎?當你第一次見到她之後,你要求他代表你去向她求婚時,你有真正看到她或保羅·雷嗎?我想,你要的不是路·莎樂美,而是某個像她這樣的人。」

尼采一言不發,佈雷爾繼續下去,「我將永遠不會忘記我們在瑟默鈴格海德的散步。那次散步,在如此豐富的面相上改變了我的生命。就我在那天學到的一切東西之中,或許,最有力的洞見就是,我與貝莎沒有關聯,我只是將一些私人意義,替代地聯結、附著到她身上——這些意義,跟她完全沒有絲毫關聯。你讓我明白,我從來沒有以她真正的面貌看待她,我與貝莎都沒有真正地看到對方。弗裡德裡希,這對你來說,是否同樣是真的呢?或許沒有人真的犯了錯。或許,路·莎樂美被利用的,就像你被利用的一樣多。或許,我們這群受苦的同伴,全都無法看到彼此的真相。」

「我的渴望,不是去瞭解女人所希望的是什麼。」尼采的音調尖銳並冷淡。「我的希望是避開她們。女人既墮落,又掠奪成性。或許,單單說我配不上她們就夠了,並把事情留在那一點上,那終究只可能是我的損失。有時候,一個男人需要一個女人,就像他需要家常三餐一樣。」

尼采彆扭又憤恨難消的答案,讓佈雷爾陷入沉思。他想到他從瑪蒂爾德與他的家庭所獲得的歡樂,甚至,他從他對貝莎的全新感受中所獲取的滿足感。想到他的朋友們將永遠拒絕這樣的經驗,多麼讓人傷心啊!然而,他無法想到任何方法,去改變尼采對女人的扭曲觀點。或許那期望過高了。或許尼采是對的,當他說,他對女人的態度來自他早年生活的烙印。或許,這些態度根深蒂固,永遠超出了任何談話治療所能影響的地步。想到了這點,他明白了,他已是黔驢技窮。尤有甚者,時間所剩無幾。尼采的親密狀態,不會保持太久了。

突然,在他旁邊的椅子上,尼采拿掉了他的眼鏡,把臉埋在手帕裡,爆發出啜泣聲。

佈雷爾大吃一驚,他必須說點什麼。

「當我知道了我必須捨棄貝莎時,我也為之悲泣。放棄那個幻影、那種魔力,是如此艱難,你在為了路·莎樂美而哭泣嗎?」

臉孔依然埋在手帕之中,尼采的鼻子噴著氣,並且劇烈地搖著頭。

「那麼,是為了你的孤寂?」

再一次,尼采搖搖頭。

「你知道你為何悲泣嗎,弗裡德裡希?」

「不確定。」傳出了模糊不清的回答。

一個奇異的構想浮現在佈雷爾的心頭,「弗裡德裡希,請跟我一起嘗試一個實驗,你可以想像你的眼淚有聲音嗎?」

放下了他的手帕,尼采看著他,眼睛通紅並困惑著。

「試試一兩分鐘,」佈雷爾溫和地打氣,「給你的淚水一個聲音,它們在說些什麼?」

「我覺得太可笑了。」

「我也覺得嘗試你所建議的那些實驗很可笑,就縱容我一下,試試看。」

不看著他,尼采開始說,「如果我的淚珠之一是有意識的,它會說——它會說,」在此,他以嘶嘶作響的聲音大聲說,「『終於自由了!壓抑了這麼多年!這個人,這個吝嗇的無淚男子,以往從未讓我流淚過。』這就是你的意思嗎?」尼采問,恢復了他本身的聲音。

「是的,很好,非常好。繼續下去,還有什麼?」

「還有什麼?那些淚滴會說,再次響起了那嘶嘶的聲音,『解放真好!40年困在一潭死水當中。終於,終於,這個老傢伙出清了存貨!噢,我以前是多麼想要逃出來啊!但是無路可逃——直到這位維也納醫生打開了腐朽的大門為止。』」尼采住口不言,並以他的手帕擦拭著眼睛。

「謝謝你,」佈雷爾說,「打開腐朽大門的人——一個極佳的恭維。現在,以你本身的聲音,告訴我更多有關這些淚水之後的悲傷。」

「不,不是悲傷!剛好相反,當我在幾分鐘前跟你說到獨自死去之時,我感到一種奔放的鬆弛感。不全是為了我所說的是什麼,而是我把它說出來的這碼事,我終於、終於分享了我所感覺到的事情。」

「多跟我說一些那種感覺。」

「有力,感動。一種神聖的時刻!那才是我哭泣的原因,那才是我現在為什麼哭泣,我以前從來沒有這樣做過。看看我吧!我無法讓眼淚停下來。」

「那很好,弗裡德裡希,大哭是在洗滌。」

臉埋在雙手中的尼採點點頭。「這很奇怪,不過就在那同一刻,當我有生以來第一次,以全副的深度、以所有的絕望,將我的寂寞吐露出來——就在那分毫不差的瞬間,寂寞逐漸逝去了!我跟你說我從未被感動的那一剎那,就是我首次容許自己被感動的同一時刻。非比尋常的一刻,彷彿某一個龐大的內心冰山,突然崩潰並爆裂了。」

「一個矛盾!」佈雷爾說,「孤獨只存在於孤獨之中,一旦分擔,它就蒸發了。」

尼采揚起了他的頭,緩慢地把他臉上的淚痕抹去。他用他的胡梳梳了他的鬍髭五六次,並且再次戴上了他厚重的眼鏡。在短暫的停頓之後,他說,「我仍然有另一個告白。或許,」他看看他的表,「是我的最後一個。當你今天來到我房間,並宣佈你已痊癒的時候,約瑟夫,我茫然若失!我是如此可鄙的自私自利,失去了我跟你在一起的理由讓我覺得無比地失望,我無法讓我自己為了你的好消息而歡喜,那樣一種自私是不可原諒的。」

「不可原諒,」佈雷爾說,「你——你自己教導我說,我們每一個人都由許多部分所組成,每一部分都在叫囂地表達著。我們無法針對每一部分乖張的衝動負責,我們只能為最終的妥協負責。你所謂的自私可以被原諒,正因為你對我足夠關心到現在來跟我分享它的程度。我親愛的朋友,在離別時,我對你的希望是,『不可原諒』這個用語會消失在你的詞彙之中。」

尼采的眼睛再次熱淚盈眶,並且再度拉出了他的手帕。

「這些眼淚呢,弗裡德裡希?」

「為了你說『我親愛的朋友』的那種方式。我以前經常使用『朋友』這個字,但是直到此刻以前,這個字從來不是完全地屬於我。我一直夢想著一種友情,其中的兩個人結合起來,去達到某種更高層次的理想。而此地、此時,它來臨了!你跟我完全就是以這樣一種方式來結合!我們參與了彼此的自我超越。我是你的朋友,你是我的,我們是朋友,我們——是——朋友。」有一剎那,尼采看起來簡直是興高采烈。「我喜愛那句話的語音,約瑟夫,我想要一遍又一遍地說它。」

「那麼,弗裡德裡希。接受我的邀請,到我家中住。記得那個夢嗎:你的位子是在我的家裡。」

對於佈雷爾的邀約,尼采轉趨僵硬。他在回答之前,坐在那裡慢慢地搖著頭。「那個夢既誘惑著我,又折磨著我。我就像你一樣,我想要被一種家庭生活所溫暖。但是我害怕向慰藉投降,那會是去捨棄我自己與我的使命。對我來說,那會是一種死亡。或許,那解釋了一個無法移動的石頭在溫暖自己的象徵。」

尼采起身,踱了一會兒步,然後停在他的椅子後面。「不了,我的朋友,我的宿命是在孤寂遙遠的彼端去追尋真理。我的兒子,我的查拉圖斯特拉,將會充滿智慧地長大成熟,但是,他唯一的同伴將會是老鷹,他將會是這個世界上最寂寞的人。」

尼采再次看了看他的表,「約瑟夫,我現在對你的行程表非常熟悉,我知道有其他的病人正在等著你,我不能再耽擱你了,我們每個人都必須去走我們自己的道路。」

佈雷爾搖著他的頭,「我們必須分開的事實,會把我搗成粉碎。這不公平!你為我做了如此之多,卻只收到如此少的回饋。或許路的意象失去了凌駕於你的力量。或許沒有,時間會說明一切。但是,我們似乎有更多的事情可以做。」

「不要低估了你所給予我的東西,約瑟夫。不要低估了友情的價值,還有,你讓我知道了我不是個怪物,以及我有能力感動人並被感動。以前,我只信奉了一半我對命運之愛的概念,我訓練了我自己,聽任我自己是比較好的用語,去愛我的命運。但是現在要感謝你,感謝你敞開雙手的家園,我瞭解到我有選擇權。我將一直保持孤獨,但這真是一個差別,一個美妙的差別,去選擇我所做的事情。命運之愛——選擇你的命運,熱愛你的命運。」

佈雷爾站起來面對著尼采,椅子在他們中間。佈雷爾繞過椅子,有一會兒,尼采看來很害怕、很擔心。不過,在佈雷爾接近當中,當佈雷爾伸出雙臂之後,尼采也張開了他的手臂。

1882年12月18日中午,約瑟夫·佈雷爾回到了他的辦公室,回到了貝克太太與等候他的病人身邊。稍後,他與他的太太、他的孩子、他的岳父與岳母、年輕的弗洛伊德還有麥克斯跟他的家人一道用餐。餐後,他小睡一番,夢見了下棋,並讓一個小兵變成王后。他繼續愉快地行醫30多年,但是從未再次使用談話療法。

同一個下午,勞森醫療中心13號房的病人艾克卡·穆勒登上一部馬車前往火車站,他從那裡獨自一人往南旅行到意大利,前往溫暖的陽光,前往溫和的氣候,並且前往一個會合點,一個真正的會合地點,與一位名叫查拉圖斯特拉的波斯預言家碰頭。

[1]拉丁文Amorfati。——譯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