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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四個星期後,在位於貝克街7號的辦公室內,佈雷爾坐在他的書桌前面。時間是下午4點鐘,而他正焦急地等候路·莎樂美小姐的到來。

對他來說,在他的工作時間內會有這樣一段空檔,相當不尋常。然而,想要見到路·莎樂美的渴望,讓他迅速打發了之前的三位病人。全部都是無關痛癢的小病,他沒花什麼精神就解決了。

頭兩位患者都是60多歲的男士,兩位皆為相同的病症所苦:嚴重的氣喘。多年來,佈雷爾一直治療著他們的慢性肺氣腫。這種病在寒冷、潮濕的天氣下,會成為益發嚴重的支氣管炎,如果繼續發展下去,會導致劇烈的肺部併發症。佈雷爾為這兩位病人的咳嗽,開了以下處方:嗎啡(復方吐根散,一天三次,每次五粒),還有低劑量的祛痰藥品(吐根)、汽態吸入劑與芥子膏。雖然有些醫生嘲笑芥子膏,但佈雷爾相信它的藥效,並常將它納入藥方,尤其是今年,大約有半數維也納人被呼吸疾病擊倒的時候。這座城市已有三個星期得不到陽光的造訪,有的只是無情刺骨的綿綿細雨。

第三個病人,皇太子魯道夫家中的僕人,是個精神不安定的麻臉年輕人,喉嚨不舒服,害羞到佈雷爾必須專橫地命令他寬衣,以便做進一步的檢查。診斷結果是扁桃腺炎。儘管擅長以剪刀及鑷子迅速切除扁桃腺,但佈雷爾還是判定這些扁桃腺沒有成熟到可以摘除的時候。因此,他開了一帖涼貼紗布、一份氯酸鉀漱口藥水以及蒸餾水噴霧吸入劑。由於這已經是這位病人在這個冬天第三次的喉嚨不適,佈雷爾還建議他每天洗冷水澡,來強化皮膚的抵抗力。

在等待的時間,他拿起了三天前收到的莎樂美的來信。魯莽依舊,一如先前的短箋,她聲稱她會在今天16點鐘抵達他的辦公室。佈雷爾的鼻翼擴張著:「她告訴我她要抵達的時間,她已下了詔書。她授予我的榮譽是——」

不過他很快就控制住自己:「別太認真了。見她又怎樣呢?莎樂美怎麼會知道,星期三碰巧就是見她的最佳時間呢?在忙碌的生活中,見她會帶來什麼意義呢?」

「她對我來說……」佈雷爾思考著這樣的聲調:正是相同的志得意滿與狂妄自大,讓他厭惡他的醫學同僚,像是比爾儒斯以及較年長的施尼茨勒,還有他許多聲名顯赫的病人,像是勃拉姆斯與維特根斯坦(Wittgenstein)。在他所親近的熟人當中,其中大部分同時是他的病人,他最喜歡的特質是像安東·布魯克納(Anton Bruckner)的樸實內斂。也許安東永遠無法成為勃拉姆斯那樣的作曲家,但是他至少不會自吹自擂。

至於熟人們的下一代,那群桀驁不馴的年輕人,佈雷爾樂於有他們的陪伴——年輕的雨果·沃爾夫(Hugo Wolf)、古斯塔夫·馬勒(Gustav Mahler)、泰迪·赫澤爾(Teddie Herzl)以及最少見的醫學院學生亞瑟·施尼茨勒(Arthur Schnitzler)。他認同他們,當其他長輩不在場時,他會在熱門課堂上說些辛辣的話語來取悅他們。譬如,上周在貝爾綜合醫院,他發表聲明說:「是的是的,維也納人有虔誠的宗教信仰——他們的上帝名為『禮儀』。」這話逗樂了那群簇擁在他身邊的年輕人。

佈雷爾以科學家的精神,在僅僅幾分鐘之內,輕易地切換到另一種精神狀態——從傲慢到謙遜。多麼有趣的現象!佈雷爾心想,有可能複製這個現象嗎?

當下,佈雷爾在想像中進行了一項實驗。首先,他試著將自己沉浸到一切他所痛恨的、維也納人那種浮誇的人格面貌。借由自我膨脹並無聲地咕噥著「她好大的膽子!」斜瞇著眼並蹙緊前額,反擊那些以自我為中心的人。借此,他重新體驗到自己的生氣與憤怒。然後,呼氣、放鬆,他放棄所有這些想法,再重新進入自己之中——進入一種可以自我解嘲的心理狀態,可以嘲笑自己的荒唐與侷促不安。

他注意到這些心理狀態,每一種都有其自身的情緒色彩:志得意滿的那種有著鮮明的稜角——那種惡意暴躁,跟傲慢孤獨比起來,其實是不相上下。相反,另一種心理狀態卻讓人感覺到融洽、柔和以及受到肯定。

佈雷爾想到,這些是明確的、可被區別的情緒,它們同時也是有所節制的情緒。然而,那些更為強烈的情緒又如何呢?醞釀它們的心理狀態又如何呢?是否有控制這些強烈情緒的方法?難道這不會導引出一種有效的心理學療法嗎?

他搜索著自己的經驗,他最不穩定的心理狀態,都與女人有關。有的時候,他感覺到堅強又安心——像現在,就是這樣的時候,自己正安坐在診療室的堡壘中。這種時候,他會看到女人的真實面貌:她們面對著日常生活中無盡的急迫問題,她們是奮鬥著的、有野心的生物。他還會看到她們胸部的真實面貌:成串的乳房細胞,漂浮在脂肪的池塘內。他知道她們月經的滲出量與痛經的問題,他還知道她們的坐骨神經痛以及各式各樣不正常的突起——膀胱與子宮脫垂、隆起的藍色痔瘡與靜脈曲張。

當然,佈雷爾還有其他時候——銷魂的時候。當他被女人給擄獲時,當她們變得比自己的生命還重要時。當她們的胸部鼓脹成強有力的奇妙球體時——他被巨大的渴望所征服,他只想要跟她們親熱,這種心理狀態非但勢不可擋,還負載有顛覆人生的可能——在他對貝莎的診療中,這種心理狀態差點讓他賠盡了一切。

攸關一切的只是觀點而已——轉換心理結構的觀點。如果他可以教導病人在意志上做到這點,他可能真的會成為莎樂美小姐所尋找的對象,即醫治絕望的醫生。

他的沉思被外面辦公室大門的開關聲打斷。佈雷爾稍微等了一下,以免顯得過分急切,之後,他步入候診室來問候路·莎樂美。她全身濕漉漉的,維也納的紛飛細雨變成傾盆滂沱。在他幫她脫下濕答答的大衣之前,她自己已把它褪下,並遞給他的護士兼前台人員貝克太太。

佈雷爾招呼莎樂美小姐進入他的辦公室,看著她邁向一個厚重的黑皮彈簧座椅之後,他在她隔壁的椅子上坐了下來。他忍不住評論道:「依我看,你比較喜歡自己料理事情。難道這樣不會剝奪了男人為你服務的樂趣嗎?」

「你我都知道,某些男人所提供的服務,對女性的健康不見得有好處!」

「你未來的先生會需要再教育。早年養成的習慣,可不是如此容易就被去除的。」

「結婚?不了,我可不要!我告訴過你。噢,或許一種兼職的婚姻可以,那或許適合我,但是不能有太多的束縛。」

看著這位大膽又美麗的訪客,佈雷爾看得出兼職婚姻這個想法的吸引力。佈雷爾很難提醒自己說,她只有自己一半的年紀。她穿了一件簡單的黑色長洋裝,紐扣一直高高扣到脖子,圍在肩膀上的,是一個有著狐狸般小巧的臉與腳的軟皮毛。奇怪,佈雷爾想著,在冷冽的威尼斯,她把皮毛大衣拋在一邊,但是在這暖氣過強的辦公室裡,她卻緊抓著它不放。不追究這些了,現在是談正事的時候。

「嗯,小姐,」他說,「讓我們開始處理你朋友的疾病這件事。」

「是絕望——而不是疾病。我有幾個建議,可以與你分享嗎?」

她的傲慢無禮難道沒有止境嗎?他氣憤地懷疑著。她說話的口氣,彷彿她是我的同事。她把自己當成一個醫療中心的負責人,我是一個有著30年經驗的醫生,而她不過是一個沒有見過世面的女學生。

冷靜下來,約瑟夫!他告誡著自己。她還很年輕,她並不崇拜維也納的上帝——禮儀。除此之外,她比我更清楚這位尼采教授。她極有智慧,而且可能有某些重要的事情要說。天知道我對治療絕望一點概念也沒有,我連我自己的絕望都治不好。

他鎮定地回答說:「好的,小姐,請說。」

「我今天早上見過舍弟耶拿,我向他提到你利用催眠術來幫助安娜·歐,藉以喚起她每一個症狀的原始心理。我記得你在威尼斯告訴我說,這種對症狀起源的發現,能夠因為某種原因,讓症狀消失不見。讓我感到好奇的是這個『某種原因』是如何做到的。找一個我們都比較空閒的時候,我希望你可以教導我它明確的機制以及這種去除症狀的機制在知識上的源起。」

佈雷爾搖搖了頭。「那並不是一種經驗上的觀察。就算我們花上所有時間來談論,只怕我也沒有辦法提供你所想要的那種精確性。不過你的建議是——」

「我第一個建議,是不要在尼采身上嘗試這種催眠方法。這在他身上是不會成功的!他的心志、他的智慧是一種奇跡——這個世界的奇觀之一,你會自己親眼目睹。但他實在是,讓我借用他最喜歡的句子,人性的,太人性的,他也有自己人性的盲點。」

路·莎樂美現在脫下了她的毛皮大衣,緩慢地起身,走過辦公室把它放在佈雷爾的沙發上。她瀏覽了一下掛在牆上鑲框的證書,調整其中稍微有點傾斜的一個,然後再次坐下,雙腿交疊。

「尼采對權力的話題極其敏感。任何讓他感到可能把他的權力拱手讓人的程序,他都拒絕參與。他醉心於前蘇格拉底時期的希臘哲學,尤其是阿哥尼斯觀念——關於一個人只能透過競爭來啟發天賦的信念。對於任何放棄競爭並聲稱自己是個利他主義者的人,他會徹底地懷疑他們的動機。他的觀念啟蒙於叔本華(Schopenhauer)。他相信沒有人會有幫助他人的慾望,幫助他人僅僅是為了支配他人,並借此來增加他們自身的權力。有少數幾次,當他感到把他的權力讓渡給他人時,他感到不知所措,並且以震怒收場。這事在理查德·瓦格納的身上發生過。我相信同樣的事,現在發生在我身上了。」

「發生在你身上?這話是什麼意思?你真的在某種程度上,對尼采教授深沉的絕望負有責任嗎?」

「他認為我有。這就是為何我的第二個建議是不要讓你跟我產生關聯。你看起來不明所以,為了讓你瞭解,我必須告訴你,我跟尼采關係上的一切事情。我會鉅細靡遺並一五一十地回答你所有的問題,這並不容易。我把自己置於你的掌握之中,但是,我說的話必須是我們之間的秘密。」

「當然,這點你大可放心,小姐。」他回答說,既因她的坦率而驚訝,亦因與如此開放的人交談而感到氣像一新。

「呃,那麼……我第一次碰到尼采大約是在八個月以前,在4月。」

貝克太太敲敲門並端了咖啡進來。佈雷爾坐在路·莎樂美的旁邊,而不是他慣常在書桌後面的位置。如果貝克太太曾對此感到任何詫異的話,在神情上她並沒有透露出半點顏色。她一言不發地放下一個托盤,上面擺有瓷器、湯匙與裝滿咖啡的閃亮銀壺,然後迅速離去。佈雷爾在路·莎樂美繼續說明的時候倒了咖啡。

「我在去年因為健康狀況而離開俄羅斯,呼吸方面的疾病,現在已經大為改善了。先是住在蘇黎世,跟隨比德曼(Biederman)研習神學,同時與詩人戈特弗裡德·金克爾(Gottfried Kinkel)一同工作——我想我不曾向你提過,我是一個胸懷大志的詩人。當我與我的母親在今年上半年搬到羅馬的時候,金克爾為我提供了一封給瑪威達·邁森堡(Malwidavon Meysenburg)的推薦信。你知道她吧?她撰寫了一個唯心論者的回憶錄。」

佈雷爾點點頭。他很熟悉瑪威達·邁森堡的作品,她對女性權利、激進的政治改革以及因材施教的主張。他對其近期反唯物論的論述不太敢苟同,他認為那套理論是偽科學主張。

路·莎樂美繼續著:「所以我去了瑪威達的文藝沙龍,並且在那裡遇見了一位迷人又才華橫溢的哲學家保羅·雷(Paul Ree),我跟他變得相當熟稔。雷多年前聽過尼采在巴塞爾的課,兩人從此開始了親近的友誼。我可以看出雷對尼采的景仰超過對所有其他人。雷很快就有了這樣一種念頭,如果他跟我是朋友,那麼尼采跟我一定也可以成為朋友。保羅·雷,但是,醫生,」她臉上的紅潮僅僅一閃而過,不過已足以讓佈雷爾注意到,而他反映在臉上的神色,已足夠讓她察覺到他的關注,「讓我稱他為保羅吧,因為那是我稱呼他的方式,今天我們沒有注重社交細節的時間。我與保羅非常親近,不過我永遠不會把自己作為他或任何人在婚姻上的祭品!」

「不過,」她無奈地繼續說下去,「我已經花了足夠的時間,去解釋我臉上不由自主的短暫臉紅吧。我們是不是唯一會感到困窘的動物呢?」

詞窮之餘,佈雷爾只能設法點了點頭。有片刻,在醫療設備的環繞之下,他感到自己比他們上一次談話時更有力量。但現在暴露在她的魅力之下,他感到自己的力量正悄悄消失。她對她自己面紅耳赤的解說很了不起:在他一生中,他從未聽過任何人,更別說是這樣一個女子,能如此坦率地談到男女交往之事。而她只有21歲而已!

「保羅深信尼采跟我會發展出持久的友誼,」路·莎樂美說下去,「他認為尼采與我完美得適合彼此。他要我成為尼采的學生、門徒以及生存的依據。他想要尼采作我的老師、我天長地久的宗師。」

他們的談話被輕微的叩門聲打斷。佈雷爾起身開門,貝克太太大聲地耳語說,有一位新的病人剛剛進門。佈雷爾再度坐下並向路·莎樂美保證他們有充裕的時間,因為,未曾預約的病人總會有久等的心理準備,同時催促她繼續說下去。

「嗯,」她繼續說著,「保羅安排了在聖彼得大教堂會面,對我們這不敬的三位一體來說——這是我們稍後替我們自己所取的名字,不過尼采常常把它稱為『畢達哥拉斯式的關係』——聖彼得大教堂是最難以想像的會面地點。」

佈雷爾發現自己盯著的是他訪客的胸部,而不是她的臉。他懷疑著,我這樣做有多久了?她注意到了嗎?有其他女人注意到我這樣做嗎?他想像自己抓起掃帚,把所有跟性有關的念頭一掃而空。他將注意力更為集中在她的雙眼與她的話語上。

「我立刻就被尼采所吸引。他在外表上不是一個讓人印象深刻的男人——中等高度,擁有溫和的聲音與不露情感的雙眼,與其說他的眼睛是看著外界,不如說是往內看,彷彿他在保護著什麼內在的寶藏一般。我當時並不知道他已經失明到3/4的程度。然而,他有某種格外引人注目的東西。他對我說的第一句話是『我們各是從怎樣的星辰朝彼此墜落而到達此處來的?』」

「然後我們三個開始談天說地。那是多讓人驚訝的談話啊!有一刻,保羅對尼采與我之間的友誼或師生之誼的願望,似乎獲得了充分的實現。在知性上,我們是完美的契合。我們融入彼此的心智當中——他說我們有孿生兄妹的大腦。哦,他大聲朗讀他最新著作中的珠璣之言,他為我的詩定律,他告訴我,他準備在接下來的10年當中為這個世界提供些什麼——他堅信,他的健康所容許的時間,絕不超過10年。」

「很快地,保羅、尼采與我決定,我們應該住在一起,三人行。我們著手計劃在維也納或巴黎,一起度過冬天。」

三人行!佈雷爾清清喉嚨,在他的椅子上不安地挪動著。他看到她朝著他的狼狽淺笑。難道她是如此明察秋毫嗎?這個女人會成為怎樣的一位診斷專家啊!她曾經考慮過以醫學為業嗎?她可能成為我的學生嗎?我的門徒?我的同事?在診療室裡、在實驗室裡、在我身旁工作?這個幻想非常有力量,有真正的力量。但是,她的言語馬上讓佈雷爾擺脫了這個幻想。

「是的,我知道這個世界不會贊同兩個男人與一個女人住在一起,純潔地。」她在「純潔」上優美地加重了語調——強到足以讓事情為之矯正,然而又柔和到足以規避了非難。「不過,我們是自由思想的觀念論者,不認同社會所強加的限制。我們相信,我們有創造出我們本身道德系統的能力。」

由於佈雷爾沒有做出反應,他的訪客第一次流露出不確定要如何進行下去的神色。

「我應該繼續嗎?我們有時間嗎?我冒犯到你了嗎?」

「請繼續,親愛的小姐。首先,就時間而言,我已經把這段時間留給你。」他伸手從書桌拿起他的行事歷,指著1882年11月22日星期三這一天,潦草寫就的大大L.S.。「你可以看出我在這個下午沒有安排其他事情。其次,你並沒有冒犯我。相反,我欽佩你的直爽、你的直截了當。真希望所有的朋友都能如此真誠地談話!生活將會更豐富與更真實!」

不多做任何解釋就接受了他的恭維,路·莎樂美為自己倒了更多咖啡,並繼續她的故事。「首先,我應該表明我與尼采的關係雖然親密,但是很短暫。我們只碰了四次面,而且幾乎總是在我的母親、保羅的母親或者是尼采妹妹的監督之下。事實上,尼采跟我極少獨自散步或交談。」

「我們這不敬的三位一體,在知性上的蜜月期同樣很短暫。裂痕出現了,然後是浪漫與色慾的感覺。或許它們打從一開始就出現了,或許我應該為疏於辨認出它們而負責。」她邊說邊顫抖著,彷彿想要擺脫這個責任一般。

「接近我們第一次會面的終了時,尼采逐漸對我的純潔三人行的計劃感到不安,認為這個世界還不能接受它,並且要求我把我們的計劃保密。他尤其在意他的家庭:無論在任何情況下,他的母親或妹妹都絕對不能知道我們的事。如此保守!我既驚訝又失望,並且懷疑我是否被他果敢的言辭、自由思想的宣言所誤導。」

「之後不久,尼采達到一個甚至更強硬的立場——他那種在居住上的安排,將對我會有社交上的危險,或許甚至是毀滅性的影響。他說,為了保護我起見,他已經決定要提議結婚,並且要求保羅傳達他求婚的意圖。你可以想像這把保羅逼到了什麼位置嗎?但是出自對朋友的忠誠,或者說忠實,但有點冷漠的忠誠,保羅轉告了我尼采的求婚。」

「這讓你大感驚訝嗎?」佈雷爾問道。

「非常驚訝!特別是在我們只碰過一次面時!它同時攪亂了我的思緒。尼采是一個很好的人,並且有種高貴、強大、非凡的風采;我不否認,佈雷爾醫生,我被他強烈地吸引著,但不是那種羅曼蒂克的吸引。或許他感受到我對他的著迷,因此不相信我對婚姻與浪漫戀情的聲明是真的。」

一陣突兀的狂風在窗子上弄出來的吱嘎聲,把佈雷爾的注意力分散了一會兒。他突然感到脖子與肩膀的僵硬,他已經如此專注地傾聽了好幾分鐘而沒有移動過。病人偶爾會跟他談到私人的問題,但是從未像今天這樣。從來不是面對面的,從來不是如此勇於面對現實。貝莎曾經揭露了許多,不過總是在一種「恍惚」的心理狀態下。路·莎樂美「清醒」得很,並且即使是在描述久遠的事件,仍會創造出相當親密的剎那,那會讓佈雷爾感覺他們就像是戀人般地交談著。不難理解,尼采何以僅在一次會面後,就向她求婚。

「然後呢,小姐?」

「然後我決定在我們下一次碰面時要坦白以告。但事實證明,這是沒有必要的。尼采迅速理解到,他對婚姻的看法就如我一般排斥。兩星期後在奧爾塔,當我再次見到他時,他對我說的第一句話,就是要我千萬別把他的求婚放在心上。然後,他懇求我加入他對完美關係的追求——那種熱情的、純潔的、知性的與精神上的完美關係的追求。」

「我們三個重修舊好。尼采對我們的三人行是如此興致勃勃,有一天下午在盧塞恩,他堅持我們要為此合影——我們不敬的三位一體唯一的一張相片。」

在她遞給佈雷爾的照片當中,兩個男人在一輛兩輪馬車前並列;她則屈膝坐在裡面,揮舞著一支小皮鞭。「在前面那個有著短髭的男人,凝視著上方的那個——那是尼采,」她有點興奮地說,「另一個是保羅。」

佈雷爾仔細端詳著這張相片。這兩個男人讓他感到不安,這兩位可憐又受到束縛的傑出人物啊,被這位美麗的年輕女子與她小巧的皮鞭所主宰。

「你覺得我的馬匹怎麼樣,佈雷爾醫生?」

目前為止,這是她第一次偏離正題,而此時,佈雷爾突然想起她才不過是一個21歲的女孩。他感到不舒服——他不喜歡在這個美麗的生物上看到一點瑕疵。他的內心深處同情著那兩個受到奴役的男人——他的兄弟們,他肯定自己會是他們其中之一。

他的訪客一定意識到自己的失言,佈雷爾察覺到她急忙地繼續她的敘述。

「我們又見了兩次面,在妥騰堡,大概三個月以前,先是和尼采的妹妹,然後是保羅的母親。但是尼采持續寫信給我。這兒是封回信,對我先前告訴他我是如何被他的書《曙光》所打動,這是他的回應。」

佈雷爾飛快讀了她遞交的這封短信。

我親愛的路:

我也是,我也有我的黎明時刻,這些時刻不是虛構的圖畫!以前我認為不可能的事,現在對我來說有了可能,為我終極的快樂與苦痛找到一個朋友,如今是可能的了,就像是燦爛金黃色的可能性,在我未來生命的地平線上升起。每當想到我親愛的路,她無懼、豐富的靈魂時,我就為之悸動。

F. N.

佈雷爾保持緘默。他現在對尼采的神往,感到愈發的強烈。曙光!去發現金黃色的可能性,去愛一個豐富無懼的靈魂!佈雷爾覺得,每個人都需要一生至少一次的追求。

「在同一段期間內,」莎樂美繼續著,「保羅開始寫來情感同樣熾烈的信件。除了盡我所能的努力斡旋之外,我們三位一體之間的緊張,開始上升到令人驚慌的地步。保羅與尼采之間的情誼迅速崩解。在給我的信件中,他倆開始詆毀對方。」

「這是當然的啊,」佈雷爾插嘴說,「難道這在你的意料之外嗎?兩位熱情男子與同一位女子有著親密的關係?」

「或許我太過天真了。我以為我們三個可以共享一種心靈生活,我們可以一起做些嚴肅的哲學工作。」

顯然為佈雷爾的問題所困擾,她站起來,略為伸展一下四肢,漫步走向窗邊,在途中停下來端詳著他桌子上的某些物品——一套文藝復興時期的青銅研缽與搗錘、一幅迷你埃及喪葬圖、一個內耳半規管的精巧木製模型。

「或許我太頑固,」她說,看著窗外,「不過我依然很難相信我們的三人行是不可能的!它也許可以成功,只要尼采可憎的妹妹沒在一邊作梗。尼采邀請我與他和伊麗莎白在妥騰堡共度夏日,那是圖林根的一個小村莊。她先跟我在拜羅伊特會合,我們在那裡碰到了瓦格納,並且出席了一場《帕西法爾》的演出。然後我們一起旅行去妥騰堡。」

「你為何說她可憎呢,小姐?」

「伊麗莎白是一個愛挑撥離間、心胸狹窄、不誠實又反猶太人的傻瓜。當我失言告訴她保羅是猶太人的時候,她費盡心機讓瓦格納的整個圈子得知這一點,以確定保羅永遠不可能在拜羅伊特受到歡迎。」

佈雷爾放下他的咖啡杯。雖然路·莎樂美起先哄騙他進入了愛情、藝術與哲學,那些甜蜜又無害的領域,但她現在的字眼驚醒他回到現實當中,回到反猶太主義存在著的醜惡世界。這天早上,他才讀到了《新自由報》中的一篇報道,說的是兄弟會的年輕人混進大學、闖入課堂、叫囂著「猶太人滾蛋!」並且強迫所有猶太人離開講堂——任何反抗的人,都會被他們拳打腳踢。

「我也是猶太人,我認為我有必要知道,尼采教授是否支持他妹妹的反猶太觀點?」

「我知道你是猶太人,耶拿告訴過我。重要的是,你得知道,尼采只關心真理,他痛恨帶有偏見的謊言——一切的偏見,他憎恨他妹妹的反猶太主義。伯納德·福斯特(Bernard Forster),一個激進的反猶太分子,經常拜訪他妹妹,尼采對此不僅驚訝,而且厭惡。他的妹妹,伊麗莎白……」

現在她說話的速度加快,音調提高了八度。佈雷爾看得出來她知道自己正在岔離正題,但是她無法阻止自己。

「佈雷爾醫生,伊麗莎白極為討厭。她叫我娼婦,她對尼采說謊,她跟尼采說我向每個人炫耀那張照片,還說我對旁人說尼采有多喜愛我皮鞭的滋味。她始終在說謊!她是個危險的女人。記得我說的這句話,終有一天,她會對尼采造成極大的傷害!」

她在說這些話的時候緊緊握住一把椅子的椅背,然後,她坐了下來,較為鎮定地繼續說下去,「就如你能想像的,在妥騰堡與尼采及他的妹妹共度的那三個星期很複雜,我與他獨處的時刻是高尚的。我們有美好的散步時光,深談一切話題。有時候,他可以一天說上10個小時!我懷疑以往是否曾經有過,兩個人之間出現這樣一種哲學上的開放。我們談論善與惡的相對性;談論為了過道德的生活,而將自己從一般道德規範中解放出來的必要性;談論一種自由思想家的宗教。尼采說的沒錯,我們有孿生子的頭腦——我們可以只說半句話、半個句子、僅僅比個手勢,就對彼此傳達了如此多的信息。然而這種快樂被毀掉了!因為我們一直都在他惡魔般妹妹的監視之下——我可以看出來她一直在注意聽著,不停地在誤解與圖謀著什麼。」

「告訴我,伊麗莎白為什麼會中傷你?」

「因為她在為她的一生抗爭。她是氣量狹小、精神貧乏的女人,她無法承受把她的兄弟輸給另一個女人,她瞭解尼采現在是而且永遠都是她生命重要性的唯一來源。」

她瞄一下她的表,再瞥一眼緊閉的大門。

「我有點擔心時間,所以我會加快速度。上個月,不顧伊麗莎白的反對,保羅、尼采與我在萊比錫跟保羅的母親待了三個星期,我們再次擁有相當嚴肅的哲學討論,特別是關於宗教信仰的發展。我們在兩個星期前分手,當時尼采依然相信,整個春天,我們三個會一起住在巴黎。但我知道,那是永遠不會實現的了。他妹妹已經成功地毒化了他的心靈,要他與我對立,最近他寄來的信中,充滿了絕望怨恨,對保羅和我的怨恨。」

「而現在,今天,莎樂美小姐,情勢的發展如何?」

「所有的事情都惡化了,保羅與尼采已經成為敵人。保羅每次讀到尼采寫給我的信就越加憤怒,當他聽到我對尼采有任何溫柔的情感時,也會一樣憤怒。」

「保羅看你的信?」

「是的,為何不呢?我們的友誼很深,我想我永遠會與他非常親近。我們彼此之間沒有秘密,我們甚至閱讀彼此的日記。保羅曾經懇求我與尼采絕交,我最終勉為其難地同意了,並且寫信給尼采,表示我將永遠珍惜我們的友誼,但是,我們的三人行是永遠不可能的。我告訴他,太多的痛苦、太多毀滅性的影響來自他的妹妹、他的母親以及他跟保羅間的爭吵。」

「而他的反應是?」

「瘋狂!令人恐懼的瘋狂!他盡寫些瘋狂的信,有時候是侮辱或威脅,有時候是深沉的絕望。噢,看看上個星期我收到的這些段落。」

她拿出兩封信來,這些信從外表上就顯露出焦躁的氣息:不協調的潦草書寫,許多句子被刪除,或在底下畫了好幾道線。佈雷爾斜瞄著她圈起來的段落,但是無法辨識出幾個字來,就把它們遞還給她。

「我忘了,」她說,「我忘了他的字跡有多難閱讀。讓我解讀寫給保羅跟我兩個人的這封:『不要讓我暴怒的自大狂,或受到傷害的虛榮心太過打擾你們——如果那一天,我剛好因為一時的衝動而了結了我自己的生命,在那個了結裡,不會有任何值得擔憂的事情。我對你們還真的是心存幻想啊……我對現況所做出的這些合理觀點,是在絕望中產生的,在我服用了巨大劑量的鴉片之後——』」

她突然停下來,「這應該足以讓你對他的絕望有點概念了。目前我在保羅家位於巴伐利亞的產業已經待了好幾個星期,我所有的郵件都寄到那兒去。為了避免我痛苦,保羅毀掉了尼采大部分的來信,但這封單單寄給我的,逃過了一劫,『如果我現在把你從我心中驅逐,這對你的整個存在來說,是種極為嚴苛的否定……你造成了損耗,你帶來了傷害——不只是對我,還傷害到所有愛我的人,這把劍就懸在你的頭上。』」

她抬頭看著佈雷爾:「醫生,現在,你可以瞭解我為何如此強烈地建議,不要讓你自己跟我扯上任何關係了嗎?」

佈雷爾深吸了一口雪茄。雖然他被路·莎樂美引起了好奇心,並且對她所攤開的戲劇性事件感到著迷,但他卻深感為難。同意涉入是明智之舉嗎?真是一團糟啊!何等原始有力的關係:那不敬的三位一體、尼采與保羅破裂的友誼、尼采與妹妹之間的強力聯結,還有尼采妹妹與路·莎樂美之間的互相憎恨。我得當心,佈雷爾對自己說,要把這些交加的雷電置之度外。此中最具爆炸性的,當然是尼采對路·莎樂美不顧一切的愛,那愛現在已變成了恨。然而,回頭已經太遲了。佈雷爾曾經對自己承諾過,這承諾也在威尼斯爽快地告訴過她,「我從未拒絕治療病人」。

他轉回到路·莎樂美這邊,「莎樂美小姐,這些信幫助我瞭解了你的警告。我想,你對你朋友的擔心是正確的,他的穩定似乎只是反覆,而自殺的確有可能。不過,既然現在你對尼采教授只有些微的影響力,你又如何說服他來見我呢?」

「沒錯,這是個問題,我對此考慮了很久。我的名字現在對他來說就是毒藥,我一定得間接施力。這意味著,他必須永遠、永遠不知道我安排了一場與你的會面。你一定不能讓他知道!不過你現在願意見他了嗎?」

她放下杯子,極為專注地看著佈雷爾,使得他必須迅速地回答說:「當然,小姐。就如同我在威尼斯跟你說過的,『我從未拒絕治療病人』。」

聽了這些話,路·莎樂美綻開一朵微笑。哎,她的壓力比他所以為的要大得多。

「有了這樣的保證,佈雷爾醫生,在尼采不知道我介入的情況下,我將開始著手把尼采帶到你辦公室來的計劃。他的行為現在是如此混亂,我確信他所有的朋友都警覺到了,並且樂意見到任何合理計劃的出現。在我明天回柏林的路上,我會在巴塞爾停留,向弗朗茨·奧弗貝克(Franz Overbeck)提出我們的計劃,他是尼采終生的朋友。你作為一位主治醫師的聲譽會對我們有所幫助。我相信奧弗貝克教授可以說服尼采,就他的健康狀況來找你求診。如果我成功了,你將會收到我的信。」

她以飛快的速度,把尼采的信放回皮包裡,站起來,整整長裙,從長沙發上拿起狐狸皮毛大衣,伸手緊緊握住佈雷爾的手。「而現在,我親愛的佈雷爾醫生——」

在她把另一隻手放在他手上時,佈雷爾的脈搏加速。他想著,別像個呆子一樣,但這個指望,在她雙手熱情地環繞之下放棄了。他真想告訴她,他是如何喜愛她對他的觸碰。或許她知道吧,因為她在說話時,還把他的手保留在她的雙手內。

「希望就這件事,我們能保持頻繁的聯繫。不只是因為我對尼采有著深沉的情感,還因為我得為他的某些痛苦負責,即使是無心之過。還有其他事情,我也期望你我能成為朋友。我有許多缺點,如你親眼所見,我很衝動,我會嚇到你,我是個不受傳統規範的人。但是我也有長處,對於判斷一個人是否有高貴的靈魂,我有絕佳的眼光。而當我發現了這樣一個人的時候,我很不情願失去他。所以我們會通信?」

她鬆開了他的手,大步走向門口,然後突如其來停住。她伸手從她的皮包裡抽出兩本小書。

「噢,佈雷爾醫生,我差點忘了。我想你應該要有尼采最新出版的兩本書,它們會領著你洞察他的心靈。但是他絕對不能知道你見過這兩本書,他會起疑,因為他的書太少有人買了。」

再一次,她碰觸了佈雷爾的手臂。「還有一點,雖說現在的讀者如此之少,尼采深信他的聲譽終究會到來。他有一次告訴我,不久的未來是屬於他的。因此,別讓任何人知道你在幫助他,別對任何人透露他的姓名。如果你這樣做,並且被他發現了,他會認為那是一種嚴重的背叛。你的病人(安娜·歐)那不是她的真名,對吧?你用了一個假名?」

佈雷爾點頭。

「那麼,我建議你對尼采做同樣的事情。再會了,佈雷爾醫生。」她伸出了她的手。

「再會,小姐。」佈雷爾說,他彎下腰來並把他的雙唇印在上面。

她離開後,他關上門,在把書放到書桌上之前,他瀏覽了平裝的薄薄兩冊小書,並且注意到它們奇特的標題——《快樂的科學》以及《人性的,太人性的》。他走到窗邊以捕捉對路·莎樂美的最後一瞥。她撐著雨傘,迅速步下台階,頭也不回地進入一輛等候的小型出租馬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