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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對路·莎樂美的造訪想得越多,佈雷爾就越生氣。不是生她的氣,而是氣尼采;面對她,他現在主要感到的是恐懼。尼采不停地為了他對貝莎的熱衷而責怪他,為了——他怎麼形容它的?「在肉慾的食槽裡進食」或「在你心靈的垃圾堆中東翻西找」,而這期間在旁邊東翻西找、暴飲暴食的人,其實是尼采!

不對,他不應該讀那些信,一個字也不行。但是,他意識到這點時不夠迅速,而現在,他要拿他看到的東西怎麼辦呢?什麼都不行!不論是那些信或是路·莎樂美的造訪,沒有一點他可以拿來跟尼采分享。

奇怪的是,他跟尼采分享了同樣的謊言,彼此都跟對方隱瞞了路·莎樂美。虛驕,難道以對他的相同方式影響了尼采嗎?尼采會感到不誠實嗎?罪惡感?基於尼采的利益,可以有某種方法來利用這種罪惡感嗎?

緩慢走上寬闊的大理石樓梯間,邁向13號病房,佈雷爾在週六早晨對自己自言自語。不要躁動!某種重要的事情正在醞釀。看看僅僅一個星期裡,我們就進展了不少!

「弗裡德裡希,」佈雷爾在完成了簡短的身體檢查後立刻說,「我昨晚有一個跟你有關的怪夢。我在一家餐廳的廚房裡,邋遢的廚子把油灑得遍地都是。我在油上失足並掉了一把剃刀,深深地插進一道裂縫。然後你進來了,雖然看起來並不像你。你穿著一套將軍的制服,不過我知道那是你。你要幫我拿回那把剃刀。我跟你說不要,我對你說,你不過是讓它插得更深而已。但是你無論如何都要試試,而且你的確把它插得更深了。它被裂縫緊緊地嵌住,而每一次我試圖要把它用力拔出來,我就割傷了我的手指。」他停下來並期待地看著尼采,「你對這個夢的解釋是什麼?」

「你對它的解釋是什麼,約瑟夫?」

「就像我大多數的夢一樣,它大部分是沒有用的東西,除了關於你的那個部分,它一定意味著什麼。」

「你依然能夠在你心裡看到那個夢嗎?」

佈雷爾點點頭。

「繼續看著它,並對它清掃煙囪。」

佈雷爾猶豫著,看起來不甚熱衷,接著嘗試集中精神,「讓我看看,我掉了某個東西,我的剃刀,而且你出現了——」

「穿著件將軍的制服。」

「是的,你裝扮的像是一位將軍,並且試圖要幫助我,但是你沒有幫上忙。」

「事實上,我讓事情更糟,我讓刀片插得更深。」

「嗯,這一切都符合我一直在說的事情。事情日益惡化,我對貝莎的妄想,那個房子著火的幻想,失眠。我們一定要做些不一樣的事情!」

「還有我穿得像個將軍?」

「嗯,那部分很容易。那套制服一定是表明你高傲的態度、你詩意的言談、你的朗誦。」膽量受到他取自路·莎樂美的新情報所壯,佈雷爾繼續說道,「它是你不願意以實際的態度與我相處的象徵。以我對貝莎的問題來作例子。我從我對病人的工作中得知,跟異性有問題是多麼普遍。沒有人實際上能逃脫得了愛情的痛苦。歌德知道這點,這就是為什麼《少年維特之煩惱》如此有力:他的相思病打動了每個人的心弦。它肯定也發生在你身上。」

從尼采那兒得不到回應,佈雷爾更進一步地施壓。「我敢出大價錢下注,賭你也有類似的經驗。為什麼不把它跟我分享呢,好讓我們兩個人可以坦誠地談話,像是平等的人?」

「而且不再像將軍與二等兵、有權力跟沒權力的一樣!噢,抱歉了,約瑟夫,我同意不要討論權力,即使當權力的議題如此明顯地出現在我們眼前的時候!至於愛情,我不否認你所說的事,我不否認我們所有人,包括我在內,都嘗過它的痛苦。」

「你提到少年維特,」尼采繼續著,「不過,讓我用歌德的文字來提醒你,『做個男人,並且不要追隨我,而是去追隨你自己!只有你自己!』他把這個句子放進了第二版,因為有如此多的年輕人追隨維特的榜樣,自殺身亡。你知道這點嗎?不是的,約瑟夫,重要的關鍵不在於我去告訴你我的方法,而是去幫助你找到你的方法來掙脫你的絕望。現在,這個夢裡的剃刀又怎麼說呢?」

佈雷爾遲疑著。尼采坦誠他也嘗過愛情的苦果,這洩露了重大的心事。他應該進一步地追究下去嗎?不,就現在而言已經夠了。他把注意力轉回到他自己身上。

「我不知道在這個夢中為何應該有一把剃刀。」

「記住我們的規則,不要嘗試去理解它。只要清掃煙囪就好了。說出任何出現在你腦海裡的事情,什麼都不要省略。」尼采靠坐回去並閉上了眼睛,等待佈雷爾的回答。

「剃刀,剃刀,昨天晚上我見了一個朋友,一位名叫卡爾·柯樂的眼科醫師,他的臉刮得乾乾淨淨。我今天早晨想到要把我的鬍鬚給剃掉,我經常想到這點。」

「繼續清掃!」

「剃刀——手腕——我有一個病人,一個糾結於同性戀而意志消沉的年輕人,在前一陣子用剃刀割了他自己的手腕。我今天稍後要去看他,他的名字剛巧也叫約瑟夫。雖然我沒有想到要割我的手腕,我的確想過要自殺,就像我對你說過的。這是胡思亂想,並沒有真的在計劃。我幾乎不曾有殺掉我自己的行動感受。相較於燒掉我的家庭,或帶著貝莎遠走高飛到美國,它或許更是沒有可能,可是,我對自殺想得越來越多。」

「所有認真的思考者都考慮過自殺,」尼采指出說,「它是幫助我們度過夜晚的慰藉。」他張開眼睛並轉向佈雷爾,「你說,我們一定要做點其他的事情來幫助你,其他什麼樣子的事情呢?」

「直接攻擊我的妄想!它在毀滅我,它在耗損我整個人生。我不是生活在現在,我生活在過去裡,或者是一個永遠不會成真的未來。」

「但是,你的妄想遲早會投降的,約瑟夫。我模型的正確性是如此顯而易見。如此明白的是,你對於存在的主要恐懼躲在你的妄想之後。同樣明白的是,我們越敞開來談這些恐懼,你就會得到越強大的妄想。你難道看不出來嗎,你的妄想企圖轉移你的注意力,把它們從這些生命的事實上轉移開來?妄想是你唯一知道的方法,能夠借此減輕你的恐懼。」

「但是,弗裡德裡希,我們並沒有意見相左的地方。我被你的觀點所說服,而且我現在相信你的模型是正確的。不過,去直接攻擊我的妄想,並不是去否定你模型的有效性。你有一次把我的妄想描述成真菌或雜草,我同意,而且我同樣同意的是,如果我從很久以前就以不同方式陶冶我的心靈,那種妄想永遠不會扎根。但是它現在就在這裡,它一定要被斬草除根,你所採取的方式緩不濟急。」

尼采在他的椅子上坐立難安,顯然對佈雷爾的批評感到不自在,「你對連根拔除有什麼特別的建議嗎?」

「我是妄想的俘虜,它永遠不會讓我知道如何逃脫。那就是為什麼我要問你,關於你對這種痛苦的經驗,還有你用來擺脫的方法。」

「但那正是我上個星期試圖去做的事情,當時,我要你從一個遙遠的距離之外來觀察你自己,」尼採回答說,「一種廣闊的視野總是會沖淡悲劇。如果我們爬得夠高,我們會達到一個高度,悲劇在那兒看來不再悲慘。」

「是,是,是。」佈雷爾越來越感到惱怒,「理智上我知道。然而,弗裡德裡希,『悲劇在那兒看來不再悲慘的高度』,像這樣的陳述,根本就不會讓我感到好過些。請原諒,如果我聽來不耐煩的話。但是,在理智上知道某事與情感上接受某事之間,有一個鴻溝——一個巨大的鴻溝。當我晚上清醒地躺在床上害怕死亡時,我常常對自己背誦盧克萊修的格言:『死亡所至,我不在彼。我之所在,死亡不至。』它真是無比的理性與無可辯駁的真實。但是當我真的在害怕時,它從來就沒有用,它從未平復我的恐懼。這就是哲學無法達到的所在。教導哲學,在生活中使用哲學,這是非常不同的兩碼事。」

「問題在於,約瑟夫,無論何時我們捨棄了理性、並使用較低層次的能力去影響人類,我們得到的結果會是個較低級、較廉價的人。當你說你想要某種有用的東西時,你指的是你想要某種可以影響情緒的東西。嗯,有這種事情上的專家!他們是誰呢?傳教士!他們知道潛移默化的秘密!他們巧妙地操縱著振奮人心的音樂,他們以高聳的尖塔與拔升的教堂內部來讓我們相形見絀,他們為了順服而鼓勵情慾,他們提供超自然的指導、對死亡的保護,甚至還有永垂不朽。但是,看看他們所抽取的價格——宗教的奴役,崇拜軟弱,停滯不前,對肉體、歡樂與此世的憎恨。不,我們不能使用這些悖逆人性的鎮靜方法!我們必須找出更好的方法來崇尚我們理性的力量。」

「我心靈的舞台監督,」佈雷爾回應說,「那個決定把貝莎還有我陷入烈火的家園的意象傳送給我的東西,似乎不曾受到理性的左右。」

「但無疑地,」尼采搖著他緊握的拳頭,「你一定瞭解,你所熱衷的事物並沒有實體,你對貝莎的幻影,那圍繞著她的誘惑與愛慕的光環,這些並不是真正的存在,這些可悲的魅影並不是精神實體的一部分。所有的視覺是相對的,所有的認識亦是如此。我們創造我們所體驗到的東西,而由我們所創造的東西,我們可以予以摧毀。」

佈雷爾張開他的嘴巴要抗議說,這就是那種不得要領的熱心勸誡,但是尼采全神貫注地繼續說了下去。

「約瑟夫,讓我說得清楚些。我有個朋友,有過個朋友,保羅·雷,一位哲學家。我們兩個人都相信上帝已死。他的結論是,沒有上帝的生活是沒有意義的,而且他的苦惱是如此嚴重,他馬上與自殺有所牽扯;為了方便起見,他不分晝夜都在他的脖子上掛著一瓶毒藥。然而,對我來說,上帝不存在是個值得歡欣鼓舞的理由。我在我的自由上有所提升。我對我自己說,『如果上帝存在的話,所要創造的會是些什麼東西呢?你看出了我所指的是什麼了嗎?同樣的情況,同樣的感覺,但是有兩個實在世界!』」

佈雷爾氣餒地癱在他的椅子上,到了現在這個節骨眼,他甚至無精打采到無法因為尼采提到了保羅·雷而興高采烈,「但,我要跟你說的是,這些論證無法打動我,」他發著牢騷,「這種哲學化的好處是什麼?即便我們創造了實在世界,我們的心靈是以一種對我們自己隱瞞這點的方式而設計。」

「但是看看你的實體!」尼采鄭重地說道,「好好地看上一眼,那可以對你顯示出它是怎樣地被拼湊出來!怎樣的荒唐!看看你所愛的對象,那個瘸子,貝莎,哪一個有理性的男人會愛上她?你告訴我說,她時常無法聆聽,變成內斜視,把她的手臂與肩膀扭到打結。她無法喝水,無法走路,無法在早上說德語,有些時候她說英語,有些日子則是法語。別人怎麼會知道要如何跟她交談呢?她應該像餐廳一樣插個牌子,告訴大家今天的每日用語是什麼。」尼采咧開嘴笑著,覺得自己的笑話很好笑。

不過,佈雷爾面無笑意,他的表情很悲傷。「你為什麼要這樣侮辱她?每次你提到她名字的時候,從來不忘加上一句『那瘸子』!」

「我只是重複你告訴過我的事情。」

「沒錯,她有病,但是她的疾病不是她的全部。她同時也是一位非常美麗的女性。與她在街上一同散步,所有的注意力都會轉到你的方向。她有智慧、有才華、具備高度的創造力,是一個細緻的作家、銳利的藝評家,溫和敏銳,而且我相信是令人愛慕的。」

「並不是如此令人愛慕與敏銳,我想。看看她是如何愛你的!她企圖引誘你私通。」

佈雷爾搖著他的頭,「不對,那不是——」

尼采打斷他,「噢,喔,不會錯的!你無法否認它,引誘是正確的字眼。她靠在你身上,假裝她不能走路。她把頭放在你的大腿上。她試圖破壞你的婚姻。她借由假裝懷了你的孩子來公開羞辱你!這是愛情嗎?這種愛情還是讓我免了吧!」

「我不會去評判或攻訐我的病人,我也不會取笑他們的病痛,弗裡德裡希。我向你保證,你不瞭解這個女人。」

「那真是我的福氣啊!真是要感謝上帝!我認識某些像她的女人,相信我,約瑟夫,這個女人不愛你,她想要毀掉你!」尼采情緒高昂地說著,說每一個字的時候都敲著他的筆記本。

「你以你所認識的其他女人來評判她,但是你搞錯了,每一個認識她的人都有跟我一樣的感受。從嘲弄她之中,你得到了什麼?」

「這點就像在其他許多事情上,你被你的美德所攔阻。你也必須學會去嘲弄!嘲弄的路上躺著健康。」

「當事情跟女人有關時,弗裡德裡希,你就太過於嚴厲。」

「而你,約瑟夫,則太軟弱了。你為什麼要持續不停地替她辯護呢?」

太過於激動而無法再坐下去,佈雷爾起身走到窗邊。他注視著花園,一個眼睛遮著繃帶的男子,一隻手緊抓著護士,另一隻手則以一根枴杖輕叩著他前面的小徑。

「解放你的感情,約瑟夫。不要有所保留。」

繼續瞪著窗外,佈雷爾頭也不回地說:「攻擊她對你來說是輕而易舉。如果你能見到她,我跟你保證,你會唱出不同的高調來。你會用膝蓋走到她的面前。她是個耀眼的女人,是特洛伊城的海倫,是女人味的極致。我已經跟你說過,她下一個醫生同樣與她墜入愛河。」

「你是說,她的下一個犧牲品!」

「弗裡德裡希,」佈雷爾轉過來面對著尼采,「你在做什麼?我從來沒有看過你這樣子!為什麼你在這件事情上,壓迫我壓迫得這麼厲害呢?」

「我正在做的,完全就是你要求我做的,找出另一種攻擊你的妄想的方法。我相信,約瑟夫,你部分的絕望來自於隱藏的怨恨。你心裡有某種東西,某種恐懼,某種怯懦,不容許你表達你的憤怒。代之而起的是,你以你的謙恭自豪。你必須製造出一種美德,你深深埋藏著你的感受,然後,由於你體驗不到怨恨,你自以為你道德崇高。你不再假扮那個角色,那個具有理解力的醫生,你已經變成了那個角色,你相信你太美好而不會體驗到憤怒。約瑟夫,有點想復仇是件好事,嚥下怨恨會讓人生病!」

佈雷爾搖搖頭,「不是的,弗裡德裡希,去瞭解就是去原諒。我探索了貝莎每一個症狀的根源,她心裡沒有一絲邪惡。如果真要說什麼的話,她太過於善良了。她是一個寬大又自我犧牲的女兒,她之所以病魔纏身,是因為她父親過世。」

「所有的父親都會死,你的、我的、每個人的,那不是疾病的解釋。我喜愛行動,不是借口。找借口的時機——為貝莎找,為你自己找借口的時機已經消逝了。」尼采合上他的筆記簿,會面結束了。

下一次會面以類似的激烈方式展開。佈雷爾要求尼采對他的妄想,進行直接攻擊。「好吧,」尼采說,他一向想做個戰士,「如果那是你要的戰爭,那就會是你所得到的戰爭!」在接下來的三天裡,他發動了一場盛大的心理學戰役,那是維也納醫療史上最具創意的一場,也是最古怪的一場。

尼采以誘出佈雷爾的承諾著手,要佈雷爾遵從所有的指令而不得有任何疑義,不得有任何抗拒。然後,尼采指示他去列出一張10項侮辱的單子,並且想像以它們來對貝莎口出惡言。接著,尼采鼓勵他去想像與貝莎一道生活,然後去具體化一系列的場景:面對面隔著早餐桌而坐,看著她陷入抽搐、內斜視、啞然、歪脖子、幻覺、結結巴巴。然後,尼采建議了甚至更為不悅的意象:貝莎坐在馬桶上嘔吐,貝莎在假懷孕之下的產前陣痛。但是,這些實驗沒有一個能成功地退去貝莎意象對佈雷爾的魔力。

在他們下一次的會面中,尼采嘗試了甚至更為直接的方法。「無論何時,當你獨處並開始想到了貝莎,盡你所能地大吼!『不!』或『停下來!』。如果你不是獨自一人,每當她一進入你心裡時,你就用力捏自己。」

兩天來,「不!」與「停下來!」迴盪在佈雷爾的私室裡,他的前臂則是青紫一片。有一次,他在馬車裡大吼「停下來!」的聲音是如此之大,費雪曼用韁繩猛烈地拉住馬匹,並等候著進一步的指示。還有一次,為了一聲特別響亮的「不!」,貝克太太風也似地衝進辦公室來。但是,對他心裡的慾望,這些設計只提供了菲薄如紙的抵抗。妄想不停地到來!

再過了一天,尼采指示佈雷爾去監視他的思考,把他想到貝莎的頻率與長短,每隔30分鐘就記錄在他的筆記簿上。這種方法讓佈雷爾驚駭地發現到,每個小時他都會對貝莎思念再三。根據尼采計算的結果是,佈雷爾每天大約花100分鐘在他的妄想上,一年就是超過600個小時。這意味的是,他如是說,在接下來的20年中,佈雷爾會把至少500個寶貴的清醒日子,奉獻給無聊又缺乏想像力的幻想。雖然說佈雷爾對這種前景呻吟不已,但他仍然繼續地對貝莎妄想下去。

然後尼采實驗了另一種策略,他命令佈雷爾,把某些指定的時間奉獻給對貝莎的想像,不論他是否想要如此做。

「你堅持要想像貝莎?那我堅持你去想她!我堅持你一天默想她六次,每次15分鐘。讓我們檢查一下你的行程表,並且,在你所有的日子裡空出六段時間來。跟你的護士說,你需要這段不受打擾的時間來撰寫或做記錄。如果你想要在其他時間想像貝莎,那無所謂——那看你自己的意思。但是在這六段時間中,你必須去想像貝莎。然後,當你自己習慣於這碼事了以後,我們會逐漸減少你被迫冥想的時間。」佈雷爾遵照尼采的時間表去做了,但是他的妄想則遵照貝莎的。

後來,尼采建議佈雷爾攜帶一個特別的錢包,每次他想到貝莎的時候,就在它裡面放五枚克羅澤銅幣。以後,他得把這筆錢捐給某個慈善團體。佈雷爾否決了這個計劃。他知道那是沒有用的,因為他喜歡捐助慈善團體。尼采接著建議他,把錢捐給喬治·薛諾瑞反猶太人的德意志公民會。即使是那樣做,也沒有用。

沒有任何方法有用。

節錄佈雷爾醫生對艾克卡·穆勒一案的筆記

1882年12月9~14日

沒有必要再繼續欺騙我自己了。在我們的會談中有兩個病人,而在這兩個人之中,我是那個更為急迫的案子。奇怪的是,我越對我自己承認這點,尼采就越能跟我融洽地一道工作。或許,我從路·莎樂美那裡所收到的資訊,同樣轉變了我們工作的方式。

我當然不曾對尼采說過她的事情。我也沒有提到說,我成了一個真正的病人。然而,我相信他意識到了這些事情。或許,以某種無心又意在言外的方式,我跟他在溝通著事情。誰知道呢?或許是在我的聲音、語調或手勢之中。這真是非常不可思議。西格對這種溝通的細節大感興趣,我應該跟他談談這件事情。

我越不想嘗試幫助他,他越是對我敞開心胸。看看他今天跟我說了什麼!說那個保羅·雷一度是個朋友。又說他(尼采)有他本身的愛情煩惱。還有,他一度認識一個像貝莎的女子。或許,注意力應該放在我的身上,不必嘗試讓他去把秘密給撬開,那樣的話,會對我們兩個最好!

他現在也談到了他用來幫助他自己的方法,好比說,他的「視野改變」法,他借此由一個更遙遠、更廣闊的視野來審視自己。他是對的,如果我們從生命的源遠流長來看個人微不足道的情況,從整個種族的生活來看,從意識的演化來看,它當然喪失了它作為中心的重要性。

但是要如何改變我的視野呢?他對改變視野的指導與熱心勸告並沒有用,嘗試去想像自己撤退也沒有用。我無法在情緒上,把自己從我的狀態的核心抽離。我無法到達夠遠的地方。而且,由他寫給路·莎樂美的信來判斷,我也不相信他辦得到!

……他極盡能事地強調發洩憤怒。他今天讓我以10種不同的方式來侮蔑貝莎。這個方法,我至少可以理解。從心理學的觀點來說,憤怒的發洩有其道理,大腦皮質所累積的刺激,必然要定期排解。根據路·莎樂美對他信件的描述,發洩憤怒就是他最喜愛的方法。我想,在他體內有一個巨大的怒氣倉庫。為什麼呢,我想要知道?因為他的病痛或者是他欠缺專業上的肯定?或者是,因為他從未享受過一個女人的熱情?

他對侮辱很在行。我希望我可以記得他最為精挑細選的那幾個句子,我喜愛他稱呼路·莎樂美為一隻「披上家貓外衣的掠食者。」

這對他而言很容易,但對我來說則不然。當他說我無能於表達我的憤怒,他是完全正確的。這點是我的家族特色。我的父親,我的叔伯們。對猶太人來說,對憤怒的壓抑是一種求生的特徵。我甚至無法找出憤怒的對象。他堅持那是針對於貝莎,但是,我確信他是把它、與他本身對路·莎樂美的憤怒給弄混了。

與她糾纏在一起,這對他來說是多麼不幸啊!我真希望能對他表達我的同情。想想看吧!這個男人幾乎沒有跟女人周旋的經驗。而他又選擇了誰來讓自己扯上關係呢?莎樂美無疑是我所見過的女人中,最有魅力的一個。而且她只有21歲!當她羽翼豐滿的時候,上帝幫幫我們大家吧!而他生命中的另一名女性,他的妹妹伊麗莎白,我希望我永遠不會遇上她。她聽起來像路·莎樂美一般有力量,而且,可能更難對付!

……今天他要我想像貝莎是個嬰兒,她正包著尿布在排便,他還要我想像她斜眼歪脖地注視我的同時,告訴她說她有多麼美麗。

……今天,他要我為了每一個幻想,把銅幣放進我的鞋子裡,並且整天踏著它們走路。他從哪兒搞出這些主意來的?他似乎有用之不竭的點子!

……大吼著「不!」捏我自己,計算每一個幻想並把它記在一本賬簿上,帶著我鞋子裡的銅板走路,捐錢給薛諾瑞……為了我折磨我自己而懲罰我自己。瘋狂的行徑!

我聽說過有人通過加熱它們腳底下的磚頭,來教熊跳舞及用兩腳站立。這些方法跟他用於我的有什麼不同嗎?以這些別具巧思的小小懲罰,他試圖來鍛煉我的心志。

但是我不是一頭熊,而且就馴獸師的技巧來說,我的心智太過於複雜了。這些努力沒有效果,而且它們有辱人格!

但是我無法責怪他。我要求他直接攻擊我的症狀。他遷就我,他的心意不在這些努力當中。他一直堅持說,成長比慰藉要重要得多。

一定有另外的方法。

節錄弗裡德裡希·尼采對佈雷爾醫生所做的筆記

1882年12月9~14日

想要一種「系統」的誘惑!我今天一度淪為這個誘惑的獵物!我相信,約瑟夫對憤怒的隱瞞,是他所有困難的潛在因素,而且我盡心盡力地嘗試激勵他。或許,長時間對情緒的壓抑,改變並削弱了它們。

……他向自己的善良致敬,他不造成傷害,除了對他自己與大自然之外!我必須阻止他成為那些人的一員,他們由於沒有利爪而聲稱他們自己為善良。

我相信在我能夠信任他的慷慨之前,他需要先學會咒罵。他感受不到憤怒!他是如此懼怕有人會傷害他嗎?這就是他不敢做他自己的原因嗎?他為什麼只渴望一些無足輕重的快樂呢?而他稱此為善良。它真正的名字是怯懦!

他有教養、有禮貌,是一個講究禮儀的人。他馴服了他狂野的本性,把他的狼性轉換成西班牙獵犬,而他稱此為節制。它真正的名字是平庸。

……他現在信任我,並且對我有信心。我承諾過會盡力治癒他。但是,醫生就像聖人一樣必須先治癒他自己。只有到了那個時候,他的病人才能親眼看見一個治癒他自己的人。但是,我尚未治癒我自己。更糟的是,我受苦於圍攻約瑟夫的那些相同折磨。我是否通過我的緘默不語,在做著我曾經發誓永遠不會去做的事情:背叛一位朋友?

我要說出我的折磨嗎?他會失去對我的信心。這不會傷害他嗎?他是否會說,如果我不治癒我自己,我有什麼辦法治癒他呢?或者,他是否會變得如此關切我的折磨,因而放棄了他自己的目標,放棄了他與自己的折磨的角力呢?我是否通過沉默,而能對他有最佳的援助呢?或者是,去承認我們兩個飽受類似的折磨,而必須結合力量以找出一種解決方案?

……今天,我看到他改變了不少……比較不會拐彎抹角……而且他不再哄騙了,不再企圖通過證明我的弱點來強化他自己。

……他要求我發動對他症狀的正面攻擊,這是我曾經在淺灘上所做過最為可怕的掙扎。我應該是個提升者,而不是個矮化者!把他當成個孩子,在他行為不當的時候尖銳批評他的心智,這是在矮化他。而且也是在矮化我!如果一項治療會矮化治療者,它有可能可以提升那個病人嗎?

一定有一種較高層次的方法。

弗裡德裡希·尼采給路·莎樂美的信

1882年12月

我親愛的路:

不要寫像那樣的信給我!我應該要拿這種鄙陋怎麼辦呢?我希望,你能夠在我面前提升你自己,這樣我就不必蔑視你了。

但是,路!你寫的是哪一種信啊?懷恨、淫蕩的女學生才寫像那樣的信!我必須拿這種憐憫怎麼辦呢?請瞭解這點,我要你在我面前提升自己,不是要你去貶抑自己。如果我無法再次在你體內辨認出那個存在,那個你因而才有可能被原諒的存在,我如何能原諒你呢?

不,我親愛的路,我們離原諒依然有一段漫漫長路。在那種令人羞恥的行為,花了四個月的時間緩慢地打擊了我之後,我無法揮一揮衣袖就表示寬恕。

再會了,我親愛的路,我不會再見你。保護你的靈魂遠離這樣的行為舉止,並且對他人履行你所不能對我履行的事情,尤其是我的朋友雷。

我不曾創造這個世界,但是,路,我真希望這個世界是我創造的,那麼,對於事情在你我之間所結束的方式,我就能承擔所有的罪過。

再會了,親愛的路,我不曾把你的信讀完過,但是我早已讀得太多了……

F. 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