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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隔天早上佈雷爾進入尼采房間的時候,依然穿著他皮毛襯裡的大衣,並拿著一頂黑色高頂絲質禮帽。「弗裡德裡希,看看窗外!那個低垂在天際、害羞的橘色圓球——你認得出它來嗎?我們維也納的太陽終於露臉了。我們今天是否以散步來慶祝一下呢?我們彼此都說過,我們在散步的時候思慮最清楚。」

從他的書桌旁邊,尼采充滿活力地彈起來,彷彿他的腳上有彈簧似的。佈雷爾從未見過他移動得如此迅速。「沒有讓我更高興的事情了,護士們已經有三天不允許我走出戶外。我們可以在哪裡散步呢?我們有足夠時間跑到圓石車道以外嗎?」

「我的計劃是這樣。每個月一次,在安息日時,我會去看看我父母的墳地。今天跟我一塊兒去吧——那個公墓不到一個小時的車程就到。其間,我會稍微暫停一下,只要有足夠的時間可以打理一把花束就好。從公墓那裡,我們可以去瑟默鈴格海德,花一個鐘頭在森林與草地中散步,趕在用正餐前回來。在安息日,我在下午以前是不排定約會的。」

佈雷爾等候尼采更衣。尼采常說,雖然他喜歡清冷的氣候,後者可不喜歡他,所以,為了保護他自己免於偏頭痛,在掙扎著穿上他的大衣之前,他套上了兩件厚實的毛衣,並且把一條羊毛圍巾,在他的脖子上繞了好幾道。綁上一個綠色的遮陽帽簷,以保護他的眼睛免於強光的照射,再加一頂綠色巴伐利亞式毛線帽。

在車行之中,尼采詢問了塞在車門的置物袋與散佈在空位上、堆積如山的病歷、醫學書籍與期刊。佈雷爾解釋說,他的馬車是他的第二個辦公室。

「有時候,我花在這裡的時間,比在貝克街辦公室還要多。前一陣子,一位年輕的醫學院學生,西格蒙德·弗洛伊德,想要得到一位醫生日常生活的第一手資料,他要求陪我整整一天。我花在這輛馬車上的時間,真的把他給嚇到了,他在當時就下定決心,他要追求的事業寧可是研究而不是診療。」

他們在馬車上繞過了城裡南端的瑞鈴街,在史瓦森堡橋越過了維恩河,經過了夏宮,循著列維格街,然後是希梅林豪普街,很快就來到了維也納市立中央公墓。進入第三道大門是猶太墓區,10年來都駕車帶佈雷爾到他父母墓地的費雪曼,正確無誤地在迷宮般的小徑上轉折,某些小徑的寬度僅容馬車穿越。馬車最後停在羅塞普爾德家族巨大的陵墓之前。當佈雷爾與尼採下馬車的時候,費雪曼把放在他座位下的一大束花給佈雷爾。兩位男士靜靜地走在一條泥土小徑上,經過成排的墓碑。某些只簡單地載有姓名與死亡日期,有些則有簡短的陳述以作追憶,其他則裝飾著六芒的大衛王之星,或者是手指展開的雙手浮雕,用以指示最神聖的宗族,柯亨一脈的死亡。

佈雷爾指著許多放有新鮮花束的墳,「在這塊死者之地,這些是死者,而那些,」他指向墓地中古老的一段,未受照顧而一片荒蕪,「那些是真正的逝者。現在沒有人會照顧他們的墳墓,因為沒有任何活著的人認識他們,他們知道死亡真正的滋味。」

來到他的目的地,佈雷爾站立在一大塊家族用地的前面,周圍還繞著浮雕石欄杆。裡面有兩座墓碑:小而直立的一個上面寫著,「阿道夫·佈雷爾1844—1874」;一塊大而平的灰色大理石板上,雕刻著兩行銘文:

利奧波德·佈雷爾 1791—1872

摯愛的導師與父親

永不為他的兒子們所遺忘

貝莎·佈雷爾 1818—1845

摯愛的母親與妻子

死於青春與美麗的綻放之中

佈雷爾拿起了放置在大理石板上的小石瓶,清出上個月乾枯的花朵,溫柔地把他帶來的花插進去,把它們抖開。在他父母的大理石板與他弟弟的墓碑上,各放了一個小而平的卵石之後,他頭低垂著靜靜站在那裡。

尼采尊重佈雷爾對獨處的需要,他便信步沿著一條排列花崗岩與大理石墓石的步道走去。他馬上進入鄰近區域內,富有的維也納猶太人,高德史密特斯、葛柏斯、阿特曼、維瑟米斯,他們死後就如生前一般,在尋求維也納基督教社會的認可。巨大的陵墓安放著整個家族,他們的大門上架設了厚重的熟鐵格狀浮雕,點綴以攀附的鐵製葡萄籐,並且由精製的墓園雕像守護著。步道再往下走是許多墓碑,上面站立著各家宗派的天使,他們伸展的石頭手臂是在祈求注意與追思,尼采如是想像著。

10分鐘後,佈雷爾趕上了他。「要發現你很容易,弗裡德裡希,我聽到你在哼唱。」

「我在散步的時候,以對自己創作打油詩來自娛。聽聽看,」他說,在佈雷爾的腳步落在他身旁時,「我最新的一首:

雖然沒有石頭能夠聆聽,也沒有石頭能夠見證

每一個都柔聲嗚咽著,『記得我,記得我。』」

然後,在不等待佈雷爾的反應之下,他問道,「誰是阿道夫,那在你父母旁邊的第三位佈雷爾?」

「阿道夫是我唯一的弟弟,他在八年前過世。據說我母親的死,是他誕生的後果。我的祖母搬進我家來養育我們,不過,她在很久以前就去世了。現在,」佈雷爾輕聲說,「他們全都走了,我則是隊伍中的下一個。」

「那些卵石呢?這裡許多的墓石,我看到都有卵石在它們上面。」

「一個非常古老的猶太習俗——只是向死者致敬,去表示追思。」

「向誰表示呢?請原諒我,約瑟夫,如果我在禮節上有所逾越的話。」

佈雷爾伸手到外套內去鬆開衣領。「不會,沒有關係的。事實上,你問了我對破除迷信的典型問題,弗裡德裡希。我曾經讓別人這樣侷促不安,我現在卻以類似的方式來忸怩真是奇怪啊!不過我沒有答案。我留下那些卵石不為了任何人,不是為了社會儀式的緣故,不是為了讓其他人見到,我沒有其他家人,我是唯一會造訪這座墓地的人。這麼做也不是基於迷信或恐懼,當然不是希望在來世有所回報,打從孩提時代開始,我就相信生命是兩個完全相等的虛空之間的火花,介於出生之前與死亡之後的黑暗當中。」

「生命——兩個虛空之間的一個火花。一個優美的意念,約瑟夫,而且不是很奇怪嗎,我們是如何被第二個虛空所迷住,從未想到過那第一個?」

佈雷爾大表欣賞地點著頭,並且在片刻之後繼續說道:「不過,那些卵石,你問我為誰留下那些卵石?或許,我的手受到了巴斯噶的打賭所慫恿。畢竟,有什麼好失去的呢?那是塊小卵石,舉手之勞而已。」

「而且也是個小小的問題,約瑟夫。我之所以問它,僅僅是爭取時間來思索一個更大的問題!」

「哪一個問題?」

「你為何從未跟我說過你母親的名字叫做貝莎!」

佈雷爾根本就沒有料想到會有這個問題,他轉頭看著尼采。「為什麼應該要說呢?我從來沒有想到過它。我從來沒有告訴過你說,我最大的女兒同樣名叫貝莎,這沒有關聯。就像我跟你說的,我母親在我三歲時過世,而且我對她沒有印象。」

「沒有意識上的記憶,」尼采糾正他說,「但是,我們大部分的記憶存在於潛意識裡。你無疑讀過哈特曼的《無意識的哲學》?它在每一個書店裡都找得到。」

佈雷爾點頭,「我知道得很清楚,我們咖啡館裡的那群人,花過許多時間來討論。」

「那本書的背後有一個真正的天才——是那位出版商,不是作者。哈特曼頂多是個匠氣的哲學家,不過是盜用了歌德、叔本華與謝林的思想罷了。但是,對那位出版商鄧克爾,我要說,『脫帽致最高敬禮!』」尼采把他的綠帽子在空中揮舞著,「那是個知道如何去把一本書,放在歐洲每位讀者鼻子前面的人。已經第九版了!奧弗貝克跟我說,已經賣出了超過10萬本了!你能想像嗎!如果我的書賣了200本,我就很感激了!」

他歎口氣,把他的帽子放回頭上。

「回到哈特曼身上,他討論了兩打無意識的不同面相,並且,毋庸置疑地,確立了我們記憶與精神過程的最重要部分,是在意識之外。我同意這點,除了他走得不夠遠之外:我相信,很難把生活,真實的生活,高估到是由無意識體驗的程度。意識只是覆蓋著存在的一層半透明表皮而已,受過訓練的眼睛可以看穿它——看到原始的力量、本能,看到那個通往權力的意志發動機。」

「事實上,約瑟夫,昨天在想像進入了貝莎的夢裡面的時候,你提到了無意識。你是怎麼說來著,你獲得了進入她內心深處密室的蓬門,在那個庇護所裡面,永遠沒有東西會毀滅?如果你的意像永恆地居住在她的心裡面,那麼,當她想到其他東西的時刻,這個意象會被安置在哪裡呢?那裡面顯然必須有個無意識記憶的浩瀚儲藏室。」

在這一刻,他們遇到了一小群送葬者,聚集在一頂覆蓋著一塊敞開墳墓的帳篷下。四個魁梧的公墓技工,以強固的繩索放下棺木,而送葬者現在排成一列,連最虛弱與老邁的亦不例外,把一小鏟泥土丟進墳墓裡。佈雷爾與尼采一言不發地走了幾分鐘,吸著一塊新土濕冷、甜酸的氣味,他們來到一處岔路。佈雷爾碰碰尼采的手臂,示意他們必須選擇右邊的步道。

「關於無意識記憶的部分,」當他們不再聽到砂土擊打木頭棺槨的時刻,佈雷爾繼續說道,「我完全同意你。事實上,我對貝莎的催眠工作,展現了它們存在的大量證據。但是,弗裡德裡希,你所建議的是什麼呢?肯定不是我之所以愛上貝莎,是因為她與我母親有相同的名字吧?」

「你不覺得這很奇怪嗎,約瑟夫,雖然我們對你那位叫做貝莎的病人,談論了這麼多時間,直到今天早上之前,你都不曾告訴過我那是你母親的名字?」

「我沒有對你隱瞞這點。我只是從來不曾把我的母親連到貝莎身上。即便是現在,它似乎依然是牽強附會八竿子打不到的,對我來說,貝莎是貝莎·帕朋罕,我從來沒有想到過我母親,她的意象從來不曾進入過我的心裡。」

「然而,你卻一直在她的墓前獻花。」

「那是對我整個家庭的墳墓!」

佈雷爾意識到自己在鬧彆扭,不過儘管如此,他還是決定繼續說出他的真心話。他感到對尼采毅力的一陣仰慕,他堅忍不拔地貫徹在他對心理學的探究當中。

「昨天我們努力於貝莎每一層可能的意義上,你的清掃煙囪喚起了許多記憶,你母親的名字怎麼可能從未浮上心頭呢?」

「我怎麼可能回答這樣的問題?無意識的記憶是在我的意識控制之外。我不知道它們在哪裡,它們擁有一種它們自身的生命。我只能說我所經歷到的事情,那些真實的事情。而貝莎之作為貝莎,是我生命中最為真實的事情。」

「但是,約瑟夫,那正是重點所在。我們昨天所得知的,不就是你跟貝莎的關係是不真實的,是一種與真正的貝莎無關的幻覺,糅合意念與渴望在裡面?」

「昨天我們得知了你對貝莎的幻想,保護你免於面對未來,還有老化、死亡與被遺忘的恐懼。今天,我瞭解到你對貝莎的夢想,同樣受到來自過去幽靈的玷污。約瑟夫,只有現在這一瞬間是真實的。到頭來,我們只在現今這一刻體驗到我們自己。貝莎不是真實的,她不過是來自未來與過去的一個幻影。」

佈雷爾從未見過尼采如此自信——對每個字都斬釘截鐵。

「讓我換一種說法吧!」他繼續說道,「你認為你跟貝莎是親密的兩人世界——是在可想像的範圍裡,最為親近又私密的關係。不是這樣嗎?」

佈雷爾點點頭。

「然而,」尼采心有所感地說,「我確信你跟貝莎不可能有一種私密的關係。我相信,當你能夠回答一個關鍵問題的時候,『有多少人在這場親密關係當中?』你的妄想就會為之減輕。」

馬車就在前頭等候著,他們上了車,佈雷爾指示費雪曼帶他們去瑟默鈴格海德。

坐進裡面,佈雷爾就專注在那個問題上,「我不瞭解你的言外之意,弗裡德裡希。」

「你理所當然可以看出來,你跟貝莎並沒有私下的密談,從來就不是你跟她獨處。你的幻想注入了其他東西,具有救贖與保護能力的美麗女子,你為了要貝莎以身相許而擊退的匿名男子們,貝莎·佈雷爾,你的母親,還有一個擁有討人喜愛笑容的10歲小女孩。約瑟夫,如果我們終究學到了任何事情的話,那件事就是,你對貝莎的妄想與貝莎無關!」

佈雷爾點點頭並陷入沉思,尼采也陷入沉默,並且在接下來的車程中瞪著窗外。當他們下車時,佈雷爾要費雪曼在一個鐘頭之後來接他們。

太陽現在消逝在一塊巨大的藍灰色雲層之後,兩位男士則迎向昨天才橫掃過俄羅斯大草原的刺骨寒風。他們把衣服扣到領口,並且踏著輕快的腳步出發,尼采是首先打破沉默的那一個。

「真是奇怪,約瑟夫,我總是會被墓地所撫慰。我告訴過你我的父親是一位路德教派的牧師。但是,我跟你說過,我的後院與遊樂場就是村裡的墓園嗎?附帶提一下,你知道蒙田那篇論死亡的論文吧,他在裡面勸告我們說,我們所住的房間要有一扇俯視墓地的窗戶?他主張說,那會讓一個人的頭腦清楚,並且讓生命中優先順序得以均衡。對你而言,墓地能起這種作用嗎?」

佈雷爾點點頭,「我喜愛那篇論文!有一段時間,造訪墓地對我來說曾經是勇氣恢復的良方。幾年以前,當我為了我大學事業的終結而感到挫敗時,我在死者之中尋找到慰藉。墳塚以某種方法撫慰了我,容許我讓我生命中的瑣事化為平庸。不過,之後它突然變了!」

「怎麼說呢?」

「我不知道是為了什麼,不過,墓地那種鎮定、啟發的效果,為了某種原因而消失了。那種肅穆的感覺消失了,我開始把墓園天使與有關沉睡在上帝手臂中的墓誌銘視做愚昧、可悲、可憐。幾年之前,我承受了另一項改變。有關墓地的一切事情,墓碑、雕像、死者的居所,開始讓我恐懼。就像孩子一樣,我覺得幽靈在墓地裡徘徊不去,而且,當我在走向我父母的墳墓時,不停地左顧右盼、瞻前顧後。我開始拖延前來造訪的時間,並且找人陪我一塊來。現在,我的造訪時間變得越來越短。我時常害怕我父母的墳墓,有時候,當我站在那裡時,我害怕我會沉入土裡面,並被吞噬掉。」

「就像在你的噩夢中,地面在你的腳底下液化。」

「多奇怪啊,你竟會提到那個夢!就在幾分鐘前,同一個夢掠過了我的心頭。」

「或許,它是一個墓園的夢。在這個夢中,就我記憶所及,你下墜了40英尺,並且落在一塊石板上,『石板』是不是你的用語?」

「一塊大理石石板!一塊墓碑!」佈雷爾回答道,「上面寫有我無法辨識的東西!還有其他一些事情,我不認為我告訴過你。這位年輕的學生兼朋友西格蒙德·弗洛伊德,我先前提到過他,在我出診時跟了我一整天的那一個……」

「怎樣?」

「嗯,釋夢是他的嗜好。他常常詢問朋友們的夢,他對夢境中明確的數字或措辭格外好奇,而當我敘述我的噩夢時,他對精確地下墜40英尺,提出了一項新穎的假設。由於我第一次夢到這個夢的時間,接近我40歲的生日,他建議說,40英尺真正代表的是40年!」

「非常有創意!」尼采慢下了腳步並擊掌讚賞,「不是英尺,而是年紀!這個夢的謎語開始投降了!在你達到40歲的關口,你想像下沉到土裡,並以落在一塊大理石板上作為結束。不過,這塊石板是終點嗎?它是死亡嗎?或者它代表了沉淪的一項突破——一種救援?」

不待回答,尼采匆忙地繼續下去,「而且,依然有另一個問題:你在地面開始液化時所尋找的那個貝莎,那是哪一個貝莎呢?那個年輕的貝莎,提供了保護幻覺的那一個?或者是母親,一度真正提供過安全,而且她的名字就寫在那石板上?或者是兩個貝莎的融合?畢竟,在某種意義上,她們的年齡相近,你的母親是在她不會比貝莎大上太多的時候過世的!」

「哪一個貝莎?」佈雷爾搖著他的頭。「我怎麼有可能回答這樣的問題呢?想想就在幾個月之前,我想像這種談話治療,有可能在最後發展成一種精確的科學!但是如何對這樣的問題,做出精確的回答呢?或許,正確性應該以純粹的力量來評量,你的說法似乎很有力,它們打動了我,它們感覺起來沒有錯。然而,感覺如何能被信賴呢?宗教的狂熱者到處感覺到神意的體現,我該把他們的感覺評判為比我的不可信嗎?」

「我懷疑,」尼采深思地說道,「我們的夢是否比理性或情感更為接近我們的存在。」

「你對夢的興趣讓我驚訝,弗裡德裡希。你的兩本書裡很少提到它們,我只記得你對原始人的精神生活,仍會在夢境中運作的推測。」

「我認為,整個史前時代可以在夢境的教科書裡找到。但是,夢只在一段距離之外蠱惑著我,不幸的是,我很少回想起我本身的夢——不過,近來有一個清晰異常。」

兩位男士一言不發地走著,小樹枝與枯葉在他們腳下發生碎裂的聲音。尼采曾描述他的夢嗎?佈雷爾到現在已經知道,只要他越少發問,尼采就會把自己吐露出更多。所以,沉默是金。

幾分鐘之後,尼采又開始說道,「它很短,而且就像你的一樣,牽涉到女人與死亡。我夢到我跟一個女人在床上,而且掙扎不休,或許我們兩個都在用力拉扯被單。無論如何,在幾分鐘之後,我發現我自己被緊緊地裹在被單裡,緊到讓我無法移動分毫的地步,並且開始呼吸困難。我在一身冷汗中醒來,貪婪地吸著空氣並大叫道,『活著,活著!』」

佈雷爾試圖幫助尼采記起更多夢境,但是沒有效果。尼采對這個夢唯一的聯結,是被單把他裹得像是埃及人在防腐屍體處理似的,他變成了一具木乃伊。

「這給我的印象是,」佈雷爾說,「我們的夢是全然對立的。我夢到一個女人拯救我免於死亡,而在你的夢中,那個女人是死亡的媒介!」

「是的,那是我的夢所述說的。而且我想它正是如此!去愛女人就是去憎恨生命!」

「我不懂,弗裡德裡希,你又在說密語了。」

「我是指一個人無法在愛上一個女人的同時,不讓自己對那層潔白皮膚之下的東西視而不見:血液、靜脈、脂肪、黏液、排泄物——那種生理學上的恐怖之物。情人必須拿掉自身的眼睛,必須背棄真理。而對我來說,不真實的生活就是一具生不如死的行屍走肉!」

「所以在你的生命中,永遠不可能給愛情一個位置?」佈雷爾深深地歡喜著,「即便是愛情在毀滅我的生活,你的說法讓我替你難過,我的朋友。」

「我所夢想的愛情,不只是兩個人渴望於擁有彼此。不久之前,我一度以為我找到了愛情,但是我弄錯了。」

「發生了什麼事?」

考慮到尼采在微微地搖著他的頭,佈雷爾並沒有壓迫他。他們一道走著,直到尼采再次拾起話頭:「我所夢想的一種愛情,是兩個人共享一種共同追求某種更高層次真理的熱情。或許我不應該稱呼它為愛情,或許,它真正的名字是友誼。」

他們那天的討論,如此不同於以往啊!佈雷爾感到對尼采的親近,甚至希望跟他把臂而行。然而他同樣感到失望,他知道,這一天,他不會得到他所需要的幫助了。在這樣一種散步的談話中,沒有足夠強度的壓力。在不自在的時刻太容易陷入沉默,讓一個人的注意力被呼出的白煙所捕捉,還有光禿禿的樹枝在風中戰慄的呼嘯聲。

有一次,佈雷爾落在後頭。尼采轉頭去尋找他,驚訝地看到他的同伴手拿著帽子,彎腰站在一棵貌不驚人的小植物之前。

「毛地黃,」佈雷爾解釋說,「我至少有40位心臟衰弱的病人,他們的生命仰賴這種平庸植物的救援。」

對兩位男士而言,這趟公墓之旅打開了古老的童年創傷,而在他們散步的時候,他們追憶著往事。尼采詳述著一個他從六歲起就記得的夢,那是他父親死去的一年之後。

「這個夢在今天仍舊栩栩如生,就像我昨晚才夢到它一樣。一個墳墓打開,我那穿著壽衣的父親站了起來,進入一間教堂,並且迅速抱著一個小孩回來。他帶著那個孩子爬回他的墳墓裡,泥土在他們頭上合起,墓碑則滑過那個洞穴。」

「真正可怕的事情,是在我做了這個夢後不久,我的弟弟就生病了,並且痙攣致死。」

「多恐怖!」佈雷爾說,「夢裡的預言,真是令人毛骨悚然!你怎麼解釋它呢?」

「我沒有辦法。有一段長時間裡,超自然的現象讓我恐懼,而且我以極大的誠心來禱告。然而在過去幾年以來,我開始懷疑那個夢與我的弟弟並沒有關聯,我懷疑我父親前來是為了我,這個夢表達的是我對死亡的恐懼。」

他們對彼此相處自然的感覺在以往從未有過,兩個人都繼續懷舊著。佈雷爾記起了他老家曾發生一樁不幸事件的夢,他的父親裹在他祈禱式的藍白色披肩裡面,無助地站在那裡禱告並搖晃著。尼采則敘述了一個噩夢,他在進入他的臥房時,看到一個老人垂死躺在他的床上,喉嚨內發出瀕死之前的咕嚕聲。

「我們兩個人都非常早就遭遇了死亡,」佈雷爾若有所思地說,「而且,我們兩個人都受苦於一種早年喪失親人的可怕痛楚。就我自己的情況來說,我相信我從來沒有從中恢復過來。至於你,喪失親人之於你是怎麼樣呢?沒有父親的保護,對你又是什麼樣子?」

「是保護我或者是壓迫我?那是一種痛苦嗎?我並不是如此確定。或者,它對一個孩子來說是一種痛苦,但是對成人來說則不然。」

「你的意思是?」佈雷爾問道。

「我的意思是,我從未因為把父親扛在背上而被壓得抬不起頭來,我從來沒有被他對我的評判所窒息,我從來不會被教導生活的目標在於完成他受挫的抱負。他的死亡很可能是一種恩典,是一種解放。他的心血來潮從來不會成為我的金科玉律。我被獨自留在那裡,摸索我自己的道路,一條以往不曾被涉足過的道路。想想看吧!我的每項成就,會讓一位牧師父親痛苦;我對抗幻覺的戰役,會被當做為了反對他而進行的人身攻擊。果真如此,我這個反基督的人,還有可能驅除虛假的信仰,並尋找新的真理嗎?」

「但是,」佈雷爾反駁說,「如果你在你需要的時候,擁有了他的保護,你會有必要去做一個反基督者嗎?」

尼采沒有反應,佈雷爾則進一步施壓。他學會了去配合尼采的節奏:任何追求真理的探究是不礙事的,甚至受到歡迎,但是,附加了權力則會受到反抗。佈雷爾掏出他的表,他父親給他的那一個。是返回馬車的時候了,費雪曼還在那裡等著。順著風向走,走路變得容易了些。

「你可能比我更為誠實,」佈雷爾思索著說,「或許,我父親的評斷把我壓得比我以為的更要嚴重。不過,大部分的時間裡,我非常思念他。」

「你懷念些什麼?」

佈雷爾思量著他的父親,並且在掠過他腦海的記憶中採擷著。那個頭戴小圓帽的老人,在品嚐水煮馬鈴薯與鯡魚的晚餐前吟誦著謝恩。他坐在猶太教徒的聚會中,微笑地看著他的兒子,把他祈禱時披肩的流蘇纏在手指上。他對兒子在棋局中悔棋的訓斥:「約瑟夫,我不能容許我自己慣你壞習慣。」當他為年輕學生準備著他們的受戒禮而吟唱著樂章時,他低沉的男中音迴盪在房子裡。

「最重要的是,我懷念他對我的關注。他永遠是我的頭號聽眾,即使在他生命的盡頭,他當時受苦於相當大的混亂與記憶喪失。我明確地告訴他,我的成功、我診斷上的正確、我研究上的發現甚至我的慈善捐款。而且,即使在他死後,他依然是我的聽眾。多年來,我想像他從我背後凝視、觀察並讚賞我的成就。他的影像越是消退,我就越得跟我的感受奮戰,我會覺得我的行動與成功只是一場空,我覺得它們沒有真正的意義。」

「你是說,約瑟夫,如果你的成功,當時能夠被記錄在你父親來日無多的心智上,你的成功會更有意義嗎?」

「我知道這是非理性的。這很像那個問題,一棵樹在一個空曠森林中倒下的聲音。未被注意到的事件有意義嗎?」

「差別當然在於樹木並沒有耳朵,反之是你,你自己在賦予意義。」

「弗裡德裡希,你比我要自信——比我所認識的任何人都要自信!我記得在我們第一次會面中,你說從來沒有同行給你任何肯定,我驚訝於你從中茁壯成長的能力。」

「很久以前,約瑟夫,我就知道去應付惡名昭彰,要比去應付敗壞的良心來得容易。再者,我並不負心,我不是為眾人而寫,而且我知道如何去有耐心。我的學生或許尚未出生,只有在不久之後的未來才屬於我。有些哲學家是在死後才誕生的!」

「但是,弗裡德裡希,相信你會在死後才誕生,這與我渴望於我父親的關注之間,有如此不同嗎?你可以等待,甚至直到不久的未來,但是你也在吶喊著你要一位聽眾。」

一段漫長的停頓。尼采終於點點頭,然後柔聲說:「或許,或許我口袋裡還有尚待被淨化的虛榮吧。」

佈雷爾僅僅點了點頭,沒有逃離他注意的是,這是所有他下過的評論中,第一個被尼采認可的評論。這會是他們關係的一個轉折點嗎?

不行,還不到時候!過了一會兒,尼采加上一句:「不過,覬覦父母的讚賞,為了提升將來會追隨自己的那些人而奮鬥,這兩者之間是有所不同。」

佈雷爾沒有反應,不過,對他來說明擺的是,尼采的動機並不純粹是自命不凡,他有他本身追求懷念的秘密方式。在佈雷爾看來,彷彿他跟尼采所有的動機,今天都從同一個來源冒出來——逃離被死亡湮沒的驅動力。他是否變得太過於不正常?也許是那座公墓的影響。也許,一個月拜訪一次都甚至太過於頻繁了。

不過,即便是病態,也無法奪去這次散步所產生的心緒。他想到尼采對友誼的定義:兩個人結合在對某種更高層次真理的追求當中。這難道不正是他跟尼采今天在做著的事嗎?是的,他們是朋友了。

這是一種讓人安慰的想法,即便佈雷爾知道,他們拓深的關係與他們令人神往的討論,並沒有帶領他更接近於緩解痛苦。看在友情的份上,他試圖忽略這個擾人的念頭。

可是作為一個朋友,尼采一定讀出了他的心意。「我喜歡這次的一起散步,約瑟夫,但是我們一定不能忘記,我們會面之所以存在的理由——為了你的心理狀態。」

在他們從一個小丘下來時,佈雷爾滑了一下,抓住一株小樹以尋求支撐。「當心,弗裡德裡希,這塊泥巖很滑。」尼采把他的手遞給佈雷爾,繼續下坡。

「我在想,」尼采再接口說道,「雖然我們的討論似乎有點不集中,不過,我們穩步地接近一個解決之道。直接攻擊你的貝莎妄想,在這點上,我們的確是徒勞無功。然而在過去的幾天中,我們找出了原因,這些妄想所牽扯的並不是貝莎,或者說不僅是她,而是一系列賦予給貝莎的意義。我們在這點上有共識嗎?」

佈雷爾點點頭,想要客氣地建議說,幫助並不會通過這樣知性的系統化陳述而來到。但是尼采匆促地繼續下去,「現在很清楚的是,我們最初的錯誤來自於將貝莎視為目標。我們沒有選對敵人。」

「而那會是——?」

「你明知道,約瑟夫!為什麼要迫使我說出口呢?正確的敵人是潛藏在你妄想之下的意義。想想我們今天的談話吧——一次又一次,我們回到你對空虛、遺忘與死亡的恐懼。它在你的噩夢之中,在地面的液化之中,在你下陷到大理石板之中。它在你對墓地的畏懼裡面,在你對缺乏意義的憂慮裡面,在你對受到關注與被傳承的希望裡面。矛盾,你的矛盾在於,你把自己奉獻給真理的追求,但是卻無法忍受你所發現的景象。」

「但是,弗裡德裡希,你也一定被死亡與失去上帝所驚嚇。從一開始的時候,我就問過,『你如何忍受它?』你如何坦然面對這樣的恐懼?」

「可能是告訴你的時候了,」尼採回答道,他的態度變得傲慢起來,「先前,我不認為你準備好來跟我學習。」

好奇於尼采所要說的話,佈雷爾首次決定不去抗議他那先知的腔調。

「約瑟夫,我不會去教導說,人應該『忍受』死亡,或者『坦然面對』死亡。那種方式裡面存在著對生命的背叛!我要給你上的一課是這樣,死得其所!」

「死得其所!」這句話震撼了佈雷爾,下午宜人的散步氣氛已經轉變成無比的嚴肅。「死得其所?你的意思是什麼?拜託,弗裡德裡希,就像我一再告訴你的,當你用這種謎樣的方式來訴說重要的事情時,我無法瞭解它。你為什麼要這樣做呢?」

「你提出了兩個問題。我該回答哪一個呢?」

「告訴我有關死得其所的事。」

「活著的時候就去追求人生!如果人在實現了他的生命之後死去,死亡就喪失了它的可怕!如果一個人生不逢時,那他就永遠不會死得其所。」

「這是什麼意思?」佈雷爾再次問道,感到從未有過的挫折。

「問你自己,約瑟夫,你實現了你的生命嗎?」

「你用問題來回答問題,弗裡德裡希!」

「你問你知道答案的問題。」尼采還擊說。

「如果我知道了答案,我為何還要問呢?」

「為了避免知道你自己的答案!」

佈雷爾暫停下來,他知道尼采說得沒錯。他停止了抗拒,把他的注意力轉向內心。「我實現了我的生命嗎?我成就了許許多多,遠遠超出任何人對我所能有的期待。物質上的成功、科學上的發現、家庭、孩子,但是我們以前檢查過它們每一個。」

「約瑟夫,你在規避我的問題。你經歷過你的人生嗎?或者被你的人生所經歷?你選擇了它?或者讓它選擇了你?喜愛它?或者悔不當初?當我問你是否已經實現了你的生命時,那就是我的意思。你讓你的人生消耗殆盡了嗎?還記得那個夢嗎,在裡面,當某種不幸的事件降臨到你的家庭,你的父親動也不動地站著,無助地禱告?你不正像他一樣?你不是無助地站在那裡動也不動,為你那從未經歷過的人生感到悲痛?」

佈雷爾感到壓力上升。尼采的問題壓迫著他,他沒有對抗的防禦措施。他簡直無法呼吸,他的胸膛似乎就要爆炸了。他有一會兒停下不走,在回答之前深呼吸了三次。

「這些問題,你知道答案的!沒有,我毫無選擇!沒有,我沒有過我想要的生活!我過的是指派給我的生活。我,真正的我,被裹在我的生活裡面。」

「而那部分,約瑟夫,我確信就是你憂懼的首要來源。那種胸口的壓迫,那是因為你的胸口脹裂著未曾體驗的人生,你的心臟則在時間流逝中怦然跳著。時間的貪婪是永恆的,時間吞食又吞食,而且不會吐出任何東西。聽你說你過著指派給你的生活,這是多麼駭人啊!而且,就算是冒著全部的危險卻未宣稱過自由,這樣對死亡有多麼可怕呀!」

尼采在他的講壇上是如此堅定,他先知般的語調嗡嗡地迴響著。一股失望的浪潮打過了佈雷爾,他現在知道他得不到幫助了。

「弗裡德裡希,」他說,「這些是聽起來很了不起的句子。我崇拜它們,它們激盪著我的靈魂。但是,它們離我的生活太過於遙遠了。宣稱自由對我的日常生活又意味著什麼?我又要如何才能自由呢?我跟你不一樣,一位年輕單身的男子放棄了一個令人窒息的大學事業。這對我而言太遲了!我有家庭、員工、病人、學生。太遲太遲了!我們可以永遠談下去,但是我無法改變我的生活,它被人生的千絲萬縷纏得太緊了。」

一段漫長的沉默,佈雷爾疲倦的聲音打破沉寂,「我難以成眠,而現在,我無法忍受我胸口這種壓力的痛楚。」寒風穿透了他的大衣,他顫抖著把圍巾裹得更緊。

尼采以罕見的姿勢挽起了佈雷爾的手臂。「我的朋友,」他輕聲說,「我無法告訴你如何去過不一樣的生活,因為我如果這樣做了,你依然是在過著另一個人所設計的生活。不過,約瑟夫,有些事情是我可以做的。我可以給你一份禮物,我最偉大思想的禮物,我思想的精華。或許,你對它可能已經多少有所熟悉,因為我在《人性的,太人性的》之中大略地打了草稿。這項思想將會是我下一本書的指導力量,或許會是我未來所有書籍的指導力量。」

他放低了聲音,採取一種鄭重又莊嚴的聲調,彷彿要去指出一切逝去事物的終極奧義一般。兩位男士手挽著手走著,佈雷爾在等待尼采開口的時候,直視著前方。

「約瑟夫,試著去清理你的思緒。想像這個思想實驗!如果有個惡魔對你說,這個人生,你現在與過去所過的生活,你將必須再經歷一次,而且是無限次數地再三反覆,而且,裡面不會有任何新的東西,一切痛苦與歡樂,你生命中一切難以言喻的大小事情,都會重新回到你身上,全部以相同的順序與因果關係——這陣風與那些樹,那塊讓你失足的泥巖,那墓地與恐懼,這溫馨的一刻,你跟我把臂細語著這些話。如果這一切將再三反覆,你會怎麼樣?」

由於佈雷爾保持沉默,尼采繼續說道,「想像永恆存在的沙漏一次又一次地倒轉過來。而每一次同樣被倒轉過來的你跟我,我們只不過是沙粒而已。」

佈雷爾費力地想要聽懂,「這個有創意的幻想如何——」

「它不只是個幻想,」尼采堅持說,「它比一個思想實驗還要真實。只要聽我說的話就好了!排除其他一切東西!想想無限。看看你的背後——想像著看向無限遙遠的過去,時間往後永無止境地延伸。而時間如果無限地往後延伸,一切可能發生的事物,不是必然已經發生過了嗎?所有現在經歷的事情,不是必然在以前以這種方式經歷過嗎?不論誰走在這裡,以前不是必然有人走過這條通路嗎?如果在時光的永恆中,一切事情都在過去發生過,那麼,約瑟夫,你對這一刻的想法是什麼,對我們一同在這道樹蔭的拱廊內低語作何感想?這在以往不是必然出現過嗎?時間往回無限地延伸,那它不是同樣必然地往前無限延伸嗎?我們在這一刻,在每時每刻,不是注定在永劫回歸(eternalrecurrence)嗎?」

尼采陷入了沉默,給佈雷爾時間來吸收他的訊息。現在是正午,但是天空已經陰暗下來,薄雪開始降下,馬車與費雪曼隱約出現在視線之內。

在回到醫療中心的車程中,兩位男士重新開啟了他們的討論。尼采主張說,雖然他稱它為一項思想實驗,他對永劫回歸的假設可以被科學所證明。佈雷爾對尼采基於兩項形而上學原則的證明有所懷疑,那兩項原則是:時間無限,力(宇宙的基本材料)則是有限的。給予這個世界有限數量的潛在狀態以及無限數量已經流逝的時間,尼采宣稱說,其邏輯結果是,所有可能的狀態必然已經出現過,現今的狀態一定是項重複,而且,產生它的那一個與由它產生的那一個都同樣類似,往後則回到過去,往前則進入未來。

佈雷爾的困惑漸增,「你指的是,隨著純粹隨機的出現,當下的這一刻在事前就已經發生過了?」

「想想時間一向是什麼樣子,時間往後永恆地延伸。在這樣無限的時間當中,所有構成世界事件的重新組合,不是必定已經重複過它們自己無限次嗎?」

「就像一場超大型擲骰子遊戲?」

「一點也沒錯!一場存在的擲骰子遊戲!」

佈雷爾繼續追問著尼采對永劫回歸的宇宙論證明。雖然尼採回答了每一個問題,但他終於變得不耐煩並攤開了他的雙手。

「一次又一次,約瑟夫,你要求具體的幫助。有多少次你求我不要離題,而去提供某種可以改變你的東西?現在我把你所要求的東西給你了,你卻借由對細節的吹毛求疵來忽視它。聽我說,我的朋友,仔細聽我說的話,這是我曾經對你說過最重要的事情:讓這個想法主宰你,我跟你保證,它將會永遠地改變你!」

佈雷爾不為所動,「但是,如何才能在不經證明之下去相信呢?我不能去祈求信仰。我之所以放棄一種宗教,難道是為了擁抱另一種嗎?」

「證明是極端複雜的。它還沒有完成,並且會需要多年的努力。而現在,作為我們討論的結果,我甚至不確定我應該去自找麻煩,把時間奉獻給獲得宇宙論的證明,或許,其他人也會把它當做一項分心的東西。或許他們跟你一樣,對證明的錯綜複雜會挑三揀四,並且忽略了重點所在,重點是永劫回歸在心理學上的邏輯後果。」

佈雷爾沒有說話,他看著馬車的窗外,輕微地搖著他的頭。

「讓我換種說法,」尼采繼續著,「你會不同意我說,永劫回歸是必然的嗎?不,等一等,我甚至不需要那樣!讓我們單單說它是可能的,或者說僅僅是有可能而已,那就夠了。這顯然比最後審判的神話要較為可能,並且較為容易證明!將它視為一種可能性,這對你有什麼好怕的呢?那麼,你能否把它想成是『尼采的賭注』嗎?」

佈雷爾點點頭。

「那麼,我懇求你去重新考慮永劫回歸,去考慮它對你的生活所隱含的意義——不是抽像的意義,而是現在,今天,以最具體的意味!」

「你是在建議說,」佈雷爾說道,「每一個我做的行動,每一種我經歷的痛苦,將會在整個無限之中被經驗到?」

「是的,永劫回歸意味著每一次你選擇一個行動,你必須是願意去為整個永恆選擇了它。而且,這對每一個沒有做出來的行動、每一個胎死腹中的想法、每一個被避免的選擇來說,亦是如此。而且,所有不會體驗的生活,會繼續保持塞滿在你的內心裡面,在整個永恆之中都不被體驗。而那來自於你良心中被忽視的聲音,會對你永遠地吶喊。」

佈雷爾感到暈眩,很難專心地聽下去。他試圖全神貫注於尼采巨大的鬍髭,它隨著每個字而上下起伏。既然他的嘴與唇被整個鬍髭遮住了,就沒有字句會跑出來的事前徵兆。他的掃視偶爾會碰到尼采的目光,但是它們太銳利了,他把注意力下移到那多肉有力的鼻子上,或者是上到突出又茂盛的眉毛,它看起來類似於眼睛的鬍髭。

佈雷爾終於擠出一個問題來:「所以,就我對它的瞭解,永劫回歸保證了一種永生的形態?」

「不對!」尼采很激動,「我所教導的是,生命永遠不會受到更改或打擊,因為有生命還在繼續的確據。不滅的是這個生命,是這一刻。沒有來世,沒有這個生命所指向的目標,沒有世界末日的法庭或審判。這一瞬間永遠存在,而你,只有你才是你唯一的聽眾。」

佈雷爾戰慄著。在尼采的建議中,那種刺骨的含義變得更為清晰之下,他停止了抵抗,並代之以進入一種奇異的專注狀態。

「所以,約瑟夫,我要再一次地說,讓這個想法主宰你。現在,我有一個給你的問題,你憎恨這個概念嗎?或者你喜愛它嗎?」

「我恨它!」佈雷爾幾乎是在大吼,「以我沒有實現人生、沒有嘗過自由的滋味來永遠存在——這種念頭讓我充滿了恐懼。」

「那麼,」尼采勉勵說,「以你喜愛這個概念的方式來生活吧!」

「我現在所喜愛的,弗裡德裡希,是我已經盡完了我對他人的責任的這種想法。」

「責任?責任可以取代你珍愛自己的優先性嗎?責任可以取代你本身對不受限制的自由探索?如果你沒有完成你自己,那『責任』不過是為了你的自我放大而利用他人的婉轉說法罷了。」

佈雷爾為了再做出一個反駁而振作著自己的精神,「有作為對他人的責任這樣一種東西,而且我忠於那個責任。在那裡,我至少對我的信念有勇氣。」

「約瑟夫,最好要有勇氣去改變你的信念,這要好得太多太多。責任與忠實是遮羞布,是用來躲在其後的簾幕。自我解放意味的是一個神聖的不字,甚至是對責任。」

佈雷爾驚懼地瞪著尼采。

「你想要成為你自己,」尼采繼續說著,「我有多麼頻繁地聽你說到你自己呀?你有多麼頻繁哀傷地說,你從來就不知道你的自由?你的善良、你的責任、你的忠實——這些是你監獄的欄杆,你會因這樣微小的美德而變得麻木。你必須學會去認識你的邪惡,你無法是部分的自由,你的本能也渴望自由,你地窖中的野犬,它們在為自由而吠。再仔細地聽一聽,你聽不到它們嗎?」

「但是我無法自由,」佈雷爾央求著說:「我發下了神聖的婚姻誓言。我對我的孩子、我的學生、我的病人有責任。」

「要創造孩子,你必須先讓你自己被創造。否則,你是出於動物需要,或寂寞,或者是去修補你自己的缺陷而謀求孩子。你作為父母的目標不是去產生另一個自我、另一個約瑟夫,而是某種更高層次的東西。那是為了生產一個造物者。」

「而你的太太呢?」尼采無情地說下去,「她不就像你一樣,被禁錮在這場婚姻裡面嗎?婚姻不應該是牢獄,而是孕育某些更高層次東西的園地。或許,唯一挽救你婚姻的方法是放棄它。」

「我對婚姻生活發下了神聖的誓言。」

「婚姻是某種更重要的東西。永遠是兩個人,總是保持相愛,這是一件大事。是的,婚姻生活是神聖的。然而……」尼采的餘音裊裊散去。

「然而什麼?」佈雷爾問說。

「婚姻生活是神聖的。然而」尼采的聲音非常嚴厲,「毀掉婚姻總好過被它所毀!」

佈雷爾閉上眼睛並陷入深思。在他們餘下的旅程中,兩位男士都不發一言。

弗裡德裡希·尼采對佈雷爾醫生所做的筆記

1882年12月16日

一場在陽光普照中開始卻在陰霾中結束的散步。或許,我們太過於深入墓地的幽暗了。我們應該早點返回嗎?我給了他一個太過強大的思想嗎?永劫回歸是個非比尋常的大鐵錘,它會擊碎那些尚未為它準備好的人。

不會的!一個心理學家、一個靈魂的解謎者,他比任何人都更需要苛求。不然,他會充滿自憐,而他的學生則會擱淺在淺灘裡。

然而在我們散步的盡頭,約瑟夫似乎極度困窘,簡直無法交談。某些人,生來就不夠堅強。一個真正的心理學家就像藝術家一般,必須喜愛他的調色盤。或許需要更親切、更有耐心。是否我在教導如何編織新衣服之前,就先剝光了被教導的對象呢?我是否教導了他「從哪得自由」,卻沒有教導他「為何而自由」呢?

不對,一個嚮導必須是激流旁的扶手,但是他一定不能是一副枴杖。嚮導必須理清位於學生面前的小徑,但是他不必選擇道路。

「成為我的導師,」他要求說,「幫助我克服絕望。」我該隱藏我的智慧嗎?和學生的義務?他必須讓自己經得起寒流的考驗,他的手必須抓緊扶手,他必須讓自己迷失在錯誤的道路裡許多次直到他找到正確的。

獨自在山巒之中,我以最短的距離旅行——從頂峰到頂峰。但是,當我走得太遠的時候,學生就迷失了他們的方向,我必須學會縮短我的步伐。今天,我們可能走得太快了。我解開了一個夢,從一個貝莎區分出另一個貝莎來,我重新埋葬了死者,並且教授了死得其所的道理。而所有這一切僅僅是強有力的重力主題曲的前奏。

我是否把他推到苦難的深淵裡,推得太深了呢?他似乎常常太過於沮喪,而聽不到我說話。然而,我挑戰的是什麼?是什麼被摧毀了?是空虛的價值與搖搖欲墜的信念!凡是搖搖欲墜的東西,人都應該推上一把!

今天我所瞭解的是,最好的老師是從他的學生那裡學習的人。或許,他對我父親所說的事情是對的。如果沒有失去他,我的生命會有多麼不同啊!這有可能是真的嗎?我敲打得如此賣力,是因為我痛恨他的逝去?而我敲打得如此大聲,是因為我仍舊渴望有個聽眾?

我為他在末了的緘默而擔憂。他的眼睛是張開的,但是他似乎視而不見,他幾乎沒有在呼吸。

然而,我知道,當夜晚越是沉靜時,霧靄降臨得越是濃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