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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聖薩爾瓦多的鐘聲打斷了約瑟夫·佈雷爾(Josef Breuer)的沉思。他從背心口袋裡拉出他那塊沉甸甸的金錶,9點了。他再次閱讀前一天收到的鑲銀邊的小卡片。

1882年10月21日

佈雷爾醫生:

我有緊急的事情必須見你,這關係著德國哲學的未來。明天早上9點請在索倫多咖啡館與我碰面。

路·莎樂美

一封魯莽的短箋!多年來從未有人如此輕率地致函給他。他沒聽說過路·莎樂美(Lou Salome)這個人,信封上也沒有地址。他沒有辦法告訴這個人9點鐘並不方便,也無法告訴她佈雷爾太太可不喜歡一個人用早餐,還有,佈雷爾醫生正在度假以及他對「緊急的事情」一點興趣也沒有——真是的,佈雷爾醫生到威尼斯來,就是想要遠離緊急的事情。

不過他還是來了,來到了索倫多咖啡館,准9點,搜尋著他周圍的臉孔,想要知道哪一個可能是那個莽撞的路·莎樂美。

「加咖啡嗎,先生?」

佈雷爾對服務生點了點頭,他是個十三四歲的小伙子,黑油油的頭髮往後梳攏。胡思亂想了多久?他再次看看他的表,又揮霍了生命中另一個10分鐘。而且,浪費在什麼事情上呢?他一如既往地把心思縈繞在貝莎身上,美麗的貝莎是他過去兩年來的病人。他回想起她揶揄的聲音:「佈雷爾醫生,你為什麼那樣怕我呢?」當他告訴她說,他不能再擔任她的醫生之時,他就一直記得她的那句話:「我會等你。你永遠是我生命中唯一的男人。」

他責怪著自己:「看在上帝的份兒上,停止吧!不要再想了!睜開你的雙眼!看看四周!讓世界進來吧!」

佈雷爾拿起杯子,咖啡香和威尼斯10月的冷空氣一道撲鼻而來。他四下張望。索倫多咖啡館其餘的桌子坐滿了用早餐的男男女女——大多是觀光客,上了年紀的居多。其中一些人一手拿報紙,一手端咖啡。在桌子的後方,許多藍灰色的鴿子,或者在空中盤旋,或者向地面俯衝下來。在大運河平靜的水面上搖曳生姿的,是沿著河岸排列的雄偉宮殿的倒影,航行過的平底輕舟帶起了漣漪,偶爾擾亂了這壯麗的水影。其他的輕舟還在沉睡著,繫在歪七扭八豎在運河裡的柱子上,像是由某只巨大的手隨意插下的矛一般。

「是啊,沒錯——看看你自己,你這個傻瓜!」佈雷爾對自己說,「人們從世界各地來看威尼斯——在被這片美景祝福之前,他們拒絕死去。」

然而,生命中有多少部分已經被我錯過了,佈雷爾懷疑著,僅僅是因為疏於一看究竟?或是由於視而不見?昨天,他獨自繞穆拉諾島散步,花了一個小時繞了一圈之後,什麼都沒看到,記不得一點東西。沒有任何映像從他的視網膜傳送到他的大腦皮質。對貝莎的思慮全然盤踞了他的心神:她那令人陶醉的微笑、她那令人愛慕的眼眸、她的肉體所帶來的溫暖又放鬆的感觸。還有,當他為她檢查或按摩治療時,她那急促的呼吸。這些場景有它們的力量——有它們本身的生命力,無論何時,只要稍不提防,它們就侵入他的心靈,並且佔據他的思想。難道這就是我的終極宿命嗎?佈雷爾懷疑著。是否命中注定了,我這個人將只是一座舞台,永遠上演著對貝莎的記憶呢?

某人從毗鄰的桌子起身。金屬椅擠碰磚牆的刺耳摩擦聲喚醒了他,他又一次尋找著路·莎樂美。

她來啦!那個沿著卡朋堤道走下來的女人,進到咖啡館裡。只有裹在毛皮大衣裡、高挑娉婷的她,才有可能寫下那封短箋,那個漂亮女子現在急切地穿過交錯擁擠的桌椅,大步地朝他而來。在她走近的時候,佈雷爾發現她很年輕,或許比貝莎還年輕,可能是個女學生。但是那種超凡脫俗的風采,真是令人印象深刻啊!這絕對會為她引來一群仰慕者。

路·莎樂美毫不遲疑地繼續朝他走來。她怎麼能如此確定就是他呢?他連忙用左手捋一捋怒生的略紅鬍鬚,以免早餐的麵包屑依然沾在那裡。右手拉拉黑色外套的一側,免得它在頸邊拱起來。就近在幾米外時,她停下來,大膽地直視著他的雙眼。

佈雷爾的心突然停止了跳動。現在,觀看不再需要集中注意力,視網膜與大腦皮質完美地合作著,路·莎樂美的意象自自然然地流進了他的心中。這是一個罕見的美麗女子:有力的額頭、精雕細琢的堅強下頜、藍色的明亮眼睛、飽滿豐潤的雙唇,還有隨意梳理的淡金色頭髮,慵懶地攏在一個圓髮髻裡,襯托出她的耳朵以及修長優雅的脖頸。他興味盎然地欣賞著這個女人,還注意到有幾縷髮絲掙脫了髮髻的束縛,肆無忌憚地向各方延伸。

再跨三步,她來到他的桌旁。「佈雷爾醫生,我是路·莎樂美。可以嗎?」她用手指了指座椅。她坐下得如此迅速,以致佈雷爾根本來不及向她致上適當的禮節——來不及起身、鞠躬、吻手,更來不及為她拉出座椅。

「服務生!服務生!」佈雷爾清脆地彈著他的指頭,「為小姐來杯咖啡——拿鐵咖啡好嗎?」他瞥了一下莎樂美小姐。她點點頭、無視於早晨的酷寒,她脫下毛皮外套。

「好的,一杯拿鐵。」

佈雷爾與他的客人沉默地坐了一會兒。然後,路·莎樂美直視著他的眼睛,開口說道:「我有一個陷入絕望的朋友,我怕他會在短時間裡自我了斷。果真如此,我將會陷入莫大的痛苦,還會是重大的個人慘劇,因為我負有部分的責任。雖然我可以忍受並且克服這些痛苦。然而,」她朝他湊過來,放輕了語調對他說,「萬一他真的死了,這將不只是我個人的損失而已,他的死亡會有嚴重後果——對你、對歐洲文化、對我們所有人。相信我。」

佈雷爾想說:「小姐,你說得稍嫌誇張了罷!」但他說不出口。她的話語中不見一般年輕女子會有的幼稚誇張,她所表達的是件理當嚴肅以待的事。讓佈雷爾難以抗拒的是,她那誠摯懇切的態度以及她那從容不迫的說服力。

「這位男士是誰,你的朋友?我聽說過他的名字嗎?」

「還沒!但再過一陣子,你我都將對他耳熟能詳。他的名字是弗裡德裡希·尼采(Friedrich Nietzsche)。或許,這封理查德·瓦格納(Richard Wagner)寄給尼采教授的信,可以讓你對他有一點認識。」她從自己的手提袋裡抽出一封信來,把它攤開遞給佈雷爾。「我得向你聲明,尼采既不知道我在此地,也不知道我持有這封信。」

莎樂美的最後一句話讓佈雷爾為之躊躇。我該讀這樣一封信嗎?這位尼采教授並不知道她讓我看了這封信,甚至也不知道她擁有了這封信!她怎麼把這信拿到手的?借來的嗎?偷來的嗎?

對自己相當多的個人特質,佈雷爾十分引以為傲,他忠實、慷慨,在醫術上,他的精妙診斷向來為人所稱道:在維也納,他是許多偉大科學家、藝術家與哲學家的個人醫生,像勃拉姆斯(Brahms)、布魯克(Brucke)與布倫塔諾(Brentano)都是他的病人。才不過40歲的年紀,他在歐洲已是聞名遐邇,傑出人士從西歐各地跋山涉水來求診。然而,除此之外,最最重要的是,他以他的正直自豪——在他一生中,他從未有過不誠實的行為,一次也沒有。不過,真有什麼需要多作解釋的話,只有他對貝莎的肉慾渴望,那種思慕的感覺本來應該是對他太太(瑪蒂爾德)而不該放在貝莎身上的。

他在伸手接過路·莎樂美手上的信時,有過一陣遲疑,但只是瞬間而已。在對她水晶般的藍色眼睛投以一瞥之後,他打開信。信上的日期是1882年1月10日,開頭寫著:「我的朋友,弗裡德裡希」,有幾個段落被圈了起來。

您已給了全世界一件無與倫比的作品。您的書流露著一種自信的特質,展現著完美的極致原創性。內人與我再也找不出其他方式,得以讓我們碰觸到生命中最最熾烈的願望!那種願望,不在我們想像之中,全然在我們的意料之外,當它突然在我們面前展開時,我們的心神與靈魂皆為之臣服,完全地被它所盤踞!內人與我都讀了您的書兩遍——第一遍,白天各自分頭閱讀,然後,在傍晚時分高聲朗誦。您的書,我們只有一本,因此我倆簡直就是在爭著讀這唯一的一本書,並且,還惋惜著此書的第二冊尚未問世。

但是您病倒了!是否有什麼事讓您感到氣餒呢?如果是的話,我非常樂意為您去煩解憂!我能為您做些什麼嗎?我該從哪著手呢?對您,我有無止盡的讚美,然而,這讚美又是如何微不足道啊。

即使這讚美無法讓您滿意,懇請您,稍稍開心地接受它吧。

最由衷的問候

理查德·瓦格納

理查德·瓦格納!即便是佈雷爾這樣一個見過世面的維也納人,這個名字仍舊讓他心神蕩漾。一封信,如此內容的一封信,大師親筆寫就的這封信!不過,他很快就恢復了冷靜。

「這信非常有趣,我親愛的小姐,但請明確地告訴我,到底我能為你效勞什麼?」

路·莎樂美傾身向前,把她戴著手套的手輕輕放在佈雷爾的手上。「尼采生病了,病得很重。他需要你的幫助。」

「哪一類疾病呢?他有哪些症狀?」前一刻還因她手的輕觸而心神慌亂的佈雷爾,現在慶幸自己已回到他所熟悉而自信的領域內了。

「頭痛。先是頭痛的折磨,持續發作的嘔吐以及失明之虞——他的視力日益惡化;腸胃的問題——有時候他多日食不下嚥;失眠——沒有藥物能讓他入睡,所以他服用劑量高到危險程度的嗎啡;還有暈眩——有時,在陸地上他還覺得自己一直在暈船。」

對佈雷爾來說,像這樣長篇大論的症狀,既不稀奇也不具吸引力,通常來說,他一天要看上25~30個病人,來威尼斯正是為了疏解這種枯燥單調的生活,然而路·莎樂美鄭重其事的態度,讓他感到有必要仔細傾聽。

「親愛的小姐,我給你的答案當然是肯定的,我可以接受你的朋友成為我的病人。我不會拒絕他成為我的病人,畢竟,我是醫生。然而,容我提一個問題。你與你的朋友為何不直截了當地去找我呢,為什麼不乾脆寫封信到維也納來預約呢?」說話的同時,佈雷爾四下張望,想把服務生找來付賬,同時他還想著,他這麼快就回到旅館,瑪蒂爾德不知會有多高興哩。

但是,這位大膽女子可不會如此輕易就被打發。「佈雷爾醫生,幾分鐘就好,拜託。我絕對沒有誇大尼采病情的嚴重性,我也沒有誇大他絕望的程度。」

「我沒有懷疑你。不過容我再問一次,莎樂美小姐,為什麼尼采先生不到我在維也納的診所呢?或者是找意大利本地的醫生?他住在哪裡?需要我推薦一位在他居住城市的醫生嗎?再說,為什麼一定要找我呢?還有,你怎麼知道我人在威尼斯?難道說,因為我崇拜偉大的瓦格納跟他的歌劇,所以一定得找我嗎?」

路·莎樂美很沉著,當佈雷爾連珠炮式地向她提問時,她微微笑著,當佈雷爾的炮火持續不停時,路·莎樂美的笑容變得很淘氣。

「你的微笑裡好像藏著什麼秘密似的。我猜你是位喜歡享受秘密的年輕小姐吧!」

「佈雷爾醫生,你馬上就提出這麼多的問題。多了不起啊——我們才交談了幾分鐘而已,但你已提出了這麼多讓人為難的問題。毫無疑問,這是我們延續談話的好預兆。讓我再多給你一些我們的病人的信息。」

我們的病人!佈雷爾再次訝異於她的放肆,與此同時,路·莎樂美沒有停頓,她繼續說了下去:「尼采已經在德國、瑞士與意大利遍訪名醫。沒有一位醫師能夠找出他的病根或有辦法減輕他的痛苦。尼采告訴我,在過去的24個月,他已經拜訪過歐洲最好的24位醫師。他放棄了他的家園,離開了他的朋友,辭去了大學的教授職位。他變成遊走四方的浪人,為的只是尋找他能忍受的氣候,尋求能暫時擺脫痛苦一兩天。」

年輕女士暫停了談話,當她舉起杯子啜飲的同時,她的眼睛盯著佈雷爾。

「小姐,在我的職業生涯裡,我常遇見病人擁有不尋常或令人苦惱的病症。容我據實以告,我的治療不是在創造奇跡。以你所說的症狀(失明、頭痛、暈眩、胃炎、虛弱、失眠),那麼多優秀的醫生都無能為力了,我不過是多月以來,排名第25的優秀醫師罷了。」

佈雷爾靠回到他的椅子上,拿出雪茄來點燃。他吐出一口刺鼻的淡藍煙圈,待煙霧散盡,他才繼續說下去:「無論如何,我建議到我的辦公室檢查尼采教授。不過,要針對他的症狀,找出病因及對症下藥的治療方法,很可能已超出了1882年醫學能力的範圍。你的朋友可能早生了一代。」

「早生了!」她大笑著,「多有見地的評語啊,佈雷爾醫生。我經常聽到尼采說出同一句話啊!現在,我很確定,你就是那位能治他病的醫生。」

雖說佈雷爾早就準備好要隨時離開,在他腦中反覆出現瑪蒂爾德的畫面——梳妝整齊的瑪蒂爾德,在他們旅館房間裡不耐煩地來回踱著方步。但是,聽到路·莎樂美說的話,佈雷爾的興趣馬上來了。「怎麼說呢?」

「他常稱自己為『死後的哲學家』——一個當代世界還沒有準備好要接受的哲學家。事實上,他計劃中的新書,就是要以這個主題起頭:一位名為查拉圖斯特拉的先知,以智慧珠璣,決心要啟蒙大眾。但是,他說的話沒有人懂。他們還沒有準備好來面對他,而這位先知,當瞭解到他出現得太早之後,又遁回到他遺世獨立的居所。」

「小姐,你的話勾起了我的好奇心——我對哲學有種熱情。但今天時間有限,而且,關於你的朋友何以不到維也納找我的這個問題,我還沒有得到直接的答案。」

「佈雷爾醫生,」路·莎樂美直視著他的雙眼,「請原諒我說話不明確。或許我實在沒有必要說話拐彎抹角,我時常享受著沉浸在偉大心靈思想的風采之中,或許,這是為了我自身發展所需要的榜樣;或許,我根本就喜歡去搜集這些榜樣。不管怎麼說,我清楚知道的是,能與一位像您這樣有深度、有廣度的男士談話,的的確確是我的榮幸。」

佈雷爾感覺得到自己的面紅耳赤。他再也抵擋不住她注視的眼眸,因此在她繼續說話時,將目光轉到別處。

「我只想說,我之所以拐彎抹角,或許只是為了延長我們在此共聚的時間而已。」

「再來點咖啡嗎,小姐?」佈雷爾招呼了服務生。「再吃點這種滑稽的早餐麵包卷。你曾經想過烘焙這件事在德國與意大利的差異嗎?容我向您敘述,我個人針對麵包與民族性格的一致性所研究出來的理論。」

於是佈雷爾不急著回到瑪蒂爾德的身邊了。然而,當他與路·莎樂美悠閒地共進早餐時,他想到自己的處境是多麼具有諷刺意義啊。真是奇怪,他到威尼斯來,是為了平復一位美麗女子對他生活所造成的損害,但現在,他卻與另一個更美麗的女子面對面地用餐談話!他還發現,多日以來,這是他的思緒第一次從對貝莎的著魔中釋放出來。

或許,他想著,我還有救。也許我可以利用這個女人,把貝莎從我心靈的舞台上擠出去。就像藥理學上的替代療法一樣,我是不是發現了一種在心理學上的相等物呢?就像發現了拔地麻這樣溫和的藥物,可以代替像嗎啡這樣危險的藥物。同樣,或許路·莎樂美之於貝莎亦是如此——這倒是個不錯的進展!與貝莎相比,眼前的這個女人,畢竟更為精緻、更加善解人意。而貝莎是個——該怎麼說呢?貝莎是個不成熟、尚未發展完全的女人,是個笨拙扭曲地困在一具女人身體裡的小孩子。

然而佈雷爾知道,貝莎吸引他的,正是她那種幼稚的天真。這兩個女人都讓他激動:對她們的思緒,為他的生殖器帶來一股溫暖的悸動。而且兩個女人都讓他害怕:她們各自以不同的方式,讓他感到危險。這個路·莎樂美讓他怕,是因為她的力量——她可能對他做出什麼事情來的力量;貝莎讓他怕,是由於她的柔順——他可能會對她做出什麼事情來。當他想到他曾在貝莎身上所冒的危險時,他不禁不寒而慄了,他差點就觸犯了醫療倫理的基本原則,那種可能的後果,將殃及他自身、他的家庭、他的整個人生,所有這一切都會走向毀滅。

與此同時,陪他共進早餐的年輕同伴和他相談甚歡,並且,他為她如此著迷,以至於後來,是她而不是他,將話題轉回到她朋友的病情上——具體地說,是路·莎樂美將話題引回到佈雷爾關於醫療奇跡的評論上。

「佈雷爾醫生,我的年齡是21歲,我已經完全放棄了對奇跡的希望。對於這24位傑出醫生的失敗,我想,這只能意味著當代醫學知識的極限。但請別誤解我!我不認為你能治好尼采,我沒有這種錯誤的念頭。治好尼采,不是我找你的原因。」

佈雷爾放下咖啡杯、抹著短髭,並拿起了餐巾。「請原諒我,小姐,現在我是徹頭徹尾地迷惑了。你一開頭說的不正是你需要我的幫助,因為你的朋友病得非常重嗎?」

「不是的,佈雷爾醫生,我是說,我有一個朋友身處絕望之境,他處於自我了斷的嚴重危險之中。我所求助於你的,是請你去治療尼采教授的絕望,而不是他的軀殼。」

「但是,小姐,如果你的朋友的絕望是因身體病痛而來,而我又無法提供給他治病的醫療方法,那又怎麼辦呢?我無法照料一個病態的心靈。」

路·莎樂美微微頷首,佈雷爾將此視為她認可他說的話,就像她認可了醫生對絕望的麥克白所下的診斷。佈雷爾繼續說道:「莎樂美小姐,絕望無法醫療,醫生不檢查靈魂。我能做的不多,我可以推薦奧地利或意大利不錯的療養中心。或者,我建議你安排他與神父,或其他宗教的輔導人員談一談,或者讓他與某位家庭成員,或者與一位好友談談。」

「佈雷爾醫生,我知道你可以做得更多。我有個消息,舍弟(耶拿)是一個醫學院學生,他今年早期在你位於維也納的醫療中心實習。」

耶拿·莎樂美!佈雷爾試圖喚起對這個名字的記憶。但醫學院的學生實在太多了。

「透過他,我得知了你對瓦格納的熱愛與崇拜,我也知道了你會在這個星期來威尼斯的亞馬非旅館度假。當然,也是他讓我知道,該如何認出你來。不過,最重要的是,耶拿讓我知道,你是一位真正在醫治絕望的醫生。今年夏天他參加了一場非正式的研討會,其間,你描述了你對一位年輕女性的診療,她的名字是安娜·歐。這名陷入絕望的女子,你以一種『談話治療』的新技術來處理她的症狀,那是基於人的理性所進行的治療,也是對糾結精神錯亂的解答。耶拿說,你是歐洲唯一可以提供真正的心理治療的醫生。」

安娜·歐!佈雷爾被這個名字嚇了一跳,因此,當他把杯子舉到唇邊時濺出了些咖啡來。他用餐巾把手擦乾,但願莎樂美小姐沒有注意到這場小小的意外。安娜·歐!安娜·歐!真是難以置信!任何所到之處,他都遇到安娜·歐——他為貝莎·帕朋罕(Bertha Pappenheim)所取的秘密代號。思慮周到的佈雷爾,與學生討論時從來不用病人的真實姓名。他的替代方法是把病人姓名的開頭字母往前挪一位,以此來製造一個假名:所以貝莎·帕朋罕的B.P.就成為A.O.或安娜·歐。

「耶拿被你感動得不得了,佈雷爾醫生。當他描述你的教學討論會以及你對安娜·歐的治療時,他說他很榮幸能夠站在天才的啟迪之光當中。嗯,耶拿並不是個容易被打動的傢伙。我以往從來沒有聽他說過這樣的話。我當時就下定決心,有朝一日,我應該與你碰面,去認識你,或許跟著你做研究。但是,當尼采的狀況在過去兩個月裡惡化之後,這個『有朝一日』,就變得極為緊迫了。」

佈雷爾環顧四望。許多顧客已經用完餐點並離開了,但是他還坐在這裡,完全遠離了貝莎,跟一位絕妙女子,談論著她帶進他生活中的另一個人。一陣顫抖、一陣寒意穿透他全身。難道這世上找不到一處能徹底逃離貝莎的避難所嗎?

「小姐,」佈雷爾清了清他的嗓子,強迫自己繼續下去,「令弟所談論的那個病例,不過是我應用一種高度實驗技巧的單一案例而已。沒有任何理由能證明,這種特殊技巧會對你的朋友有所幫助。事實上,我可以找出各種理由去相信,這個技巧其實幫不上忙。」

「為什麼會這樣呢,佈雷爾醫生?」

「今天的時間有限,我無法向你提供一個詳盡完整的答案。目前我只能說,安娜·歐與你的朋友有極為不同的疾病形態。令弟或許向你提過,她飽受歇斯底里症的折磨,並為某些行動能力受到抑制的症狀所困。我所採用的方法,是有系統地將症狀除去,同時借用催眠術的幫助,喚起已被病人遺忘但卻是症狀根源的精神創傷。一旦那個特別的根源見了天日,症狀就得以克服了。」

「佈雷爾醫生,假設我們將絕望當做一種症狀。你不能用同一種方式來處理它嗎?」

「絕望不是一種醫學上的症狀,小姐,它既模糊又不明確。安娜·歐的每個症狀都牽涉她身體的個別部分,每個症狀都是經由大腦內某條神經通路的電流激發所導致。照你目前為止的敘述來看,你朋友的絕望完全是觀念造成的,這種情況還沒有治療的方法。」

路·莎樂美第一次露出了猶疑。「但是,佈雷爾醫生,」再次,她把她的手放在他手上,「在你治療安娜·歐之前,醫學界沒有針對歇斯底里症的心理治療法。據我瞭解,醫生們僅僅利用溫泉療法,或是那種可怕的電擊療法。我確信,你,也許只有你,有可能為尼采設計出這樣一種新式的治療法。」

突然,佈雷爾注意到時間。他必須回到瑪蒂爾德身邊去。「小姐,我會在我能力所及範圍內幫助你的朋友。請收下這張名片,我將會在維也納見你的朋友。」

她瞄了一眼就把名片收進手提包裡。

「佈雷爾醫生,恐怕事情沒有這麼簡單。該怎麼說呢?尼采不是一個肯合作的病人。事實上,他並不知道我與你會晤。他是一個極度注重隱私的人,而且是一位高傲的男人。他永遠無法認識到他需要幫助。」

「但你說他公然談到自殺。」

「是的,每次談話、每封信裡,他都會提到自殺,但他並不尋求幫助。如果他知道了我們的談話,他將永遠不會原諒我,而且我確定他會拒絕找你醫治。就算我能以某種理由說服他就醫於你,他也會把診療需求局限在他身體上的小病痛。他永遠不會,就算再過1 000年也不會把自己放在一個需要別人緩解他絕望的位置上。軟弱與力量的問題,他表達過強烈的見解。」

佈雷爾開始感覺到挫折與無奈。「所以,小姐,這件戲劇化的事件已經變得更複雜了。你想要我跟某位叫尼采的教授會面,那位你認為是當代最偉大的哲學家之一的尼采教授,你要我去說服他,生命是值得追求的,或者說,至少他的生命是值得去追求的,不但如此,我還得在我們的哲學家不知情的情況下來完成這個任務。」

路·莎樂美點點頭,深深地吐出一口氣,然後靠回到她的椅子上。

「這怎麼可能呢?」他繼續說下去。「僅僅是完成那第一個目標,治癒絕望,這件事本身就已超出醫學的範圍。而第二個條件,病人要在不知情的狀況下接受治療,簡直就是把我們醫學這一行,變成了處理虛構的幻想。還有哪些限制你尚未提到過嗎?是否尼采教授只會說梵文,還是說,他拒絕離開他在西藏的陋室呢?」

佈雷爾越說越得意,但在注意到路·莎樂美出神的表情之後,很快地控制住自己。「說真格的,莎樂美小姐,在這些條件限制之下,我如何能幫得上忙?」

「現在你懂了,佈雷爾醫生!現在你終於知道我為何來找的是你,而不是一個無足輕重的人!」

聖薩爾瓦多的鐘聲敲響。10點鐘了,瑪蒂爾德現在應該著急了。噢,但是為了她……佈雷爾再次向服務生招手。他們在等賬單時,路·莎樂美提出了一項不尋常的邀請。

「佈雷爾醫生,我明天能有幸與你共進早餐嗎?如同我之前提過的,我對尼采教授的絕望負有某種個人責任,還有非常多我必須讓你知道的事情。」

「我得抱歉地說,明天是不可能的。小姐,並非每天都有美麗女士邀請我共進早餐,但是我無法自由地接受。畢竟我與夫人同游此地,我無法再像今天一樣,留下她一人。」

「那麼讓我建議另一個方案。我答應舍弟,這個月我會去看他。事實上在不久之前,我還計劃與尼采教授一同去看他。當我在維也納時,容我向你提供更多的資訊。同時,我會嘗試說服尼采教授,為了他日漸惡化的健康著想,向你咨詢專業醫學意見。」

他們一同走出咖啡館。在服務生清理桌子的時候,只有少數顧客還流連未去。當佈雷爾準備離開之時,路·莎樂美強挽住他的手臂,開始與他並肩同行。

「佈雷爾醫生,這一個小時實在太短了。我實在蠻貪心的,我還想多與你談談,我能陪你一同走回你的旅館嗎?」

這段話的大膽與男性化令佈雷爾震驚,然而,這段話從她的雙唇吐出,是如此得體又不矯飾,這種自然,就像是人們本當如此說話與生活一般。如果一位女士喜歡一位男士的陪伴,她為什麼不能挽住他的臂膀,要求與他同行呢?有哪個他所認識的女人,會說出這些話來呢?這是一個與眾不同的女子。這個女人是自由的!

「我從來不會如此後悔於婉拒一個邀請,」佈雷爾說,把她的手臂挾得靠近他一些,「不過是我回去的時候了,而且我得獨自走回去。我可愛但焦慮的太太會在窗邊守候,而我有責任去顧慮到她的感受。」

「當然,但是,」她把自己的手臂抽出來,面對他,雙手交叉胸前,像個強有力的男子姿態,「對我來說,『責任』二字是既沉重又難以忍受的,我已經把我的責任削減到唯一的一項——讓我的自由不朽。婚姻以及隨之而來的佔有與嫉妒,只會奴役靈魂。它們永遠無法支配我。佈雷爾醫生,我希望,男人與女人因意志薄弱而桎梏彼此的時代,有一天真會到來。」她以相當於她抵達時的那種自信,轉過身去。「再會了。下次——在維也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