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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節 閃回:記憶的自動提取

韋小寶忽想:「哪知道今日居然有親王、王子、尚書、將軍們相陪,只可惜麗春院的老鴇、王八們見不到老子這般神氣的模樣。」

人的問題有個很有意思的地方,那就是滯後反應,前期會鋪墊一些事情,當時不會顯現出來,到後期才會顯現出來。向「前」找原因,這個方向是對的,也就是說原因肯定是有的,而且在結果出現之前,有的在三五年之前,有的在二三十年之前,原因找起來很費力。這就像蓋樓房,如果它搖搖欲墜,問題可能在地基,也可能是哪一層的承重牆沒搭好。安全的隱患往往在於那些你覺得不重要而且無論如何都想不起來或不願想起來的問題。

現在,閉上眼睛,全身放鬆,待一會兒。閉上眼睛後,你是置身於過去的年代和經歷,還是當下的情緒和體驗,抑或如電視沒有信號時滿眼都是雪花?我們無聊的時候,或者發呆、走神、痛苦、興奮、喜悅時,視相(vision)中總會出現一些特定的人或場景。我們會靠這個經常若隱若現地恢復的視相來肯定自己的存在。

腦神經學家威爾德·格瑞夫斯·彭菲爾德(Wilder Graves Penfield)對大腦活動做了深入研究,他用電流刺激大腦皮層的不同部位,發現刺激右側顳葉時,人的記憶量會大大提高,很多瑣事都會浮現。這些瑣事會歷歷在目,就像放映錄像帶。每個事件都具備原始場景的所有逼真性和情緒,人會嗅到從前聞到的氣味,聽到一種聲音,看到一種顏色……

發生在我們成長過程中的每一件事,包括無數我們以為已經遺忘的時刻,都被記錄和保存了下來。彭菲爾德認為,顳葉和間腦的環路是人類記憶的主要區域,該區域就像一個錄像機,把人的全部經歷毫無遺漏地記錄下來。雖然平時人主觀意識不到,但它的確存在,且可以異常逼真地再現。

我們都知道,經歷過天災的人,會患有創傷後應激障礙(PTSD),不斷地閃回(flashback)到曾經的場景,不斷地重新體驗當時的一幕,真真切切。其實,普通人在一般的時候也一直都在不斷地閃回,閃回到之前那些創傷性或愉悅性的體驗之中,只是一般沒有那麼逼真,而是半藏在水面之下,起起伏伏,若隱若現,模糊又真切。人都會回溯,這種回溯無時無刻不在意識的水面上起伏,不知怎的,曾經的畫面和曾經的感受就自己跑出來了。生活中所有的波動,都會被拿回去和曾經的那些感受進行對比,而且無法超越當時的感受。《鹿鼎記》中,韋小寶第一次見吳應熊時,看到自己這麼威風,他心裡想的其實是在麗春院裡的生活:「哪知道今日居然有親王、王子、尚書、將軍們相陪,只可惜麗春院的老鴇、王八們見不到老子這般神氣的模樣。」

會不會這樣,有些地方,你一輩子再也不想回去,有些人,再也不想遇到,有些電話,從此就想delete(刪)掉。但,沒有辦法,對不對?就好像有些事,你以為你早已忘記,沒想到,卻影響你一輩子。

——《愛的發聲練習》

還有一些經歷深深地潛藏在海底,海底佈滿了未知的恐懼和寶藏。當深海物種浮出水面,我們會驚訝:怎麼世界上還有這種東西!當寶藏打撈上來,我們會驚喜:想不到啊,這裡還有這些東西。

我們並不是今天的自己,而是背負著從出生開始(甚至出生前)所有的情緒體驗。那些體驗一直都在,從未消失,或休眠或躁動。

閃回都是記憶的自動提取,不是有意為之,你不知道怎麼的,那記憶就自己回來了,你還沒意識到,就做了那件事情。

回憶有兩種獨立的提取過程,有意提取和自動提取,這是兩種分離的加工過程,彼此獨立互不干擾。

圖爾文(Tulving)發現,腦損傷病人KC可以對一般事實進行記憶,比如自己的車是什麼牌子的,但無法記起整個事件,比如一次開車出行的經歷。丹尼爾·夏克特(Daniel L.Schacter)提供的案例中,病人無法回憶出一般事實,比如歷史事件和著名人物,但是可以細緻回憶起自己過去生活中發生的具體事件,比如婚禮。

圖爾文提出的多重記憶系統說,稱記憶由多個不同的子系統組成,每個子系統又都有若干個特定的加工過程。無意識記憶是一種新的記憶系統的功能,也就是內隱記憶。

我們情緒一激動,就會閃回到小時候去,熱愛、憤怒、悲傷、恐懼的對象,並不是當下的對象,而是和藏在無意識領域的曾經的對象發生了疊加。其間我們是沒有覺知的。這種疊加是自動的,不可抗拒的,是一種不由自主的、不自覺的、被動的、抵抗不住的、由不得你的結果。如果你存下的都是愉悅的回憶,那麼眼前的對象就是令你愉悅的,如果你保留的都是悲傷,那眼前這個人很可能(或一定)會讓你再次悲傷。

罪犯們往往也會回溯,體驗那時候的創傷,然後施害他人,彷彿是為了在另一個對像身上象徵性地進行復仇。小孩子總被訓話,羞愧地被父母師長指指點點,二三十年後經歷任何大事時,就都會閃回到那個時候,感覺自己就像站在了聚光燈下,被人指著鼻子說:「小屁孩,你不行,你個廢物!」其間,那些經歷並沒有進入意識層面。

接到多年前老友的電話,我們會喜不自勝,原因不是他們可以帶給我們什麼物質上的支持,而是因為,我們在他們身上儲存了愉悅生活的無意識記憶,這些伴侶穩定不變地提供過安全感。這時候大家都會閃回到愉悅的小時候去,卸下心防,不會謹言慎行,不會察言觀色,自由地想到哪兒說到哪兒,空氣中瀰漫著愉悅而非緊張的氣氛。

一天晚上,一開始的夢是關於近期的,後來就回溯到小時候去了,到黎明基本上又回來了。弗洛伊德曾在七八歲的時候被父親責罵:「這孩子這輩子怕是廢了!」於是他一生的夢中,都在向父親羅列自己的成就和成功,好像要說:「你看,我其實是個大人物呢!」他的一生便是對兒時那一幕持續復仇的結果,但除了在夢中,他其實並不知道自己一直在這樣做。在《夢的解析》16里還記過這麼個故事,一個作家總是夢到自己做裁縫時的日子。

我白天作為一個非著名的學者和作家存在,但很多年來,我在晚上還是一個裁縫。我艱難地活在那種逼真的陰影裡,就像一個無法逃掉的鬼魂。

倒不是我長時間地或非常強烈地在白天回憶過去的事情,一個脫離了低級趣味準備好戰天斗地的人有很多別的事情要考慮。當年我還是個樂觀的年輕小伙兒時,從未琢磨過晚上做的夢。只是後來,當我形成習慣,對所有事情都要想一想時,或者當我內心的市儈開始騷動時,我就會突然想到(也就是夢到),我一直以來只是個裁縫學徒,我已經在師父的店裡做了好長時間,從未領過工資。我坐在他旁邊,縫紉熨燙。我感覺自己完全不屬於這裡,作為鎮上的公民,我還有別的事情要做。但他卻總能放給我一天假,讓我去鄉下玩玩,所以我一直坐在師父旁邊,給他幫忙。我對自己的境況常感到非常不舒服,後悔自己浪費了時間,我本可以去做很多對人更有益的事情的。如果尺寸或剪裁略有不妥,我就得忍受師父的責備,我也從來沒問過工資的事。我彎著腰坐在黑暗的店裡時,總是在決定,我要告訴他我要辭職。一次我真的這麼做了,但師父根本就沒理我,於是我就又坐回他旁邊,開始縫。

每當我從討厭的上班時間醒來,我都覺得非常幸福。於是我決定,如果這種噩夢再次襲來,我會奮力擺脫,我會大叫:「這不過是幻覺,我正躺在床上,我想睡覺。」結果第二天晚上,我就又坐回裁縫店裡了。

這樣過了好多年,日復一日,令人沮喪……這一天,又來了一個計日工,一個心胸狹窄的青年。他是一個波希米亞人,19年前為我們工作過,後來在從酒館回家的路上掉到湖裡去了。我看著師父,期待解釋,他告訴我:「你沒有裁縫天分,你可以走了,我們從此陌路。」強烈的恐懼感即刻襲來,我一下就醒了。

……

我感覺這一切都好神奇。那晚之後,也就是師父和我從此「陌路」後,我晚上就不累了。我不再夢到自己做裁縫學徒時的日子,它們現在躺在遙遠的過去。那時的日子簡單樸素,實際上很愉快,但也給我後來的生活罩上了長長的陰影。

人還是感性層面要更多一些

人和大猩猩的基因97%是重合的。人是動物的一種,而且可以說,人很大一部分是動物性的、非理性的、情緒性的。孟子說:「人之異於禽獸者幾希?」榮格認為:我們所有人都是一個200萬歲的人。我們的基因裡頭都背負著過去兩百萬年的祖先的記憶,人類歷史在生物進化史上所佔的時間比例,幾乎可以忽略不計。

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很流行理性人,很多經典的經濟學、心理學理論都基於理性人假設,但是後來人們發現人並不總是理性的,而是感性更多,情緒總是比信息更重要。

人際溝通中,93%是情緒和其他因素,7%是內容。科學家們對戀愛中的人做過調查,大部分時候說的都是廢話;凡是沒啥用的話(不傳遞什麼有用的信息),都是在建立情感連接,三五分鐘就能完全觸摸到對方的靈魂。如果老說「有用」的話,分手就成了必然。

負感覺

據扯,先皇唯獨偏愛一個御廚,只覺得他做的飯菜有滋味。結果是倆人味蕾都有毛病,所以御廚只是把先皇當成了鹹菜缸。人和人的感覺閾限是不同的。拿痛覺來說,有些人特別敏感,彷彿影子都會受傷,碰一下都像被蟄;另一種人,感覺則非常遲鈍。有些人扎破手指哇哇叫,但你看那英雄豪傑,斷箭自己拔,吭都不吭一聲,那是痛覺閾限不同。

很多反社會人格障礙患者的生理特點中就包括一點:痛覺閾限比較高,不會感覺太疼。我有個外科醫生朋友,對小流氓有種偏見,一次接待一個手掌虎口幾乎完全裂開的青年,想公報私「心」一下,就對他說:打麻藥對神經不好。小伙子坦然地回答:那就不用打麻藥了。護士們都捏了一把汗,正常人應該幾乎疼暈了才對,結果你看他吧,沒事兒。

2006年12月,幾個在街頭表演自傷的巴基斯坦少年引起了人們的注意,因為他們沒有痛感。

這幾個少年通過表演自殘賺錢,比如用刀自傷、把手放在火上烤,還有一個甚至咬掉了自己三分之一的舌頭。他們都表示,自己從出生起就不知道什麼叫疼。他們其他的神經系統都表現正常,可以感覺到觸摸,有冷暖感,能感覺到癢和壓力。

科學家們在巴基斯坦北部地區找到了與這些男孩有關的3個家庭,其中6人沒有疼痛感。這6人包括:A家庭裡3個分別為4歲、6歲和14歲的孩子,B家庭裡的一名6歲的孩子以及C家庭裡的兩個分別為10歲和12歲的孩子。

原來,他們體內一種被稱為SCN9A的基因發生了突變。該基因是「電壓門控鈉通道」中的關鍵蛋白質編碼,它相當於一個開關,把對疼痛做出反應的傷害性感受器的神經細胞接入神經系統。這些傷害性感受器分佈於身體的外圍,通過脊髓通道與大腦相連。實驗室的結果顯示,SCN9A的變體形式使開關處於「關閉」位置,這意味著他們的大腦從來沒接收到過疼痛的信號。

費希納在《心理物理學綱要》中提到過「負感覺」這個詞。他說,刺激的物理量必須達到一定的強度,才會產生心理量。這也就是說,你在椅子上放個圖釘,有人坐下去,可能都感覺不到,所以釘紮在屁股上到處走。

但是感覺不到,不說明沒有效果;他會不爽,見誰都要吵架。這就是沒有感覺到的感覺,雖然是負感覺,但從未停止發生作用。

我有個朋友,能準確預報天氣,她說要下雨,八成就有雨。原來,她頭部受過傷,氣壓一變化就會頭疼。我們可以合理假設,在受傷之前,她的頭也能感覺到氣壓的變化,但這感覺上升不到意識層面。

你太容易知覺到的,那都不是潛意識,所以才會有個這樣的矛盾:我很清楚自己的問題,但我改不了。意識層面,也許只是嘴角輕輕一撇,而潛意識卻常常已是山崩海嘯了。這些在心底騷動的不安,就像神話中被打敗的上古巨神,他們被封印在大山之下,但他們巨大身體的蠕動,則引起了地震、海嘯和火山爆發。

本節開頭的小實驗中,如果我們滿眼都是空的,那並不代表我們沒有自己的形象,沒有自我意識,只說明我們不認同自己。置身於空虛之中,是對於忘卻的渴望。弗洛伊德認為:問題的根由都來自被遺忘的記憶,也就是童年時被遺忘的建設性經歷或創傷性事件。他治療時遵循一個原則,凡是能覺察到的痛苦,那沒事兒,感覺不到的痛苦那才危險。所以他做得最多的工作,就是使用自由聯想/催眠,挖掘案主的潛意識內容,把他目前的問題同其被壓抑在潛意識中的經歷聯繫起來,並對其間的關係加以解釋,然後默默地陪伴並等待案主的自我整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