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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文化的傳承與創造

當你在思考真實的生活是什麼樣子的時候,悲觀主義是一條捷徑,因為它是一種目光短淺的生活觀。

作家羅伯遜·戴維斯

Robertson Davies

如果沒有創造力,世界將不再是現在的世界。我們可能仍會按照基因指示來行動。在我們死後,一生所學都會被遺忘。世界上將沒有演講、沒有歌曲、沒有工具,沒有諸如愛、自由或民主這樣的觀念。那會是一種非常機械、了無生趣的存在,沒有人想參與其中。

為了實現我們所認為的人類的世界,一些人必須敢於突破傳統的束縛。接下來,他們還必須找方法記錄這些比以前有所改進的新觀念或新做法。最後,他們必須設法把新知識傳遞給後世子孫。我們認為參與這一過程的人是富有創造力的。我們稱為「文化」的東西,或者我們從社會環境中內化而來的自我的一部分,就是他們的創造。

制斧者的禮物:創造力與破壞力

如果創造力乾涸了,人類毫無疑問將無法生存,無論是現在還是未來。科學家必須為人口過剩、不可再生資源的耗盡以及環境污染想出新的解決方案,否則人類的未來將必然是短暫而野蠻的。除非人文學家找到新的價值觀和新的理想來引導我們的活力,否則無望感會泯滅我們去克服前進路上障礙的熱情。無論我們喜歡或不喜歡創造力,人類都變得很依賴它。

如果以更樂觀的方式再表述一遍的話,那就是在過去幾千年中,進化已經從單純的基因化學物質的變異發展為越來越事關模因的改變(我們通過模因進行學習,然而再將它傳遞給其他人)。如果我們選擇了適當的模因,人類便能夠生存下去,否則就無法生存。選擇知識、價值觀或行為(無論將帶來更光明的未來,還是將導致滅亡)的事物不再是我們自身以外的因素,比如捕食者或氣候的改變。未來就在我們手中,我們創造的文化將決定人類的命運。

喬納斯·索爾克將這種進化稱為超生物學進化,威爾遜和其他人稱之為生物文化進化。其中的理念是相同的:生存不再只取決於生物學設備,還取決於我們選擇使用的社會與文化工具。文明的偉大創造,比如藝術、宗教、政治體系、科學和技術,都是文化進化道路上的一個個路標。人類就意味著創造力。

與此同時,不需要很多的思考我們就能意識到,人類生存所面臨的主要威脅、我們希望用創造力來解決的問題正是以往富有創造力的解決方案所造成的。從很多方面來看,人口過剩是未來的核心問題,而這是農業進步與公共健康改善的結果。社群的減少以及心理隔離的增加一部分是因為人類的巨大流動。這種改變是由自動推進式工具,比如火車和汽車的發明所帶來的。由於科學成功地駁斥了實驗方法無法驗證的信仰,因此超越物質世界的價值觀開始衰落。諸如此類,無窮無盡。例如,這是為什麼羅伯特·奧恩斯坦(Robert Ornstein)把人類的發明稱為「制斧者的禮物」。它指的是當第一把鋼製的斧子被引入對金屬一無所知的原始部落時,會發生什麼情況。它會讓殺戮變得更容易,它撕碎了現存的社會關係的根基以及文化價值觀。從某種意義上說,每一個新發明都是制斧者的禮物。當新的模因取得掌控地位後,生活方式就會發生改變。

不只是危險物品的發明,比如蒸餾酒精、煙草、火器以及核反應堆也會造成毀滅整個人類的威脅。即使明顯有益的發明也具有意想不到的負面後果。電視擴大了我們體驗的範圍,它是一個奇妙的工具,但會讓我們對過剩的信息上癮,這些信息滿足的是人類最粗俗的共同興趣。每一種新模因,比如汽車、計算機、避孕藥、愛國精神或多元文化論,都會改變我們的行為和思想,都具有潛在的陰暗面。其陰暗面通常暴露得太晚,常常發生在我們習慣這些創新的存在之後。

核能的發展給那些能夠抓住這個機會的國家帶來了軍事和工業上的優勢。這是沒人會拒絕的機會。然而進入核時代僅僅半個世紀,我們為這筆浮士德式的交易必須付出的代價看起來已經太高了,以至於有可能讓我們瀕臨破產。最近的估計顯示,為了安全地處置核廢料,美國需要花費3 000多億美元。很多其他國家,比如俄羅斯,可能無法及時開始清理工作。在地球歷史的每個瞬間,人類的獨創性成功地把地球的很大一部分變成了不適於居住的地方。

改變環境的力量越大,產生出不受歡迎的結果以及受歡迎的結果的機會就會越大。

人類的獨創性有一個我們總是想去忽略的基本法則:改變環境的力量越大,產生出不受歡迎的結果以及受歡迎的結果的機會也越大。大約在公元前4000年,大規模灌溉的發明讓美索不達米亞變得非常多產而富有,那是鄰國做夢都想不到的盛景。然而幼發拉底河和底格里斯河的水流每年會帶走兩三厘米厚、富含養分的表土,留下含鹽的礦物質。慢慢地,兩河之間的肥沃土地逐漸變成了寸草不生的荒漠。

我們再舉一個發生在世界另一端的例子。大約在公元800年,偉大的瑪雅文明陷落了,不是因為它無法應對災難,而是因為它被自己的成功毀滅了。對於為什麼如此複雜的文明會重新變成叢林,存在一個令人滿意的解釋。也許是因為太多家庭變得富有而強大。這些精英覺得他們不應該再工作了,而每一代人都希望比前一代過得更舒適,擁有更高的生活標準。有太多印第安人部落的首領之間最終爆發了衝突,進而導致殘忍的內戰。另一種假設是,為了建立宏偉壯麗的寺廟和宮殿,瑪雅人用石灰岩的灰泥進行粉刷。石灰岩必須在非常熱的熔爐裡被熔化。為了供給熔爐燃料,他們砍伐了周圍的叢林,由此造成土壤被沖蝕,表層土被沖走,淤泥阻塞了瑪雅人用來灌溉梯田的濕地。失去肥料後,田地出產的食物極少,接踵而來的饑荒激起了內亂,導致了混亂和最終的滅亡。創造的力量通常與破壞的力量是聯繫在一起的。

通過觀念影響人類力量的模因也存在類似的模式,即一開始的成功會導致最終的失敗。各種宗教原教旨主義的承諾給予人們一套簡單的目標和準則。它解放了一些心理能量,因此在一段時間裡,奉行這些信條的社會似乎是強大而堅固的。但是負面效應很快顯現了出來:當一個國家通過模因匯聚社會力量,而這種模因卻是以犧牲其他群體為代價去保障另一個群體的優越性時,不寬容以及仇外的情緒就會導致戰爭或更糟的情況。

即使創造力的成果沒有產生外部的破壞,它們的成功也會為採納它們的文化埋下危險的種子。通過發明有效的法律體系、管理方法和軍事實踐,羅馬人得以建立了一個富裕而穩定的社會。然而一段時間之後,羅馬的貴族認為自己不必再費力了。成功帶來的惰性讓他們產生了虛假的安全感。廉價的奴隸讓他們對節省勞動力的新設備漫不經心。正如在蓄奴的美國南方,致命的自滿就像物質豐富帶來的舒適這枚硬幣的陰暗面一樣,不可避免地顯現出來。

在工業化國家中,甚至連工程師和技術工人的數量也在逐漸減少。每個人都想成為專業人士,至少是坐在辦公桌邊的職員。樂觀主義者認為,我們的孩子準備要做的是未來基於信息及富有創意的靈活性的職業。然而事實表明,美國申請的新專利的數量也在不斷減少,對計算機的使用更多是集中在成為信息消費者,而不是學習如何使用已獲得的信息。如果必需性是發明之母,那麼安全的富足感似乎就是它機能不全的繼母。

縱觀歷史,我們能夠看到一個充滿諷刺意味的過程:文化的成功也孕育出了它自身的對立面。當我們變得越富裕,便越沒有理由去尋求改變,因此越容易受到外部力量的影響。創造力的結果通常就是對其自身的否定。

在過去,在創造複雜模因方面非常領先的社會能夠保持數百年甚至數千年不變,依靠其最初的文化資產繼續存在下去。埃及和印度就是如此。但這種奢侈不復存在了,一部分是因為過去幾個世紀中創造出來的進步。通信的改善使得信息、技術和資金幾乎在全世界是平均分佈的。能夠最有效地利用這些資源並具有較大決心的人才有可能會控制未來。任何社會都無法再像尼羅河邊的帝國,甚至像維多利亞時期的英國一樣,在隔絕的狀態中獨自享受著輝煌。

那麼這個錯綜複雜的故事的結論是什麼?目前人們對於創造力依然會毫無保留地歡呼喝彩。被認為富有創造力的人好像不會犯錯,他們能夠將我們從過去的錯誤中拯救出來,走向光明的未來。當然有時也會有反對的聲音。精神分析家蓋扎·羅海姆(Geza Roheim)寫到,生命的全部獨創性,特別是最後有意識的部分,構成了一個巨大的錯誤。物質的理想狀態應該是無機的,生命只是晶體宇宙在平靜階段的一場發熱症、一次短暫的癌症。

更重要的是,大眾似乎開始重新思考祖先們所創造的文化的價值。人們對科學、民主以及其他許多人類努力實現的美好事物的信念開始發生動搖,而這不只出現在俄羅斯、伊朗、印度或巴西。傳統主義在現代化的日本隱約閃現,探索回歸更簡樸時代的力量也在美國凝聚起來。恢復共享的價值觀、社群意識以及更平靜的生活方式會帶來巨大的成就。不幸的是,這種回歸很可能使人們重新開始相信魔法、占星術、超自然以及某個人種比其他人種更優越的謬論。

每一個偉大的進步都包含著新的脆弱性。有些模因在今天是不可或缺的,但在未來可能是一種阻礙。相信進步總是令人滿意的就像一開始就抗拒它一樣荒謬可笑。

無論是毫不批判地接受還是全盤否定人類的創造力,都會讓我們脫離正軌。如果我們能夠客觀地看待並評判文化,那該多好啊!這個很好,那個很糟。然而歷史不是非黑即白的。每一個偉大的進步都包含著新的脆弱性。有些模因在今天是不可或缺的,但在未來可能是一種阻礙。相信進步總是令人滿意的就像一開始就抗拒它一樣荒謬可笑。

誰來評判創新

到目前為止,我們試圖建立兩個要點:創造力對於人類未來的生存是必不可少的,同時創造力可能具有令人不快的副作用。

如果認可這些結論,那麼人類的福祉便取決於兩個因素:提高創造力的能力和發展出新的評價方法的能力,以便用這些方法來評價富有創造力的新觀點的影響。首先讓我們來關注一下第二條的要求。

為什麼我們不能將對新觀點的評價留給它們各自的學界,或者市場的「看不見的手」呢?不幸的是,這兩個機構都沒有準備好應對這項任務。根據定義我們可以看出,學界的成員致力於提升他們在領域的支配權,不太關注文化的其他方面。儘管少數物理學家在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後聯合起來對社會發出警告,指出核擴散的危險性,但學界作為一個整體卻無法抗拒擴大高能物理學的研究與應用的遊說。與之類似,少數醫生為高科技醫學干擾公眾健康的過程敲響了警鐘,但以美國醫學會為領導的學界大多數成員卻以增加昂貴的設備和治療程序為己任。

如果沒有任何限制,每個學界自然都希望能夠控制盡可能多的社會資源。如果每所學校、每個企業和家庭都有自己常駐的心理學家,那美國心理學會當然會很開心。藝術家的興趣在於讓其他人相信,如果每個人都成為藝術品收藏家,他們的生活會更美好。牙科醫生的興趣在於讓我們相信,如果把大部分空閒時間用於口腔護理,我們會更快樂。每一個學界都會歡迎能夠幫助他們擴充其對社會資源佔有的新觀念。

另外,即使不存在自私的或物質方面的原因,每個學界仍會積極推動領域內新觀念的實施,而不考慮長期後果。在某個專業狹窄的限制中工作多年的人當然會相信,自己領域內的新發展是最重要的,理應優先於其他領域的發展。很難讓一位將畢生精力奉獻給高能物理學的物理學家心悅誠服地認為,無論如何不應該支持核技術的發展。

每個學界對自身的成就感到驕傲是可以理解的。如果有人試圖從公共利益的角度來評價其貢獻,而評價的標準與領域內部的標準相違背時,學界馬上會用學術自由、言論自由、思想自由或其他可以利用的意識形態來捍衛自己。在多元化的世界觀中,質疑藝術家展示任何他們想展示的東西的權利,都是非常令人厭惡的,無論他們展示的是被褻瀆的旗幟、尿罐還是殘缺不全的屍體。一想到其他任何人都有權決定什麼是好科學,什麼是壞科學,科學家就會嚇得往後退縮。被授予諾貝爾物理學獎的人除了相信自己所繼承的研究世界的方法是唯一可行的方法之外,他別無選擇。把伏爾泰的話換種方式說就是,他當然會相信自己的科學是所有科學中最好的,因此,對物理學不可避免的演變的任何質疑都是對科學完備性的攻擊。

每個學界都期望社會承認它的自主權,但每個學界都覺得最終的分析應該依據本領域的準則,並且只對自己負責。由於以上所有的原因,指望學界從公眾長遠利益的角度出發,監督自己富有創造力的觀點基本不會有什麼效果。

另一個選擇是讓市場決定創新的價值。就像在其他許多社會過程中一樣,我們傾向於相信市場的智慧,並不言而喻地認可了它的重要性。當然,現在每個人都開始認同,所謂的自由市場是像聖誕老人或復活節兔子一樣是不真實的。當世界銀行向巴西提供數不清的貸款以建立核反應堆時,這筆交易並不是對自由市場的力量做出的反應,而是出於美國幾家大型核反應堆建造商的利益。再舉一個例子。每個國家,從法國到芬蘭,從日本到美國,都在通過補貼農民來保護本國的農業基礎,而自由市場是不會這樣做的。

但是即使自由市場是真實的,聽從它的決定對於人類未來的福祉來說是否明智也值得商榷。首先,市場的決定傾向於以現在為導向。消費者會選擇當下能提供優勢的產品或技術,不太會考慮後果。我會買一罐能讓我每天早晨節省幾秒鐘的除臭劑,而不去考慮它的噴霧對臭氧層會產生怎樣的影響;如果我想買手槍,我可能會買射出子彈速度更快的,即使更高效的手槍可能會導致更多的事故。

批量生產的商品特別容易受到基於短期利益做出的購買選擇的影響。快餐因為能夠滿足我們最基本的口味偏好而大賺特賺。我們這種品味偏好是從遠古時代遺傳下來的,那時的人類所需的脂肪和糖類供給不足。漢堡配上薯條和奶昔,對於穴居人來說真是一頓精美的大餐,但對於久坐不動的市民來說就不太健康了。與之類似,電視也很容易受到批評。自從羅馬人聚集在競技場中觀看角鬥士的相互廝殺以來,我們喜歡看的精彩場面(它是由基因塑造的)並沒有很大改變。很難想像看肥皂劇和MTV對人類的進化會有什麼有益的貢獻。

應該鼓勵藝術家追隨他們的靈感;尊重科學家追隨引導他們去任何地方的直覺。而另一方面,我們不應該期望社會能夠支持在某一領域內被重視,但可能對公眾財富有害的創新。

正如我們已經看到的,我們不能忽視進化。能夠引導地球未來的文化將會是鼓勵盡可能多的創造力的文化,但同時也要以未來人類的整體福祉為基礎,對創新進行選擇,而不只是從單獨的領域出發。我們需要自覺地建立起優先級,使用類似「進化影響分析」的事物,在此基礎上才能對新觀念做出認可。

這種類型的政策不應該導致外行對思想自由的任何壓制。我們應該鼓勵藝術家追隨他們的靈感;尊重科學家追隨引導他們去任何地方的直覺。而另一方面,我們不應該期望社會能夠支持在某一領域內被重視,但可能對公眾財富有害的創新。

無論在東方還是西方,最偉大的藝術都不是在藝術家設定工作日程的情況下創造出來的,而是在主顧堅持有利於他們自己的特定標準的情況下創造出來的。主顧首要的需求是獲得公眾的讚美,因此他們想要的藝術必須能吸引 公眾,給他們留下深刻的印象。從這種意義上說,中世紀與文藝復興時期由教皇和貴族委託完成的藝術實際上更具民主性。

實現對科學領域的創造力的公開評價可能會更加困難。在大多數科學領域中,知識的邊界已經遠遠超出了普通人的理解,只有相應領域中的專家才有可能做出明智的決定。然而每一個領域中都可以有這樣一些人,他們既擁有專業知識,又具有公共利益的意識,能夠作為代表來服務於社會利益。

目前評估研究經費的角度要麼是領域設定的優先級,要麼是由管理部門提供資金的政治議程。也許可以建立某種高於黨派政治和學科方式的民間部門,它的構成是那些渴望成為「好祖先」的人,以及當評估某些科學發展是否應該得到社會支持時,願意代表進化的訴求的人。這類團體不可避免地將主要由老年人構成,因此它很可能受到較年輕的同事的批評,這些同事更關注的是自己科學事業的發展。而另一方面,那些具有較豐富體驗的人,以及能夠在更廣闊的背景中看待自己專業知識的人,更有可能具有冷靜平和的智慧,而這些人比較可能是老年人。我們的社會對老年人的期望是微乎其微的,但老年人能夠做出讓每一個人都受益的重要貢獻。

增加創造力的方法

幾十億年以來,進化在盲目地繼續著,隨機的選擇力量對它施加著影響。我們都是偶然被創造出來的。然而現在人類成了地球上最有力,因此也是最危險的力量之一。如果我們希望進化能夠以符合我們利益的方式繼續下去,那麼我們必須設法引導它。這涉及發展出監控新模因的機制,這樣我們便能夠拒絕那些從長期來看有可能帶來危害的模因,而鼓勵前景更光明的其他選擇。

然而在實施選擇之前,必須存在著可供選擇的新觀念。現在是時候轉向這個問題了,那就是有什麼方法可以增加產生值得文化去採納的新穎觀念的概率。為了回答這個問題,我思考了可以分別應用於三個層面上的策略。這三個層面是個人、學界和領域,是它們定義了創造力系統。

▲更富創造力的個人

我們已經看到,富有創造力的人所具有的核心性格是兩種多少有些相反的傾向:一方面是大量的好奇心和開放性,另一方面是堅持不懈。為了產生新穎的觀點並讓它取得優勢地位,一個人必須同時具有這兩種性格。有可能讓更多的人具有這兩種性格嗎?

我們還不能確定。過去之所以不知道答案,是因為我們還不清楚這些性格在多大程度上是由基因控制的。當然,我們的染色體上不太可能只有一個位置存在著開放性基因,因此每個位置上被裝入了哪種基因就決定了一個人是否天生好奇或者天生冷漠。不過很有可能的情況是,一些基因指令的組合相互作用,使得一個人偏向於更開放或更不開放。

但是正如我們之前探討的,生物遺傳只是一部分原因,早期的環境也具有重要的影響。積極的家庭體驗、支持性的情感環境、豐富的文化傳統、接觸到很多機會以及高期望,都能激發出興趣和好奇心。與之相反,不確定的情感環境、機能不全的家庭、孤獨、被拒絕和邊緣化的感覺似乎能培養出不屈不撓的毅力。大多數人在生命早期會經歷其中的一種環境,而不會兩者都經歷。

然而富有創造力的人似乎更有可能遭遇了這兩種情況。約翰·富蘭克林生長在非常具有支持性、能帶給他豐富刺激的家庭中,但他的種族使他受到了歧視。從社會經濟地位來看,伊莎貝拉·卡爾生長的家庭處於社會的邊緣,但她的父母非常熱情,給予她很多激勵和支持。

當然,很多孩子具有類似的背景,卻並沒有變得富有創造力,而且我們樣本中一些富有創造力的人的早期經歷並不符合這種類型。我們不可能斷言,為了變得富有創造力,一個人必須具有某種家庭背景。但是早期雙重模式的經歷與後來的創造力可能具有很大的相關性。而且當我們試圖在「早期經歷」與「創造力」這兩個混雜的概念之間尋找因果聯繫時,我們所能得到的最好結果可能就是這種微弱的關係。不過這總比沒有關係好。至少我們可以期望通過提供這兩種經歷中的要素,來增加具有創造力特點的人的比例。

沒有學會忍耐孤獨的孩子很可能永遠也無法非常深入一個領域,從而失去反思和醞釀的機會。

同樣的主張也適用於第3章中提到的另一對性格。父母和教育者應該知道,既鼓勵獨處又鼓勵合群的環境有可能增加兒童表達其創造力的機會,哪怕這種增加是極微量的。沒有學會忍耐孤獨的孩子很可能永遠也無法非常深入一個領域,從而失去反思和醞釀的機會。而另一方面,太害羞、太隱遁的孩子需要無私的中間人,比如凡·高或卡夫卡的中間人,否則他們的貢獻就會從文化中消失。

與之類似,性別角色的某種靈活性也會有所幫助。如果孩子過於社會化,嚴格根據性別角色行事,那麼他們的創造力可能會受到抑制。從統計上看,具有複雜的人格可能會增加富有創造力的表現。每一種性格的貢獻可能都非常小,沒有一種是不可或缺的。但是當存在所有這些性格時,便會產生更有利的後續影響。

除了這些激發性因素及人格因素外,當然還存在著重要的認知變量。在這裡遺傳再一次發揮了重要的作用。我們每一個人都具有特定的優勢和傾向,它使我們對某個維度的現實比另一個維度的現實更敏感。但是早期接觸某一領域並從事這個領域中的活動的機會,對於開發遺傳潛能同樣是很重要的。被鼓勵提問題的孩子有可能發展出探尋問題的態度;能接觸到歸納推理方法的孩子在理解世界方面可能具有優勢。

最重要的是,它有助於較早地投入到某個領域中。威爾遜可能比世界上其他人更瞭解螞蟻,他從6歲就開始研究螞蟻了;萊納斯·鮑林在同樣的年齡對化學物質混合的方式開始著迷;拉維·香卡還是孩子的時候就開始專業地演奏音樂了;喬治·法魯迪在小學的時候就知道自己會成為詩人;維拉·魯賓不到10歲時就下定決心要成為一位天文學家。重要的是,我們應該意識到以上列舉的情況中沒有一個是父母強迫的,父母沒有要求他們學習化學、音樂、詩歌或天文學,孩子自發的興趣引導他們去投入其中。父母的作用僅限於提供機會,以及當孩子的興趣顯現出來後,認真地對待它,然後支持孩子的投入,比如魯賓的父親幫助她建造望遠鏡。如果父母喜歡指手畫腳,那麼孩子的投入可能就不會那麼深入。

不過我們所研究的大多數人的起點並沒有那麼早。事實上,很多人在大學或更晚時候才開始他們最終的職業。但是好奇心引導他們對某個符號領域的掌握達到了其他孩子很少能達到的程度。伊麗莎白·諾埃爾諾伊曼非常投入地玩著虛構村莊的遊戲,並且熱愛寫作;馬克·斯特蘭德對繪畫著迷;雅各布·拉比諾會把手邊的機器都拆成零件。

儘管要等到青春期的晚期,一些人才開始專門從事某一領域,但如果他們想變得富有創造力,就必須非常熱情地投入這一領域。如果他們沒有學會令他們充滿信心的技能,如果沒有掌握基礎知識的經歷,年輕人便不會有足夠的勇氣去改變現狀。希爾德·多明雖然直到生命的後期才寫出第一首詩,但她曾學習並研究過6種語言。無論遲早,掌握某一領域專業化的知識都是至關重要的。在這裡,瞭解基礎知識很關鍵。對於科學家來說,是掌握數學和物理學的基礎;對於藝術家來說,是掌握繪畫的基礎;對於作家來說,是掌握經典作品的基礎,這些都是進一步創新的起點。

不過我們還要記住很重要的一點,那就是大多數突破是在被認為不存在聯繫的信息中找到了聯繫。跨領域的和領域內的整合是創新的規範,而不是例外。瑪德琳·恩格爾從分子物理學中獲得靈感來創作她的故事;拉維·香卡設法協調印度音樂和歐洲音樂。幾乎所有科學家富有創造力的工作都會跨越物理學、化學及生物學的邊界。

即使其他領域並沒有直接被整合到富有創造力者的工作中,但它在某種程度上會對他們整體的心智生活產生影響,這說明人們對某一狹窄、枯燥領域裡的訓練專家所持有的刻板印象是不真實的。音樂、藝術和文學豐富了很多富有創造力者的生活。科學家曼弗裡德·艾根在一個室內管絃樂團中演奏音樂;政治家尤金·麥卡錫寫作詩歌;陶藝家伊娃·蔡塞爾在70多歲的時候開始研究紐約市的種族關係歷史,並就此進行寫作;商業領袖羅伯特·高爾文收藏古代航海地圖,並研究憲法的歷史。

這種跨越某個領域的廣博性是創造力最重要的特性之一,而當下的學校教育有可能會根絕這種特性。如果沒有產生其他作用,我們的研究至少應該讓人們意識到狹窄的專業化不能成為主流。它不僅對心靈是有害的,而且會減少令文化變得更豐富的具有創造力的貢獻的可能性。

▲學界的貢獻

多數人發自內心地相信,如果一個人是富有創造力的,那麼無論環境如何,他都能嶄露頭角。人們對孤獨的天才進行浪漫的理想化,這種印象在我們的頭腦中根深蒂固,以至於如果提出相反的觀點,即如果沒有社會和文化的支持,哪怕是最偉大的天才也會一無所成,人們便認為那幾乎是對天才的一種褻瀆。

然而現實情況似乎不是那樣。天時與地利的配合會為具有恰當條件,且碰巧在恰當的時間位於恰當的地點的人提供短暫的機會。本傑明·斯波克是第一位接受過精神分析訓練的兒科醫生,因此他可以結合弗洛伊德學派的最新觀點,寫出具有權威性的暢銷育兒書。如果早幾年,這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如果晚幾年,他的書就成多餘的了。拉維·香卡跟隨家人運營的音樂團體學習音樂。同時代的一批女性科學家因第二次世界大戰而受益,當時年輕的男性科學家被徵召入伍,因此實驗室工作便有了空缺。

我要表明的觀點當然不是說外部機會決定一個人的創造力。由此得出的觀點雖然樸實無華,但它非常重要:無論一個人多麼有天賦,除非學界提供了適當的條件,否則他不會有機會做出任何富有創造力的貢獻。那麼,這些條件是什麼呢?

從我們的研究來看,從社會環境中可以選出7個有助於做出富有創造力的貢獻的重要因素:訓練、期望、資源、認可、希望、機會和回報。其中一些是學界的直接責任,另一些則取決於更廣闊的社會系統。如果我們的論點是正確的,那麼確保社會更廣泛地提供這些機會便能顯著地提高創造力。

讓我們一一來探討這些要素。顯而易見,對於發展任何天賦來說,訓練都是非常重要的。如果邁克爾·喬丹生在不打籃球的國家,那麼他永遠也無法精進自己的技能,也不會得到認可。一個能將機會與對有潛力的兒童的訓練有效配合起來的社會,會提高其成員產生創造力的概率。

對於發展任何天賦來說,訓練都是非常重要的。如果邁克爾·喬丹生在不打籃球的國家,那麼他永遠也無法精進自己的技能,也不會得到認可。

當然訓練是昂貴的,因此必須做出艱難的選擇。應該接受哪個領域的訓練,訓練的範圍應該多大。如今,美國公立學校通過削減藝術、音樂、體育及其他公眾認為沒有必要的領域中的教育來節省成本。然而總的說來,通過減少學習機會來省錢是社會所能採用的最愚昧的解決方案之一。也許只有喬納森·斯威夫特(Jonathan Swift)解決愛爾蘭饑荒的方法比這更令人反感。

高期望對於傑出的成就來說是必要的刺激,因此也是創造力的必要刺激。高期望一般開始於家庭之中,繼而是來自同伴群體、學校和整個社群的高期望。背負著高期望並不是一件令人舒服的事情。身在美國的亞洲青年內化了來自其文化的很高的學術目標,因此他們的自尊相對較低,對他們來說不辜負這份期望是很困難的。年輕的非裔美國人通常具有較低的學術目標,因此他們的自尊比較高。

長期具有藝術、科學或專業成就傳統的家庭會為年輕人設定很高的標準。蘇布拉馬尼揚·錢德拉塞卡和伊娃·蔡塞爾的家族中有若干人獲得了諾貝爾獎;海因茨·邁爾萊布尼茨追隨著遙遠祖先的腳步。當然過分的或不現實的期望弊大於利。在我們的研究中,父母和導師通常間接地表達了他們對年輕創造者的信心,幾乎認為他們的優秀是理所當然的,而不是嘮叨、挑剔或逼迫他們。

最好的情況是,不僅家庭和學校對年輕人有高期望,而且整個社群和社會也是如此。人們常常會提到民族傳統對取得成就的動機的影響。猶太人、美國南方人以及摩門教徒對傑出事業的信念就屬於這樣的例子。美國主流社會對學術領域中的優秀並沒有什麼期望。我們比歷史上任何其他社會都更期望孩子能夠快樂成長,擁有良好的適應能力。日本的父母認為孩子能夠也應該學習微積分,而大多數美國父母會對孩子最低程度的學術表現感到滿意。如果年輕人覺得父母對學術領域都不是很在乎,他們又怎麼可能把它當回事呢?

對於創造力來說,資源很重要,但它的作用是模稜兩可的。確實,能夠接觸到過去最好的範例,買得起必要的資料都會有所幫助。大約30年前,我讀過一篇有關非洲一個新興國家的報道。這個國家決定創立一個空間研究項目。他們挑選了一些健康的年輕男性作為候選宇航員。為了習慣航天探測器發射時的重力,未來宇航員會蜷縮在一個桶裡,他的同伴則快速地旋轉纏在桶上的繩子的另一端。如果他們只有桶和繩子,那麼顯而易見他們很難對空間探索提出有益的新觀點。

然而太多的資源也有可能會扼殺創造力。如果一切都很舒適,其他任何地方都比不上這個地方,那麼創新的慾望會變成激動與歡樂,而不是去解決基礎性的問題。15世紀當佛羅倫薩爆發出創造力的時候,它是歐洲最富有的城市之一,是先進信息的中心。與此同時,內部的政治動亂以及外部的威脅正折磨著這座城市,事實上它正在為自己的生存而抗爭著。從這些相互矛盾的趨勢中我們能學到什麼?當然,如果我們希望鼓勵創造力,那就必須保證所有有天賦、有興趣的社會成員都能夠獲得這些資料和知識資源。我們還應該意識到,一定數量的困苦與挑戰能使他們產生積極的動機。

在職業生涯的某一時刻,富有創造力的年輕人必須得到學界中年長者的認可。如果沒有得到認可,動機很可能會隨著時間的流逝而逐漸消逝,年輕人將得不到必要的訓練和機會。導師的主要作用是證明年輕人的身份,並鼓勵他們在領域中繼續努力。年長者的引導之所以很重要,還因為有數百個觀點、聯繫及過程是書中看不到、課堂上聽不到的,而一個人如果想吸引同事們的注意並獲得他們的認可,就必須學習這些信息。

在某些領域中,比如科學、數學或音樂,標準化的測驗有可能測量出卓越的天賦。因此從古代的中國到如今的美國,測驗曾是許多成功文化的重要特徵。雖然通過測驗做出的客觀認可在一些領域中是很重要的一步,但它對於富有創造力者的發展來說只是第一步。親密的師徒關係對他們是非常重要的。在研究中,我們發現少數人從很早開始就得到了能力很強的成年從業者的教導,很多人在高中階段得到了認可,剩下的大多數人在大學階段會擁有一位重要的導師。被導師認可並不是絕對必要的,但它肯定有助於潛能的發揮。

如果年輕人不希望在某項事業上發揮他們的才能,那麼訓練、期望、資源和認可都是無濟於事的。在我們的文化中,大量有天賦、有積極性的藝術家、音樂家、舞蹈家、運動員及歌唱家放棄了對領域的追求,因為他們很難以此為生。在一項對美國青少年的研究中,我們發現13歲大的孩子中有近10%的人長大後想成為建築師。據粗略估計,這可能是建築領域所能接納人數的1 000倍。無論這個領域有多麼重要,如果實踐它的機會非常少,那麼期望它吸引大量人才也是不現實的。在較小的領域中取得成功的人和維拉·魯賓具有相似之處。維拉·魯賓認為不能成為天文學家是「不可想像的」。

除了希望之外,一個人還需要擁有在某個領域中發揮作用的機會。有人說18世紀和19世紀的德國之所以在音樂方面表現出豐富的創造力,是因為每個統治著很多公國的貴族必須擁有一支管絃樂隊,一方面是為了自娛自樂,另一方面是為顯示自己的優越性。因此總是存在著對新的音樂人才的興趣,音樂人之間的競爭也如此。巴赫、漢德爾或莫扎特可以毫不困難地讓自己的音樂得到演奏,然後接受一群熱心的行家的評價。如果說現在富有創造力的古典音樂作曲家比較少的話,可能不是因為人才缺乏,而是因為表現的機會比較匱乏。

這個問題在需要長期專業化的訓練,而後來機會突然耗盡了的領域中尤其嚴重。許多年輕的醫生接受了科技程度更高、未來收入更好的學科訓練,比如麻醉學或放射學,但發現自己找不到工作,因為保險公司削減了成本,強制醫院讓病人較早出院。越來越多受過良好訓練的數學家、物理學家找不到工作。一些學科,比如深受年輕人喜愛的海洋生物學的崗位空缺一直都相對較少。

確實存在很多事例,顯示富有創造力的個人似乎創造出了自己的機會。畢竟愛因斯坦在寫出有關相對論的文章時,他只是瑞士專利辦公室的一名普通職員。我們還知道,一些學校為他提供了教授職位。毫無疑問也存在著其他類似的事例。但是即使在愛因斯坦這種情況下,如果物理學在20世紀初沒有達到那種威望,對創新的需求沒有增加,那麼我們也許可以認為愛因斯坦得到認可的機會非常小,或者根本不存在。在任何情況下,當機會很少的時候仍有少數人取得了成功的事實並不能表明,如果機會更多些的話,就會有更多富有創造力的成功者。

最後,回報,無論是內在的還是外在的,都有助於創造力的發展。毫無疑問,文藝復興之初對雄心勃勃的項目投入的大量金幣吸引了許多年輕的佛羅倫薩人從事藝術。布魯內萊斯基是15世紀第一批加入進來的藝術家之一。哪怕是早一代出生,他便肯定不會從事這項職業了。他出身於一個受人尊敬的專業人士的家庭,這個家庭認為藝術家是微不足道的手工藝者。然而當社會給予藝術家更多的金錢和聲望,布魯內萊斯基及許多有著良好出身的年輕人便有可能設想在建築、繪畫或雕塑領域中謀求職業了。

一方面,以金錢為動機的富有創造力者可能寥寥無幾。另一方面,完全不在乎金錢的人同樣是極少的。金錢可以讓他們免於擔憂、免於單調沉悶的工作,可以有更多時間去完成真正的工作。金錢還能擴大機會:人們可以購買必要的資料,如果需要可以僱用幫手,還可以四處旅行,向他人學習。一般人覺得藝術家是不食人間煙火的,但實際上他們像其他人一樣要使用金錢。首先他們要用錢來購買日常用品,其次他們用金錢來評價自己的成功。

讀一讀文藝復興時期著名的金匠本韋努托·切利尼(Benvenuto Cellini)的自傳,你會意識到作為藝術家自我價值的計量器——金錢是多麼重要。在切利尼離開人世後的425年中,金錢越來越成為衡量成功的主要標尺。與金錢的回報力量相比,榮耀、尊重或良知的重要性在不斷降低。人們以為富有創造力的人對金錢激勵的反應會低於大多數人,但實際情況不是這樣。

與之類似,公眾的認可和稱讚當然不是真正富有創造力的人所必需的,但他們也不會拒絕認可與稱讚。富有創造力的人通常很自負,以自我為中心,但他們同樣有不安全感,稱讚對他們是有益的。處在先鋒地位的富有創造力的人是孤獨的,感到被欣賞對他們會很有幫助。在美國一家效率最高的研究機構中(曾多次獲得諾貝爾獎),副主任的主要工作是每天拜訪每位科學家的辦公室,讚歎他們最近的成就,即使他對科學家們正在做的事情知之甚少。這種做法基於一個堅定的信念,那就是拍拍後背能夠對創造力的產出產生驚人的作用,當然不能無緣無故地表示欣賞。

公眾的認可和稱讚當然不是真正富有創造力的人所必需的,但他們也不會拒絕認可與稱讚。

內在的回報還能夠促使或阻礙富有天賦的人對某一領域的投入。有時一門枯燥的學科會突然變得令人興奮,或者發生相反的情況。每位科學家談起20世紀最初的30多年中物理學的光輝歲月時,都充滿了過分樂觀的懷舊情緒。如今計算機科學或分子生物學引發了聰明的年輕人同樣的熱情。不僅因為這些領域可能帶給他們財富和名望,還因為它們很有趣,是對智力的挑戰,因此是有回報的。

內在的動機很容易被扼殺。乏味的學校教育、感覺遲鈍的導師、刻板的工作環境、太大的壓力以及行政方面的要求,都有可能將令人激動的智力探險轉變為令人厭煩的工作,讓創造力的火花就此熄滅。阿倫·凱(Alan Kay)的發明對個人電腦的發展非常關鍵。他半認真地說,僱用他的公司因為拒絕在他辦公室的一角安裝一個價值14 000美元的淋浴裝置而損失了數千萬美元,而他大多數的新想法來自淋浴的時候。對創造力最直接的改善措施或許是使人們能夠從對某個領域的追求中獲得更多的內在回報。我們可以進行相對簡單而廉價的干預,未來的效果就可能很顯著。

但是很多人認為學界所做的一切都不會有用。因為富有創造力的人是能夠排除萬難取得成功的人。這種說法可能是對的,但反過來就不對了。沒有證據顯示,訓練和獎勵不會增加富有創造力的貢獻。

依我看來,如果創造力的系統模型是準確的,那麼改變學界,比如讓它對新觀點變得更敏感、更具支持作用,與產生更多富有創造力的個人一樣,都能提升創造力。更好的訓練、更高的期望、更多準確的認可、更多的機會以及更強有力的回報都能促進有益的新觀點的產生與同化。

領域的貢獻

我們很容易看到,如果有更多人採取有創意的行動,那麼富有創造力的貢獻會如何變得更多。我們也比較容易理解學界在這方面能提供怎樣的幫助。而領域所具有的作用就不那麼明顯了。信息編碼和保存的方式與做出富有創造力的改變的難易程度有關係嗎?

▲信息的可獲得性

在很長時間中,歐洲的知識是用拉丁文記錄的。現在學校已經不再教授拉丁文,也沒有人說這種語言了。當時可能只有不到1%的人有條件把拉丁文學到可以閱讀書籍的程度,因此只有這些人能夠參與知識分子的對話。另外,很少有人能接觸到書籍,當時的書籍都是手寫的,非常稀少、非常昂貴。古騰堡發明的活版印刷術以及日常語言的合法化(日常語言很快替代了拉丁語,成為對話的中介),使得信息突然得到了傳播,因此歐洲出現了科學創造力的大爆發。在16世紀的歐洲,做出富有創造力的貢獻之所以變得更容易,不僅是因為有更多富有創造力的人在這時候出生,社會變得更支持他們,也是因為有更多的人可以獲得信息,獲取信息變得更容易了。

這個例子只是不同時期創造力產生的概率受到影響的眾多例子中的一個。知識分子或權力精英通常是故意將知識隱藏起來的,這樣他們就可以保持信息上的優勢。為了達到這個目的,他們發展出晦澀難懂的語言、神秘的符號以及秘密的代碼,對於團體以外的人來說,這些語言和符號都是毫無意義的。美索不達米亞和埃及的祭司階級、中國的官僚以及歐洲的牧師階層沒有興趣與人平等地分享知識。因此他們完全沒有動力讓知識的表徵變得明瞭易懂。

這種獨自控制知識的願望有一部分延續了下來。即使那些對自己掌控的信息具有最無私、最民主觀點的人,也常常會在不知不覺中讓自己所知道的信息無法被大眾獲得,因為他們使用的語言、風格或解釋信息的方法是外行無法理解的。

我們大學英語系的一位同事時常為一些大型法律事務所做咨詢,這些法律事務所的資深合夥人請他教年輕的律師如何用英語而不是用律師的術語進行溝通。在法學院裡,學生們經常滿嘴都是法律術語,這些術語甚至會讓律師目瞪口呆。沒有接受過法律訓練的人完全聽不懂。其他領域也是如此:心理學系的研究生學會了如何寫專業期刊上那種晦澀難懂的文章。在學界中這有助於進行更快捷、更清晰的交流,雖然它可能不夠豐富,無法引起情感的共鳴。在任何情況下,速度和清晰度的要求都會使不瞭解領域內語言的人無法理解信息。

大多數富有創造力的成就依賴於在迥然不同的學科間建立聯繫。如果知識變得越來越晦澀,彼此隔絕,那麼創造力顯現出來的機會就會越少。

語言障礙只是使領域孤立於人民的一種方式。更普遍的問題是每個領域都變得越來越專業化,不僅它的詞彙變得越來越專業,其規則與程序的概念也是如此。最近一位化學教授給一份哲學期刊投遞了一篇關於熱力學第二定律的文章。編輯將這篇文章發給兩位評審人進行評估,兩位評審人都認為這篇文章不值得刊載。編輯(他喜歡這篇文章)打電話給作者,告訴他這個壞消息:「我真的不能發表您的文章,因為我把它發給兩位物理學家做評審,他們都不贊成發表這篇文章。」「你把我的文章發給兩位物理學家?」作者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物理學家不明白熱力學,你應該徵求一下化學家的建議。」在請化學家評估之後,他們得到了相反的意見。

熱力學的定律當然既是物理學的核心,也是化學的核心。但是這些定律所表示的過程卻非常不同,因此從物理學的角度來看,一個被認為很重要的觀點,從化學的角度看卻是微不足道的,甚至是錯誤的,反之亦然。什麼造成了學科間存在如此危險的溝通不暢?正如我們一再看到的,大多數富有創造力的成就依賴於在迥然不同的學科間建立聯繫。如果知識變得越來越晦澀,彼此隔絕,那麼創造力顯現出來的機會就會越少。

不過一些最新的技術發展確實促進了相反方向的趨勢。個人電腦的出現將玩耍與學習融為一體。當每一個人都可以瞬間獲得學術方面的參考資料、未出版的科學文章、新聞報道、藝術品的多媒體展示,並可以通過信息網絡獲得正處於發展中的個人觀點時,多種多樣的新聲音便會加入到學科專業化的討論中。創造力會因此而受益。

▲知識的條理

識別領域中創新的難易程度很大程度上取決於領域的模因和規則是如何被組織起來的。如果整個群體對美持有共同的標準,那麼對於一幅畫是否是對這個階段的藝術的改進,人們便比較容易達成一致意見。如果可以將每一個新創作的音樂作品與已經確立起來的標準進行比較,那麼識別音樂方面的創造力便會比較容易。與之相反,如果審美標準很不統一,很大程度上是各執一詞,就像第一次世界大戰之後的情況,那麼就很難確定一幅新的繪畫或一段新的音樂是值得被記錄下來,傳給後代,還是只是一個很快可以被忘掉的創新。

與之類似,數學是一個特別具有一致性的領域,因此比較容易判斷一種新的做法是否優於原來的做法。在物理學領域中,這種判斷會稍微困難些,而在生物學和經濟學領域中則會更困難。社會學和哲學的內部法則網絡沒有緊密的連接性,因此判斷它們的創新是最困難的。如果領域沒有被邏輯規則嚴格地整合在一起,那麼學界便很難判斷創新是否有價值,因此也很難決定它是否應該被納入領域。(當然,整合程度越高的領域並不一定意味著它越好。象棋是非常符合邏輯的領域,如果某人發現了一種新的開局組合或有效的殘局,那麼這個發現立即會被全世界的棋手採用。但這並不意味著象棋比哲學更好。)

領域在創新方面的能力經歷了盛衰變化。一個世紀以前,許多科學家認為沒有人能提出有關物理學的新觀點。大多數物理學家相信,他們所能做的只是整理牛頓的宇宙學說。當然,這發生在20世紀頭30年物理學最富創造力的階段出現之前,這個階段是由一系列新發現與新觀點引出的。在經過這個階段後,物理學家不得不從不同的角度來重寫原有的物理學。

只有當領域中的不穩定性與能夠應對這個問題的人的頭腦會聚到一起時,領域才會產生創新。即使是最富創造力的人通常也只能貢獻出很少的了不起的新觀點,有時只能貢獻出一個。對於這個新觀點來說,他們是有準備的頭腦,而且時機正好。由於愛因斯坦早期有關相對論的文章產生了很大影響,因此只要他活著,人們便期待他會不斷讓世界震驚。但是愛因斯坦的頭腦與物理學領域的偉大會聚在他40歲之前就結束了,愛因斯坦後半生的貢獻並沒有產生很大影響。

有時一種新的思維方式、更好的測量方法,或者新的更好的觀察設備能夠改變一個領域。領域的改變也會涉及所有這些因素。宇宙的托勒密觀點被目前的觀點所取代,一部分是因為第谷·布拉赫(Tycho Brahe)在觀測台上度過了無數個小時,繪製星星的路線;一部分是因為哥白尼發現了表徵行星移動的精確模式;還有一部分是因為伽利略改進了望遠鏡,使人們能夠觀察到木星。每當一種更好的表徵現實的方法被發現時,它便開闢了探索與發現的新道路。

當涉及將知識傳遞給下一代時,知識的條理就會顯得特別重要了。一個人要想做出創新,他必須先瞭解領域。如果領域中的知識幾乎是無法理解的,那便很少有年輕人會願意去學習它,因此做出創新的可能性就會比較小。不過有時關於應該如何傳遞知識的問題,存在著同樣有效而相互對立的主張。鈴木音樂教學法會讓孩子做出令人難忘的表現,但有人認為,這種方法的刻板性阻礙了音樂的表達與創新。任何人看到孩子在接受蓋提藝術教育中心(Getty Center for Education in the Arts)倡導的教學法教學之前與之後的作品時,都會驚歎孩子們的繪畫突然之間變得成熟而專業了。但是批評者擔心,準確無誤地傳遞技法可能會降低創新性。與之相反,目前美國學校裡教授的很多新版本的數學課程聲稱強調的是數學思維與理解,不需要去記憶嚴格的規則或強調單一的解題方法。對於比較傳統的家長和老師來說,這些嘗試只會「簡化」數學,進一步使我們的孩子在這一重要的領域中處於相對落後的位置。

誰是對的?哪種方法更有可能傳遞必備的知識?哪種方法更有可能帶來富有創造力的成就?這些問題的答案可能落在乏味的中間地帶。為了很好地處理數字,把盡可能多的心智操作變得自動化是至關重要的。這就需要一些記憶和練習。而另一方面,為了在現實生活中有效地運用數字,人們對如何進行粗略估計,如何湊整,何時以及如何使用不同的操作必須具有很好的直覺。在這場爭論中,我們應該記住的最重要的事情可能是,某一領域的教學沒有唯一正確的方法,傳遞知識的方法應該適合學習者的能力。給已經自學過微積分的4歲孩子講授數學顯然是荒唐可笑的(肯定有這樣的孩子)。用一種方法教授全班學生同樣也是荒唐可笑的。

如果傳遞知識的正確方法不止一種,那麼同樣會有很多種錯誤的方法。當信息不真實、不符合邏輯、膚淺、冗余、不系統、令人迷惑,尤其當信息枯燥乏味時,學生們聽懂的可能性就會降低,做出富有創造力的反應的可能性也會降低。

▲心流與學習

我們可以簡單地用必要性來解釋文化的起源。技術、科學,甚至藝術是我們祖先的一種防禦性適應。為了提高生存機會或增加生活的舒適度,他們發明了文化。鯊魚進化出了更鋒利的牙齒,羚羊進化出了更快的奔跑速度,而人類發明了武器和汽車。為了吸引異性的注意力並向對方求愛,一些鳥類會利用五彩斑斕的羽毛或精心製作的巢穴,而人類通過華麗服飾、優雅舉止來展示我們的有利條件。從這種意義上說,必要性是發明之母的說法是千真萬確的。

這些最基本的原因現在仍在發揮作用。我們有動力去學習、成為專家,去創新、想出新的方法,很大程度上是因為這樣做可以獲得非常現實的物質好處。我們不再像祖先一樣,主要在身體力量或簡單的技能方面進行競爭。跑得快、殺死豺狼或獵獲雄鹿的能力已經不再重要了,真正重要的是在文化的競技場中表現出色。在這個競技場中,複雜的領域定義了相關技能。其中富有創造力的成功,比如獲得諾貝爾獎或寫出了最暢銷的小說,能夠帶來財富、尊重、仰慕和權力。

我們有動力去學習、成為專家,去創新、想出新的方法,很大程度上是因為這樣做可以獲得非常現實的物質好處。

隨著時間的流逝,要創造出文化的其他原因逐漸顯現出來。從很多方面來看,如今這些原因變得比基於競爭獲得物質利益的原因更重要,至少在某些時候,對某些人來說是這樣。在領域內工作可以從中獲得回報,或者其本身就是回報。為一首詩找到恰當的詞,發現細胞行為的秘密或者發現用更低的成本製造更好的芯片的方法,本身就是一種令人欣喜若狂的體驗,即使沒有人知道,之後也沒有回報。幾乎所有的被訪談者都表達了這些內在回報的重要性。如果他們沒有感受到這種快樂,外在的回報便不足以激勵他們探索未知領域。

雖然學科中的專家很熱愛他們所做的事情,但學生或年輕的從業者常常沒有這份感情。尤其是在科學領域中,新手只看到了沉悶枯燥的工作。老師很少會花時間去展示數學或科學的美麗與有趣。學生們學到的是冷冰冰的已有知識主導著這些科目,感受不到專家們所體驗的自由與冒險。因此,很難激勵年輕人去掌握看起來冰冷而疏遠的文化內容就不足為怪了。由此造成的結果是,這些領域中的知識會受到損害,創造力更是稀少。

因此,提升創造力的一個很好的方法是,將盡可能多的心流體驗引入各個領域中。成為藝術家、科學家、思想者或行動者,去創建文化這是令人愉快的。然而這種發現的快樂常常沒有被傳達給年輕人,他們反而轉向了被動的娛樂。消費文化永遠無法像創造文化一樣帶給人許多的收穫和益處。如果有可能將被訪談者的興奮與激動傳遞給下一代人,那麼毫無疑問,創造力將得到繁榮與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