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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放走鴿子,幾乎就像告別家庭一樣困難。在他打開鐵絲網的門,並把鴿籠高舉到打開的窗戶時,佈雷爾哭泣著。鴿子起初似乎並不瞭解,它們從食物盤中金黃色的谷粒抬起頭來,不解地凝視著佈雷爾,他手臂打著手勢,指示它們為自由而飛翔。

當他推擠敲打它們的籠子時,這些鴿子翩然穿過它們牢籠張開的缺口,飛進破曉時分橘紅色的天際,一次也不曾回頭看看它們的飼主。佈雷爾帶著憂傷觀看著它們飛翔,每一次銀白色翅膀的舞動,都意味著他科學研究生涯的結束。

在天上空無一物了很久之後,他依然持續凝視著窗外。這是他有生以來最痛苦的一天,而他仍舊對當天稍早跟瑪蒂爾德的衝突感到麻木。那個場景他在心中已演練多次,為的是用較為平和較不傷人的方式,讓她知道他要離去的決定。

「瑪蒂爾德,」他對她說,「我只能有話直說,我必須擁有我的自由。我感覺受到了羈絆,不是由於你,而是由於命運,而且是一種不是我所選擇的命運。」

在驚愕與恐懼之中,瑪蒂爾德只能瞪著他。

他繼續說了下去,「我突然老了。我發現自己是一個老人,被埋葬在一種生活裡頭——一種職業、一種事業、一個家庭、一種文化。一切事情都是指定給我的,我自己沒有選擇任何事情。我一定要給我自己一個機會!我必須有機會去找到我自己!」

「一個機會?」瑪蒂爾德回答說,「找到你自己?約瑟夫,你在說些什麼啊?我不懂。你要的是什麼?」

「我沒有要你的任何東西,我要的是我自己的某種東西,我必須改變我的生活!否則,當我在面對我的死亡時,會不曾感到我曾經活過。」

「約瑟夫,這簡直是瘋了!」瑪蒂爾德的音調上升了,她的眼睛因驚恐而圓睜著。「你是怎麼回事?從什麼時候開始,有一個你的生活,還有一個我的生活?我們分享一個生活,我們同意了一項誓約,要結合我們的生活。」

「但是,當這份同意不屬於我的時候,我怎麼給得出這份同意呢?」

「我再也無法瞭解你了。『自由』『找到你自己』『未曾活過』,你的話對我來說毫無道理可言。在你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約瑟夫?在我們身上?」瑪蒂爾德無法繼續說下去了,她把兩個拳頭都按到她的嘴上,轉過身來背對著他,並且開始啜泣。

約瑟夫看著她顫動的身體,他走近她。她奮力喘著氣,她的頭垂下來頂著沙發的扶手,她的淚水落在她的大腿上,她的胸部隨著她的飲泣而起伏。他想安慰她,把他的手放在她的肩膀上,但感覺到的是她縮回身體。就是在那個時候,那一瞬間,他才瞭解到,他抵達了他生命路程上的十字路口。他已經走上了岔路,遠離了人群。他做出了明確的改變。他太太的肩膀、她的背影、她的胸部,都不再是他的了,他捨棄了碰觸她的權利,他現在必須在沒有家人的屏障之下,去面對世界。

「我最好是馬上離開,瑪蒂爾德。我不能跟你說我要去哪裡,如果我自己都不知道反倒好些。我會把所有業務上的說明留給麥克斯。我把一切東西留給你,並且,除了我身上的衣服、一個小手提箱與足夠餵飽自己的錢之外,什麼都不帶走。」

瑪蒂爾德繼續泣不成聲,她似乎無法做出反應,她到底有沒有聽到他說的話呢?

「當我知道我在哪裡時,我會跟你聯繫。」

依然沒有反應。

「我必須離開了,我必須做個改變並掌握我的生命。我想,當我能夠選擇我自己的命運時,我們兩個都會改變想法的。或許,我會選擇同樣的生活,但那必須是一個選擇——我的選擇。」

悲泣中的瑪蒂爾德,依然沒有做出任何的反應,佈雷爾在恍惚中離開了房間。

當他關上鴿籠並把它們帶回樓上他診療室的置物架時,他想著,這整個談話是場悲慘的錯誤。診療室裡,四隻無法飛走的鴿子逗留在一個籠子裡,因為實驗的外科手術,造成了它們平衡系統的受損。他知道他應該在離開前先解決它們,但是,他不想要更多對任何人或任何東西的責任。他添加了它們的飲水與食物,任它們留下來自生自滅。

錯了,我永遠不應該跟她提到自由、選擇、受到牽絆、命運、找到我自己。她怎麼可能瞭解我呢?我都幾乎不瞭解我自己。當弗裡德裡希第一次以那種語言跟我說話時,我無法理解他。也許我該對她使用其他的用語,或許「短暫的休息」、「職業上的筋疲力盡」、「到北非溫泉的長期訪問」。用她可以理解的話,而且,她可以用來向家族、社區解釋。

我的上帝,她會對大家怎麼說呢?她被遺留在哪一種位置呢?不行,停下來!那是她的責任!不是我的。去侵佔他人的責任,那種方式存在著牽絆,對我也對他們。

佈雷爾的沉思被上樓的腳步聲所打斷,瑪蒂爾德把門猛然拉開,門用力撞到牆上。她看起來糟透了,她的臉色蒼白,她的頭髮凌亂地垂下,她的目光怒火熊熊。

「我不要再哭了,約瑟夫。我現在要來反駁你,在你剛才對我說的話裡面,有事情不對勁,有事情很邪惡,而且還很幼稚。自由!自由!你提到自由。對我來說,好一個殘酷笑話!我希望我曾經擁有過你的自由——一種男人可以獲得教育,可以去選擇職業的自由。我以往從來不曾如此渴望於受過教育,我希望我擁有那種詞彙、那種邏輯,去對你證明你剛才聽起來有多愚蠢!」

瑪蒂爾德打住,從桌旁拉出一張椅子。拒絕佈雷爾的幫助,她默默坐下以緩過氣來。

「你想要離開?你想要創造新的生命選擇?你是不是忘掉了你早已做下的決定?你選擇了娶我。而且,你真的不瞭解你選擇了交付你自己給我、給我們嗎?如果你抗拒去尊重它,那又何來選擇呢?我不知道那是什麼,也許是突發奇想或一時衝動,但那不是選擇。」

看到瑪蒂爾德這樣子真可怕,但是,佈雷爾知道他必須堅守立場。「在我變成一個『我們』之前,我應該先變成一個『我』。但是,當我做出那個選擇時,我還沒成熟自主到足以做出選擇。」

「那麼,那也是個選擇,」瑪蒂爾德吼出來,「誰是這個沒有成為一個我的『我』呢?從現在起的一年之後,你會說今天這個『我』尚未養成,而且你今天做的選擇不算數。這不過是自我欺騙而已,逃避你選擇過的責任的一種方式。在我們的婚禮上,當我們對猶太牧師說『願意』的時候,我們對其他的選擇說了不。我可以嫁給其他人,輕而易舉!有這麼多想要我的人。說我是維也納最美麗的女人的,不就是你嗎?」

「我依然會這樣說。」

瑪蒂爾德猶豫了一會兒。然後,把他的話拋到一邊,她繼續說下去,「你不知道嗎?你不能跟我進入一項誓約,然後突然說,『不,我把它收回,我始終無法確定。』那是不道德的,邪惡。」

佈雷爾沒有反駁,他屏住氣息,想像把他的耳朵貼平,就像羅伯特的小貓一樣。他知道瑪蒂爾德說得沒錯,但他也知道,瑪蒂爾德同時是錯的。

「你想要能夠選擇,並且在同一時間又保持所有的選項不受限制。你要我放棄了我的自由,我所擁有的那一丁點,至少是去選擇一個丈夫的自由,然而,你卻要保持你珍貴的選擇不受到限制——不受限制地去滿足你對一個21歲病人的情慾。」

約瑟夫臉色通紅,「所以,這就是你所以為的?不是的,這與貝莎或任何其他女人無關。」

「你的話說的是一回事,你的臉則是另一回事。我沒有受過教育,約瑟夫——不是由於我的選擇,但我不是個傻瓜!」

「瑪蒂爾德,不要小看了我的掙扎,我在掙扎的是我整個生命的意義。一個人對他人有責任,但是,他對他自己有更高層次的一種責任。他——」

「而一個女人呢?她的意義是什麼,她的自由?」

「我不是指男人,我指的是人類,男人和女人,我們每一個都有權利選擇。」

「我不像你。在我的選擇奴役了他人時,我無法去選擇自由。你有沒有想過,你的自由對我意味的是什麼?一個寡婦或者一個棄婦,又有哪些種類的選擇呢?」

「你是自由的,就像我一樣。你年輕、富有、迷人又健康。」

「自由的?你的腦子今天到哪裡去了,約瑟夫?想想看吧!一個女人的自由在哪裡?我不被允許受教育。我從我父親的房子到你的房子來。我甚至為了選擇我的地毯與傢俱的自由而必須跟我母親與祖母爭吵。」

「瑪蒂爾德,那不是實情,那只是你對你的文化的態度禁錮了你!在幾個星期之前,我在診療時見了一個年輕的俄國女人。俄國女性不會比維也納女性有更大的獨立性,然而,這位年輕女子主張她的自由,她違抗她的家庭,她要求受教育,她運用她的權利去選擇她所要的那種生活。你可以如此!你也可以自由地去做任何你想要做的事情。你有錢!你可以改名換姓搬到意大利!」

「空話,空話,空話!一個36歲的猶太女人自由地旅行。約瑟夫,你說得像是個傻瓜似的!醒醒吧!活在現實裡,不是空話裡!孩子們怎麼辦?改變我的名字!他們每一個是不是也要選個新名字呢?」

「記住,瑪蒂爾德,在我們一結婚之後,你最想要的就是孩子,孩子與更多的孩子。我懇求你等一等。」

她控制住她憤怒的言語,並把視線從他身上轉開。

「我無法告訴你如何去變得自由,瑪蒂爾德。我不能為你設計你的道路,因為,那樣子就不再是你的道路了。不過,如果你有這種勇氣,我確信你可以找出那條路來。」

她站起來走到門邊。轉過來看著他,她思慮再三之後說:「約瑟夫,聽我說!你想要找到自由並做出抉擇?那麼,你就會知道這一剎那就是一個選擇。你跟我說你需要去選擇你的生活,而且假以時日,你可能會選擇重新回到你在這裡的生活。」

「不過,約瑟夫,我也選擇我的生活。而且我選擇要對你說,那裡沒有回頭路。你絕不可能重新回到你的生活,我絕不可能再做你的妻子,因為,當你今天走出這個家的時候,這裡就永遠不是你的家了!」

約瑟夫合上了眼睛並低下了頭,他接下來聽到的是門被甩上的聲音以及瑪蒂爾德下樓的聲響。他為了他所承受的風暴而感覺蹣跚欲倒,不過也感到奇特的快活。瑪蒂爾德的話很嚇人,但她是對的!這個決定必須是無法逆轉的。

終於有個了斷了,他覺得。終於有事情降臨到我身上了,某種真實的事情,不止是念頭而已,而是某種現實世界中的事情。一次又一次的,我想像著這個場景。現在,我感受到它了!現在,我知道掌握我的命運是像什麼樣子。它很可怕,又很美妙。

他完成了打包,然後親吻了他每一個熟睡的孩子,柔聲地對他們低語著再會。只有羅伯特有點騷動,喃喃地說,「你要去哪裡,爸爸?」但是馬上又陷入沉睡。這真是輕易到了奇怪的地步!對他讓自己的感情麻木以保護自己的方式,佈雷爾為之驚奇。他拿起了他的手提箱,走下樓到他的辦公室去,他在那裡度過了剩餘的早上時光,撰寫著冗長的說明給貝克太太,還有他把病人轉診的三位醫生。

他應該寫信給他的朋友解釋一番嗎?他舉棋不定。這不是斬斷他先前生活所有關聯的時機嗎?尼采說過,一個新的自我,必須建築在他舊時生命的灰燼之上。不過,他接著回憶起尼采自己就持續跟一些老朋友鴻雁往返。如果連尼采都無法應付全然的孤立,他為什麼應該對自己要求更多呢?

所以,他寫了告別的信給他最親近的友人:給弗洛伊德、恩斯特·佛萊契與布倫塔諾。對每一個人,他都敘述了他離開的動機,但在此同時,卻意識到這些理由勾勒在一封短信之中,可能看起來既不充分又難以理解。「相信我,」他對每個人懇求著,「這不是個無足輕重的行動。對我的行動,我有重要的基礎,我將會對你們吐露一切。」對他的病理學家朋友佛萊契,佈雷爾感到特別內疚,他在解剖一具屍體時讓自己受到了嚴重的感染,多年來,他為他提供了醫療與心理上的支持,現在卻要把它抹去了。他對弗洛伊德同樣感到內疚,他不只是在友誼與專業忠告上依賴著他,而且還在財務上。即便西格站在瑪蒂爾德一邊,佈雷爾希望假以時日,他會瞭解並原諒他的決定。在給他的信中,佈雷爾加了一條說明,正式將弗洛伊德對佈雷爾家的債務一筆勾銷。

在最後一次走下貝克街7號的樓梯時,他噙著一把眼淚。當他在等費雪曼的同時,他在大門口的黃銅招牌旁沉思著,招牌上寫著:約瑟夫·佈雷爾醫生,診療醫師——二樓。當他下次造訪維也納的時候,這塊招牌不會在那兒了,他的辦公室也是如此。唉,那花崗石磚房與二樓還會在那裡,但它們不再是他的磚房了,他的辦公室很快就會失去了他存在的氣味。他感到與以往相同的失落感,每當他探訪他童年的家門時——那棟小庭,或許有另一個前程遠大的男孩,在多年以後,可能會長大成為一個醫生。

但是他,約瑟夫,不是不可或缺的,他會被遺忘,他的地位會被時間與他人的存在所吞噬。他會在接下來的10年或20年中死亡,而且他會孤獨地死去:不論友誼是否長存,他想到,人總是孤獨地死去。

他以這樣的想法讓自己開懷,如果人是孤獨的,而且必然性是個幻覺,那麼他就是自由的!然而當他登上他的馬車時,他的開心讓路給一種憂傷的感受。他看著街上其他的公寓,他在被注視著嗎?他的鄰居是否從每一扇窗戶內往外凝視呢?無疑他們一定察覺到這個重大事件的上演!他們明天就會知道嗎?瑪蒂爾德會在她的姐妹、母親的協助下,把他的衣服丟到街上嗎?他聽說過憤怒的妻子做過這樣的事。

他的第一站是麥克斯的家。麥克斯正在等待著他,因為,前一天當他與尼采在墓地談話一結束之後,佈雷爾對麥克斯吐露了他將放棄他在維也納生活的決定,並且請求他處理瑪蒂爾德的財務事宜。

麥克斯再次賣力地嘗試,勸阻他放棄這種衝動與毀滅性的行為。沒有用,佈雷爾心意已決。最後,麥克斯厭倦了,並且,看來像是聽任他連襟的決定。一個小時裡面,兩位男士埋首於家庭財務記錄的檔案。然而當佈雷爾準備離開時,麥克斯突然站起來用他巨大的身軀擋住門口。有一剎那,佈雷爾懼怕麥克斯是要動手剝奪他的自由,尤其是當他大鵬展翅般地張開雙臂時,不過麥克斯只是想要擁抱他而已。他的聲音打破了沉默,嘀咕著,「所以今晚沒有棋下了?我的生活永遠不會一樣了,約瑟夫。我會想念你想得要命,你是我曾經有過最好的朋友。」

感動異常到難以言語的地步,佈雷爾抱一抱麥克斯,就迅速地走出了房子。在馬車上,他指示費雪曼帶他去火車站,而就在他們要抵達之前,他告訴他說,他要離開進行一段長時間的旅行。他給了他兩個月的工資,並且對他保證會在返回維也納時聯絡他。

在等待上火車的時候,佈雷爾責怪自己不曾告訴費雪曼說,他永遠不會再回來了。「如此隨便地對待他——你怎麼能這樣?在彼此在一起10年之後?」然後他寬恕了自己,他在一天之內所能承受的就只有這麼多了。

他的目的地是瑞士的克羅伊茨林根,過去幾個月來,貝莎住在那裡的貝勒福療養院。他被自己呆滯的精神狀態所迷惑。是在什麼時候,他如何做下了探訪貝莎的決定呢?

火車隆隆地啟動時,他把頭靠在椅背的軟墊上,合起了他的眼睛,並且默想著這一天所發生的事情。

弗裡德裡希是對的,長期以來,我的自由就在伸手可及的眼前!我可以在多年前就掌握住我的生命。維也納依然挺立著,生活裡沒有我也會繼續下去。我的缺席反正都會發生,從現在起10年或20年之後。從一種宏觀的觀點,這又會造成什麼差別呢?我已經40歲了,弟弟已經死了8年,父親死了10年,母親死了36年。現在,趁著我還能看能走的時候,我應該為了我自己,而把握我生命中的一小部分,這樣的要求過分嗎?我對服務是如此厭倦,對照顧他人是如此厭煩。沒錯,弗裡德裡希是對的。我應該永遠忍耐著責任重擔的奴役嗎?我應該在永恆之中,從頭到尾都過一種我會後悔的生活嗎?

他試著入睡,但每次他一打起盹兒,孩子們的幻影就飄進他的心裡,他痛苦畏縮地想到他們沒有了一個父親。「直到人準備好去作為一個創造者,並且去培育創造者之前,不要製造孩子」,當弗裡德裡希這樣聲明的時候,他說得沒錯,佈雷爾提醒著自己。出於需要而生產孩子是錯的,錯的是利用孩子來緩和寂寞,錯的是借口複製另一個自我來提供生命的目的。同樣錯誤的是,為了尋求永生,而把一個人的生殖細胞射向未來——彷彿精子含有你的意識似的!

然而,孩子們怎麼辦呢?他們是個錯誤,他們被迫跟著我,在我意識到我的抉擇之前就產生了。但是他們就在這裡,他們存在著!關於他們,尼采無言以對。而瑪蒂爾德警告過我,我可能永遠無法再見到他們。

佈雷爾墜入了絕望的深淵,不過迅速地激勵著自己。不!遠離這樣的想法!弗裡德裡希是對的,責任、禮節、忠實、無私、親切,這些是哄人入睡的麻醉品,人睡得如此深沉,如果醒得過來的話,人只不過是到了生命的盡頭而已。在那時,人不過是得知了,他永遠不會真正地活著過。

我僅有一個生命,一個可能永劫回歸的生命。我不想要在整個永恆之中,在追求我對孩子們的責任時,悔恨於失去了我自己。

現在,是我從我過往生活的灰燼上,建立一個新自我的機會!然後當我做到了那一點的時候,我將尋找回到我的孩子們身邊的出路。那時,我將不再被瑪蒂爾德對什麼是社會所允許的概念所欺壓!誰可以阻擋一個父親,擋住他前往他孩子們身邊的道路呢?我將成為一把戰斧。我將披荊斬棘,砍出我通往他們的道路!至於今天,願上帝幫助他們。我什麼都做不到,我快要溺死了,我必須先拯救我自己。

而瑪蒂爾德呢?弗裡德裡希說,唯一挽救這場婚姻的方式是去放棄它!而且,「毀掉婚姻總好過被它所毀」。或許瑪蒂爾德也被婚姻枷鎖所毀,或許,她沒有了我會比較好,或許她跟我一樣受到了禁錮。路·莎樂美會這麼說的,她怎麼形容它的:她永遠不會被他人的脆弱所奴役?或許,我的缺席會解放了瑪蒂爾德!

火車抵達康斯坦的時候已經是深夜。佈雷爾下了車,並在一個樸素的火車站旅社住了一晚,是時候了,他跟自己說,去適應第二與第三流的住宿。在早上,他雇了一輛四輪馬車去克羅伊茨林根的貝勒福療養院。到達時,他通知了院長羅伯特·賓斯瓦格納說,一項出乎意料的診療要求把他帶到了日內瓦,近到足以來貝勒福探訪他前任的病人帕朋罕小姐。

佈雷爾的要求沒有任何不尋常的地方:在貝勒福人盡皆知,他是前任院長路德維克·賓斯瓦格納爵士的多年老友,後者最近才過世。賓斯瓦格納醫生立即派人去宴請帕朋罕小姐。「她正在散步,並且跟她的新醫師杜爾肯醫生,討論她的病情。」賓斯瓦格納站起來走到窗邊,「那裡,在花園裡面,你可以看到他們。」

「不,不,賓斯瓦格納醫生,不要打擾他們。我強烈地認為,沒有事情比病人與醫生的會談更優先。此外,今天的太陽很好,我近來在維也納實在太少見到它了。如果你不反對,我會在你的花園裡等候她。再者,從不太唐突的位置觀察帕朋罕小姐的狀況,尤其是她的步伐,這對我來說也很有意思。」

從貝勒福廣大花園內的一個平台上,佈雷爾看到貝莎與她的醫師沿著一條步道來回漫步,兩旁是高大又仔細修剪過的黃楊木。他非常當心地挑選他的觀察地點:一個高處平台的一張白色長凳,幾乎整個藏在環繞的丁香花枝葉的樹蔭之中。從那裡,他可以俯視並清楚地看到貝莎,或許在她走過來時,他可以聽到她的談話。

貝莎與杜爾肯剛剛通過了他的長凳之下,並且沿著步道遠離了他。她身上薰衣草的香味飄浮上來,他貪婪地吸著,並且感到深沉渴望的思念像潮水般捲過他的身體。她看起來是多麼的脆弱啊!突然她停下來,她的右腿在痙攣,他記得這在他與她散步時,發生得有多麼頻繁啊。她依偎在杜爾肯身上以求支撐,她抓他可抓得真緊啊,完全就跟她一度抓住佈雷爾時一樣。現在,她的兩隻手臂都緊握著杜爾肯的,而且她緊緊地抱住他!佈雷爾記得她把她的身體壓在他身上。噢,他是多麼喜愛她身體的觸感啊!就像公主透過層層的床墊感受到那顆豌豆一樣,他可以穿過重重阻礙感受到她——她的波斯小羊皮短斗篷與他皮毛衫裡的大衣,對他的樂趣而言只不過是層薄紗。

啊,貝莎的肱四頭肌現在陷入嚴重的痙攣!她抓住她的大腿。佈雷爾知道那是接下來會發生的事。杜爾肯迅速抱起她,把她帶到前面的長凳並放下她來。現在要做的是按摩了,沒錯,杜爾肯正在脫掉他的手套,小心的讓他的手滑進她的外套底下,開始按摩著她的大腿。貝莎現在會痛苦地呻吟嗎?是的,柔弱的!佈雷爾可以聽到她的呻吟!現在,她會不會閉上她的眼睛,彷彿隱入了恍惚,伸展雙臂超過她的頭部,拱起她的背部?是了,是了,她現在照著做了!現在,她的外套會敞開、會垂下來,沒錯,他看到她的手自然而然地滑下去解開它。他知道她的衣裳會逐漸撩起,一直都是這樣。咦!她彎曲著膝蓋——佈雷爾以前從來沒有看她這樣做過——她的洋裝往上提,幾乎到了她的腰部。

從他遙遠的長椅上,佈雷爾越過杜爾肯的頭上凝視著,同樣呆若木雞。把她蓋起來,你這個可憐的白癡!杜爾肯試圖拉下她的衣裙並扣上她的外套。貝莎的雙手干擾著,她的雙眼緊閉。她在恍惚之中嗎?杜爾肯露出非常興奮的神情——他也可能半斤八兩,佈雷爾想著,並且緊張地看著他。沒有人在那裡,謝天謝地!大腿變形的抽搐已經和緩。他幫助貝莎起來,她則嘗試著走路。

佈雷爾感到暈眩,好像他不再位於他本身的肉體之內。他眼前的場景有某種不真實的東西,好像他從一個龐大劇院的最後一排包廂觀賞著一齣戲劇一般。他的感覺是什麼?或許是對杜爾肯醫生的嫉妒吧?他既年輕又英俊又是單身,而且,貝莎比曾經對他所做的,更加親密地糾纏著小伙子。但是不對!他沒有感到嫉妒,沒有敵意——一點都沒有。相反,他感到對杜爾肯的熱情與親近。貝莎沒有分化他們,而是把他們拉在一起進入一種激動的兄弟之情。

年輕的一對繼續他們的散步。佈雷爾微笑地看著,現在是醫生而非病人,以一種笨拙、拖著腳的步伐在走動。他對他的繼任者感到巨大的移情作用:多少次,他必須在跟貝莎散步的同時,面臨躍躍欲試的勃起所帶來的不便!「你真是運氣,杜爾肯醫生,現在是冬天,」佈雷爾對自己說著,「在夏天沒有外套遮住你自己時,要糟得太多。那時,你必須把它塞在你的皮帶下面!」

那一對走到了步道的盡頭,現在往他的方向折回。貝莎把手放在她的臉頰上。佈雷爾可以看出她的眼窩肌肉在抽搐著,而且她的情緒極為激動,她的面部疼痛,她的三叉神經痛是每天的家常便飯,而且是如此嚴重到只有嗎啡可以緩和它。貝莎停了下來,他精確地知道接下來要發生的是什麼,這很詭異。他再一次地感覺像是在劇院裡,他是導演或提詞的人,在跟演員提示他們下一句台詞。把你的手放在她的臉上,手掌在她的臉頰,拇指碰觸她的鼻樑,這樣就對了。現在輕輕壓下去,並且撫摸她的眉骨,一次又一次地來回。很好!他可以看出貝莎的臉在放鬆。她把手伸上去,抓住杜爾肯的手腕,並且把每隻手按在她的雙唇上。現在,佈雷爾感到一陣突如其來的刺痛。她只有一次這樣親過他的手,那是他們最親密的一刻。她來得更近了,他可以聽到她的聲音。「小爸爸,我親愛的小爸爸。」那引發了強烈的痛楚,那是她以前對他的稱呼。

這是他所聽到的全部。夠了,他起身,不曾對迷惑的護士交代隻字片語就走出了貝勒福,並且登上了等候他的馬車。在茫然若失中,他回到了康斯坦,他在那裡以某種方法安排搭上了火車。火車頭的汽笛,把他的心思帶回到自己身上。他的心跳砰然,他把頭沉在坐墊上,並開始回憶他所見到的事情。

那黃銅招牌、我在維也納的辦公室、我孩提時代的家園,現在貝莎也一樣——全部繼續做它們自己,它們沒有一個為了它們的存在而需要我。我是偶然的,可以隨時替換。我對貝莎的戲劇不具必要性,我們沒有一個具有必要性,甚至連主角也不例外。我不是,杜爾肯也不是,那些將在未來出現的也都不是。

他感到徹底的挫敗,或許,他需要更多的時間來承擔這一切。他很疲倦,他靠回去,閉上他的眼睛,並尋找一個貝莎的幻夢來作為避風港。但什麼都沒有發生!他進行了他一貫的步驟,集中心志在他心靈的舞台上,他為那幻夢設立了最初的場景,敞開心神於即將發展的事情,那一直是由貝莎來決定,不是他,他退讓以等待情節的開始。不過並沒有任何情節,所有東西一動不動,舞台保持成等待他下指令的靜物畫。

通過實驗,佈雷爾發現他現在可以通過意志來召喚或摒除貝莎的意象。當他呼喚她的時候,她整裝以待地以任何他所希望的形象或姿態出現。但是她不再有自主權,她的形象凍結到他決心要她移動為止。衣服配置也變得不確實,他的領帶繫在她身上,她的支配力變成他!

佈雷爾驚訝於這種轉變,他以往從未以這樣的不同尋常的方式來想像貝莎。不對,不是漠不關心——是這樣的鎮定,這樣的泰然自若。沒有狂熱的激情或渴望,也不曾有怨恨。有史以來的第一次,他瞭解到他跟貝莎是受到折磨的同伴,她跟他一樣地深陷其中。她也不曾成為她的存在,她沒有挑選她的生命,她只是目睹著相同的事件永無止境地自行上演。

事實上,當他想到這點時,佈雷爾瞭解了貝莎生命的悲劇。或許她不知道這些事情,或許她不只是遺忘了選擇,還有對選擇的意識。她是如此頻繁地在「缺席」當中,在一陣恍惚當中,甚至沒有去體驗她的生活。他知道在這點上,尼采是錯的!他不是貝莎的受害者,他們兩個都是受害者。

他學到了多少啊!只要他能重新來過,並且在現在成為她的醫生。在貝勒福的這一天,對他證明了他的治療效果是多麼短暫。經年累月地把時間花費在攻擊症狀上是多麼的愚蠢,那些無聊又微不足道的小戰役,同時卻忽略了真正的戰場,那些在症狀底下的人性掙扎。

震天叫響之中,火車穿出了一條漫長的隧道。耀眼的陽光迎面而來,把佈雷爾的注意力拉回到他現今的困境當中。他正返回維也納,去見他以前的護士伊娃·伯格。他目光呆滯地環顧著火車的小隔間,我又再做了一次,他想到。我坐在火車上,把自己擲向伊娃,然而混淆不清的是,我在何時與如何做了去見她的決定。

當他抵達維也納時,他搭乘一輛出租馬車前往伊娃的家,並且接近了她的門口。

下午4點鐘,他幾乎要轉身而去,確信然後是希望她還在上班。但是她在家裡,她似乎震驚於看到他,並且站在那裡瞪著他,一言不發。當他問道他是否可以進去的時候,她不安地瞄過左鄰右舍的大門之後,把他請了進去。他立刻為她的風采所放鬆。自從他上次見到她已經過了六個月,但是對他來說,向她吐露自己的心事就像以往一樣容易。他告訴她所有在他解雇她之後所發生的事情:他與尼采的會面,他逐漸地轉變,他對要求他的自由並離開瑪蒂爾德與孩子們的決定,他與貝莎無言的最後一面。

「而現在,伊娃,我自由了。我有生以來的第一次,我可以做任何事情,去任何我想去的地方。很快我就會去火車站,或許就在我們談話之後,去選擇一個目的地。即使是現在,我也不知道我要邁向何處,或許是南邊,邁向陽光或許是意大利。」

正常說來,伊娃是個熱情洋溢的女子,往往滔滔不絕地回應他的每個句子,現在卻是出奇的沉默。

「當然,」佈雷爾說下去,「我會寂寞,你知道我是怎麼樣的人。不過,我將會自由自在地去見任何我所選擇的人。」

依然沒有來自伊娃的反應。

「或者,邀請一位老友跟我一同到意大利旅行。」

佈雷爾難以置信自己親口說出的話。鴿子的影像突兀地出現在腦海之中,鴿子們遮天蔽日地從診療室的窗子蜂擁而入,回到它們的鐵絲籠之內。

在他的沮喪與放鬆之中,伊娃並沒有回應他的影射,她代之以開始質問他。

「你所指的是哪一種自由?你的『未曾活過的生命』所指的是什麼?」她懷疑地搖著頭,「約瑟夫,這裡面對我來說,沒有一點道理可言。我一直希望我能擁有你的自由,但是,我又擁有了哪一種自由呢?當你必須為了房租與肉店的賬單擔憂時,你不會為自由憂心忡忡。你想要從你的職業中獲取自由?看看我的職業吧!當你開除我的時候,我必須接受任何我可以找到的工作,而此刻,我唯一希望擁有的自由,是不用在維也納綜合醫院上夜班。」

夜班!那就是她為何這種時候會在家的原因,佈雷爾想到。

「我提議過要幫你找到另一個職位,你沒有任何回應。」

「當時我還處於震驚之中,」伊娃回答說,「我上了無情的一課——你除了自己之外無可依靠。」此處,她第一次揚起了她的目光,直視著佈雷爾的眼睛。

為了不曾保護她的羞愧而滿臉通紅,他開始請求她的原諒——但是伊娃迅速地說了下去,關於她的新工作、她妹妹的婚禮、她母親的健康,然後是跟吉哈德的戀人關係,在她第一次於醫院遇到他時,這位年輕的律師是位患者。

佈雷爾知道,他的造訪是在連累她,並且起身準備離開,在他靠近門口時,他笨拙地碰觸到她的手,並打算問一個問題,但是躊躇不前,他依然有權利對她說任何親密的話嗎?他決定去冒冒險。雖然那種親密的凝聚力在他們之間已然明顯的磨損,然而,15年的友誼並不是如此容易被淡忘的。

「伊娃,我現在要走了。但是,拜託,最後一個問題。」「問你的問題吧,約瑟夫。」

「我無法忘記我們的親密時光。你記得嗎,有一天晚上,我們坐在我辦公室裡講了一個小時的話?我告訴你,我是如何地絕望又難以抗拒地感覺到貝莎的吸引。你說你為我感到害怕,你說你是我的朋友,你說你不想要我毀滅我自己。然後,你就像我現在握著你的手一樣地拉起我的手,你說,如果可以挽救我的話,你會做任何事情,任何我要求的事情。伊娃,我無法告訴你我有多麼頻繁地回味著那段談話,或許有幾百次吧,它對我有多麼的重要,有許多次,我後悔我對貝莎的過分著迷,而因此沒有更正面地回答你。所以,我的問題是,或許它只不過是,你是誠心誠意地說那段話的嗎?我當初是不是應該正面回應你呢?」

伊娃抽回了她的手,把它輕輕地放在他的肩頭,並且有點語無倫次地說:「約瑟夫,我不知道該怎麼說。我應該要誠實,我很抱歉以這種方式回答你的問題,但是為了我們長久的友誼,我必須誠實。約瑟夫,我不記得那段談話了!」

兩個小時之後,佈雷爾發現自己癱在一個二等座位上,開往意大利的班車。

他明白了這對他來說有多麼重要,在過去的一年裡有伊娃來作為屏障,他依賴著她。他總是確信當他需要她的時候,她就會在那裡。她怎麼能忘掉呢?

「但是,約瑟夫,你又期望些什麼呢?」他問自己說,「期望她被凍結在一個衣櫃中,等待著你去打開門並讓她復活嗎?你40歲了,該是去瞭解你的女人不是依附於你而存在的時候了:她們有她們本身的生活,她們成長,她們繼續她們的生活,她們老去,她們會獲得新的親密關係。只有死者無法改變,只有你的母親,貝莎,飄浮在半空中等待著你。」

可怕的念頭遽然乍現,不僅是貝莎與伊娃的生活會繼續下去,而且瑪蒂爾德的亦是如此,她會在沒有他的情況下存在著,而且,她對另一個人付出關心的時間終將到來。瑪蒂爾德,他的瑪蒂爾德,跟另一個男人在一起,這種痛苦難以承受。他的淚水現在奪眶而出,他抬頭看行李架,找尋他的小手提箱,它就在那裡,唾手可得,那黃銅的握把飢渴地向他伸展著。是的,他明確地知道他應該要做的事:抓住把手,把箱子提起來越過行李架的金屬橫桿,把它拿下來,在下一站下車,不論那是何處,搭上第一班回維也納的火車,讓自己匍匐於瑪蒂爾德的寬恕之下,還不算太遲,她肯定會認領他的。

但是,他想像著尼采阻止他的有力神態。

「弗裡德裡希,我怎麼可能放棄一切事情呢?我真是個傻瓜才去遵從你的勸告!」

「你在遇到我之前就已經放棄了一切重要的事情,約瑟夫,那就是你為何處於絕望之中。你記得對於失去了那前途無量的傢伙,你感到如何的悲痛嗎?」

「但是現在,我一無所有。」

「一無所有就是最重要的事情!為了茁壯的成長,你必須先把你的根部深深地穿進虛無之中,並且學會去面對你最寂寥的孤獨。」

「我的妻子、我的家庭!我愛他們。我怎麼能離開他們呢?我應該在下一站就下車。」

「你只是在逃避你自己。要記住,每一刻都是永劫回歸。考慮一下這點,想想在整個永恆之中逃離你的自由!」

「我有責任要——」

「只有一種責任,成為你的存在的責任。要堅強,不然,你將永遠利用他人來作為你本身的放大。」

「但是瑪蒂爾德。我的誓言!我的責任去——」

「責任,責任!你會從這些小小的美德上腐敗。學習去變得缺德吧,從你舊生命的灰燼上,建立起一個新的自我。」

前往意大利的一路上,尼采的話語跟隨著他。

「永劫回歸。」

「永恆存在的沙漏上下倒轉,週而復始。」

「讓這個想法主宰你,我向你保證,它將會永遠地改變你。」

「你喜愛這個想法或憎恨它?」

「以你喜愛這個概念的方式來生活吧。」

「尼采的賭注。」

「實現你的生命。」

「死得其所。」

「有勇氣去改變你的信念!」

「這一生就是你永恆的生命。」

兩個月之前在威尼斯,一切就已經開始了。現在,他正邁向的是回到平底輕舟之城。火車越過瑞士意大利邊界,意大利語傳入了他的耳朵,他的思緒從永恆的可能轉向了明天的現實。

當他在威尼斯步下火車時,他可以去哪裡呢?他今晚要睡在何處?他明天要做什麼?明天之後呢?他要拿他的時間怎麼辦?尼采會做些什麼?當他沒有病痛時,他散步、思考並寫作,但那是他的方式。怎麼辦呢?

首先,佈雷爾很清楚,他必須去賺取生活費。他錢袋裡的現金只能維持幾個星期,之後,銀行會在麥克斯的指示之下,每個月僅僅寄給他一張為數不大的匯票。他當然可以繼續當個醫生。至少有三個他以前的學生在威尼斯掛牌行醫,他應該不會有建立業務的困難。語言也不會構成問題:他有敏銳的聽覺與一些英語、法語及西班牙語,他可以讓意大利語上手得很快。但是他犧牲如此之大,只為了在威尼斯重拾他在維也納的生活嗎?不,那種生活已成往事!

或許試試餐廳的工作。由於他母親的過世與他祖母的虛弱,佈雷爾學會了烹飪,時常協助準備家裡的三餐。雖然瑪蒂爾德取笑他,並把他趕出廚房,當她不在附近時,他常常晃進去評頭論足一番,並指揮廚子做事情。是了,他考慮得越多,他越強烈地感覺去餐廳工作可能是個方法。不止做管理或出納,他想要接觸食物——去準備,去料理。

他很晚才抵達威尼斯,並且再次把夜晚花在一間火車站旅店之內。到了早上,他搭一艘平底船進入了市中心區,並邊走邊想了幾個小時。許多威尼斯當地人轉頭看著他。當他在一間商店櫥窗的反射光裡捕捉到他自己的形象時,他終於瞭解到原因所在:長鬚、帽子、大衣、西裝、領帶——全部是不討人喜歡的黑色。他看起來像外國人,完全就像一個老去的富有維也納猶太醫生!昨晚在火車站,他注意到成群結隊的意大利妓女在拉客。沒有一個接近他,毋庸置疑!鬍子與葬禮般的衣服必須捨棄。

他的計劃緩慢成型:首先,先造訪一個理髮師與勞工階級的服裝店。然後他會開始上密集的意大利語課程。或許在兩三個星期之後,他可以著手鑽研餐飲業:威尼斯可能需要一間優秀的奧地利餐廳,或甚至是奧地利猶太式的餐廳——他在散步時,看到了幾間猶太教會。

當理髮師魯鈍的剃刀,攻擊著他留了超過21年的鬍子時,那剃刀把他的頭扯得前後晃動。有時候,它乾淨利落地割斷了一片片鬍鬚,但更常見的是,它把金屬絲般的赭紅色毛髮連根拔起。理髮師既冷峻又不耐煩。佈雷爾認為,他的態度是可以理解的。對打理這種程度的鬍子來說,60里拉實在是太少了。向理髮師示意要他慢下來,佈雷爾伸手到口袋裡,出價200里拉來換取一次較為溫柔的刮臉。

20分鐘之後,當他瞪著理髮師裂掉的鏡子時,一陣對他自身面貌的憐憫席捲過他。自從他見過那副容貌以來的數十年,他已經遺忘了它在鬍鬚的陰影下與歲月的戰鬥。現在一片光禿了,他看到它是如此倦怠,且磨損得厲害。只有額頭與眉骨依然保持堅定,並且毅然決然地支撐著他鬆弛與下垂的臉面肌肉。從兩個鼻孔往兩邊,各有一道巨大的凹陷延伸,把他的臉頰與嘴唇隔開,細微的皺紋從兩個眼睛往下蔓延。火雞咽喉般的皺褶,從他的顎骨垂下。還有他的下巴——他已經忘掉他的鬍子隱藏下他軟弱下巴的羞赧,它現在甚至更為脆弱、膽怯地閃躲著,竭盡所能地掛在他下唇的濕潤之下。

在他前往一間服裝店的途中,佈雷爾看著路人的衣著,決定去買一件厚實的深藍色短大衣、一兩雙堅固的皮靴以及一件條紋的厚毛衣。然而,每個擦肩而過的人都比他年輕。年齡較長的人穿些什麼呢?他們到底又在哪裡呢?每個人看起來都這麼年輕。他怎麼結交朋友?他如何認識女人呢?或許是餐廳的女侍,或者一位意大利語的教師。不過,他想到,我不想要另一個女人!我永遠不會找到一個像瑪蒂爾德的女人。我愛她,這真是愚不可及。我為何要離開她呢?我老到難以重新來過。我是街上最老的人,或許那邊那個拿著枴杖的老女人要比我年長一些或者是那個彎腰在賣菜的男人也比我年長,他突然感到一陣暈眩。他簡直站不住。在他身後他聽到了一個聲音。

「約瑟夫,約瑟夫!」

那是誰的聲音啊?聽起來很耳熟!

「佈雷爾醫生!約瑟夫·佈雷爾!」

誰知道我在這裡呢?

「約瑟夫,聽我說!我要從10往回數到1。當我數到5的時候,你的眼睛會張開。當我數到1的時候,你會完全醒過來。10,9,8……」

我認識那個聲音!

「7,6,5……」

他睜開了眼睛。他抬頭看到弗洛伊德微笑的臉孔。

「4,3,2,1!你完全清醒了!好啦!」

佈雷爾很震驚,「發生了什麼事?我在哪裡,西格?」

「一切都沒事了,約瑟夫。醒醒吧!」弗洛伊德的聲音堅定但和緩。

「怎麼回事?」

「給你自己幾分鐘,約瑟夫,你會想起一切事情的。」

他發現他躺在診療室的沙發上。他坐起來,他又一次問說,「怎麼回事?」

「你來告訴我怎麼回事吧,約瑟夫。我完全是照你指示做的。」

當佈雷爾看來依然恍恍惚惚的時候,弗洛伊德解釋說:「你不記得了嗎?你昨晚來找我,並要我今天上午11點來這裡,協助你做一項心理學實驗。當我到達時,你要我催眠你,用你的表來作為擺錘。」

佈雷爾伸手到他背心的口袋裡。

「在這兒,約瑟夫,在咖啡桌上。記得了嗎?你要我指示你陷入深沉的睡眠,並且設想一連串的經驗,你跟我說,實驗的第一部分是專注於告別——離開你的家庭、朋友甚至患者,而且在看來有必要時,我應該給你一些暗示,像是『辭行』或者『你無法再回家裡。』接下來的部分,是致力於建立一種新生活,而且我要做的暗示是像『繼續下去』,或者『你下一步要做什麼?』」

「是的,是的,西格,我清醒了,都回到我心裡來了。現在是幾點?」

「星期天下午1點鐘。你被催眠了兩個小時,就如同我們所計劃的。大家很快就會來用正餐了。」

「詳細地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你觀察到些什麼?」

「你迅速進入一種恍惚狀態,約瑟夫,而且,在大部分時間中是保持受到催眠。我只能說有某種生動的戲劇在上演——不過是無聲地在你本身的內在劇院裡。有兩三次,你似乎要脫離那恍惚狀態,我則建議說,你在旅行並感到火車的震動,而且你是把頭靠在坐墊上陷入沉睡,借此來加強它。每一次,這似乎都很有效。我無法告訴你更多的事情,你看起來非常不快樂,有好幾次你在悲泣,而且有一兩次看起來很害怕。我問你是否想要停止,但是你搖著你的頭,所以我鼓勵你繼續往下走。」

「我說得很大聲嗎?」佈雷爾按摩著他的眼睛,依然試圖要讓自己清醒些。

「很少。你的嘴唇動個不停,所以我猜你在想像著對話。我只能辨識出幾個字,好幾次你叫著瑪蒂爾德,而且我同樣聽到貝莎的名字,你是在說到你的女兒嗎?」

佈雷爾遲疑著。怎麼回答呢?他想要冒險告訴西格一切,然而,他的直覺卻警告他不要輕舉妄動。西格畢竟只有26歲,並且視他為一個父輩或一個兄長。兩個人都習慣於這種關係,佈雷爾不準備要遽然改變它所帶來的不自在。

此外,佈雷爾知道在牽扯到愛情或肉慾上,他的年輕朋友是如此生澀與氣量狹小。他記起他近來如何借口宣稱所有的神經官能症都起源於性生活,讓他受窘又困惑!而就在不久之前,西格是如何義憤填膺地為了施尼茨勒的沉溺肉慾,而譴責了年輕的他。由此,對於一個41歲的丈夫著迷於一個21歲的病人,又能期望西格會諒解多少呢?尤其當西格是絕對站在瑪蒂爾德的戰線上的時候!不行,對他吐露秘密會是個錯誤。最好是跟麥克斯或尼采去說!

「我女兒?我不確定,西格。我記不得了,我母親的名字也是貝莎,你知道這點嗎?」

「喔,對啊,我忘掉了!不過,她在你很小的時候就過世了,約瑟夫。為什麼你會在現在跟她道別呢?」

「或許,我從來不曾讓她真正地離去吧。也許,人在能夠成為他本身思想的主人之前,必須先把這些事給逼出來!」

「嗯——有意思。讓我們看看,你還說了些什麼其他的事情?我聽到,『不再行醫』,然後就在我叫醒你之前,你說:『老到難以重新來過!』約瑟夫,我的好奇心快要爆炸了。這一切是什麼意思?」

佈雷爾小心地斟酌著字句,「我所能告訴你的是這樣子,西格,這全部都與那位穆勒教授有關,西格。他迫使我去考慮我的人生,而我瞭解到,我達到一個關卡,我大部分的選擇都已成為過去。然而我想要知道,去做了不同的抉擇會像什麼樣子,去經歷另一種沒有醫學、家庭、維也納文化的生活。所以我嘗試了一個思想實驗,去擁有讓我自己解放於這些任意模型的經驗,去面對混沌,甚至去進入某種相反的生活。」

「那你所學到的是什麼?」

「我依然感到昏沉,我需要時間去理清一切。我清楚感覺到的一件事情是,不要讓你的生活控制你。否則,到頭來,你在40歲的時候,會感到你不會真正地活過。我學到了什麼?或許是去體驗現在,以致我在50歲時不會帶著悔恨來回顧四十幾歲。這對你也很重要。每個熟知你的人,西格,都瞭解你有非比尋常的天賦。但是,你有一種負擔:土壤越豐富,耕耘的失敗就越不可原諒。」

「你是有所不同了,約瑟夫。也許那催眠改變了你,你以前從來沒有像這樣跟我說過話。謝謝你,你的信心激勵了我,不過,它或許也加重了我的負擔。」

「我同時還學到了,」佈雷爾說,「或者它也許是同一回事,我不確定,我們必須以彷彿我們是自由的方式來生活。即使我們無法逃離命運,我們依然必須迎頭抵住它,我們必須運用意志力來讓我們的宿命發生,我們必須愛我們的命運,就如同——」

門上響起了叩門聲。

「你們兩個還在不在裡面啊?」瑪蒂爾德問道,「我可以進來嗎?」

佈雷爾連忙打開了門,瑪蒂爾德則帶著一盤熱騰騰的小紅臘腸進來,每一條都裹著鬆軟的面衣。「這是你的最愛,約瑟夫。我今天早上想起來,我有一段很長的時間沒為你做這道小菜了。正餐好了。麥克斯與瑞秋在這裡,其他人則在路上。而西格,你給我留下來,我已經準備好你的座位了,你的病人要再多等上一個鐘頭。」

收到了佈雷爾對他點頭示意的暗示,弗洛伊德離開了房間。佈雷爾以他的手臂摟住了瑪蒂爾德:「你知道嗎,親愛的,你問我們是不是還在房裡真是奇怪啊。我待會兒會告訴你我們的談話,不過,它就像經歷了一趟命運之旅一般。我覺得我離開了一段很長的時間,而現在我回來了。」

「那很好,約瑟夫。」她把的手放在他的臉頰上,深情地搓揉著他的鬍鬚,「很高興能歡迎你回來,我很想念你。」

依據佈雷爾家的標準,桌旁只有九個大人的正餐是個小聚會:瑪蒂爾德的父母,瑪蒂爾德另一個妹妹露絲與她的先生邁爾,瑞秋與麥克斯,還有弗洛伊德。八個孩子坐在休息室內的另一桌。

「你為什麼盯著我看?」在她端出一大鍋馬鈴薯胡蘿蔔湯時,瑪蒂爾德對佈雷爾低語說,「你讓我不好意思,約瑟夫,」她在稍後放下一大盤煨小牛舌與葡萄乾時說,「不要這樣,約瑟夫,不要再盯著看!」在她幫忙清理桌子,好上甜點時,她又說了一次。

但是約瑟夫沒有停止,好像是有史以來的第一次,他仔細端詳他太太的臉龐。他悲傷地發覺,她也是一名對抗時間戰役的鬥士。她的臉頰並沒有凹陷,她拒絕去縱容這點,但是她無法防衛所有的前線陣地,微細的皺紋從她的眼角與嘴角往外擴張。她來回盤繞並挽在一個閃爍髮髻中的頭髮,已經嚴重地被絲絲灰色所滲透。這是在什麼時候發生的?有部分要歸咎於他嗎?如果兩人能夠聯合起來,或許可能會少受到一些損失。

「我為什麼要停下來呢?」在她伸手來收盤子時,約瑟夫輕輕地環在她的腰際,他隨著她進了廚房。「我為什麼不應該看著你呢?我——啊,瑪蒂爾德,我讓你哭了!」

「喜極而泣,約瑟夫。不過也很難過,當我想到這歷經了多少時間,這一整天都很奇怪。不管怎樣,你跟西格到底在說些什麼?你知道他在用餐時跟我說了什麼嗎?他準備要以他第一個女兒的名字來紀念我!他說,想要在他的生命中有兩個瑪蒂爾德。」

「我們一直懷疑西格很聰明,現在我們確定他真是如此。這是奇怪的一天,不過也是一個重要的日子——我決定要娶你。」

瑪蒂爾德在她的托盤上安排好咖啡杯,把她的雙手放在他的頭上,並且把他拉向她,親吻著他的前額,「你是不是喝酒了,約瑟夫?你在胡言亂語。」她再度拿起托盤,「不過我喜歡它。」就在推開通往餐廳的迴旋門之前,她轉過身來,「我以為你在14年前就決定娶我的。」

「重要的是,我選擇在今天說出來,瑪蒂爾德,還有每一天。」

在咖啡與瑪蒂爾德的甜點之後,弗洛伊德趕忙離開去醫院。佈雷爾與麥克斯則一個人拿了杯梅子白蘭地進到書房,坐下來下棋。在順暢的簡短棋局之後,麥克斯迅速地以令人畏縮的王后側面攻擊,粉碎了法式防禦,在麥克斯開始重設下一局時,佈雷爾拉住了他的手,「我需要談談,」他跟他的連襟這麼說。麥克斯很快地克服了他的失望,把棋子推開,點燃雪茄,噴出一大口煙,等待著。

自從幾個星期以前那場令人尷尬的意外,那時,佈雷爾第一次告訴麥克斯有關尼采的事,兩個人就從此變得親近了許多。現在作為一個有耐心又產生共鳴的聽眾,隨著佈雷爾對他與艾克卡·穆勒會面的說明,麥克斯以極大的興趣經歷了過去兩個星期的事情。今天,在佈雷爾詳細描述了昨天在墓園的討論以及這個早上不尋常的催眠事件之後,他似乎被弄得瞠目結舌。

「所以,在你的催眠狀態之中,你先想到的是我會試圖擋住門以阻止你離開?我說不定會這樣做。還有誰在棋盤上能被我殺得丟盔棄甲而逃呢?不過老實說,約瑟夫,你看起來不一樣了,你真的認為你把貝莎趕出了你的心思嗎?」

「真令人驚訝,麥克斯。現在,我可以用我想任何其他人的方式去想她。好像我動了一場外科手術,把貝莎的意象,與以往附著在它上面的一切情緒區分開來!而且,我確信這個手術絕對是發生在那一刻,當我在花園中看到她跟她的新醫生的那個瞬間!」

「我不懂。」麥克斯搖著他的頭,「或者,最好還是不要懂呢?」

「我們必須嘗試。去說在我看到她跟杜爾肯醫生的那一瞬間,我是指我對她跟杜爾肯醫生的幻想,它逼真到我依然將它視為一件真實的事件,我對貝莎的迷戀在那一刻逝去了,這樣說也許是不對的。我確信那份迷戀早已為穆勒所削弱,尤其在他讓我瞭解到,我是如何地賦予了她巨大的力量。對貝莎與杜爾肯醫生的恍惚幻想,出現在適當的時機,一舉驅逐了它。當我看到她對他重複著那些熟悉的場景時,我彷彿是一板一眼地背誦著劇本一樣,她所有的力量就消失了。我突然理解到,她並沒有任何力量。她無法控制她本身的行動,事實上,她就像我一樣地無助與受驅使。我們兩個,不過是彼此妄想劇情中的替身演員而已,麥克斯。」

佈雷爾露齒微笑,「不過你知道,某種甚至更為重要的事,發生在我身上,那是我對瑪蒂爾德感覺的轉變。我在恍惚之中感覺到一點,但是,它現在甚至更加強烈地凝聚起來。我在整個用餐時間都注視著她,並且一直感到那股對她波濤洶湧的熱情。」

「是啊,」麥克斯微笑著,「我看到你注視著她,看見瑪蒂爾德緊張很好玩,就像以往看著你們兩個之間在鬧著玩一樣。也許這非常簡單,你現在珍惜她,是因為你有過失去她會是什麼樣子的親身體驗。」

「是的,那是一部分,不過還有其他的部分。你知道,多年來一直束縛我的馬嚼子,我以為是瑪蒂爾德放進我嘴裡的。我感到被她所監禁,並且渴望我的自由,體驗其餘的女人,去擁有另一個全然不同的生活。」

「然而,當我去做穆勒要我去做的事情,當我抓住了我的自由的時候,我驚慌失措。在恍惚之中,我試圖背叛自由。我把馬嚼子提供出來,先是給貝莎,然後是伊娃。我張開我的嘴跟她們說,『拜託,拜託,用韁繩來控制我吧,把這個塞進我的嘴巴,我不想要自由自在。』事實是,我被自由給嚇壞了。」

麥克斯嚴肅地點頭。

「記得嗎,」佈雷爾繼續說著,「我跟你說我在催眠中到威尼斯一遊——在那間理髮店裡,我發現了我老去的面孔?在那條有很多服飾店的街上,我發覺自己是最老的人?某些穆勒說過的話,當下回到腦海裡,『選擇正確的敵人。』我想那就是關鍵!這些年來,我一直與錯誤的敵人在戰鬥。真正的敵人一直就不是瑪蒂爾德,而是宿命。真正的敵人是衰老、死亡以及我本身對自由的恐懼。我責怪瑪蒂爾德不讓我去面對我實際上不願去面對的事!我懷疑,有多少個丈夫對他們的妻子做相同的事情?」

「我想我是他們其中之一,」麥克斯說,「你知道,我時常做些關於我們童年時光的白日夢,還有我們在大學的日子。『噢,真難過!』我對自己說。『我怎麼居然會讓那些時光給溜走了呢?』然後我暗自責難著瑞秋——好像童年的結束是她的錯!我變老是她的錯!」

「是的,穆勒說,真正的敵人是『時間那吞噬人的巨浪』。但是為了某種理由,我現在不會在這些巨浪之前感到如此無助。今天,或許是有生以來的第一次,我感覺我好像決心要我的生活。我接受了我所選擇的生活。現在,麥克斯,我不希望我曾經選擇任何不同的事情。」

「你就像你的教授一樣聰明,約瑟夫,在我看來,你以設計這個催眠的實驗來智取了他。你在未曾讓真實的事情發展到無可挽回的情況下,去實驗一種無可挽回的決定。不過,仍舊有些我無法瞭解的事情。你設計這項催眠實驗的那部分恍惚期間在哪裡呢?當你在那種催眠之中的同時,必然有部分的你意識到真正發生的是些什麼。」

「你說得沒錯,麥克斯。目擊者在什麼地方呢,那個欺騙剩餘的『我』的『我』?我想到他就頭昏腦漲。有一天,一個遠比我聰明的人會出現,這個人會揭曉謎底。不過,不是的,我不認為我智取了穆勒。事實上,我感到相當不同了:我覺得我讓他失望了,我拒絕去遵照他的處方。或者,我也許只不過是認知到我的極限。他經常說,『每個人都必須決定,他可以承受多少真理。』我猜我做出了決定。而且,麥克斯,作為一個醫生,我同樣讓他失望,我什麼都沒有給他。事實上,我甚至不再想要幫助他。」

「不要對自己太挑剔了,約瑟夫。你一直對自己如此嚴厲,你跟他有所不同。你記得我們一起上的那堂宗教思想家的課——裘德教授,對不對?還有他用在他們身上的那個術語——『預言家』。那就是你的穆勒——一位預言家!我長久以來就喪失了誰是醫生、誰是病人的眼光,不過,如果你是他的醫生,而且就算你能夠改變他,而你實際上沒有辦法,你會想要改變他嗎?你曾經聽說過半個結了婚或顧家的預言家嗎?不行的,那會毀掉他。我想,他的宿命就是去做一個寂寞的探索者。」

「你知道我怎麼想的嗎?」麥克斯打開了棋盒,「我覺得已經有足夠的治療了,也許結束了。也許再多一點這種治療,會害死病人與醫生兩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