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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隔天凌晨3點鐘,佈雷爾再度感覺他腳下的地面在液化。在試圖找到貝莎的時候,他又一次墜落了40英尺,掉到那塊點綴著神秘符號的大理石板上。他在驚懼中醒來,怦然心跳,睡衣與枕頭在汗水淋漓下濕透。佈雷爾小心翼翼地爬下床,不想吵醒瑪蒂爾德,躡手躡腳地去上廁所,換上另一件睡衣,把他的枕頭翻過來,嘗試讓自己回到睡眠中。

但是,那晚他不再有絲毫睡意。他清醒地躺在那裡,聆聽著瑪蒂爾德深沉的呼吸。每個人都睡了:五個孩子,還有家裡的僕人露易絲、廚子瑪塔以及孩子們的保姆葛蕾珍。除了他,所有人都在沉睡。他在看守整棟房子,他是那個工作最辛苦、最需要睡眠的人,但他的下場卻是無法成眠,還要為每一個人擔憂。

現在,他深為焦慮的侵擾所苦。有些他抵擋得住,其餘的則像走馬燈般跑個不停。貝勒福療養院的賓斯·瓦格納醫生寫信來說,貝莎的情況惡化。更糟的消息是關於他聘任的一位年輕的精神科醫師,艾克斯納,與貝莎墜入了愛河,並且在向她求婚之後,將看護她的責任移轉給另外一位醫生!對於他的愛慕,她有反應嗎?她肯定給了他某種信號!艾克斯納醫生一定有說得過去的辦法,既能保持單身,又能輕易地辭去這個案子。當他想到,貝莎對年輕的艾克斯納嫣然一笑,用的是她一度特別對他的微笑方式,佈雷爾頓時方寸大亂。

貝莎的情況惡化!自己曾向貝莎的母親對新催眠方法大放厥詞,自己是多麼愚蠢啊!現在,她會把他看成個什麼東西呢?整個醫療圈子裡,必定在他背後說個不休吧?說些什麼呢?如果不是那個案例討論會,就是路·莎樂美的弟弟參加的那一個,如果不是因為自己大肆宣揚對她進行的治療方式的話,這個圈子不會知道的!自己怎麼學不會閉嘴呢?在羞辱與悔恨交加之中,佈雷爾強烈戰慄著。

有人猜到他愛上貝莎嗎?肯定所有人都會這樣懷疑。一位醫生每天花上一兩個小時跟一位病人在一起,長此以往會是為了什麼!貝莎不正常地依戀著她的父親,他知道這點。然而他作為她的醫生,是否為了本身的利益而利用了這份依戀?不然,她為何會愛上一個他這種年紀、他這種長相的男人呢?

佈雷爾畏縮著,想到了每當貝莎陷入恍惚時自己的勃起。感謝上帝,他從未向自己的激情投降,從未表現出他的愛意,從未愛撫過她。然後,他想像自己在給她做一次醫療性的按摩。突然,他緊緊抓住她的手腕,把她的手臂舉高到她的頭上,撩起她的睡袍,他鬆開了他的皮帶,並且在一大群人——護士們、同事們、帕朋罕太太——湧進房裡的時候,扯下了褲子!

他更加深陷進床裡,飽受摧殘與挫折。他為什麼要如此折磨自己呢?他一次又一次地屈服,任由憂慮蔓延全身。這裡面有許多身為猶太人的憂慮——反猶太主義的興起,已經阻斷他在大學的執教生涯;崛起中的新組織,薛諾瑞的德意志公民會,還有奧地利改革會,在會議中不懷善意的反猶言論,煽動各行各業的同業公會,群起攻詰猶太人:金融界的猶太人、新聞界的猶太人、鐵路單位的猶太人、戲劇界的猶太人。就在這個星期之內,薛諾瑞要求恢復限制猶太人生活的古老法律,還在城裡各地煽惑暴動。這股風潮只會更糟,佈雷爾對這點很清楚,它早已侵入大學。學生組織近來揚言既然猶太人生來就「沒有榮譽」可言,因此,即使在侮辱性的打鬥中受傷,也不准獲取賠償。針對猶太醫生的非難還沒有聽說,但這不過是時間早晚的問題而已。

他傾聽著瑪蒂爾德輕微的鼾聲。這裡躺著他真正的憂愁!她把自己的生活融入到他的之中。她一直鍾愛他的孩子,她哺育他們。她從阿特曼家族所帶來的嫁妝,讓他變成一個非常富有的人。儘管她痛恨貝莎,誰又能責怪她呢?她有恨他的權利。

佈雷爾再次看著她。當他娶她的時候,她是他所見過的最美麗的女子,而且依然如是。她比皇后或貝莎還要美麗,甚至勝過路·莎樂美。維也納哪個男人不對他艷羨有加?那他為何無法碰她、吻她呢?為什麼她一開口說話,就會讓他惶惶不可終日?自己為什麼會有這樣可怕的念頭,必須逃離她的控制呢?

他在黑暗中凝視著她,她甜美的雙唇,顴骨優雅的弧形,如絲緞般的皮膚。他想像她的臉龐老去、起了皺紋,她的皮膚硬化成皮革般的碎塊,四分五裂,暴露出底下象牙色的頭骨。他凝視著她的胸膛,在她胸廓的肋骨結構上起伏。佈雷爾想起有一次走在迎風的海灘上,偶然遇到一條巨魚的殘骸,它的側面有部分腐爛了,它那漂白、裸露的肋骨像是在對他露齒而笑。

佈雷爾試圖從心裡清除死亡的意象。他哼著他最喜愛的盧克萊修(Lucretius)的名句:「死亡所至,我不在彼。我之所在,死亡不至。何憂之有?」但是沒有用。

他搖搖頭,試圖抖掉這些病態的想法。它們打哪兒來的?來自尼采對死亡的討論?不是的,與其說是尼采把這些念頭注入他心裡,不如說尼采解放了它們。它們一直就住那裡,他以前想到過它們其中的每一個。然而,當他不思考它們的時候,它們蟄伏在他心中的哪個部分呢?弗洛伊德是對的:大腦裡必然有一個錯綜複雜的思想儲藏室,待在意識之外,卻一直保持警覺,隨時準備接受徵召,開拔到清醒時的思考舞台上。

而且,這個無意識的儲藏室裡,不僅有思想,情緒也在裡面!幾天前搭乘馬車的時候,佈雷爾瞄到了他隔壁的馬車。那是由兩匹馬,以小跑步拖著的一輛出租馬車,裡頭坐了兩位乘客,一對面容陰森的夫婦,但是沒有駕馬車的人。一輛幽靈馬車!恐懼傳遍了他全身,他頃刻間就出了一身汗,衣服在幾秒鐘內就濕透了。然後那輛馬車駕駛進入了視線:他不過是彎下腰去調整一下他的靴子。

起初,佈雷爾訕笑著自己的反應。但是他想得越多就越瞭解到,儘管他是個理性主義者與自由思想家,但他的心裡面所躲藏的,不過是成串對超自然的恐懼罷了。而且,藏得還不是很深,它們隨時「候傳」,離意識的表面只有幾秒鐘而已。喔,只要一把扁桃腺鉗,就可以把這些玩意兒從頭到腳給扯出來!

依然沒有睡意,佈雷爾坐起來調整一下他糾結的睡衣,把枕頭拍鬆些。他再次想到了尼采。他是多麼奇特的人哪!他們的談話,又是何等的令人振奮!他喜歡這樣的交談,這讓他感到自在,感到得其所哉。尼采那句「最篤信的句子」是什麼?「成為你的存在!」不過,我是什麼樣的人呢?佈雷爾捫心自問,我想要做什麼樣的人呢?我的父親是一位猶太教法典的學者,對哲學爭辯的愛好,或許就在我的血液之中。我很喜歡在大學修習的少數幾個哲學課程,這可比大部分醫生要多——因為在父親的堅持下,在進入醫學研究之前,第一年在哲學院研習。我也很高興能保持他與布倫塔諾及裘德的關係,他們是我在哲學院的教授。我實在應該更頻繁地拜訪他們。在純粹觀念領域之內的交談,擁有某種淨化人心的東西。在那裡面,或許只有在那裡面,我才不會受到貝莎或肉慾的污染。像尼采那樣一直盤桓在這個領域之內,會是什麼樣子呢?

還有,尼采大膽論事的方式!想想看!會說希望是最大的災禍!會說上帝已死!說真理是我們生存不可或缺的一種錯誤!真理的敵人不是謊言,而是深信不疑!死亡的最終報酬是不會再死一次!醫生無權剝奪一個人本身的死亡!都是些邪惡的思想!他跟尼采就每一點進行激辯。然而,那是一場虛偽的辯論:在他的心田深處,他知道尼采是對的。

此外,還有尼采那不羈的自由!過他所過的日子不知會是什麼模樣?沒有房子、沒有義務、沒有薪水要付、沒有孩子要養、沒有行程表、在社會中沒有角色與地位。這樣的自由有某種誘人的東西。弗裡德裡希·尼采為什麼有這麼多自由,而約瑟夫·佈雷爾卻這麼少呢?尼采徹底把握了他的自由。為什麼我不行呢?佈雷爾呻吟著。直到鬧鐘在6點響起為止,他躺在床上被這些念頭搞得頭昏腦漲。

在早上一輪出診之後,他於10點半抵達辦公室。「早安,佈雷爾醫生,」貝克太太向他致意,「當我來開辦公室的門的時候,那位尼采教授正在門廳等候著。他為你帶來了這些書,並且要我轉告你說,它們是他的私人用書,在頁邊有手寫的眉批,包括未來工作的綱要。它們非常私人,他說,請不要拿給任何人看。順便提一下,他看起來糟透了,舉止也非常奇怪。」

「怎麼說呢,貝克太太?」

「他不停地眨著眼睛,好像他看不到或不想看到他正在看到的東西。而且他的臉孔毫無血色,好像隨時會昏倒。我問他是否需要任何幫助,來點茶,或者在你的辦公室裡躺一躺。我以為我是好意啊,但他似乎感到不悅,幾乎是在生氣。然後他一言不發地掉頭就走,跌跌撞撞地走下階梯。」

佈雷爾從貝克太太那兒接過尼采的包裹,兩本書利落地裹在一張昨天的《新自由報》裡面,還紮著一根短繩。他解開包裹,把書放在書桌上,就在路·莎樂美給他的那兩本旁邊。當尼采說他擁有維也納僅有的兩本時,他也許過分誇大了,不過佈雷爾現在無疑是唯一擁有兩套這兩本書的維也納人。

「噢,佈雷爾醫生,那位高貴的俄國小姐留下的書,不是跟它們一樣嗎?」貝克太太帶進來晨間的郵件,並且在把報紙與短繩從他書桌拿走時,剛好注意到這些書的書名。

一個謊言會如何招致更多的謊言啊,佈雷爾想到,而且,一個說謊者受迫要過著一種警惕的生活。雖然說貝克太太是既刻板又有效率,她同樣喜歡去「慰問」患者。她有可能會跟尼采提到「那位俄國小姐」嗎,還有她送的書?他一定要警告她。

「貝克太太,有些事我必須要告訴你。那位俄國女子、莎樂美小姐,她是尼采教授的親密友人,或者說,曾經是。她非常擔心教授,她透過朋友輾轉將教授介紹給我。不過,教授不知道這點,因為他跟莎樂美小姐的關係現在正處於最低潮。如果我能有任何機會幫得上他的忙,他必須永遠無從得知我跟莎樂美小姐的會面。」

貝克太太以她一貫的慎重點頭,然後瞄到窗外有兩位病人抵達了,「霍普特曼先生與克萊因太太,你希望先看哪一位?」

給尼採一個指定的約會時間是不尋常的事情。佈雷爾通常像維也納其他醫生一樣,僅僅指定一個日期,並依照病人抵達的順序來看診。

「送霍普特曼先生進來,他需要回去工作。」

在他早上最後一位病人之後,佈雷爾決定在尼采明天來訪之前,先研究一下他的書,並要貝克太太告訴他的太太,在正餐上桌前,他不會回樓上去。然後,他拿起那兩本廉價裝訂的書,每本都不到300頁。他寧願去讀路·莎樂美給他的那兩本,好讓他可以在閱讀時畫線,還可以在頁邊批注。但是,他覺得有必要去讀尼采本人的用書,彷彿可以把他的言行不一降到最低的程度。尼采個人的記號令人分心:許多底線,頁邊上有許多驚歎號,還有「對啊!對啊!」的喝彩,偶爾會出現「不對!」或「笨蛋!」同時,還有許多佈雷爾無從辨識的潦草註腳。

奇特的書,不像他所讀過的任何一本。每本書含有數以百計標著號碼的章節,很多在彼此之間沒有太大的關連。章節都很簡短,最多兩三段,常常只有幾個句子,有時候根本是句格言,像是:「思想是我們情感的陰影——總是更為黑暗、更為空虛,並且更為單純。」「當今沒有人為了致命的真理而死——有太多解毒的方法」,「不能帶我們超越到所有書本之外,這樣的書又有什麼好處呢」。

尼采教授顯然認為他有資格去談論一切的主題——音樂、自然、政治、詮釋學、歷史、心理學。路·莎樂美曾描述他為一位偉大的哲學家。或許,佈雷爾尚未準備好,就他書的內容發表評論。不過他可以確定的是,尼采是位詩意的作家,一位真正的詩人。

尼采某些斷言看起來很荒唐,比方說,對父子間相似處多於母女之間的無聊聲明。不過,許多格言激勵他反躬自省:「解放的標誌是什麼?——不再恥於面對自己!」他被一個分外引人注目的段落所打動:

就像骨骼、肌肉、腸子與血管被包圍在一層皮膚之下,好讓人的外表可以忍受,所以靈魂的焦慮與激情被包裹在虛榮之內,虛榮是靈魂的皮膚。

構成這些文字的是什麼東西呢?它們抗拒特色,除了作為一個整體似乎蓄意的挑釁之外,它們挑戰一切習俗、質疑,甚至誹謗傳統的美德,並且歌頌混亂。

佈雷爾瞄了一下他的表,13點15分。沒有時間這樣悠閒地瀏覽了,他知道隨時會被召喚去用午餐,他尋找明天與尼采會面時能夠幫得上忙的片斷。

弗洛伊德在醫院的時間表,通常不容許他在星期四前來用午餐。不過,佈雷爾今天特別邀請他來一趟,以便他們可以探究尼采的診療過程。一份完整的維也納式正餐的菜單如下:香薄荷甘藍菜葡萄乾湯、炸薄肉排、斯華比亞餃子,布魯塞爾的球芽甘藍、烤番茄、瑪塔自製的粗裸麥黑麵包、肉桂蘋果餅、斯巴登礦泉水。佈雷爾與弗洛伊德在餐後來到書房。

這位他稱之為艾克卡·穆勒的病人,佈雷爾在敘述他的病歷與症狀時,注意到弗洛伊德的眼皮緩緩閉上。他熟知弗洛伊德在餐後的昏沉睡意,並知曉該如何應付。

「所以,西格,」他輕快地說,「讓我們替你的醫學院大考做好準備,我來假裝是諾斯納格爾教授。昨天晚上我睡不著,有點消化不良,而瑪蒂爾德又再度為了晚來用餐而數落我,所以我今天是挫折到家,足以模仿那隻野獸了。」

佈雷爾選了一種濃厚的北德口音以及普魯士人那種僵直、權威的姿態:「好啦,弗洛伊德醫生,我已經給了你艾克卡·穆勒先生的病史啦,現在你可以準備你的身體檢查。告訴我,你要尋找的是什麼?」

弗洛伊德兩眼圓睜,伸出手指把衣領弄松。他並未分享佈雷爾對這些模擬考的愛好。不過,他同意其教學意義,它們總是讓他興奮。

「這位病人無疑有中樞神經系統的障礙,」他開始說,「他的頭痛、他視覺的惡化、他父親神經系統的病史、他在平衡上的困擾——一切都指向這點。我懷疑有一個腦部腫瘤,可能是散佈性硬化症。我會做徹底的神經檢查,極為仔細地檢驗顱神經,尤其是第1、2、5與11。我同時會仔細檢查視野——這個腫瘤可能壓迫視覺神經。」

「其他的視覺現象怎麼解釋呢,弗洛伊德醫生?早上的眼花與視覺模糊,到了白天稍後就會有所改善?你碰巧知道哪一種癌症可以做到這點嗎?」

「我會好好看一看視網膜,他可能有某種斑點病變。」

「在下午就會改善的斑點病變?了不起,了不起!我們應該把這個案例記錄下來,拿去發表!還有他間歇性的疲勞、類似風濕病的症狀和咯血,那也是癌症造成的嗎?」

「諾斯納格爾教授,這位病人可能有兩種疾病,就像烏普塞一向說的跳蚤與虱子,他可能患有貧血。」

「你如何檢查貧血?」

「做血紅素與糞便的化學分析。」

「不對!不對!我的天哪!他們在維也納醫學院都教你些什麼東西啊?用你的五官來檢查嗎?忘掉實驗室的檢驗,你那種猶太式的醫學!實驗室所能證實的,只是你的身體檢查已經告訴你的事情。假設你是在戰場上,醫生,你準備做一個糞便化驗嗎?」

「我會檢查病人的膚色,特別是他手掌上的褶皺與他的黏膜組織,像是牙齦、舌頭、眼球結膜。」

「沒錯。不過你忘了最重要的一點——手指甲。」

佈雷爾清清喉嚨,繼續扮演著諾斯納格爾。「現在,我年輕的實習醫師,」他說,「我要給你身體檢查上的結果。第一,神經系統的檢查是百分之百地正常,連一個陽性反應都沒有發現。這麼大一個腦瘤或這麼廣泛的硬化症,弗洛伊德醫生,這打一開始就不像是可能的樣子,除非,你所知道的案例會持續存在多年,並間歇性地爆發24~48小時嚴重的併發症,而且稍後,會在不留下神經傷害的情況下,完全消失無蹤。不,不,不會的!這不是結構上的疾病,而是一種間歇性的生理失調。」佈雷爾讓自己揚起下巴,更加誇大他的普魯士口音,宣稱道:「只有一種可能的診斷,弗洛伊德醫生。」

弗洛伊德為之面紅耳赤,「我不知道。」他看起來是如此可憐,佈雷爾馬上中止了遊戲,把諾斯納格爾趕走,放軟語氣。

「不對,西格,你知道的。我們上次的討論提到過它——偏頭痛,並且不要為沒有想到它而感到羞愧,偏頭痛是一種出診才會遇到的疾病。實習醫師在臨床上很少有機會見過它,因為偏頭痛患者難得上醫院。毫無疑問,穆勒先生有嚴重的偏頭痛,他擁有一切典型的症狀。讓我們來回顧一下:間歇發作的單邊抽搐性頭痛,附帶提一下,這常常是家族性遺傳,伴隨著厭食、反胃、嘔吐與視覺暫時性失常,前期症狀是光線閃爍,甚至半盲。」

弗洛伊德從外套的內袋拿出一本小筆記簿,飛快地寫著筆記,「我開始想起我所讀到過的一些偏頭痛,約瑟夫。杜布瓦·雷蒙的理論說它是一種血管疾病,疼痛來自於腦部小動脈的痙攣。」

「杜布瓦·雷蒙說它跟血管有關是對的,不過,並非所有的患者都有小動脈的痙攣。我曾經看過許多相反的案例,血管反而是在擴張。穆倫道夫認為疼痛不是導源於痙攣,而是血管放鬆時的擴大。」

「他視力的喪失又怎麼說呢?」

「這裡就是你的跳蚤與虱子啦!它是其他東西的結果,不是偏頭痛。我無法將我的眼底鏡在他的視網膜上對焦,某種東西阻礙了視線。不是在水晶體裡面,不是白內障,而是在眼角膜。我不知道他眼角膜混濁的原因,不過我以前見過這種情況,或許是眼角膜水腫——那可以對他在早上視力不好的事實提出解釋。在眼睛閉上一整晚之後,眼角膜水腫最為嚴重,流體會在白天時從睜開的眼睛蒸發,症狀因而逐漸減輕。」

「他的虛弱呢?」

「他是有點貧血。可能是胃出血,不過也可能是飲食性的貧血。他的消化不良是如此嚴重,以致他可以在一段時間內有好幾個星期無法忍受肉類。」

弗洛伊德繼續記著筆記,「以後怎麼樣?同樣的疾病奪去了他父親的性命嗎?」

「他問了我同樣的問題,西格。實際上,我以往從未有過任何病人會堅持要知道所有赤裸裸的事實。他先逼迫我發誓一定會對他誠實,然後提出了三個問題,他的疾病有沒有治癒的機會,他會不會失明,他會不會因它而死?你曾經聽過病人像這樣子談論這件事嗎?我承諾說在我們明天碰面時回答他。」

「你準備跟他說些什麼?」

「利用一位英國醫生利文卓越的研究,我可以對他保證許多事情,在我見過英格蘭所發表的研究當中,那是最棒的一個,你應該讀讀他的論文。」佈雷爾拿起一本厚厚的期刊,遞給弗洛伊德,後者緩慢地翻閱著。

「它還沒有被翻譯出來,」佈雷爾繼續著,「不過你的英文足以應付了。利文敘述了偏頭痛患者大規模的抽樣調查,並且做出結論說,偏頭痛在病人年紀漸長之後,就變得比較沒有殺傷力,結論中同時表示,它與其他任何腦部疾病沒有關聯。所以,即便這種疾病是遺傳性的,他的父親死於同一種疾病的可能性極低。」

「當然,」佈雷爾繼續說道,「利文的研究方法很草率。這篇論文並沒有清楚地顯示出來,他的成果到底是基於縱向還是基於橫向的資料。你理解我所指的是什麼嗎,西格?」

弗洛伊德馬上有所回應,他顯然對研究方法要比臨床醫學在行。「縱向的方法意味的是多年來追蹤個別病人,並且發現在年歲增長之下,他們的發病頻率減緩,對不對?」

「完全正確,」佈雷爾說,「而橫向的方法——」

像是一個坐在班上前排的小學生,弗洛伊德急忙插嘴,「橫向的方法,是在一個時間點上的單次觀察——在這個案例的抽樣中,是指較年長患者在偏頭痛發作的次數上少於較年輕的患者。」

為了朋友的愉快而感到滿足,佈雷爾給了他另一個表現的機會,「你可以猜猜哪一種方法比較精確嗎?」

「橫向的方法無法非常精確,在年老的病人中,可能只包含極為少數罹患嚴重偏頭痛的樣本,這不是因為偏頭痛趨於和緩,而是因為對醫生感到極度的厭煩,或者失去了信心,以致這些病人不同意作為研究對象。」

「正是如此,而且,我不認為利文瞭解這個缺點。回答得很好,西格。我們是不是該來根雪茄慶祝一下呢?」弗洛伊德熱切地接過一支佈雷爾精緻的土耳其雪茄,兩位男士點燃雪茄品味著那種芳香。

「現在,」弗洛伊德表達意見,「我們可以談談這個案子剩下的部分了吧?」他接著以較重的語音加上一句,「有趣的那部分。」

佈雷爾為之莞爾。

「也許我不該這麼說,」弗洛伊德繼續下去,「不過,既然諾斯納格爾離開了房間,我要私下向你告白,這個案子的心理學層次,要比醫學方面更引發我的好奇心。」

他的年輕朋友的確表現得更為熱衷,佈雷爾觀察到了這點。當弗洛伊德問道:「這位病人的自殺傾向如何?你能勸他去尋求咨詢嗎?」他的眼睛閃耀著好奇心。

現在輪到佈雷爾感到靦腆了。當他想到上次在他們的談話之中,他對他的談話技巧是如何自負的時候,他的臉泛起了一片羞紅。「他是個奇特的人,西格。我從未見過有人這樣拒人於千里之外,就像是一堵牆似的,一堵聰明的牆。他給了我一大堆好機會。他談到去年只有48天感到舒適,談到黑暗的情緒、受到背叛、生活在完全的孤獨之中,談到了作為一個沒有讀者的作家,還有嚴重失眠下不健康的夜間思緒。」

「但是,約瑟夫,這些正是你說你在尋找的那種機會啊!」

「是沒錯。但是,每次我一追究其中之一,我就無功而返。的確,他承認常常感到不適,不過他堅持說那是他的身體在生病——不是他,不是他的本體。至於黑暗的情緒,他說他為有勇氣去體驗黑暗的情緒而感到驕傲!『為有勇氣去體驗黑暗的情緒而感到驕傲』——你能相信嗎?胡言亂語!背叛?是啊,我懷疑他所指的,是與莎樂美小姐之間所發生的事情,但是他聲稱自己已經克服了它,並且不希望多加討論。至於自殺的部分,他否認有自殺的傾向,不過,卻捍衛病人有權利選擇他本身的死亡。他可能會歡迎死亡吧!他說死亡的最終報酬是不會再死一次!但是,他還有太多事情有待完成,還有太多的書要寫。事實上,他說他的腦袋在孕育著書,他認為他的頭痛是腦子的分娩陣痛。」

對於佈雷爾所收到的令人錯愕的信息,弗洛伊德同情地搖著他的頭,「腦子的分娩陣痛,好一個隱喻!就像雅典娜從宙斯的額頭出來一樣!奇特的想法,腦部的產前陣痛、選擇一個人的死亡、擁有體驗黑暗情緒的勇氣。他不是個頭腦不清的人,約瑟夫。我懷疑,這到底是瘋狂的睿智,還是睿智的瘋狂。」

佈雷爾搖搖頭,弗洛伊德則靠坐回去,噴出一股藍色的濃煙,看著它裊裊上升,他緩緩說道:「這個案子每天都變得更為引人入勝。那麼,有關絕望到要自我了斷,那位小姐的描述又要怎麼說呢?他對她說謊嗎?是對你?還是對他自己?」

「對自己撒謊?你怎麼對自己說謊?誰是那個說謊者?誰又被謊言所欺騙呢?」

「或許他的一部分有自殺傾向,但是有意識的那部分並不知情。」

轉過頭來,佈雷爾更為仔細地端詳著他年輕的友人。他預測在他臉上會看見一絲笑意,不過,弗洛伊德還是一本正經。

「西格,你越來越常說到這個不受意識控制的小矮人,過著獨立於他的宿主的生活。拜託,西格,把我的忠告聽進去,只對我提一提這套理論就算了。不,不,我甚至不能稱它為一套理論,它無論如何都沒有證據可言,讓我們稱它為一個想像的概念吧。不要對布呂克提到這個想像的概念:你只會幫助他解除他的罪惡感,他沒有勇氣晉陞一個猶太人的罪惡感。」

弗洛伊德以不常見的堅決做出回應:「在我有充分證據去證明前,我會將之保留。到了那個時候,我就不會再克制我自己發表了。」

佈雷爾第一次開始意識到,他年輕朋友的身上不復有太多的孩子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膽識、一種為他的信念而辯護的意願、一種他希望自己可以擁有的特質。

「西格,談到證據,似乎是指可以通過科學研究來驗證。但是這個小矮人沒有具體的實體。它只是一種概念,就像柏拉圖式的理念。如何驗證呢?你能夠舉一個例子嗎?而且不要利用夢,我不會接受它們作為證據,它們也是非實體性的概念。」

「你,你自己就提供了證據,約瑟夫。你告訴過我,貝莎·帕朋罕在生活上的情緒,絲毫不差地被12個月前發生的事件所控制,那是她在意識上並沒有認識到的過去。然而,在她母親一年前的日記裡,它們被精確地記載著。對我的理智來說,這相當於實驗室的證據。」

「但是,這建立在貝莎是個可靠的證人的假設上,也就是說,她真的不記得這些往事了。」

但、但、但、但是——又來啦,佈雷爾想到,那個「惡魔般的但是」,他感覺到像是在痛毆自己似的。終其一生,他一直採取的立場,是猶豫不決的「但是」,他現在又對弗洛伊德如法炮製,對尼采亦是如此,當他在內心深處,覺得他們兩個都正確無誤的時候。

弗洛伊德在筆記本上速記了幾行,「約瑟夫,你覺得在什麼時候,我可以看看帕朋罕太太的日記嗎?」

「我還給她了,不過我相信我可以再把它拿回來。」

弗洛伊德看看表,「為了諾斯納格爾的巡房,我必須趕快回醫院去了。不過在我走之前,告訴我,你打算拿你不合作的病人怎麼辦。」

「你是指,我想要怎麼做吧?三個步驟。我想要跟他建立一種良好的醫病關係。然後,我想讓他在一間醫療中心住上幾個星期,以便觀察他的偏頭痛,並調整他的藥物使用。然後在這幾個星期中,我想時常跟他碰面,跟他徹底討論他的絕望。」佈雷爾歎息著,「不過就對他的瞭解而言,他會對任何一項予以合作的可能性,可以說是微乎其微。你有什麼主意嗎,西格?」

依舊在瀏覽利文論文的弗洛伊德,現在拿起其中一頁給佈雷爾看,「這裡,聽聽這個。在『病因學』底下,利文說,『間歇發作的偏頭痛,可由消化不良、眼睛疲勞與壓力所導致。延長在床上休息的時間,可能是明智之舉。年輕的偏頭痛患者,可能有必要遠離學校的壓力,並且在家裡安靜的環境下,接受家庭教師的指導。有些醫生會建議病人,把職業轉換為較輕鬆的工作。』」

佈雷爾看起來很迷惑的樣子,「所以呢?」

「我相信這就是我們的答案!壓力!為何不以壓力作為你治療計劃的敲門磚呢?你要採取的立場,是為了克服他的偏頭痛,穆勒先生必須減輕他的壓力,包括精神上的壓力。對他暗示說,壓力是一種壓抑的情緒,而且,就像對貝莎的治療一樣,它可以借由提供一種發洩管道來減輕,利用那種煙囪清掃的方法。你甚至可以拿利文的論文給他看,並且訴諸醫學權威的力量。」

注意到佈雷爾在他說話時的微笑,弗洛伊德問:「你覺得這是個可笑的計劃?」

「一點也不,西格。我認為這是個非常好的建議,我會小心地遵循它。讓我為之一笑的,是你最後談到的那個部分『訴諸醫學權威的力量』。你必須對這位病人有所瞭解,才能察覺這是個笑話,想要期望他會對醫學或任何其他種類的權威低頭?對我來說這是個笑話。」

打開那本《快樂的科學》,佈雷爾大聲朗誦他標起來的幾個段落:「穆勒先生質疑所有的權威與習俗。譬如說,他把美德踩在腳底下,並且將它們重新命名為惡習,就像他對忠實的觀點,『頑固地依附在他想要完成的某種事情上,不過他稱此為忠實』。」

「至於禮貌呢,『他如此有禮貌。沒錯,他總是為冥府的三頭犬賽伯拉斯帶一塊餅乾,而且他是如此膽怯,認為每個人都是那只三頭犬,甚至連你我也不例外。這就是他的禮貌』。」

「還有,聽聽這段對視覺受損與絕望的迷人隱喻,『探究每件深奧的事情,一個不恰當的癖好。這讓人一直加重眼睛的負擔,最終,發現了他所不希望發現的東西』。」

弗洛伊德深感興趣地聆聽著。「見到人所不希望見到的事情,」他喃喃地說,「我懷疑他看到的是什麼東西,我可以看一下這本書嗎?」

不過,佈雷爾已經準備好他的答案:「西格,他要我發誓不會把這本書給任何人看,因為它有個人的註解。我與他的關係是如此脆弱,現階段我最好尊重他的要求。以後,或許吧。」

「我與穆勒先生晤談中最奇怪的事情之一,」他繼續說下去,在他最後一個做了記號的地方打住,「是每當我嘗試表達我對他的感同身受時,他視之為冒犯,並且立刻摧毀了我們之間的聯繫。噢!『橋樑』!對了,這就是我在找尋的段落。」

在佈雷爾朗讀的時候,弗洛伊德閉上了雙眼,以便集中精神。

「在我們的生命中,我們一度是如此親近,以致我們的友誼與手足之情,似乎不受任何東西的阻礙,而且,分隔我們的只有一座小小的橋樑。就在你差不多要踏上它的時候,我問你,『你想要越過這座橋,到我這裡來嗎?』——你馬上就打退堂鼓了;而我再一次問你的時候,你保持緘默。自從那時起,高山與激流還有一切分離並疏遠我們的東西,就被拋在我們之間,即使我們想要聚首,我們再也辦不到了。但是,當你現在想起那座小橋時,你無言以對,並且迷惑地暗自啜泣。」

佈雷爾把書放下,「你的感想是什麼,西格?」

「我不確定。」弗洛伊德在他說話時站了起來,並且在書架前踱步,「這是個有趣的小故事,讓我做個推論。一個人準備要跨越一座橋的時候,這是說,要去親近另一個人,正好是第二個人對他提出邀請,邀他去做他所計劃的同一件事情。然後,第一個人裹足不前,因為,它現在看起來所意味的事情,彷彿是他在服從另一個人——權力顯然介入了親近的過程之中。」

「是了,是了,你說得對,西格。好極了!我現在懂了。這意味著任何正面情感的表達,穆勒先生都把它們解讀為一種命令的權力。一種獨特的概念:這使親近他幾乎成為不可能的事。在這裡面的另一個章節中,他說,對於見到我們秘密的人,還有捕捉到我們脆弱情感的人,我們都感到恨意。因為在那一刻,我們所需要的不是同情,而是重新獲得克制我們情緒的權力。」

「約瑟夫,」弗洛伊德說,再次坐下,並把他的煙灰彈進煙灰缸,「上個星期,我觀察了彼羅瑟以他獨創的外科技術,移除了一個有癌症的胃。現在,當我傾聽你說話的時候,我覺得你必須在心理學上,執行一項同樣複雜又精巧的手術。從那位小姐的敘述當中,你得知了他有自殺的傾向,但是你又不能讓他知道你知道。你必須說服他,讓他揭露他的絕望,然而,如果你成功了,他會為了你羞辱他而痛恨你。你一定要獲取他的信任,不過,如果你以一種同情的態度接近他,他會指控你試圖獲取控制他的權力。」

「心理學上的手術——聽你這樣形容很有趣,」佈雷爾說,「或許,我們正在發展一整套附屬於醫學的專科。等一下,我想讀給你聽的另外一個東西,似乎與此有所關聯。」

他翻閱《人性的,太人性的》好幾分鐘。「我現在找不到那一段了,不過它的論點在於,真理的追求者必須經歷一趟個人的心理分析,他稱之為『精神上的解剖』。事實上,他話的過火程度,宛如所有偉大哲學家的錯誤,都來自於忽視了他們本身的動機。他聲稱為了要發現真理,人必須首先徹底地認識自己。為了做到這點,人必須把自己從習慣的觀點移開,甚至離開一個人本身的年代與國家,並從一段距離之外來檢查自己!」

「去分析一個人自身的精神!這不會是個輕鬆的工作,」弗洛伊德說,起身要離開,「不過,跟隨一位客觀、專業知識豐富的嚮導,顯然就會是一項輕鬆了許多的工作!」

「這正是我的想法,完全一模一樣!」在陪著弗洛伊德步入走廊時,佈雷爾這麼回答:「現在,困難的部分在於,怎樣說服他接受這項提議!」

「我不認為這會很困難,」弗洛伊德說,「在你這邊,你同時有他本身關於心理解剖的論證,以及關於壓力與偏頭痛的醫學理論——當然啦,你得去迂迴地訴諸權威。我看不出來,你那位不合作的哲學家怎麼可能不被說服,在你的指導下進行自我檢查。晚安了,約瑟夫。」

「謝謝你,西格,」佈雷爾握了握他的肩膀,「獲益良多,學生替老師上了一課。」

伊麗莎白·尼采給弗裡德裡希·尼采的信

1882年11月26日

親愛的弗雷茲:

媽媽跟我有幾個星期沒有你的音訊了。這可不是你可以不見蹤影的時候!你那只俄國母猩猩,正在繼續別處散播跟你有關的謠言。那張不光彩的照片,你跟那個猶太人雷當她的馬,她把它拿給每個人看,並且嘲弄說你喜歡她小皮鞭的滋味。我警告過你要取回那張照片——她會拿它勒索我們一輩子!她到處嘲諷你,她的情夫雷也在一旁幫腔。她說,那位才華洋溢的哲學家尼采,只對一件事有興趣:她……她身體構造的某一部分,我無法讓我自己重複她的話,她那種齷齪的念頭,我把它留給你的想像力。她現在與你的朋友雷住在一起,在他母親的面前公然傷風敗俗——這些人根本就是一丘之貉。這些行為沒有一項是出人意料之外的,反正不出我的意料之外就是了(你在妥騰堡對我的警告置之不理,我依然為此耿耿於懷),但是,情勢現在變得更危險了——她以她的謊言滲透了巴塞爾。我聽說,她已經同時寫信給坎普與威廉!弗雷茲,聽我的話:直到她讓你喪失了你的退職金之前,她是不會收手的。你可以選擇沉默,但是我不會:我會要求一項警方的正式調查,針對她跟雷的行為!我如果成功了,我必須要有你的支持,她在這個月之內就會以行為不檢被驅逐出境!弗雷茲,寫信給我。

你唯一的妹妹

伊麗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