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當尼采哭泣 > 第八章 >

第八章

清晨時光在佈雷爾家中是一成不變的。街角的麵包師傅在6點鐘送來剛出爐的帝王麵包卷,他也是佈雷爾的病人。在她的丈夫更衣的時候,瑪蒂爾德擺設餐桌,調製肉桂咖啡,並且放好鬆脆的三角形麵包卷與甜奶油,還有蜜漬黑櫻桃。雖說他們婚姻之中存在著緊張關係,瑪蒂爾德總是在露易絲與葛蕾珍照料孩子的時候,準備他的早餐。

這個早上,佈雷爾全神貫注於他與尼採下午的會面,他忙碌地翻閱《人性的,太人性的》,連瑪蒂爾德替他倒咖啡時,都沒有抬頭看她一眼。他在沉默中用完早餐,並且喃喃說道,他中午跟新病人的晤談,可能會延長到晚餐時間,瑪蒂爾德對此很不高興。

「我聽到對這位哲學家的談論,已經多到讓我開始擔心的地步。你和西格花這麼長的時間在談論他!你星期三在正餐時間工作,昨天直到飯菜擺上桌子之前,你還待在辦公室裡讀書,今天你又在早餐時閱讀他的書。現在,你又提到可能會錯過晚餐!孩子們需要見到他們的父親。拜託,約瑟夫,不要在他身上花太多的時間,別像對其他人那樣。」

佈雷爾知道瑪蒂爾德影射的是貝莎,不過,不只是貝莎而已:對於花在病人身上的時間,他無法設下合理的限制,為此,她常常抗議。對他來說,獻身於病人是神聖不可侵犯的。一旦他接受了一位病人,只要他認為有必要,他從來不會逃避對這位病人付出時間與精力。他的費用不高,而且,對囊中羞澀的病人,他分文不取。偶爾,瑪蒂爾德會覺得,她有必要讓佈雷爾遠離他的工作——如果她能夠有辦法得到他的注意或時間的話。

「其他人,瑪蒂爾德?」

「你知道我指的是什麼,約瑟夫。」她仍然不想提起貝莎的名字,「當然,對於有些事情,一個妻子是可以諒解的。你在咖啡館那張保留桌——我知道你必須有一個見你朋友的地方玩塔羅牌,你實驗室裡的鴿子,還有下棋。但是其他的時間,為什麼讓你自己沒有必要地付出這麼多呢?」

「什麼時候?你在說些什麼?」佈雷爾知道自己在無理取鬧,自己正把事情帶往一次不愉快的衝突。

「想想以前,你對伯格小姐付出的時間?」

除了貝莎,這在瑪蒂爾德所能舉出的例子中,保證最能激怒他的一個。他前任的護士伊娃·伯格,從他開始從業的那一天起,伯格為他工作了10年左右。他與她之間非比尋常的親密關係,對瑪蒂爾德所造成的驚慌失措,相較於他跟貝莎的關係來說,其強烈程度幾乎不相上下。他們在一起的這些年,佈雷爾與他的護士發展出一種超越同事關係的友誼。他們時常向對方吐露個人私生活中深刻的一面,當他們獨處時,他們以名而不是姓來稱呼對方——這可能是維也納唯一這麼做的醫生與護士,但這就是佈雷爾的作風。

「你總是誤會我跟伯格小姐的關係,」佈雷爾以冷淡的語氣回答著,「直到今天,我都還後悔當初聽了你的話。開除她,一直是我生命中最可恥的事情。」

六個月前,在那不祥的日子裡,妄想的貝莎宣稱她懷了佈雷爾的孩子,瑪蒂爾德不僅因此要他退出貝莎的案子,還同時要他開除伊娃·伯格。瑪蒂爾德既憤怒又羞恥,想要把貝莎的污點從她生活中抹去。至於伊娃嘛,在瑪蒂爾德知道了她的丈夫與他的護士無話不談之後,就把她認定為整件可怕的貝莎緋聞案的幫兇。

在那個危機中,飽受打擊的佈雷爾是如此懊悔,是如此蒙羞又自責,他接受了瑪蒂爾德的一切條件。儘管他知道伊娃是個犧牲品,但他找不出勇氣來保護她。就在隔天,他不只把貝莎的治療移轉給同行,還開除了無辜的伊娃·伯格。

「提到它,我很抱歉,約瑟夫。但是我要怎麼辦呢,眼睜睜地看著你從我跟我們的孩子身上,抽去越來越多的時間?當我跟你要求什麼東西的時候,那不是要煩你,而是因為我——我們——需要你。請把我的請求看成一種恭維、一種邀請吧。」瑪蒂爾德對他嫣然一笑。

「我喜歡邀請,不過我討厭命令!」佈雷爾立刻就後悔他衝口而出的話,但是不知道要如何收回,他在靜默中吃完了他的早餐。

尼采比預定時間早到了15分鐘。佈雷爾發現,他靜靜地坐在候診室一隅,他那頂寬邊的綠色毛帽戴在頭上,外套紐扣一路扣到脖子,眼睛則緊緊閉著。他們走進了他的辦公室,安坐在椅子上,這時,佈雷爾企圖讓尼采自在些。

「謝謝你的信任,把你大作的個人用書借給我。如果你在頁邊的筆記包含了什麼機密資料的話,不用擔心,我認不出你的手寫字跡。你擁有醫生般的手寫字體——幾乎跟我的一樣難以辨識!你曾經考慮過以醫學為業嗎?」

對佈雷爾不怎麼高明的笑話,儘管尼采只是稍稍抬起頭來,佈雷爾仍舊勇敢地繼續說下去,「不過,請容我對你傑出的作品評論一下。我昨天沒有時間把它們看完,不過,你許多段落讓我為之著迷與激動不已。你的書不是普通的好而已,你的出版商不只是懶而已,還相當蠢,任何出版商都應該拋頭顱灑熱血地來爭取這些書。」

尼采再次保持緘默,只不過微微點了點頭,答謝這項恭維。小心點,佈雷爾想到,他或許同樣會被恭維所冒犯!

「不過,回到正事來吧,尼采教授。請原諒我天南地北地閒聊,讓我們討論一下你的病情。基於以往醫師的報告,還有我的檢查及實驗室的研究,我確定主要的問題是偏頭痛。我猜想,你以前聽過這點——你之前有兩位醫生在他們的診療筆記內提到它。」

「是的,其他醫生跟我提過,我的頭痛具有偏頭痛的特徵:劇痛、往往只在頭的一側、會有警告性的前兆,並且伴隨著嘔吐。這些症狀我當然是有。對這個字詞的使用,佈雷爾醫生,你能提供更深刻的意義嗎?」

「或許我能。在我們對偏頭痛的瞭解上,有相當程度的進展,我的猜測是,到下一個世紀的時候,我們會讓它完全受到控制。近來的一些研究,處理了你所提出來的三個問題。首先,有關如此可怕的發病,是否將永遠是你的宿命,這些資料強有力地指出,偏頭痛的影響隨著病人年紀的增長而趨緩。你必須要瞭解,這些只是統計數字而已,僅僅指涉及比例上的可能性——它們對任何個案並沒有提供確切性。」

「讓我們轉向你的問題中,你所謂的『最困難的一個』——那是說,你是否天生就有像你父親那樣的健康問題,終歸會讓你死亡、發狂或癡呆——我相信這是你排列它們的順序?」

尼采睜大了眼睛,聽到他的問題被如此直率地處理,顯然讓他大感驚訝。很好,很好,佈雷爾想著,讓他放鬆戒心吧。他可能從來不曾遇過一個醫生,可以像他本人那樣大膽。

「沒有任何一點證據,」他有力地繼續指出,「不論是任何發表過的研究,或是我本身大量的臨床經驗,曾經指出偏頭痛會日益嚴重,或者說與任何其他腦部疾病有所關聯。我不知道你父親的疾病是什麼——我的猜測是癌症,可能是腦部出血。不過,對於偏頭痛會發展成上述這些疾病,或是任何其他種類的病症,沒有證據顯示過這點。」他暫停了一下。

「所以,在進一步說下去之前,我是否已經誠實地處理了你的問題呢?」

「三個中的兩個,佈雷爾醫生。還有另一個,我會失明嗎?」

「我只怕那是一個無法回答的問題。不過,我會把我能夠告訴你的事情,說給你聽。第一,並沒有證據認為,你視覺上的惡化與你的偏頭痛有關。把所有症狀考慮為一種潛藏疾病的症候,我知道很有吸引力,但這個案子不是這麼一回事。讓我們言歸正傳,視覺壓力可能會加劇,甚至使偏頭痛突然發作,這是我們稍後會重新回來談談的另一個議題,不過,你的視覺問題是某種截然不同的東西。我所真正知道的是,你的眼角膜,眼球虹彩上那張覆蓋的薄膜,讓我來畫張圖……」

在他的處方單上,佈雷爾草繪了眼睛的解剖圖給尼采看,顯示了他的眼角膜比正常狀態下要混濁不少,很可能是因為水腫、流體的累積。

「我們無法得知這種病症的原因,但是我們明確知道,它的發展是漸進的,雖然你的視覺可能會變得更加模糊,但你失明的可能性不大。我無法百分之百地確定,因為你眼角膜的混濁,讓我無法用眼底鏡看到並檢查你的視網膜。所以,在更完整地回答你的問題上,你瞭解我的難處了嗎?」

尼采在幾分鐘前脫下了外套,跟帽子一道放在他的大腿上,他現在站起來,把二者掛在辦公室門後的衣帽架上。當他再次坐下的時候,他大大地呼出一口氣,顯露出較為輕鬆的樣子。

「謝謝你,佈雷爾醫生。你的確是位信守承諾的人,你真的對我毫無隱瞞嗎?」

這是一個好機會,佈雷爾想到,去激勵尼采揭露更多有關他自己的事情。不過,我必須要迂迴。

「隱瞞?一大堆!我有好多對你的想法、感受與反應!我甚至好奇地想,如果我們能毫無保留地談話,那會是什麼樣子!不過我跟你保證,我對你的病況沒有任何隱瞞。而你呢?要記得我們有相互誠實的約定。告訴我,你對我隱瞞了什麼?」

「肯定不是我的健康情況,」尼採回答說,「不過,我當然盡可能隱瞞了許多不打算與人分享的想法!你對直言不諱的對話感到好奇,我相信這樣對話的真正名字是地獄。把自己洩露給他人是背叛的序曲,而背叛令人噁心,不是嗎?」

「這個立場很有爭議,尼采教授。不過,趁我們在討論洩露的時候,讓我揭露一個私人的想法。我們在星期三的討論對我有相當大的刺激,而且我很歡迎未來有跟你談話的機會。我對哲學有份熱情,但是在大學裡研讀得太少。我每天的醫療職業,鮮少為我這份熱情帶來滿足,我對哲學的熱情就鬱積在那裡,並且渴望來場暴動。」

尼采微笑著,但是不作任何評論。佈雷爾感到自信,他讓自己準備得很充分。那層友善的聯繫正在建立當中,談話也上了軌道。現在,他要討論的是治療:先是藥物,然後是某種形式的「談話治療」。

「不過,讓我們回到你偏頭痛的治療。許多新藥品據說對某些患者有效。我所談到的這些藥物,是指溴化鉀鎮靜劑、咖啡因、拔地麻、顛茄素、亞硝酸鹽、硝化甘油、秋水仙素、麥角鹼,這不過是略提一下名單上的少數幾項而已。我從你的記錄當中,看到你本人就使用了一些。它們之中,有些以尚未揭曉的理由被證明的確有效果,某些是由於它們普遍止痛或鎮靜的性質,某些則因為它們有對付偏頭痛的基本機制。」

「那指的是?」尼采問道。

「血管。所有的觀察者都同意,血管與偏頭痛的發作有所關聯,尤其是太陽穴的動脈。它們強力的收縮,然後又近乎貪婪的擴張。疼痛的來源,可能是從擴張或收縮的血管壁本身所放射出來,或者,來自於要求正常血液供應的器官,特別是大腦表層的薄膜——硬腦膜與軟腦脊膜。」

「血管如此混亂的理由何在?」

「還不知道,」佈雷爾回答道,「不過,我相信我們在短時間內就會有解決的方案。而在那之前,我們只能揣測。許多醫生,我也包含在內,對偏頭痛的節奏下潛藏的病理感到驚奇。事實上,有些醫生更進一步地表示,這種節奏上的不正常比頭痛更重要。」

「我不懂,佈雷爾醫生。」

「我所指的是,節奏上的不正常可能通過任何器官的組合來表現自己。因此,頭痛本身不需要出現在偏頭痛的發作當中。可能有所謂腹部的偏頭痛這種東西,特徵為猛烈發作的腹部疼痛,但是沒有頭痛。某些患者曾報告突然發生的事件,在其中,他們感到突如其來的無精打采或興高采烈。某些患者有一種週期性的感覺,覺得他們已然經歷過他們現在的經驗。法國人稱此為似曾相識,那或許也是偏頭痛的變形。」

「而潛藏在不正常節奏底下的呢?原因的原因?我們是否最終要回歸到上帝呢——在終極真理虛偽的追求之中,最後一個錯誤?」

「不,我們可能會來到醫學的神秘主義,但不是上帝!在這間辦公室裡不會。」

「那很好,」尼采以某種放鬆的神態說,「我突然想到,在直率的言談中,我可能不曾注意到你在宗教上的感受。」

「不用擔心這點,尼采教授。我認為我本身對猶太教自由思想家的獻身程度,跟你作為一個路德教派的自由思想家相比,不遑多讓。」

尼采的微笑,要比以往明顯了許多,在他的椅子上甚至坐得更為舒適放鬆。「如果我還抽煙的話,佈雷爾醫生,現在會是我遞一根雪茄給你的時候。」

佈雷爾明確地感到受鼓舞。以壓力作為偏頭痛發作的潛在原因,弗洛伊德的建議實在高明,他想著,鐵定會成功。現在,我已經恰當地設計好舞台。行動的時機到了!

他在椅子上前傾身子,帶著自信,慎重地說:「關於生物節奏失調的原因,這是我對你的問題中最感興趣的一部分。就像很多有關偏頭痛的權威一樣,我相信偏頭痛的根本原因,在於一個人全面性的壓力。壓力可以是源於許多心理因素,舉例來說,一個人的工作、家庭、人際關係或性生活上令人煩心的事情。雖然有些人認為這種觀點離經叛道,我相信它會是未來醫學的潮流。」

一片死寂,佈雷爾不確定尼采的反應是什麼。一方面,他彷彿是在同意般地點著頭,不過同時又彎曲著他的腳,這一向是緊張的徵兆。

「我的回答給了你什麼樣的感覺,尼采教授?」

「你的立場是否在暗示說,病人選擇了生病?」

對這個問題,約瑟夫,要小心!佈雷爾想著。

「不,這完全不是我的意思,尼采教授,不過,我曾經見過病人以某種奇特的方式從病痛中獲益。」

「你的意思是,好比說,年輕人弄傷自己以逃避兵役?」

一個別有用心的問題,佈雷爾益發地小心翼翼。尼采說過,他曾經在普魯士炮兵團服役了一段短時間,並且因為非戰時笨拙的負傷而被除役。

「不,是某種更微妙的事情,」哦,一個笨拙的錯誤,佈雷爾剎那間就瞭解到了。尼采會把那種說法視為冒犯。不過,在看不出有任何補救的方法之下,他繼續說道,「我是指一個達到役齡的年輕人,因為某種真正的疾病而規避了兵役。譬如說,」佈雷爾想要完全遠離尼采經驗,「肺結核或是一種衰竭性的皮膚傳染病。」

「你見過這種事情?」

「每個醫生都見過這種奇怪的『巧合』。不過回到你的問題上,我不是意指你選擇了你的病痛,除非,你以某種方式從你的偏頭痛中獲得了好處。你有嗎?」

尼采沉默不語,顯然是深深地沉浸在思考之中。佈雷爾放鬆下來,並且稱讚著自己。好個反應!這就是對付他的方法。一針見血,他喜歡這樣。還要用一種迎合他心智的方式來安排問題的措辭!

「我是不是以某種方式從這種苦難中獲益呢?」尼采終於有了反應,「對這個問題,我已經反省了許多年。或許我真的從中受益,以兩種方式。你提到這種發作是肇因於壓力,但是,有時候它的反面才是對的,這些發病趕走了壓力。我的工作壓力極重,它需要我面對存在的黑暗面,這種偏頭痛的襲擊雖然可怕,卻可能是一種淨化的痙攣,允許我繼續工作下去。」

一個有力的回答!一個佈雷爾所不曾預期到的答案,他手忙腳亂地恢復他的鎮靜。

「你說你以兩種方式自病痛中獲利,第二種呢?」

「我相信,我從我可悲的視覺中獲益。好多年了,我無法閱讀其他思想家的思想。因此,我得以與他人分隔開來,我只思考我本身的思想。在心智上,我必須以我自己的血肉為生!這或許是件好事。或許,這就是我為何會成為一個誠實的哲學家的理由。我只依據個人的經驗來寫作,我沾著鮮血來寫作,而最好的真理就是血淋淋的真理!」

「在你的專業上,你因此切斷了所有的同行關係?」

另一個錯誤!佈雷爾再次馬上就抓到了它。他的問題離題了,而且,僅僅反映出他本身對同行褒揚的熱衷。

「我並不在意,佈雷爾醫生,尤其是當我想到目前德國哲學可恥的狀態時。我很久以前就走出了學院的殿堂,而且,不曾遺忘把門在我背後關上。不過當我想到它的時候,這或許就是我的偏頭痛帶來的另一個好處。」

「怎麼說呢,尼采教授?」

「我的病痛解放了我。由於我的病痛,我必須辭去我在巴塞爾大學的職位。如果我還在那裡,我會把心思放在與我的同事爭辯上,甚至連我的第一本書《悲劇的誕生》,一本相對來說較為傳統的作品,都招致如此多專業上的苛責與爭論,使得巴塞爾的學院不鼓勵學生來參與我的課程。在我待在那兒的最後兩年中,我或許是巴塞爾有史以來最好的講師,卻只對兩三個聽眾開講。我聽說黑格爾在臨終前,深以只有一位學生理解他為憾,而且,連那一個學生都甚至誤解了他!我卻連一個誤解的學生都求不到。」

佈雷爾的自然反應是去提供支持。不過擔心再次冒犯到尼采,他以理解的頷首作為小結,留心不要傳達出同情。

「還有另一項好處浮現在我心頭,佈雷爾醫生,我的病況造成的結果是免除了我的兵役。有一段時間,我愚昧到去追求一道打鬥的疤痕,」在此,尼采指了指他鼻樑上的小疤,「或者是我可以裝下多少啤酒,我甚至愚蠢到考慮以軍人為業。要記得在這些早年的日子裡,我沒有父親的指導。但是,我的病痛讓我免除了這一切。即便是現在,在我說話的時候,我甚至想到,我的病痛以更為基本的方式,幫助了我……」

除了他對尼采的談話感興趣之外,佈雷爾開始不耐。他的目標是去說服他的病人參與一項談話療法,他隨意對來自病痛中獲利的評論,只不過是作為他的提議的開場白而已。他不曾預期到尼采的記憶力如此豐富。任何問題一拋給他,即使是裡頭最微小的種子,都會在思想上快速成長為青蔥的樹木。

尼采現在滔滔不絕,在這個主題上,他似乎準備談上幾個小時。「我的病痛同時讓我面對了死亡的真切。有段時間,我認為我有一種不治之症,會讓我英年早逝。死亡陰影的逼近是一項巨大的恩賜,我夜以繼日地工作,因為,我害怕在完成我所需要寫出來的東西之前,我就會死去。而一件藝術工作是否更加偉大,如果它的結尾越是悲壯的話?對死亡迫在眉睫的體會,給予我洞察力與勇氣,重要的是做我自己的勇氣。我是一個教授嗎?一個古典文獻學家?一個哲學家?誰在乎呢?」

尼采說話的速度在加快,他似乎被他不斷湧現的思潮所取悅。「謝謝你,佈雷爾醫生。跟你的談話,幫助我結合了這些概念。是的,我應該讚美我的病痛,讚美它。作為一位心理學家,個人的痛苦是一種福氣——面對存在苦難的一個訓練場。」

尼采似乎凝視著某種內在的美景,佈雷爾不再覺得他們的談話是雙方面的。他覺得他的病人會在任何時刻,掏出紙和筆來開始創作。

但是,尼采接著抬起頭來,較為坦率地對他說話。「你記得星期三嗎,我所篤信的那個句子,『成為你的存在』?今天,我要跟你說我篤信的第二句話,『任何不曾殺死我的東西,讓我更強壯』。因此,我再說一遍,『我的病痛是一種福氣。』」

精疲力竭,是佈雷爾現在對支配與信服的感受。當尼采又一次把所有東西弄得一團亂的時候,他經歷了知性上的暈眩。白的是黑的,好的是壞的。他神秘的偏頭痛是一項恩賜。佈雷爾感到問診的流程已自他的指縫中溜走,他為重新取回控制權掙扎著。

「洞察精闢,尼采教授,這是我從未聽過的說法。不過,我們當然都同意,你已經獲取了你病痛上的利益,不是嗎?現在,在中年的時候,病痛已使你具備智慧及洞察力,我確信在沒有它的干擾之下,你工作可以更有效率。它完成了它的使命,不是嗎?」

在他說話與集中思緒的時候,佈雷爾重新安排了書桌上的物品:內耳的木製模型、威尼斯風格的藍色與金色螺旋狀玻璃鎮紙、青銅研缽與搗藥錘、處方簿、厚重的藥典。

「此外,就我目前為止對你的瞭解,尼采教授,你對選擇一種疾病所作的描述,遠不及你對征服它,並從中得益的描述。我說得對嗎?」

「我的確談到了征服或者是克服一種疾病,」尼採回答說,「不過就選擇疾病的那部分而言——我不確定,或許,人真的選擇了一種疾病,這有賴於那個『人』是誰。精神不是以單一實體的方式來運作。我們的意識可能有某一個部分,可以獨立於其他部分來運作。或許,『我』跟我的身體,在我本身的心智背後另有所圖。你知道的,意識喜愛陋巷與暗門。」

對於尼采的陳述與弗洛伊德前一天的看法類似,佈雷爾為之咋舌不已。「你是在建議說,我們的意識之中有相互獨立並且壁壘分明的精神領域嗎?」他問道。

「這個結論幾乎是無法規避的。事實上,我們大部分的生活可能是透過本能來進行。或許,能思考的心智所代表的是事後的回想——在行為之後所思考的念頭,給了我們有權力能控制的幻覺。佈雷爾醫生,我要再次感謝你——我們的談話所呈現給我的,是一項可以在這個冬天深思熟慮的計劃。請等我一下兒。」

打開他的公事包,尼采拿出了筆記本與短短的鉛筆,迅速寫下了幾行字。佈雷爾伸長了脖子,想要試著讀出上下顛倒的文字,但是徒勞無功。尼采在思想上的複雜程度,遠遠超出了佈雷爾提議的那個小小觀點。然而,儘管他覺得自己像是個可憐的愚人,在求助無門的情況下,佈雷爾只能繼續堅持下去。「身為你的醫生,我所採取的觀點是,雖說經由病痛的過程,使你獲得的利益增長,如同你已經理智地論證過的一樣,但我得說,我們對它宣戰的時機已經來臨,我們必須去得知它的秘密,去發現它的弱點,並且將它連根拔除。你可否遷就我,考慮一下這個觀點?」

尼采自他的筆記本上抬起頭來,默認地點著頭。

「我認為,極有可能的狀況是,」佈雷爾繼續說下去,「一個人借由選擇一種產生壓力的生活方式,而無心地選擇了病痛。當這種壓力變得足夠強大或足夠長久時,它會反過來觸發易受牽連的器官系統,在偏頭痛的案例中,就是血管系統。所以,你看得出來,我所說的是間接選擇。嚴格說來,人不會選擇或挑選一種疾病,但是人的確會選擇壓力,而選擇疾病的則是壓力!」

尼采表示心領神會的頷首,激勵佈雷爾繼續下去。「因此,壓力才是我們的敵人,而我作為你的醫生的職責,是幫助你減輕你生活中的壓力。」

佈雷爾對於回到正軌感到寬慰。現在,他想到,為接下來那小小的一步、那最後的一步,我已經佈置好了場景,我得提議,由我來幫助尼采緩解生活壓力的心理來源。

尼采把鉛筆與筆記本放回公事包。「佈雷爾醫生,到現在為止,我已經有好幾年都在處理我生活中的壓力問題。『要減輕壓力!』你這麼說,而那正是我在1879年離開巴塞爾大學的理由。我過著一種沒有壓力的生活,我已經放棄了教學,我沒有社會地位要維持,我沒有家要照顧,沒有僕人要監督,沒有太太來爭吵,沒有小孩要管教。我以卑微的退職金來過節儉的生活,我對任何人都沒有義務。我已經把壓力削減到底線,它怎麼可能被進一步地刪減呢?」

「我不同意它無法刪減,尼采教授。我想跟你探討的,正是這個。你要知道——」

「要記住,」尼采插嘴說,「我遺傳了極度敏感的神經系統。我清楚地知道,我內心深處對音樂與藝術有極其靈敏的反應。當我生平首次聽到《卡門》時,我大腦裡面每一個神經細胞都立刻激昂起來,我整個神經系統都在燃燒。相同的理由,一切天氣與氣壓的微弱變化,都會激起我神經系統的強烈反應。」

「但是,」佈雷爾反擊道,「這種神經元的過度敏感,可能不是天生的,它本身就有可能是來自其他因素的壓力作用。」

「不對,不對!」尼采強烈反對著。無奈地搖著他的頭,彷彿佈雷爾未曾看出重點所在。「我的重點是,照你的說法推論,過度敏感並非不受歡迎,它對我的工作是必要的。我想要敏感,我不想被我內在體驗的任何部分排除在外!如果緊張是洞察力的代價,那就讓這狀況照舊吧!我對支付那樣的代價還猶有餘裕。」

佈雷爾並沒有回應。他不曾預料到有如此劇烈又即時的抵抗,他甚至還沒有提出他的治療計劃,此外,他所準備好的論證,已被預料並搗碎。在沉默中,他尋找著一種方法來部署戰略。

尼采繼續著:「你看過了我的書。你瞭解我寫作的成功,並不是因為我有智慧或學者風範,不是這樣的。我的成功是因為我有膽量與意願,將我自己與眾人的慰藉分開,並且去面對強烈又邪惡的傾向。研究與學問始於懷疑,然而,懷疑在本質上就是充滿了壓力!只有強者能承受它。對一個思想家而言,你知不知道真正的問題是什麼?」尼采並沒有為了等候回答而稍作停留,「真正的問題是:我能承受多少真理?這不是你那些想要消除壓力,想要過著寧靜生活的病人所能做的行業。」

佈雷爾沒有合適的答辯,弗洛伊德的策略化成碎片。把你對他的交涉,奠基在壓力的消除上,弗洛伊德的忠告是這麼說的。但是,這裡的這位病人堅稱,他畢生的工作、他生存的理由,就是在要求壓力。

佈雷爾恢復了醫學權威的身份,借此讓自己振作起來,「我完全瞭解你兩難的處境,尼采教授,不過先聽我把話說完。如此一來,你或許會明白,在進行哲學研究的同時,有辦法讓自己少受些折磨。我對你的案子考慮了很多。以我多年來對偏頭痛的臨床經驗,我曾經幫助過許多病人,我相信我可以幫助你。請讓我說明一下我的治療計劃。」

尼採點點頭,靠坐回他的椅子上——他應該是感到安全吧,佈雷爾躲在他所豎立的路障之後,這樣猜想著。

「我提議讓你住進維也納的勞森醫療中心一個月,以便進行觀察與治療。這樣一種安排有些優點,我們可以用幾種新的偏頭痛藥品,來有系統地測試。由你的病歷表得知,你從未有過麥角胺的臨床實驗。在偏頭痛的治療上,它是一種大有作為的新藥,不過,需謹慎使用。要在發作一開始的時候就立即服用,再者,如果使用的不正確,它可能產生嚴重的副作用。我寧願病人待在醫院,並在周密的監督下,使用適當的劑量。這樣的觀察,可以同時幫助我們進一步獲得觸發偏頭痛的寶貴資訊。我相當清楚,你對你本身的健康情況是個敏銳的觀察者,但是,受過訓練的專業人士,其觀察仍有其長處。」

「我常常推薦勞森給我的病人,」佈雷爾匆忙地說下去,不容許任何打岔,「它的管理完善有效率。新的管理者引入了許多創新的特色,包括用水是取自巴登巴登。此外,由於它就在我辦公室的範圍之內,我可以每天去拜訪你,除了星期天之外,我們將一同探討你生活中的壓力來源。」

尼采搖著頭,輕微但堅決。

「請讓我,」佈雷爾繼續說著,「提前處理你的異議——你剛才提出來的那一個,認為壓力對你的工作與你的使命起著如此基本的作用,就算有可能把它剷除掉,你也不會同意這種做法。我說得對嗎?」

尼採點點頭。在他眼中看到的隱隱好奇,佈雷爾深感滿意。不錯,不錯!他想著。這位教授相信他已經敲響了壓力議題的喪鐘,他很驚訝看我還在它的殘骸裡徘徊!

「我的臨床經驗告訴我,許多緊張的來源,可能已超出那個人的知識範圍,因此,人們對緊張來源的闡釋,需要客觀的指導。」

「這些緊張的來源是什麼呢,佈雷爾醫生?」

「我們曾討論到一點,當我問你,是否保有當偏頭痛發作時,記錄相關事件的日誌,你提到生活中那些重大、令人不安的事件,讓你在當時分心了。我假設這些事件,你尚未明白地談到它們,是有可能經由討論而獲得舒解的壓力來源。」

「我已經解決了這些令我分心的事情,佈雷爾醫生。」尼采斷然說道。

不過佈雷爾堅持著,「肯定還有其他的壓力。舉例來說,你在星期三提到一件近來的背叛,那個背叛無疑產生了壓力。而且,沒有人可以免於疑懼,所以,沒有人能逃脫友誼變質的痛苦,或者是孤獨的痛苦。老實說,尼采教授,作為你的醫生,我對你所描述的日常作息感到關切。誰能夠忍受這樣的孤獨呢?稍早,你列舉了你沒有太太、孩子與同僚,以此作為你已經將壓力從你生活中消除的證據。不過,我對它的看法不一樣,極端的孤立不會消除壓力,它本身反而就是壓力,寂寞是疾病的溫床。」

尼採用力地搖著頭,「容我表示異議,佈雷爾醫生。偉大的思想家總是選擇遺世獨立以思考本身的意念,不願受眾人的打擾。想想梭羅(Thorcau)、斯賓諾莎,或者是宗教上的禁慾主義,像聖傑羅姆(Saint Jerome)、聖弗朗西斯(Saiht Francis)或佛陀。」

「我不知道梭羅怎麼樣,不過就其餘的來說,他們不是精神健康的典範嗎?再者,」佈雷爾咧開嘴微笑著,希望能讓討論輕鬆些,「如果你轉向宗教的長老尋求支持,你的論證必然會陷入嚴重的危機。」

尼采並不認為有趣,「佈雷爾醫生,對於你就我的利益著想所做的努力,我很感激,而且我已經從這種咨詢中獲益。你所提供關於偏頭痛的資訊,對我來說非常珍貴。但是對我而言,住進醫療中心不是聰明的做法。我曾在溫泉區長期停留,把幾個星期花在聖摩立茲、赫克斯、史坦納巴德,但毫無幫助。」

佈雷爾非常固執,「你必須瞭解,尼采教授,勞森醫療中心的治療方法,與任何歐洲溫泉區相比,毫無相似之處。我後悔我提到了巴登巴登的水。它們所代表的,只是勞森在我的監督下,起碼會提供的一小部分。」

「佈雷爾醫生,如果你與你的醫療中心位於其他地點的話,我會認真考慮的。比方說,突尼西亞、西西里島甚至拉帕洛。但是,維也納的冬天,對我的神經系統而言這是一種可憎的環境,我不認為我能撐得過去。」

雖然佈雷爾從路·莎樂美那兒得到過資訊,尼采對他們及保羅·雷一同待在維也納過冬的提議並不反對,這當然是他無法使用的情報。然而,他有一個更好的回答。

「但是,尼采教授,你說的正是我的觀點!如果我們讓你住在薩丁尼亞或突尼西亞,你會一整個月都沒有偏頭痛,那我們就會什麼事都做不了。醫學探究與哲學探究並無二致,都必須冒險!在勞森,處於我們的監督之下,偏頭痛的發作不令人擔心,反倒說來,是一項恩賜,是攸關你的症狀的原因與治療的資訊寶庫。讓我向你保證,我會立刻趕到你身邊,並且迅速以麥角胺或硝化甘油來阻止發病。」

佈雷爾在此打住,他知道他的反應強而有力,他努力嘗試不要笑出聲來。

尼采在回答前先嚥了口口水,「我很清楚你的觀點,佈雷爾醫生。不過,要我接受你的忠告是相當不可能的事情。對於你的計劃與治療方法的具體說明,我之所以反對是源自最深沉、最基本的層次。但是相較於平庸但高不可攀的障礙——錢,那些深沉根本的理由都變得微不足道了!即使在最好的經濟狀況下,我的資產,在一個月的密集醫療與看護下,將會十分吃緊。尤其現在,更加是不可能的事。」

「噢,尼采教授,這不是很奇怪嗎,關於你的身體與生活的私人層面,我詢問了如此多的問題,然而卻像大多數的醫生一樣,規避了探問你的財務隱私?」

「你太多慮了,佈雷爾醫生。我不會避諱於討論財務問題。金錢對我並不重要,只要能供我繼續工作的足夠數目就行了。我的生活很單純,而且撇開一些書不談,在起碼衣食之外,我幾乎不做其他花費。當我三年前自巴塞爾辭職時,大學給了我一小筆退職金。那就是我的資產!我沒有其他資金或收入,沒有來自我父親的財產,沒有贊助者的津貼,強敵看出了這個弱點,而且就像我跟你說明過的,我的寫作從未替我生出一分錢來。兩年前,巴塞爾大學投票通過,替我的退職金加一點錢。我相信這樣做的第一個好處是,如此一來我就會走得遠遠的,第二個好處則是,我因此會待得遠遠的。」

尼采伸手到他的外套內,拿出了一封信,「我一直以為這份退職金是一輩子的。但是就在這個早上,奧弗貝克轉來了我妹妹寫的信,她在裡面提到我的退職金可能不保。」

「這是為什麼呢,尼采教授?」

「某個我妹妹討厭的人正在中傷我。目前我不知道這項指控是否屬實,或者是我的妹妹在誇大其辭,像她經常做的事情一樣。事情的真相其實無所謂,重點是,我無法在這個節骨眼上,冒險承擔舉債的可能。」

佈雷爾為尼采反對的原因感到愉快與寬心,這個障礙不難克服。「尼采教授,我相信我們對金錢有類似的態度。我就像你一樣,從來不曾把情感上的重要性歸諸於它。然而出於純粹的偶然,我的處境與你有所不同。假如你的父親在生前遺留給你一筆資產,你就會有錢了。雖然我的父親是一位知名的希伯來教師,他只遺留給我一份適度的財產,他為我安排了一樁婚事,對象是維也納最富有的猶太家庭之一的女兒。雙方家族都很滿意:一份可觀的嫁妝交換一位前途無量的醫學家。」

「這一切,尼采教授,是藉以表示你的財務問題完全不是個障礙。我太太的家族,阿特曼一家,在勞森捐贈了兩張免費的病床,我可以依據我的需要來自由使用。因此,不會有診療的費用,我的服務也是免費的。我們每次見面,我都從中獲益!這樣說來,沒問題了!一切都安頓好了!我會通知勞森。我們就安排今天入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