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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節 情感勒索:以愛的名義進行精神禁錮

在這個方面沒有達到自我實現就會在另外一個方面強奪。

——孫向東

對絕對操縱權力的追求還有另外一個變體。美國心理學家蘇珊(Susan Forward)說有一種軟暴力叫情感勒索,它利用人的責任心、愧疚感和對分離的恐懼心理進行強有力的操縱,親密的人會用它直接或間接地威脅我們,如果我們不順從,他們就會懲罰我們,讓我們覺得自己是失德的、髒的和不被需要的。他們是一個懲罰者,向你傳遞一個潛在的信息:如果你不按我的意志做,後果很嚴重,不是直接懲罰你,就是我自殘,總之都是你的錯。施害者以女性為主。

和一般的敲詐不同的是,情感勒索者所要的是比財物更加複雜的東西——強制性索要,獨佔另一個人的關懷、付出等情感,時間、精力等資源,低級一點的才會是金錢,但金錢也是前兩者的替代物。總之,就是搾乾另一個人所有可以讓自己感覺被關懷和愛著的東西,少一分,她便會施加十分懲罰。

男性勒索者和女性勒索者的懲罰手段是不同的,男人會使用直接攻擊的硬暴力,這被法律禁止,所以在美國很少出現;女人則通常比較迂迴,她們常會變得可憐和無助,把對方壓到道德低處,意思是:你不完全處於我的絕對控制之下就等於傷害了我,你是錯的、自私的、道德低劣的、不配存在的······是以受害者的角色作為敲詐的籌碼。

前面說過,兒時的情感得不到滿足,心理發育就會固著在那個階段,成年後就會從受害者變成施害者,因為這時候她們可以有統治和施威的候選人了。

她內心極度渴望被愛,得到多少都不夠,但自己無法付出情感。這就造成了畸形的一幕:她陰晴不定,細膩挑剔,非常敏感,不斷地索要撫慰,又拒絕被撫慰,渴望被愛,又對示愛者進行無情的攻擊,施加痛苦,將自己的躁動投射給對方。

她往往會尋求一種不平等關係,只有在不平等關係中才有被愛的感覺;以傷害對方而沒事兒,來證明自己很重要;以傷害到何種程度而沒事兒,來度量自己到底有多被愛。潛台詞是:我怎麼自私你都愛我,那我才能感覺到舒服……

但是這種安全感反而會加劇不安。不平等的關係會造成愛的畸形,形不成連接。哈特費爾德(Hatfield)的平等理論(Equity Theory)認為:相互關係中,如果個體感到關係不公平,會感到不開心,越不公平就越不開心。關係不平等,兩人都會不開心,被剝削的不開心,過度獲益的也會感到不舒服。35

情感勒索就像嗎啡鎮痛。嗎啡鎮痛但破壞機體,破壞了機體,需要更多的嗎啡鎮痛……於是在破壞機體和鎮痛之間形成惡性循環。

久而久之,勒索者自然會更加空虛、孤獨、焦慮,於是她加劇從丈夫身上索取,就像吸食嗎啡久了需要加大份量。她會對愛和關注進行無節制的索要,永無止境,就像沙漠對清泉的渴望,它只需要清泉無休止地流入,卻只有在流入的瞬間感受到一點點舒適,之後便是永久的荒涼。

她無法感受昨天的愛、剛剛的愛,只有被愛的瞬間有被愛的感覺。這是很可怕的,因為所有給她的愛,都像瞬間通向了下水道。她們在這一瞬間會感覺很爽,之後便是永恆的飢渴和索要。更可怕的是,少給一滴都是絕對無法忍受的,她們便要懲罰,激活對方的恥感和髒感。

換句話說,只要沒有情感的單向、無條件、持續的輸入,她們就會感覺到自己是被拒絕的、不被需要的、不被包容的。這時候她們就要懲罰和施威,表示自己受到了傷害,展示自己的權威和力量。

攻擊首先是指向丈夫的,於是家庭變成了絕對權力的爭奪場所。但是家裡的硝煙,通常是無法解決的。當妻子索要恆久持續的單向情感輸入而不得,就會像攻擊父親一樣攻擊丈夫,剝奪他的自我價值感:「別人家的丈夫不是這樣的!」「你為什麼這麼自私?」「你是一個男人,就該做男人該做的事!」

面對勒索,丈夫一般會採取消極的抵抗方式,遠遁他處,另外尋找情感慰藉,比如成為工作狂或找情人。於是,夫妻之間,一個在戰場上排兵佈陣、等待施威,一個被動或主動地疏遠或遠遁,成了一個無法回家的人。即使身體回到家,他們也只是把家當成旅館,或者成為家裡的客人,或者根本不說話,成為一個隱形的人。

父親的缺席,是這一代人通病的主要介質之一。高中生將父親作為第六傾訴對象,排在同性朋友、母親、異性朋友、兄弟姐妹、網友之後。父親在情感、陪伴、尊重、親密、問題解決方面,都缺失了。當父親缺席,孩子的人際安全感從根部開始解體。

但勒索者已經排兵佈陣準備好了,被勒索者又不接招,怎麼辦?孩子就會取代丈夫的角色,攻擊會轉移到他們身上。當父親主動或被動地被隔離和疏遠,孩子在母親心中就代替了丈夫的角色,那份本來投射給丈夫的焦慮、需要、暴虐欲,會經過偽裝轉移到孩子身上,於是,一個幼小的靈魂就開始扭曲和萎縮,在各種矛盾的情感中如困獸一般壓抑和掙扎。

母親認為要從孩子身上獲得安全感,畢竟血緣關係是最牢靠、最安全的。於是子女變成了垃圾桶,妻子把負能量傾倒在子女身上,成了她兩份完全感的唯一來源。這時妻子的勒索會加倍,替代式地從子代身上索要從丈夫那兒得不到的勝利感,在假想的戰爭中,冷暴力繼續升級。

她曾經輸過,所以這次她必須保證自己要贏,而且多活二十幾年不是白活的,她有更多的鬥爭經驗和年齡智慧去獲取孩子的生命力和骨髓以滋潤自己乾涸的生命。潛台詞是:你不需要任何別人,尤其不需要異性朋友,你只需要我,我要完全控制住你才有確定掌控感,所以我要獨家壟斷你的情感經營權……

她會有一種衝動,把孩子困在自己的子宮裡,填充自己的空虛感。但是,孩子是一個有稜有角的大活人,有自己的人格和體積,所以她們會恐慌。

勒索者一般都依賴被勒索者對自己的依賴,所以一般有一個改造的夢想,有意地或無意地使對方出現精神上的缺陷和無能,把孩子的人格弱化,縮小他們的體積和人格,以模擬嬰兒的樣子,這樣就可以安全地塞回自己的子宮裡去了。而對被勒索者來說,被砍掉枝杈、壓迫自我、逼回子宮,自然意味著死亡,死亡焦慮會導致奮力的反抗和分裂,但他們實在解釋不清自己為什麼排斥自己深愛的母親,所以他們一邊譴責自己的反抗欲,認為自己是髒的、可恥的,一方面無法遏制與母親分裂、與他人建立連接的渴望。但另一方面,由於母親長期的情感壟斷,他們又沒有能力和他人建立連接,面對自己的情感無能茫然不知所措,或在意識層面否認自己的真實需要。

關係一旦失去平衡,操縱就會變成摧毀欲,因為你不僅不肯退進她的子宮,還刺疼了她。

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己所欲,也勿施於人。孫向東對小英說:「你沒有能力,也沒有權利,去改變對方的行為和態度模式。」如果一個母親非要把兒子變成自己的子集,那麼,兒子離精神分裂就不遠了。他跑掉只是從本能上避免自己成為一個病人,這種力是無法遏制的。

但她是不允許自己認為自己是個施害者的,所以意識會自動編造出一個理由,來為自己開脫,並證明自己是一個不自私甚至偉大的人。被徵召而來的孝道、家庭等都是一個幌子。她們用來遮蔽自己雙眼的幌子,最多的就是「愛」了。常用的台詞是:「這不是為了你好嗎?」「這不是為了這個家嗎?」「你這麼做不對!」「你有毛病!」「沒有我你可怎麼活?」

為了把孩子的精神進行強制性壓縮,她會不惜採取任何手段,大部分是隱形的,要抹去暴力信息。於是,家就成了男人缺席的情況下,女人對孩子進行精神裹挾、禁錮、侵佔的戰場。但在勒索的過程當中,她們是沒有覺知的。

她們要求的是什麼呢?首先是「乖」,或者換句話叫「讓我舒服」。怎麼「讓我舒服」呢?你要沒有自我,你要變成我的影子或附屬品,你要聽話,愛我,理解我,包容我的情緒……於是,孩子成了她的母親,可以給她無條件的溫柔(小英的女兒哭訴母親不疼自己。我向小英轉達時,小英說:「我總覺得女兒回到家,是應該來疼疼我的啊。」);成了她的父親,可以給她無條件的關注(小英的女兒沒有朋友,因為所有這種嘗試都被母親挫敗了);同時還是一塊肉,可以壓縮,隨時填補自己的空虛而不把自己扎疼……

小英說:「這不就是愛嗎?難道女兒不應該愛母親嗎?」這不是愛,是自私到了極點,追求的是絕對權力。「愛」成了一個幌子,成了絕對權力下的奴化手段。勒索者對親子關係只有三個要求:我說了算,你離不開我,我能完全掌控你。這就是絕對私慾和絕對權力下的絕對控制和絕對服從,這一般只存在於飼主和牲口、奴隸主和奴隸之間。這種絕對權力感下,她會產生「整個世界都圍著我轉」的錯覺,被別人珍惜和愛著,而自己不必動情,只需自殘、動怒和施威即可。這種感覺真的很美妙。當母親以母愛和親情的名義溫情脈脈地進行絕對掌控時,快感會瞬間達到峰值,腦內的多巴胺會迅速上升,如同吸毒一般美妙。

這不是愛,而是焦慮的轉移,以孩子為假人向父親和丈夫宣戰和報復。單身母親尤其會更加無節制地向子女索要,以滿足這種美妙的復仇快感。剝奪了孩子的存在感是很爽的,因為它剝奪了別人的存在感,完成了焦慮的轉移和復仇的快感。

如果說父母是我們的兩隻翅膀,讓我們能夠在情感的天空中氣定神閒地飛翔,那麼在失衡家庭(父親缺席,母親勒索)中長大的孩子,其翅膀必然是一隻超級腫大,一隻僅有骨架。片翼天使並沒有人們想像的那麼美好。勒溫稱其為動力場(心理結構)失衡。

為什麼勒索者會一直成功?奴化。奴化就是讓你從內心認同,我害你是為了你好,就像日本人侵華時搞的那種「大東亞共榮圈」,「我們是來幫助你們的」。最理想的被統治者是奴隸,是沒有自我的動物,人格的伸展是對權力方的根本性的反叛。

為了獲得理想的控制對象,年齡上的差距成了母親所有統治力量的要素,當所有的智慧都用來指向一個比自己少二十幾年生活經驗的人時,操縱實際上是易如反掌的。所有的奴化教育都首先會告訴你一點:我做什麼都是為了你好,我發脾氣是為了你好,我羞辱你是為了你好,你痛苦是為了你好……兒女由於年齡、經歷上的劣勢,是解釋不清的,他們雖然痛苦,但無力選擇,只能接受,並把這些托詞內化成自我的一部分,人格開始奴化和扭曲。

被勒索者願意接受這樣的自己,他們無法從別處獲得連接感,所以選擇認為從這裡得到的已經夠用,和自己的母親戀愛。他已經有一個戀人了,就不再需要也無力去需要另外一個情人了。他們沒有分離的能力。斷裂是痛苦的,和親密的人斷開連接是更加痛苦的,斷裂後又沒人接盤則是更加痛苦的,而對於人格尚未完善、親密範圍內缺少他人的孩子來說,撕裂必然是生命中無法承受的痛。他們怕失去,怕斷裂,因為母親一直壟斷著自己的情感世界,這是他們的軟肋。他們被掌控、被否定、被弱化、被貶低、被傾倒所有的焦慮,但對他們來說,就算再惡質、再痛苦的連接感,也總比完全斷裂要好得多。

好吧,為了不失去奴隸主一樣的母親,那就可以犧牲自己。「我覺得這種犧牲是偉大的。」「如果只有自我壓縮才能獲得連接,那我就壓縮自己吧。」「如果母親需要寄生在我身上,我為什麼不允許?」「她需要愛,我為什麼不願滿足她呢?」「母親的反饋和認可是我所有價值感的來源,那麼我為什麼非要做自己呢?」

對勒索者來說,籌碼就是連接,每個人都需要的連接。對被勒索者來說,他們也得到了獎勵,就像奴隸接受並感激奴隸主的獎勵。為了維持自己的統治權,勒索者會無所不用其極地保證一點:只有我的愛才是有價值的。當孩子大一點之後,有能力去尋找別人的愛的時候,她就會傳達另一個信息:你是無能的,你沒有能力從他處獲得愛。孩子雖然痛苦,但接受並內化了這個邏輯。或者她會有意或無意地去加以破壞,確保自己不會失去情感的獨家牌照。

這是一種病態共生關係,英文Codependency,不好翻。正常的情感需要(愛和被愛的感覺)和情感勒索是不相干的。前者根本性的前提是珍惜、尊重、動情,「我看到了你的存在,你做你自己就很好」。而情感勒索會伴隨著威脅、壓迫、貶低,「如果你是強大的,獨立的,能夠脫離我而獨立存在的,後果就會很嚴重」。

情感之下,孩子的人格會得到自由的發展和伸張,強壓之下,子女就會縮小成一個半成品和附屬品,變成一個影子一樣的人,整個世界必須完全抹除,至少砍掉一半,從未被表達出的真正動機也許是「你要什麼男/女朋友,你有媽還不夠嗎?」

但是成長是一個自然而然的過程,靈魂會隨著身量一起增長,於是人會在越收越緊的枷鎖中,感受到日益增多的挫折、孤獨、自卑和屈辱,而且因為年齡劣勢無法解釋通,所以無法協調自身的分裂感。

改變勒索和被勒索關係,等同於改變人格結構,這是痛苦的,對於一個長期被勒索所以情感年齡較低的人來說,簡直是生命中無法承受之重。多年來被奴化和自我催眠的思維,根深蒂固地植根在「超我」之中,深入骨髓,成為人格的一部分。人格是由勒索者決定和充滿的,要改變,談何容易!

改變自己的絕望境地是痛苦的,因為改變人格就像把房子拆了重蓋一樣。而長期被勒索和禁錮,人格哪來的力量?力量不夠,強行成長,整個人格都會坍塌。

被勒索者的整個世界都因勒索者的認可而存在,所以是痛苦的;但當勒索者消失,整個世界就崩塌了,所以也是痛苦的。

既然無論如何都是痛苦的,而且改變就更加痛苦,那麼就「待在這個痛苦裡,允許自己痛苦吧」。

所以改變往往不是個人可以選擇的,而是由於一個契機——我們遭受了更加巨大的痛苦可以遮蓋分裂的痛苦時,或者我們遇到了另外的情感寄托36。

比起失去朋友對我的尊重,我倒更願意失去一個朋友;比起失去父母對我的尊重,我倒更願意失去父母。

——雅彤

把自己的人格分裂出大部分去(母親是我們人格的組成部分),人會空虛,這是精神中最大的傷痛。如果精神也可以有一個人的形狀的話,那麼現在的靈魂就幾乎只剩下一堆瘦弱的白骨了。

痛苦是成長的開始。當所有腐爛的肉剝離了身體,我們才有了長出新肉的機會。能夠和你產生連接的不僅僅是勒索者。當你剝離了腐肉,從被勒索的生存狀態中走出來,會發現,有些人會自動和你建立正常的連接的,你開始有了長出新肉的機會。

但剛剛從被勒索者角色中解放出來之後,人們一般是抗拒連接的。被夾疼、夾癟的自我同時在渴望和抗拒。(見第4章第3節)

由於長期無法得到真正的情感,現在得到一點點,就能夠滿足我們的需要,正常濃度的情感都像極了傷害,因為畢竟我們的肉還沒長全,略有些濃度的營養液都會變成刺激物。

我一個人待著比和另一個人在一起更感覺安全。我只需要找一個縹緲的、遙遠的、模糊的、朦朧的、跨年齡的、不現實的人,老外也行。

——王倩

如果你遇到一個極想融入集體又很難做到的人,你就知道,他/她想必就曾經是一個被勒索者或經歷過強制性照顧和情感監禁。他們正在長出新肉,低齡的靈魂正在追趕身體生長的腳步。如果一切發展順利,他們接下來會一步步發展出被愛無能、失敗成癮、外向孤獨症(外在熱乎乎、內在空蕩蕩)等。接下來他們要做的就是等待一個個機會,一步步完成人格的真正重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