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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我們沒有做到任何事情,弗裡德裡希,我變得更糟了。」在他的書桌上振筆疾飛的尼采,沒有聽到佈雷爾走了進來。現在他轉過身,張開他的嘴巴要說話,但是保持著沉默。

「我嚇到你了嗎,弗裡德裡希。你的醫生走進你房間並抱怨他更糟了,這一定是非常讓人糊里糊塗!尤其是當他盛裝而來並帶著他專業保證的黑色醫療袋!」

「相信我,我的外表全部是假象。在我的外表下,我的衣服濕了,我的襯衣黏在我的皮膚上。對貝莎的妄想,它是我心裡面的一個漩渦,吸走了我每一個純潔的念頭!」

「我不怪你!」佈雷爾在桌旁挨著他坐下,「我們之所以缺乏進展是我的錯。是我去懇求你直接攻擊那些妄想的。你是對的,我們進去得還不夠深入。當我們應該徹底清除雜草時,我們僅僅修剪了枝葉。」

「是的,我們什麼都沒拔掉!」尼採回答道,「我們必須重新考慮我們的步驟。我也感到氣餒。我們上一次的會面既虛偽又膚淺。看看我們試圖去做的事情,調教你的思想,控制你的行為!思想訓練與行為塑造!這不是施用於人類的方法!噢,我們不是馴獸師啊!」

「是的,是的!在上次會面後,我覺得我像是一隻被訓練來用後腳站立與跳舞的熊。」

「正是如此!一位教師應該是人的提升者。在過去幾次會面中,我卻代之以矮化你,同時也矮化了我自己。我們不能以對待動物的方法,來與人類的憂慮交手。」

尼采起身,並朝壁爐前虛位以待的椅子指一指。「我們是否……」在他坐下來的時候,佈雷爾心裡浮起了一個念頭,儘管未來的「絕望醫生」可能會拋開傳統的醫療器材,聽診器、檢耳鏡、眼底鏡,他們假以時日會發展他們本身的裝備,作為起點的,是爐火旁的兩張舒適座椅。

「所以,」佈雷爾開口說道,「這場對我的妄想思慮欠周的直接戰役,讓我們回到在它之前的地方。你提出了一套理論,認為貝莎是聲東擊西的幌子,而不是一項原因,我憂懼的真正核心,是我對死亡與不信上帝的恐懼。也許就是這樣!我覺得你可能是對的!我對貝莎的妄想,真的是把我黏在事情的表面上,讓我沒有時間留給更深層與更幽微的思想。」

「然而,弗裡德裡希,我不認為你的解釋完全令人滿意。第一,依然有個謎團是『為何選貝莎』呢?在所有可能讓我自己對抗憂懼的方式當中,為什麼要選這個特別愚蠢的妄想呢?為何不是其他的方式,某種其他的幻想?」

「再者,你說貝莎只是個幌子,用來誤導我的注意力遠離我憂懼的核心。然而,『幌子』是個模糊的字眼。它不足以解釋我妄想的強度。對貝莎的想像具有不可思議的強制性,它含有某種隱藏又有力的意義。」

「意義!」尼採用他的手猛力拍擊椅子的扶手。「完全正確!自你昨天離開以來,我就循同樣的路線思考。你最後的那句『意義』,可能就是關鍵。或許,我們打從一開始的錯誤,就在於忽略了你妄想中的意義。你所主張的是,借由發現貝莎歇斯底里症每個症候的起源,你治癒了它們。而同時又宣稱,這個『起源』的方法跟你本身的案例無關,因為,你對貝莎妄想的起源是已經獲知的事情,開始於你見到她的時候,在你停止見她後益加劇烈。」

「不過,」尼采繼續說道,「或許你用錯了字眼。或許,有關係的不在於起源——症狀的首度出現,而在於症狀的意義!或許你搞錯了。或許,你之所以治癒了貝莎,並非通過發現了起源,而是發現了每一個症狀的意義!或許,」,說到此,尼采幾乎是在耳語,好像他是在交付一項意義重大的秘密,「或許症狀是意義的信差,而且,只有在它們的意義獲得理解後,症狀才會消失。如果是這樣,我們的下一步就很明顯了:如果我們要克服這些症狀,我們必須決定妄想貝莎對你所意味的是什麼!」

接下來該怎麼辦?佈雷爾滿腹狐疑。人要如何著手於發現一個妄想的意義?尼采的興致勃勃也感染到佈雷爾,他等待著尼采給他下一步指示。但是尼采坐回椅子,拿出他的小梳子,開始打理鬍髭。佈雷爾變得越來越緊張與不悅。

「怎麼樣,弗裡德裡希?我在等著啊!」他搓揉他的胸口並深深地呼吸著。「這裡的壓力,在我胸口,在我坐在這裡的每一分鐘都在增長。它很快就要爆炸了。我無法以理智勸它走開,告訴我怎麼動手!我如何能發現一種對我自己所隱匿的意義呢?」

「不要試著去發現或解決任何事情!」尼採回應道,依然梳著他的鬍髭。「那是我的工作,你的工作只是去清掃煙囪。談談貝莎對你意味著什麼。」

「我不是已經談過太多有關她的事情了嗎?我是否要再次沉迷於我對貝莎的朝思暮想呢?你已經聽過全部的事情了——觸摸她、愛撫她,我的房子陷入烈火,每個人都死了,我們出走到美國。你真的想要再聽一遍這些垃圾嗎?」突兀地站了起來,佈雷爾在尼采的椅子後面走來走去。

尼采繼續以一種鎮定又慎重的態度說著話,「勾起我好奇心的,是你妄想的頑強,像是一隻北極雁緊緊抓著它的岩石。我們能不能,約瑟夫,把它撬起來,偷看一下底下是什麼呢?我說的是,為我清掃煙囪!對這個問題清掃一下煙囪:沒有貝莎的生活,你的生活會像什麼樣子?只要說出來就好了。不要嘗試說得合理,甚至不要說成句子。說出任何浮現在你心頭的事情!」

「我做不到,我動彈不得,我是被緊壓的彈簧。」

「不要踱步了,閉上你的眼睛。並且試著描述在你眼皮後面,你所看到的是什麼。就讓思緒流動,不要控制它們。」

佈雷爾在尼采的椅子後面停下,緊抓著椅背。他的眼睛合起,前前後後地擺動著,就像他的父親在祈禱一般,並且,慢慢開始喃喃說出他的思潮:「沒有貝莎的生活,是一種炭筆畫的生活,沒有色彩、圓規、比例尺、葬禮用的大理石,所有事情都被決定了,現在並直到永遠,我會在這裡,你會在這裡找到我,永遠是如此!就在這裡,這個地點,帶著這個醫療袋,在這些衣服裡面,帶著這張臉,日復一日的越來越陰鬱,越來越憔悴。」

佈雷爾深深地呼吸著,感到不那麼激動了,並坐了下來。「沒有貝莎的生活?還有什麼呢?我是一個科學家,但是科學沒有色彩。人只應該在科學裡面工作,不是去嘗試在它裡面生活,我需要魔力還有熱情,你不能在缺乏魔力下生活。那就是貝莎所意味的——熱情與魔力。沒有熱情的生活,誰能夠過這樣一種生活呢?」他遽然張開他的雙眼,「你能嗎?有任何人能嗎?」

「請清掃關於熱情與生活的煙囪。」尼采激勵他。

「我有一個病人是位接生婆,」佈雷爾持續下去,「她年老、乾癟、孤獨,她心臟的功能在逐漸地衰退中。但是,她依然對生命熱情洋溢。有一次,我問她有關她熱情的來源。她說,那是在舉起一個靜默的新生兒,與拍醒他的生命的那一刻。她說,通過沉浸在那奧妙的一刻,那跨越存在與煙滅的瞬間,她又恢復了活力。」

「而你呢,約瑟夫?」

「我就像那位產婆一樣!我想要接近奧秘。我對貝莎的熱情不是自然的,它是超自然的,我知道這點,但是我需要魔力,我無法生活在一片黑白之間。」

「我們全都需要熱情,約瑟夫,」尼采說,「酒神戴奧尼索斯的熱情是生命。但是,熱情需要魔力或失去尊嚴嗎?人不能找出一種方法來做熱情的主宰嗎?」

「讓我告訴你,我去年在恩格丁碰見的一位佛教僧侶。他過著一種節儉的生活。他以一半清醒的時間來沉思冥想,而且幾個星期,不跟任何人交談。他的日常飲食很簡單,一日一餐,任何他能夠化緣得來的東西,或許只是個蘋果。但是他冥想著那個蘋果,直到它出現出鮮紅、多汁與清脆為止。到了那天的末了,他熱烈地期待著他的一餐。重點在於,約瑟夫,你沒有必要對熱情斷念,但是你必須改變你對熱情所設下的條件。」

佈雷爾頷首以對。

「繼續,」尼采催促說,「清掃更多有關貝莎的煙囪,她對你意味著什麼。」

佈雷爾閉上了他的眼睛。「我看見我自己與她一同奔跑,遠走高飛。貝莎意味著逃離——危險的逃離。」

「怎麼說呢?」

「貝莎就是造成危險的力量。在她之前,我生活在規範之內。今天,我跟這些規範的極限在玩捉迷藏,或許,那才是接生婆所代表的意義。我考慮要推翻我的生活,犧牲我的事業,觸犯通姦,擺脫我的家庭,移民,與貝莎再度重新開始生活。」佈雷爾輕輕摑著自己的臉頰。「愚蠢!愚蠢!我知道我永遠不會去這樣做的!」

「但是,有通往這個危險邊緣蹺蹺板的誘惑嗎?」

「誘惑?我不知道,我無法回答這個問題。我不喜歡危險!如果有誘惑的話,它不可能是危險,我想那個誘惑是逃離!不是遠離危險,而是遠離安全。或許我過得太安逸了!」

「也許,約瑟夫,過得安逸就是危險,危險而且致命。」

「過得安逸就是危險,」佈雷爾對自己喃喃自語地說了好幾遍,「過得安逸就是危險,過得安逸就是危險。弗裡德裡希,這是一個有力的想法。所以,這就是貝莎的意義,去逃離致命的生活?貝莎是我自由的希望嗎——讓我從時間的泥淖中脫逃的希望?」

「或許是遠離你的時間、你的歷史時刻的泥淖。不過,約瑟夫,」他鄭重地說,「不要誤以為她會引導你跳脫時間!時間是無法中斷的,那是我們最大的負擔,而我們最大的挑戰就是,儘管在這個負擔之下,我們還是要生活。」

這是第一次,對尼采以他哲學家的口氣所發表的主張,佈雷爾沒有表示抗議。這一項來自哲學立場的解釋有所不同,他不知道要拿尼采的話怎麼辦,不過,他知道它們影響了他、打動了他。

「當然是如此,」他說,「我沒有永生的夢想。我想要脫逃的生活,是1882年維也納醫界那種資產階級的生活。其他的人,我知道,他們在羨慕我的生活,但是我懼怕它,懼怕於它的一成不變與了無新意。懼怕它到如此厲害的程度,有時候,我覺得我的生活是一項判決性的死刑。你知道我指的是什麼吧,弗裡德裡希?」

尼採點點頭:「你記得問過我嗎,或許是在我們第一次談話之中,你問說,偏頭痛是否有任何好處?那是個好問題。它幫助我對我的生活有不同的思考。記得我的答案嗎?偏頭痛迫使我辭去了在大學的教職?每個人,家裡、朋友甚至同僚,都痛惜這個不幸,因為歷史會記載說,尼采的疾病悲劇性地終結了他的事業。但不是那樣!倒過來才是對的!巴塞爾大學的教授職位才是我的死刑判定。它判給我空洞的學院生活,並且把我的餘生耗費在從經濟上供養我的母親與妹妹。我是命中注定陷在那裡。」

「然後,弗裡德裡希,偏頭痛,那偉大的解放者,降臨到你身上!」

「約瑟夫,我的偏頭痛和你的妄想,並沒有太大的不同吧?或許,我們比我們所以為的更為相似!」

佈雷爾閉上了眼睛,跟尼采感覺如此親近是多麼美好啊。淚水湧了上來,他假裝是為了突發的咳嗽以把頭轉開。

「讓我們繼續吧,」尼采冷漠地說,「我們有所進展了。我們瞭解到,貝莎代表了熱情、奧秘與危險的脫逃。還有什麼呢,約瑟夫?被包裝到她身上的,還有什麼其他的意義呢?」

「美麗!貝莎的美麗是那奧秘中一個重要的部分。這裡,我帶了這個來給你看。」

他打開他的袋子,拿出一張相片。戴上他厚重的眼鏡,尼采走到窗邊以在較佳的光線下打量它。從頭到腳包在黑色之中的貝莎,一副騎馬的裝扮。她的外套緊緊包在身上:小巧的雙排紐扣,從腰際延伸到下頜,費力地把她異常豐滿的胸部包裹在裡面。她的左手優雅地拎著裙子,還有一根騎馬用的長鞭。從她另外一隻手中,手套在擺盪著。她的鼻樑挺直,頭髮短而簡潔,頭上漫不經心地別著一頂黑色的軟帽。她的眼睛又大又黑,一派自在地注視著照相機,但是目光固著在遙遠的遠方。

「一個令人畏懼的女人,約瑟夫,」尼采說,遞還相片並再次坐下來,「是的,她非常美麗,但是我不喜歡拿著馬鞭的女人。」

「美麗,」佈雷爾說,「是貝莎的意義中一個重要的部分。我是如此輕易地就被這樣的美麗所擄獲。我覺得,比大多數男人要容易。美麗是一種神秘。我很難瞭解要如何去形容它,不過是一個女人擁有某些特定組合的血肉、乳房、耳朵、大而黑的眼睛、鼻子、嘴唇,尤其是嘴唇,簡直是讓我又敬又畏。這聽起來很愚蠢,但是,我幾乎相信這樣的女人有超人的力量!」

「去做什麼呢?」

「那太愚蠢了!」佈雷爾把他的臉埋在他的雙手裡。

「只要清掃煙囪就好了,約瑟夫。拋開你的判斷並且說話!我跟你保證,我不會評判你!」

「我無法用話來說。」

「試著完成這個語句:當貝莎的美麗出現在我的面前,我感到——」

「『當貝莎的美麗出現在我的面前,我感到——我感到——』我感到些什麼呢?我覺得我在地球的深處,在存在的中心,我就在我所應該在的地方。我所在的,是一個沒有攸關生命或目標的疑問的地方,中心,那個安全的地方。她的美麗提供了無盡的安全。」他抬起他的頭來,「看吧,我跟你說過,這沒有道理!」

「說下去。」尼采沉著地說。

「要我被擄獲,那個女人必須要有特定的外表。要令人愛慕的外表,我現在可以在我心中看到她,大大的、水汪汪的眼睛,嘴唇合起成一種柔和的似笑非笑。她似乎在說著,『噢,我不知道——』」

「繼續下去,約瑟夫,拜託!繼續去想像那個微笑!你依然能夠看見它嗎?」佈雷爾閉上了他的眼睛,點點頭。

「它對你訴說著什麼?」

「它說,『你很迷人,任何你做的事都不會有問題的。噢,你這個可愛的人,你失去了控制,不過,人們都料到一個男孩會這樣。』現在,我看到她轉向她身邊的另一個女人,她說,『他是不是很了不起呢?他是不是很貼心呢?我會擁他入懷來安慰他。』」

「關於那個微笑,你可以說更多。」

「它對我說,我可以玩樂,做任何我想要的事情。我可能會涉入麻煩,但是,她無論如何都會繼續被我所取悅,會繼續覺得我很迷人。」

「那個微笑對你來說,有件個人的往事嗎,約瑟夫?」

「你指的是什麼?」

「回到過去。你的記憶裡有包含這樣一個微笑嗎?」

佈雷爾搖著他的頭,「不,不記得。」

「你回答得太快了」尼采堅持說,「在我說完我的問題之前,你就開始搖你的頭了。去找!就繼續以你的心靈之眼來觀看,看看會有什麼東西出來。」

佈雷爾合上了眼睛,注視著他記憶的卷軸。「我曾經看過,瑪蒂爾德對我們的兒子喬納斯有過那樣的笑容。同時,當我10歲或11歲的時候,我為一位名叫瑪麗·葛培茲的女孩著迷,她給過我那樣的微笑!那完全一樣的微笑!我在她家搬走時感到淒然。我已經有30年沒見到她了,然而,我依然會夢到瑪麗。」

「還有誰?你遺忘了你母親的笑容嗎?」

「我沒有告訴過你嗎?我母親在我三歲時就過世了。當時她只有28歲,而且,她在生出我弟弟之後就死了。人家告訴我說她很美麗,但是我對她毫無印象,一點都沒有。」

「那你的太太呢?瑪蒂爾德有那種充滿魔力的笑靨嗎?」

「沒有,對這點我可以確定。瑪蒂爾德很美麗,但是,她的微笑對我沒有力量。我認為10歲的瑪麗有力量,而瑪蒂爾德卻沒有,我知道那很愚蠢。但,那就是我體驗它的方式。在我們的婚姻之中,是我有凌駕於她的力量,而且是她渴望於我的呵護。不,瑪蒂爾德沒有魔力,我不知道為什麼如此。」

「魔力需要黑暗與神秘,」尼采說,「或許,她的神秘被14年的婚姻殲滅了。你是否對她太過瞭解了呢?或許,你無法承受與一位美麗女子有親密關係的真相。」

「我開始覺得,我需要美麗以外的另一個字眼。瑪蒂爾德擁有美麗的所有因子。她有審美上的美麗,但不是權力上的美麗。或許你是對的,太熟悉了,我太常見到皮膚底下的血與肉。另一個要素是沒有競爭,瑪蒂爾德的生活沒有其他競爭者。那是一場安排好的婚姻。」

「約瑟夫,你想要競爭的這點讓我迷惑。就在幾天以前,你提到懼怕它。」

「我想要競爭,而我又不想要。記住,是你說我不必講道理的。我只不過是表達出那些浮現在我心頭的字句。讓我看看,讓我收攏我的思緒,是了,如果她被其他男人所渴望,美麗的女子就會有較多的權力。但是這樣的女人太過於危險,她會在我身上留下烙印。也許貝莎是完美的折中,她尚未完全成熟!她是美麗的胚胎期,依然不完全。」

「所以,」尼采問說,「她很安全,因為沒有其他男人追逐她?」

「不完全是這樣。她比較安全是因為我近水樓台,任何男人都會想要她,但是我可以輕易地擊退競爭者。她是或者毋寧說曾經是完全地依賴我。好多個星期她拒絕吃飯,除非我每餐親手餵她。」

「作為她的醫生,我自然疼惜見到我病人的退化。乖喔,乖喔,我這樣哄著她。乖喔,真是可憐!我對她的家庭表示我專業上的憂慮,但,私底下作為一個男人,除了你之外我從未對任何人承認過這點,我享受著征服的喜悅。當她有一天對我說她夢到了我,我欣喜若狂。好一場勝利,進入了她內心深處的密室,一個沒有其他男子曾經得其門而入的所在!而既然夢境不會死去,那就是我可以存在到永遠的地方!」

「所以,約瑟夫,你在不必去競爭的情況下就贏了競賽!」

「是的,這是貝莎的另一層意義,安全競賽,一定獲勝。但是,一個不具備安全的美麗女子,那是另一回事了。」佈雷爾陷入了沉默。

「繼續說,約瑟夫。你的思潮現在到了哪裡?」

「我在想一個靠不住的女人,一個約略在貝莎的年紀卻完全長成的美女,她在幾個星期以前來我的辦公室見我,一個許多男人會拜倒在她石榴裙下的女子。我為她所吸引並且恐懼!對抗她,我無能為力,我不管當時其他病人的順序而先見了她,我沒辦法叫她等。當她對我做出一項不妥的醫療請求時,我唯一能做的是,不對她的希望讓步。」

「哦,我知道那種兩難,」尼采說,「最令人渴望的女人就是最讓人恐懼的女人。而且,當然不是因為她是什麼人,而是因為我們讓她變成了什麼人。非常可悲!」

「可悲,弗裡德裡希?」

「可悲於那個女人永遠不會知道,而且也可悲於那個男人。我知道那種悲傷。」

「你也認識一個貝莎?」

「沒有,不過,我認識的一個女人就像你描述的另一個病人,讓人無法拒絕。」

路·莎樂美,佈雷爾想到。毋庸置疑,一定是路·莎樂美!終於,他談到了她!雖然不情願把焦點從他自己身上轉開,佈雷爾依然施壓地詢問下去。

「所以,弗裡德裡希,那位你無法拒絕的女郎,她發生了什麼事呢?」

尼采遲疑著,然後拿出他的表來。「我們今天發覺了一條豐富的脈絡,誰知道呢,或許,對我們兩個人都是一條豐富的脈絡。但是我們沒有時間了,而且,我確信你還有許多事情要說。請繼續告訴我,貝莎對你意味的是什麼。」

佈雷爾知道,尼采比以往任何時間都更接近於揭露他本身的問題。在這個節骨眼上,一個溫和的詢問或許是有所必要的。然而,當他聽到尼采再次敦促他的時候:「不要停下來,你的意念在流動著。」佈雷爾只能說是非常樂意地繼續進行下去。

「我深深懊悔於這種雙重生活、秘密生活的複雜。然而我珍惜它。資產階級生活的表面是一潭死水,太明顯了,人可以太清楚地看到終點,而所有行動都直接導向那盡頭處。這聽起來很瘋狂,我知道,但是,雙重生活是一種額外的生活,它支撐著一個延長壽命的承諾。」

尼採點頭,「你感到時間吞噬著表面生活的可能性,反之,秘密生活則用之不竭?」

「是的,那不完全是我所說的,不過是我的意思。還有一件事,或許是最重要的一件,當我跟貝莎在一起時,或者說,是當我現在想到她時,那所擁有的是一種難以用言語形容的感覺。極樂!那是最接近的形容詞。」

「我一直相信,約瑟夫,我們對慾望,比對慾望的對象要愛得更多!」

「對慾望比對慾望的對象要愛得更多!」佈雷爾複述著,「請給我張紙,我想要記下這句話。」

尼采從他筆記簿的後面撕了一張,並等候佈雷爾寫下這一句話、把紙折起來、放進他外套的口袋裡。

「還有另外一件事,」佈雷爾繼續說,「貝莎緩和了我的孤寂感。就我記憶所及,我就被我心裡虛無的空間所驚嚇。而且,我的孤寂感與有沒有人在場毫無關聯。你瞭解我的意思嗎?」

「哈,誰可以瞭解得更清楚呢?我偶爾會覺得,我是現存人類中最孤寂的一個。而且就跟你一樣,這與他人的出現沒有關聯,事實上,我痛恨某些人奪去了我的獨處,卻不曾提供我陪伴。」

「你指的是什麼,弗裡德裡希?他們如何不曾提供陪伴呢?」

「不把我視為珍貴的事情當成珍貴!有時候,當我凝視到生命的深處,遽然環顧四周,卻看不到有人跟我做伴,而我唯一的夥伴是時間。」

「我不確定我的孤寂感是否像你的一般。或許,我從未膽敢像你一樣地深入。」

「或許,」尼采建議說,「貝莎阻止了你如此深入生命。」

「我不認為我想要更為深入。事實上,我感謝貝莎消除了我的寂寞,那是另一層她對我的意義。在過去兩年中,我從未孤單過,貝莎總是在她家裡等待我的造訪,或者是在醫院。而現在,她一直在我心裡,依然在等待著。」

「你歸功於貝莎的是某些你本身所成就的東西。」

「你的意思是什麼?」

「你依然如以往一般的孤寂,就像每一個被判決如此的人一樣孤單。你製造了你自己的偶像,然後被它的陪伴所溫暖。或許,你比你所以為的還要虔誠!」

「但是,」佈雷爾回答說,「在某種意味上,她一直在那裡。或者,在過去一年半以來是如此。這雖然不是好事,卻是我生命中最棒、最有生氣的時光。我每天都見到她,我不停地想到她,在晚上則夢到她。」

「你告訴過我,有一次她不在那裡,約瑟夫,在那個不斷返回的夢之中。它怎麼發展的,你在尋找她——?」

「它以某種可怕的意外開場,地面在腳下開始液化,我在尋找貝莎但找不到她——」

「是的,我確信那個夢裡面有某種重要的線索。所發生的可怕事件是什麼——地面裂開來嗎?」

佈雷爾點頭。

「為什麼?在那一刻,你會去找尋貝莎呢?去保護她?或者,要她來保護你?」

一段漫長的沉默。佈雷爾兩度迅速把他的頭往後一甩,彷彿在下令自己專心一樣。「我無法再繼續下去了。這很令人驚訝,但是,我的心智一點都無法運作下去了。我從來沒有如此疲憊過,現在不過是早上10點左右,但是,我感到好像日復一日勞動卻不得休息似的。」

「我也感覺到了,今天的工作很艱苦。」

「不過,是正確的行動,我覺得。我現在一定要走了,明天見了,弗裡德裡希。」

節錄佈雷爾醫生對艾克卡·穆勒一案的筆記

1882年12月15日

我懇求尼采吐露他自己,這真的有可能只是幾天之前的事情嗎?今天,終於,他準備好了,無比地渴望。他想要告訴我,他感到被他的大學事業所牽絆,說他憎惡於資助他的母親與妹妹,還有,他因為一個美麗女子而感到寂寞與受苦。

是的,他終於想對我吐露自己。然而,令人吃驚的是,我並沒有鼓勵他!並非我沒有想要傾聽的慾望。不,比那更糟!我憎恨他的自白!我憎恨他侵入了我的時間!

那只不過是兩個星期以前的事嗎?我試圖巧妙地引導他來吐露一點點自我,我對麥克斯與貝克太太抱怨他的遮遮掩掩,我還彎下腰到他的唇邊聽到他說,「幫助我,幫助我,」我則對他承諾說,「相信我,」這真的是在兩個星期以前發生的事嗎?

那麼,我為什麼今天要置他於不顧呢?我是不是越來越貪婪了?這種咨詢的過程,它進行得越久,我越無法瞭解它。但它的強制力是如此之強。我越來越頻繁地想到我與尼采的談話,有時,它們甚至打斷了我對貝莎的幻想。這些會談已經成為我一天生活的中心。我對我的討論時間感到貪得無厭,而且常常等不及我們下一次的會面。這是不是今天我讓尼采放我走的原因呢?

在未來,誰知道是什麼時候,也許是從今以後的50年?這種談話療法會成為再平凡也不過的事情。「憂懼的醫生」會成為一種標準的專科,而醫學院,或者也許是哲學系,將會訓練他們。

未來「憂懼醫生」的課程應該要包含些什麼呢?到目前為止,我可以確定一項基本課程:「關係」!那是複雜性出現的所在。就像外科醫生必須先修習解剖學一樣,未來的「憂懼醫生」必須先瞭解咨詢者與被咨詢者之間的關係。而且,如果我對這樣一種咨詢的科學有所貢獻的話,我就必須如同對鴿子的大腦一般,學會客觀地去觀察這種咨詢關係。

當我自己是一種關係的一部分時,去觀察它並不容易。然而,我察覺到令人印象深刻的趨勢。

我以往一向對尼采吹毛求疵,但是不再這樣了。相反,我現在珍惜他的每一個字,並且在時光推移中,就他有能力幫助我的這點,越來越深信不疑。

我一向相信我能夠幫助他。甭提了,我沒有什麼東西可以給他,他卻有一切可以給我的東西。

我以往總在跟他競爭,設棋局來對付他。不再這樣了!他的洞察力超人一等,他的智慧翱翔天際。我對他的凝視,就像一隻母雞之於鷹隼一般。我太過崇拜他了嗎?我想要他在我的頭上翱翔嗎?或許,那就是我為什麼不想聽他的心聲的理由?或許,我不想去知道他的痛苦,他也在所難免地會犯錯。

我一向在考慮如何去「操縱」他,不會再發生了!我時常對他感到波濤洶湧般的熱情。這是個改變。我一度將我們的狀態比擬作羅伯特與他的小貓咪:退後,讓它喝你的牛奶。稍後,他會讓你撫摸它。今天在我們談話進行到半途中,另一個意象飛快地閃過我的腦海:兩隻虎斑小貓,頭並頭舔同一個碗裡的牛奶!

另外一件奇怪的事情。我為何會去提到,一個「完全長成的美女」近來造訪過我的辦公室呢?我想要他得知我跟路·莎樂美的會面嗎?我是不是在玩火呢?試圖在我們之間敲出一道裂痕?

而尼采為何會說,他不喜歡拿著皮鞭的女人呢?他一定指向路·莎樂美的那張照片,他不知道我看過的那一張。他一定知道他之於她的情感,跟我對貝莎的沒有太大的差異。所以,他是在默默地戲弄我嗎?一個小小的私人笑話?我們在這裡,兩個男人試著對彼此坦誠相待,然而,兩個人都被口是心非的小惡魔所撩撥。

另一個新詞兒!尼采之於我是什麼,就是我之於貝莎是什麼。她歌頌我的智慧,崇拜我的隻字片語,珍惜我們的聚會,簡直是等不及下一次,因此,說服我一天去見她兩次!

而她越突出地把我理想化,我就越讓她浸染著權力。她是我所有悲痛的鎮靜劑。她最微不足道的一瞥,就治好了我的寂寞。她將目標與意義,給了我的人生。她單純的一笑就給我塗上了慾望的神油,赦免了我所有的獸性行動。一場奇特的戀情:我們每一個都沉浸在彼此魔力的光輝之下!

但是,我感到希望與日俱增。在我跟尼采的對話之中,有權力在裡面,而且,我確信這個權力不是鏡花水月而已。

奇怪的是,僅僅在幾個鐘頭之後,我就遺忘了我們大部分的討論。一種奇特的遺忘,不像是一般咖啡館閒談的那種蒸發。有可能會有這樣一種叫做主動遺忘的東西嗎——遺忘了某些東西,不是因為它的不重要,而是因為它太重要了?

我抄下了一個令人震撼的句子:「我們對慾望比對慾望的對象要愛得更多。」

還有另一句:「過得安逸就是危險。」尼采說我整個資產階級的生活都在經歷危險。我想他指的是我在失去真實自我的危險之中,或者,我在無法成為我的存在的危險之中。但是,我是誰呢?

節錄弗裡德裡希·尼采對佈雷爾醫生所做的筆記

1882年12月15日

終於,我們有了一項有價值的活動。深邃的水域,迅速地潛進浮出。冰涼的水,令人振奮的水。我喜愛一種活生生的哲學!我喜愛一種從原始的經驗所雕塑出來的哲學。他的勇氣增長了,他的意志與他痛苦的體驗引導了方向。不過,是不是我分擔風險的時候到了呢?

應用哲學的時機尚未成熟。什麼時候呢?距今50年、100年嗎?當人們停止對知識的恐懼,不再把軟弱掩飾為「道德規則」,能夠找出勇氣來打破「您必須」的束縛,時候就到了。那時,人們就會對我生動的智慧有所渴求。那時,人們就需要我,幫助他們做出真實生活的指引,一種不信宗教與發現的生活,一種克服的生活,對慾望的克服。又有哪一種慾望,會比渴望於順從更為強大呢?

我有其他必須被吟唱的歌曲。我的心靈孕育了優美的曲調,而查拉圖斯特拉比以往更為大聲地呼喚著我。我的專長不在於作為技術人員。然而,我必須著手於這樣的工作,並且記錄所有隱蔽的巷弄以及所有似是而非的小徑。

今天,我們工作的整個方向改變了。而關鍵呢?在於意義而非「起源」的概念!

兩個星期以前,約瑟夫跟我說過,他通過發現它的起源,治癒了貝莎的每一個症狀。舉例來說,他經過幫助貝莎回憶她有一次看到她的女僕容許狗從她的杯子裡舔水,這治癒了她對喝水的恐懼。我起初深表懷疑,現在甚至越加強烈。狗從一個人的杯子裡喝水的景象——不愉快?對某些人來說,是的!一場災難?很勉強!歇斯底里症的原因?不可能!

不對,那不是「原因」,而是徵候——某種固守在更為深層的憂懼!那才是約瑟夫的療效為什麼如此短暫的理由。

我們必須期望於意義。症狀不過是一個信差,攜帶了憂懼正在內心最深處爆發的消息而已!關於有限、上帝之死、孤立、目標、自由的最深切憂慮(糾纏一生的深層憂慮)它現在打破了禁錮,而在心靈的門窗上敲打著,它們要求被聽到。而且不僅是被聽到,還要被體驗!

有關地下室的人的那本俄國書,持續迷惑著我。陀思妥耶夫斯基寫道,某些事情是不可說的,除了跟朋友之外,其他的事情甚至連朋友也不可說,最後,有些事情,人甚至連自己都不可說!現在爆發在他心裡的事情,肯定就是約瑟夫甚至不曾告訴過他自己的那些事。

考慮一下貝莎對約瑟夫所意味的是什麼。她是脫逃,危險的脫逃,從安全生活的危險中脫逃。還有熱情、奧秘與魔力。她是偉大的解放者,對他的死刑判決提供了緩刑。她擁有超人的力量,她是生命的搖籃、偉大的母性告白,她赦免了他體內所有的野蠻與獸性。她為他提供了凌駕所有競爭者之上的篤定勝利,在她的夢中,她為他提供了經久不變的愛、永恆的友誼,與直到永遠的存在。她是抗拒時間利牙的一面盾牌,在地獄深淵內提供救援,在底下的陰曹地府提供安全。

貝莎是神秘、保護與救贖的豐富象徵!約瑟夫·佈雷爾稱呼這個為愛情。但是,它真正的名字是祈禱。

像我父親一樣的教區牧師,總是保護他們的羔羊遠離撒旦。他們宣揚說,撒旦是信仰的敵人,為了破壞信仰,撒旦可能穿上任何偽裝,而且不會比懷疑主義與反信仰的外衣更不安全、更陰險。

但是誰會保護我們呢,神聖的懷疑論嗎?誰會警告我們對智慧之愛與奴役之恨的威脅呢?那是對我的召喚嗎?我們懷疑論者有我們的敵人,擁有我們的撒旦,破壞我們的反信仰,並在最狡詐的所在植下信仰的種子。結果,我們殺掉了諸神,但是我們認可了它們的替代品——老師、藝術家、美麗的女人。而聲譽卓著的科學家,約瑟夫·佈雷爾,40年來因為一個名叫瑪麗的小女孩的討喜微笑而受到祝福。

我們反信仰的人必須提高警覺,而且要堅強。宗教信仰的驅動力是極端兇猛的。看看渴望堅守無神論的佈雷爾,如何想要永遠地受到注意、原諒、崇拜與保護。我的使命,是否就是作為懷疑者的傳教士呢?我應該把我自己奉獻給偵測並摧毀宗教信仰的希望嗎?不論它們的偽裝是什麼?這些敵人很難纏,信仰的火焰通過對死亡、受到遺忘與缺乏意義的恐懼而無窮盡地增添著燃料。

意義會帶我們上哪兒去呢?如果我揭開了妄想的意義,接下來怎麼辦呢?約瑟夫的症狀會緩和嗎?我的呢?什麼時候?迅速潛進浮出「瞭解」就足夠了嗎?或者,必須要長期地潛在水面以下?

而且是哪一個意義呢?對同一個症狀似乎有許多層意義,而且,約瑟夫還沒有說完他那些貝莎妄想的意義。

或許,我們必須一層又一層地把意義剝除,直到貝莎停止代表貝莎自己以外的任何東西。一旦她被剝掉了多餘的意義,他將會看出,她是令人驚駭而赤裸裸的「人性的,太人性的」,那個她與他以及所有人性的真面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