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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不過,沒有一件事獲得了解決。尼采閉著眼睛,坐在那兒待了很長時間。然後,他突然張開雙眼,毅然決然地說,「佈雷爾醫生,我已經佔用了你太多寶貴的時間。你的提議非常慷慨,我會永遠銘記在心,但是我不能,有太多的理由,我不能接受它。」尼采的言談之間彷彿已無轉圜餘地,他似乎不打算做進一步的解釋。他按上了公事包的扣環,準備離開。

佈雷爾大感意外。相較於專業診療,這場談話更像是一場棋賽。他移動了一步,提出一項計劃,尼采立刻反擊。他回應了反擊,但只不過是去面對尼采另一個反對意見。難道要無止境地這樣下去嗎?面對過無數診療僵局的老手佈雷爾,現在使出絕技。

「尼采教授,請當我的顧問!想像以下這個有趣的情況,你或許可以幫助我瞭解它。我遇到了一位病人,他已經患有重病好一陣子了。一年當中,病情勉強能夠忍受的情況,只有1/3不到。為了求治於一位醫學專家,他走了一段漫長艱苦的旅途。這位醫師對於治療這位病人,可說是相當勝任愉快。他檢查了這位病人,並做了正確的診斷。病人與醫生之間顯然發展出一種相互敬重的關係。接下來,這位醫生提出了一個廣泛的治療計劃,他對此有百分之百的信心。然而,這位病人不論怎麼樣都顯出沒有興趣的樣子,甚至連一點對這個計劃的好奇心都沒有。總之,他立刻就回絕了,並且提出一個又一個的反駁理由。你能幫助我解開這個謎團嗎?」

尼采睜大了眼睛,佈雷爾滑稽的開場白,似乎引起了他的好奇心,他並沒有反應。

佈雷爾堅持下去,「或許,我們應該從這個難題最前面的部分著手。這位不想接受治療的病人,為何會在開始的時候去求診呢?」

「我來是因為來自我朋友們的強大壓力。」

對於尼采拒絕墜入他所營造的氣氛中,佈雷爾感到失望。雖然尼采以卓越的機智來寫作,並且用文字來頌揚歡樂,但教授先生顯然不喜歡玩遊戲。

「你在巴塞爾的朋友?」

「是的,奧弗貝克教授與他的太太都跟我很親近。此外,還有一位在熱那亞的朋友。我沒有太多朋友,這是我遊牧生活的後果之一,而且,他們每個人都力勸我去求醫,真是再奇怪不過了!掛在他們所有人嘴邊的,似乎只有佈雷爾醫生的大名,說來這也蠻古怪。」

佈雷爾看出那是路·莎樂美巧妙的手腕。「他們的關切,」他說,「一定是為你嚴重的病情而擔心。」

「或許。因為我在信中提的次數太多。」

「但是,你會提到它,一定是反映了你本身的憂慮。不然,你為何要寫這樣的信給他們呢?不會是為了引起他們的憂慮或者同情吧?」

一手好棋!將軍啦!佈雷爾對自己大表滿意,尼采要被迫撤退了。

「我的朋友太少,所以不能冒失去他們的風險。我的想法是,作為友誼的表現,我應該竭盡所能地來緩和他們的憂慮。所以,我來到你的辦公室。」

佈雷爾決定要把握優勢,他更為大膽地走了下一步棋。

「你自己不感到擔心嗎?一年裡有超過200天,承受著病痛的沉重打擊!不可能吧!我照顧過太多患有偏頭痛的病人,他們會在發作時,接受任何會緩解痛苦的手段。」

好極了!棋盤上另一條縱線要被隔斷了。他的對手下一著棋怎麼走呢?佈雷爾很想知道。

尼采顯然瞭解到他必須去發展另外的論點,他把注意力轉到棋盤的角落。「很多名號曾經冠在我的頭上——哲學家、心理學家、異教徒、煽動者、反基督者,我甚至還被一些令人不敢恭維的名字稱呼過。但是,我寧可稱我自己為一個科學家,因為,我的哲學方法的基礎就跟科學方法一樣——懷疑。我一直盡可能保持著最為嚴苛的懷疑主義,而且我現在就在懷疑。我無法站在醫學權威的基礎上,去接受你對精神研究的建議。」

「不過,尼采教授,我們的意見是完全一致的。唯一要被遵從的權威是理性,我的建議被理性所支持。我只主張兩件事。第一,壓力可能讓人生病,而且,大量的科學觀察支持這項主張。第二,可觀的壓力存在於你的生活當中,而我所談到的壓力,不同於你的哲學研究所不可或缺的那一種。」

「讓我們一起檢查這些資料,」佈雷爾繼續著,「考慮一下你所提到的那封你妹妹的信,受到了中傷肯定會帶來壓力。而且,沒有對我提起這件中傷的事件,你不自覺地觸犯了我們相互誠實的約定。」佈雷爾的棋步更加大膽,反正沒有其他方法了。

「而且,在失去退職金的想法之中,必然會有壓力,那是你唯一的收入來源。如果那只是你妹妹言過其辭的大驚小怪,那麼有一位樂於嚇唬你的妹妹,就會是一種壓力!」

他做得太過火了嗎?佈雷爾注意到,尼采的手滑下了他座椅的扶手,慢慢靠近他公事包的把手。但是,現在已經無路可退了,佈雷爾出手將軍。

「不過,我的立場甚至有更為強力的支持,近來有一本才華洋溢的書,」他伸手輕拍著那本《人性的,太人性的》,「如果這個世界還有任何正義可言的話,這是一本由一位即將成名的傑出哲學家所撰寫的。聽著!」

佈雷爾把書翻到他曾經對弗洛伊德讀過的那段文字,他朗誦道:「『心理學的觀察是一種手段,利用它可以緩和生活的負擔。』再下去一兩頁,這位作者主張,心理學的觀察是最基本的事情,而且這裡,以他本人的文字,『人類不再能免於面對精神解剖桌上的殘酷景象。』再幾頁之後他指出,偉大哲學家的錯誤,常常源自對人類行動與感覺的虛假解釋,最終所造成的結果,是『豎立一個虛偽的道德、宗教與神話上的怪物。』」

「我可以滔滔不絕地念下去,」佈雷爾翻著書頁,「但是,這本了不起的書所建立的觀點是,如果想要瞭解人類的信念與行為,人必須先徹底清除習俗、神話與宗教。唯有這樣,再加上沒有任何先入為主的成見,我們才能接受以下的假設,那就是人可以去檢查人類。」

「我對那本書相當熟悉。」尼采陰沉地說。

「不過,你會不遵從它的指示嗎?」

「我把我的生命奉獻給它的指示,但是你讀的還不夠多。多年以來直到現在,我獨自實施這樣一種心理學上的解剖,我是我本身研究的對象。但是,我不願去成為你的對象!你,你自己會樂意於成為他人的對象嗎?容我對你提出一個直率的問題,佈雷爾醫生,在這項治療計劃裡面,你的動機又是什麼?」

「你來我這兒尋求幫助,我則提供幫助。我是一個醫生,那是我所做的事情。」

「太過於單純了!我們兩個人都知道,人類的動機要遠為複雜得多,同時又更為原始。我再問一次,你的動機是什麼?」

「這是一件單純的事,尼采教授。人從事他的專業——補鞋的人去補鞋,烘焙的人去烘焙,醫生則是去醫治。人賺取他的生計,人執行他的職責,而我的職責就是服務、就是緩解痛苦。」

佈雷爾試圖傳達自信,但開始感到不安,他不喜歡尼采最後的一句。

「對我的問題來說,這些都不是令人滿意的答案,佈雷爾醫生。你說一個醫生醫治、一個烘焙的人烘焙,或者一個人執行他的職責,那並不是動機,那是習慣。你從你的答案中省略了意識、選擇與私利。我比較滿意的是,當你說人賺取他的生計的時候。至少,那是可以理解的東西。人會奮力把食物塞進他的胃裡面。但是,你不跟我收錢。」

「我可以對你提出同樣詰問,尼采教授。你說你無法從你的工作中賺取任何東西,那麼,你為何要從事哲理的探究呢?」佈雷爾企圖保持攻勢,但是感到他的能量在衰退。

「哦,我們之間有一個重要的區別。我沒有宣稱要為你做哲學的研究,反之,醫生,你卻不停地假裝你的動機是為我服務,是緩解我的痛苦。這樣的宣稱與人類的動機無關。它們是奴性精神狀態的一部分,由神職人員的宣傳機構所做的狡猾策劃。把你的動機解剖得更深層一些!你將會發現,永遠沒有人做任何事情是完全為了他人。所有的行動都是自我中心的,所有的服務都是利己的,所有的愛都是自私的。」

尼采的話越說越快,而且他全心全意地繼續說下去。

「你似乎對這項評論感到驚訝?或許,你所想到的是那些你喜愛的東西。挖深一點,你會發現你不愛它們,你愛的是,這種愛戀在你身體裡所產生的愉悅感受!你愛的是慾望,不是慾望的對象。所以,我可以再問你一次嗎,你為何想替我服務?我再一次問你,佈雷爾醫生,」尼采的聲音在此轉趨嚴厲,「你的動機是什麼?」

佈雷爾感到暈眩。他吞回他的第一個衝動,去批評尼采系統化陳述的醜惡及愚蠢,這將使尼采教授這樁令人惱怒的案子,無可避免地畫下句點。有一會兒,他想像中的影像是,尼采跺腳走出他辦公室的背影。天哪,真是鬆了一口氣!終於不必再為這整件無用又挫折的事情傷腦筋了。然而,一想到他再也見不到尼採了,佈雷爾感到悲傷,他已被這個男人深深吸引。不過,是為了什麼呢?說真的,他原本的動機到底是什麼?

佈雷爾發現,他再次想到了與父親的對弈。他總是犯同樣的錯誤——太過專注於進攻,把攻勢逼到超出了本身補給線的範圍之外,並且忽略防守,直到他父親的王后像閃電般衝入他陣線的後方,並威脅要將軍為止。他掃去這些胡思亂想,然而,並沒有忽略到它所代表的含義:他永遠永遠不能再低估尼采教授。

「再一次,我請教你,佈雷爾醫生,你的動機是什麼?」

佈雷爾掙扎著想要回應。是什麼呢?對於他的心智抗拒尼采問題的方式,他大感驚訝。他強迫自己去集中精神。他渴望幫助尼采——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在威尼斯?當然,沉醉在路·莎樂美的美艷之中,著迷到爽快地答應去幫助她的朋友。對尼采教授進行治療,不但可以維持跟她進展中的聯繫,還有機會提升他在她眼中的地位。還有,還有瓦格納。這裡是有衝突矛盾的:佈雷爾喜愛瓦格納的音樂,但是痛恨他的反猶太主義。

還有什麼?過了幾個星期,路·莎樂美在他心中已然淡而去,她不再是他熱衷於尼采的理由。他知道不是如此,他是被擺在面前,這個知性上的挑戰引發了好奇心。連貝克太太也在某一天說過,維也納沒有其他醫生會接受這樣一個患者。

然後是弗洛伊德。對弗洛伊德提起尼採來作為一個指導案例,如果這位教授蔑視他的幫助的話,將使他顏面掃地。還是說,他想要接近偉大的心靈嗎?或許,路·莎樂美說得沒錯,尼采代表了德國哲學的未來,尼采的那些書有天才的氣息。

佈雷爾知道這些動機裡面,沒有一個可以與尼采這個人、他面前這個有血有肉的人有任何牽連。而且,他必須對與路·莎樂美的接觸保持緘默,還有自己對尼采之於其他醫生的裹足不前所感到的暗喜,以及自己對於親近偉大心靈的渴望。或許,佈雷爾不無怨懟地在心裡承認,尼采關於動機的醜惡理論是有其價值的!即使如此,他不打算慫恿他的病人,肆無忌憚地挑戰他對服務的宣言。但是,接下來又要如何回答尼采惱人又不恰當的問題呢?

「我的動機?誰能回答這樣一個問題呢?動機存在於許多層次。誰規定只有那種獸性的第一層動機是可以算數的呢?不必了,不必了。我看得出來你準備要再重複那個問題,讓我試著回答你真正的問題。我在醫學訓練上花了10年。我要浪費這些年的訓練嗎,只因為我不再需要金錢了?醫療是我證明早年這些努力不曾白費的方法——一種提供我生命的一致性與價值的方法,還提供了意義!我應該終日坐在那裡數我的錢嗎?你會這樣做嗎?我肯定你不會!然後,還有另外一個動機,從我與你的接觸中,我享受著知性的刺激。」

「這些動機至少有誠實的意味。」尼采承認。

「我才剛剛想到另一個——我喜歡你篤信的那個句子,『成為你的存在』。如果我所做的,或者我注定要做的,是去提供服務幫助他人,獻身於醫學與痛苦的解除呢?」

佈雷爾感到好多了,他恢復了他的沉著,或許我太過於好辯了,他考慮著,我需要某種更為柔軟的東西。「這兒還有另一個動機。讓我們假設,而且我相信事實就是這樣,你的命運就是列名偉大哲學家謝林。我的治療不僅可以因此幫助你在物理上的存在,而且同樣在你成為你的存在計劃上幫助了你。」

「而如果我如你所說,注定要成為偉大的人物,那麼你作為我的鼓舞者、我的救星,就變得甚至更為偉大了!」尼采大喊著,彷彿知道他才剛剛射出了致命的一擊。

「不是的!我不是這個意思!」一般說來,在他的專業角色上,佈雷爾的耐心是取之不盡的,現在卻開始分崩離析。「我是許多聲名顯赫人物的醫生——維也納重要的科學家、藝術家、音樂家。這有讓我變得比他們偉大嗎?甚至沒有人知道是我在醫治他們。」

「但是你跟我說了,而且現在利用他們顯赫的名聲,來抬高你對我的權威地位!」

「尼采教授,我不敢相信我所聽到的。你真的相信說,如果你完成了你的宿命,我會去公然宣稱,是我,約瑟夫·佈雷爾創造了你?」

「你真的相信這樣的事情不會發生嗎?」

佈雷爾試圖安撫他自己。要當心,約瑟夫,克制你的脾氣。要從他的立場去考慮事情,嘗試去瞭解他猜疑的來源。

「尼采教授,我知道你在過去曾遭受背叛,並且因而有充分的理由去預期在未來還會遭到背叛。不過,我向你承諾,它不會在這裡發生。我保證你的名字永遠不會被我提到,它甚至不會出現在醫療記錄上,讓我們為你編造一個假名。」

「你可能會告訴別人其實無所謂,我接受你的承諾。重點在於,你會告訴你自己什麼,還有我會告訴我自己什麼。就所有你跟我說過的動機之中,除了你持續對服務與解除痛苦的聲明之外,並沒有真正與我有關的部分在裡面。那就是它的本來面貌。你會在你的自我投射中利用我,那也是在意料之中,這是大自然的模式。但是你不曾看出來的是,我會被你消耗殆盡!你對我的憐憫、你的施捨、你的感同身受,你幫助我、控制我的技術,這一切的結果,是把我的力量犧牲在讓你更加強大之上。我還不夠富有到足以負擔這樣的恩惠!」

這個人真是不可理喻。他挖掘出一切事物最糟糕、最惡劣的動機。佈雷爾在診療上最後幾分的客觀也飄然遠去,他無法再克制他的感受。

「尼采教授,容我坦白地說。今天在你許多的論證中,我真是大開眼界,但是最後這個斷言,關於我希望弱化你,關於我以你的力量來強化我自己,這種幻想是徹頭徹尾的胡說八道!」

佈雷爾看到尼采的手往下滑向他公事包的握把,但是無法阻止自己!「你看不出來嗎,這就是你為什麼不能解剖你自身精神的完美例證。你的洞察力被玷污了!」

他看到尼采抓住了他的公事包,並準備站起來。儘管如此,他繼續說了下去,「由於你本身在友誼上的不幸,你犯下奇特的錯誤。」

尼采正在扣起他的外套,不過佈雷爾無法閉上他的嘴:「你假設你的態度是放諸四海而皆准,然後,你試圖為了全人類,去理解那個你所無法理解的自己。」

尼采的手放在門把上了。

「我很抱歉打擾了你,佈雷爾醫生,不過,我必須為了今天下午回巴塞爾的火車做準備。我可以在兩個鐘頭之後,回來付我的賬單並取回我的書嗎?我會留下一個地址,供你轉寄診療報告。」尼采僵硬地點點頭並轉身離去。在他走出辦公室時,佈雷爾對他的背影感到不寒而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