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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袁了凡考上進士,皇帝卻開始自閉

朱翊鈞在工作中不僅得不到自信和自尊,還經常遭到批評、嘲笑和羞辱,這令他很搓火,很苦悶。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動輒得咎,不管做什麼都不能讓那幫文官們滿意。

1583年,在高考的作文題中(殿試),他把自己內心的苦悶淋漓盡致地發洩了一番。

這個高考作文題目很長,有五百字,堪稱有史以來最長的作文題目。

大致內容是,為什麼皇帝越想勵精圖治,官員越腐敗?為什麼皇帝越想把國家治理好,國家反而越混亂?這究竟是皇帝缺乏仁德呢,還是因為他優柔寡斷?

這個作文題無疑是一個政治信號,表露了皇帝接下來想做的事情。

但是,對於那些考進士的舉人來說,他們才不管那麼多呢,一看這個題目這麼長,心中樂開了花,這麼豐富的內容,很好立意嘛,光把題目抄一遍就有五百字,湊幾千字太容易了。

他們沒有時間揣摩皇帝已經陷入了深深的思考之中:自己究竟該如何工作,如何當皇帝?哪些是皇帝應該堅持的,哪些是應該放棄的?皇帝的責任、權力和利益該如何劃分?

朱翊鈞覺得如果這些問題不思考清楚,自己就舉步維艱。

可是,這些問題糾纏在一起,如同一團亂麻,剪不斷,理還亂。比如,最突出的一個問題,就是產權不清,大家都說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可是,當朱翊鈞派太監去收礦產稅的時候,就有人站出來高喊:「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

朱翊鈞一聽,這話也有道理,那麼,自己是收稅,還是不收?

事實上,朱翊鈞的矛盾不是他個人的矛盾,是那個時代的矛盾,朱翊鈞的優柔寡斷也不是他個人的性格弱點,是因為那個時代已經到了一個拐點,必須做出一個重大的選擇,是離經叛道,走一條新路,還是繼續走過去的老路。

但是,如此重大的選擇豈能靠一個人完成,何況還是一個被壓制了多年,武功幾乎被廢掉的人?

那些嘰嘰喳喳的官僚集團只懂得發一些酸腐的言論,一味地用倫理道德來挑剔指責皇帝,脫離實際,根本無法提出建設性的意見、方針和政策。比如,他們反對皇帝派太監去收礦產稅,但總不能讓皇宮裡的人都餓死吧。

顯然,這不是一個倫理道德問題,道德再高尚的人也要吃飯不是。

這時文官們就不要談道德了,要談管理和分配。

空談誤國,實幹興邦。

那時西方的做法是劃一大塊土地作為皇帝的莊園,寬容一點,再給幾座礦山,皇帝的私房錢都從那裡來,不用再從國庫中支取,這樣就可以解決產權不清楚的問題。

雖然明朝有內庫和外庫之分,但是,產權很不明晰,如同一些小商小販開的公司,自己可以隨便抓一把公司裡的錢(外庫)去花,同樣,公司資金緊張的時候,他又會把自己的錢(內庫)放進公司裡。在小商小販的眼睛裡,公司是自己的,自己也是公司的。他們不清楚自己的錢與自己公司的錢是有區別的。

同樣,朱翊鈞不清楚皇帝是皇帝,國家是國家,人民是人民,這不是一回事情。

雖然張居正和申時行都朦朦朧朧感覺到了這一點,但是由於受傳統思想的束縛,對此並沒有清醒的認識,一直稀里糊塗的。

思想不清晰,勢必導致產權的不清晰;思想和產權的不清晰,勢必導致人格的不清晰。

在明朝不管是皇帝,還是大臣,都沒有清晰的人格,彼此的人格都不獨立,不是依附,就是控制。

當然,皇帝不僅要有私房錢,還要有私生活,應該有自己的空間,獨立的人格,可以享受假期,自由選擇旅遊目的地,想去三亞去三亞,想去杭州去杭州,還可以愛自己想愛的人,死後想與誰葬在一起,也是自己說了算,大臣不能干涉。

所以,這時最應該做的事情是制定遊戲規則,確定個人的責任、權力和利益。

大臣不得干預皇上的私生活,皇上也不得干預大臣的私生活,與此同時,官員也不得干預百姓的私生活。不能像丁敬宇那樣,一句話就把別人關起來。

倘若能夠如此,從皇上到官員,從官員到百姓,每個人都清楚自己的責、權、利,人們旺盛的生命力就會被引爆,整個社會就能夠充滿生機。

相反,如果這些問題不解決,就如同一根繩子拴住兩個人的腿,你妨礙我,我妨礙你,永遠也扯不清是誰影響了誰,誰是誰非。

朱翊鈞在立太子這件事情上就是如此。

立太子究竟應該是皇帝自己的事情,還是大臣們的事情?當時並沒有明確的規定。

立太子,這是一個非常敏感的話題,高明的人一般都會迴避,不參與進去。比如當年曹操問謀士賈詡應該立誰為繼承人時,賈詡裝傻充愣,不願直說;楊修倒是直說了,最後讓曹操找個機會,丟了性命。

可是明朝的官僚集團很生猛,不僅直接說,還逼迫皇帝。

朱翊鈞本來想立自己與鄭貴妃所生的兒子常洵為太子,結果廷臣堅決反對,尤其是那些道德潔癖者們,堅持要立皇長子常洛為太子,即朱翊鈞沒忍住,與宮女生下的兒子。估計這時朱翊鈞後悔得要命,一時的快樂居然導致了這麼大的麻煩,甚至還影響到自己的人生。

早知今日,即使她性感如萊溫斯基,自己風流如克林頓,打死也不會做。

可是,轉念一想,這也沒辦法,常洛是長子,常洵排名老三,沒有常洛,按照習慣也輪不到常洵。

注意,這只是個習慣,並不是憲法的規定。

那時沒有憲法,立誰不立誰,就看誰能說了。

文官們雖然能說,但是朱翊鈞也有自己的核武器,只要一亮出這件核武器,估計文官們都會大驚失色。

這件核武器就是,你們說立長子是祖宗傳下來的規矩,那麼,請問朱棣是老幾?

但是,朱翊鈞敢不敢使用核武器呢?

這件核武器會不會封住文官的嘴,也傷害到自己呢?

不知道當時朱翊鈞是如何想的,只知道他忍了很多事情,但在立太子這件事情上,他不想再忍了。

一方面朱翊鈞深愛紅顏知己鄭貴妃,一方面自己也很喜歡常洵。立常洵為太子既可以表達自己對愛情的忠貞不渝,也可以樹立自己的威信。

但是,百官的反對卻產生了強大的阻力,怎麼辦?

愛情的力量同樣是強大的。

朱翊鈞這回十分堅強,他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

他決定像正德皇帝一樣,向整個官僚集團宣戰。

當然,他沒有勇氣一次廷杖那麼多官員,不過,沒有勇氣的人也有沒有勇氣的對抗方式,就是消極怠工,不上朝。

你們不讓朕好過,不尊重朕的意願,朕就請個長假不上班了,看你們怎麼辦?

當然,朱翊鈞已經不是當年的朱翊鈞了,他做事情也要找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一般人不上班,可以說是感冒生病了,也可以說是自己的老爸老媽病了。

那麼,皇帝不上班的理由不會這麼普通吧,究竟是什麼呢?

1586年,袁了凡在考進士的作文題中,清楚地看到了皇帝不上班的理由:無為而治!

這個理由很充分,卻掩蓋不了這樣的心理:你們不是很牛×嗎,你們不是把我當一個擺設嗎?你們不是總調侃我嗎?你們不是不尊重我的意見嗎?那麼,現在我就從你們面前消失,有本事你們就自己玩吧!(我覺得春晚也可以來這麼一下)

當然,消失前他還要做一件事情,就是給自己找一個理想的歸宿。

朱翊鈞已經很清楚自己的處境,這輩子生活得太憋屈了,但願死後的生活能如意。

今生過得不怎麼樣的人,總寄希望於來生。

朱翊鈞一個三十歲不到的人,不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不能以自己的方式表達愛情,不能在工作中獲得自信,那麼,那旺盛的生命力將何處釋放呢?

這時的朱翊鈞終於找到了施展生命力的地方——修建墳墓,為自己!

朱翊鈞修建的墳墓叫定陵。

他親自參與設計,還曾四次到定陵指導工作。

大家能想像嗎?活得好端端的一個人居然自己給自己修起墳墓,還投入極大的熱情。朱翊鈞先後四次去欣賞自己死後將要被埋葬的地方,就如同今天的人迫不及待去看新房一樣,指指點點,這裡放一面鏡子,那裡放一張床。

朱翊鈞對修墳墓如此積極,說明了什麼?說明他不怕死,想死。

活得不痛快的人都想死。

得抑鬱症的人活得不痛快,想死。

李贄活得不痛快,想死。

紫柏真可活得不痛快,想死。

同樣,朱翊鈞活得不痛快,也盼望死。

朱翊鈞幻想著死後的幸福生活,在他的幸福生活中,他心愛的女人,那位靈魂伴侶鄭貴妃就躺在自己的身邊,永不分離——在天願為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

……

如果說1583年的高考作文題,透露出朱翊鈞內心的糾結和矛盾,那麼,1586年的高考作文題,則徹底暴露出了朱翊鈞想要自閉的決心。

他要逃跑了,他不想再與那些假正經和不正經的人玩了,他要自閉了。

我們可以猜測,當袁了凡看到試卷上的作文題後,內心有什麼想法。

首先,他一定會聯想到上一屆的作文題,居然有五百個字,說明皇帝很激動,有很多話要說,要替自己辯護,想弄明白究竟是自己錯了,還是文官們錯了。而這一次的作文題目很短,似乎很平靜,不想再多說一句。

這就像夫妻之間吵架,開始吵得很凶,唇槍舌劍,聲音可以掀翻新房。可後來吵架卻沒有了聲音,很是輕描淡寫,就四個字:咱們離吧!

朱翊鈞出的作文題「無為而治」也是四個字,袁了凡看見這四個字一定會覺得怪怪的。

不過,對精通黃老之術的他來說,寫這樣的作文很容易。

1586年,狗年,袁了凡順利通過了會試、殿試,考上進士。

袁了凡考上進士,正準備大展宏圖的時候,皇帝朱翊鈞卻厭倦政治,開始自閉。

朱翊鈞自閉的地方不是山洞、寺廟或道觀,是紫禁城。

朱翊鈞最後一次走出紫禁城,是在一個夏天。

那一年全國洪水氾濫,從南方的長江流域,到北方的黃河流域,暴雨成災,洪水肆虐,摧毀了無數農田,吞噬了無數生命。

北京連續幾天暴雨過後,已經很久沒有走出紫禁城的朱翊鈞終於出門了,他在申時行等人的陪同下來到了石景山,察看永定河的汛情。那時的永定河不像今天一滴水都沒有。朱翊鈞看到永定河洶湧的洪水,突然問道:「黃河的情況如何?」

申時行說:「黃河發洪水,比永定河可怕得多!」

皇帝陷入了沉默,申時行和一幫大臣靜靜等待皇帝的聖旨。

等了很久,皇帝終於開口了:「你們就看著辦吧,要保護好皇陵!」

聖旨莫名其妙,看著辦是什麼意思?是不是批准我們治理黃河?保護好皇陵是什麼意思?申時行納悶,您是關心朱元璋的皇陵呢,還是關心自己的皇陵呢?治理黃河與保護好皇陵究竟有什麼關係呢?申時行覺得皇帝的話有些無厘頭。

當他正想問時,皇帝說:「你們先忙吧,我還有事,先走了!」

說完就匆匆忙忙向自己的墳墓趕去,原來朱翊鈞最後一次出門不是關心天下,而是關心定陵。因為天下自己不能做主,定陵永遠是自己能夠定奪的。

這一天,對於定陵來說,是一個大日子,定陵的主體結構工程完工。

這一次出行之後,朱翊鈞就一直把自己封閉在紫禁城中,時間長達三十年。對於他來說,紫禁城就是一座豪華監獄,他足不出戶,不上朝,也不讓外面的人隨便來探監。

很多人都覺得朱翊鈞的行為很古怪,但是,如果你去觀察那些古怪之人的心理,就會發現他們的古怪是必然的。

官僚集團的勢力如此之大,又有那麼多能說會道的道德潔癖者,一會兒要求皇帝這樣,一會兒要求皇帝那樣,既不許皇帝學習書法,也不許皇帝練兵,還不讓皇帝出門旅遊。

他們想隨意操控皇上,但現在皇上不想再被操控了,他能怎麼辦?

對於翅膀已經被折斷的朱翊鈞來說,最好的辦法,就是待在屬於自己的紫禁城中,這是他唯一可以做主的地方,是他剩下的最後的自由。

現在看來,朱翊鈞的自閉的確給官僚集團提供了一個絕好的機會,可以乘機搞君主立憲,成立個議會什麼的,但遺憾的是,這幫書獃子沒有獨立的人格,他們只會罵人,不會做人。

他們平時調侃皇帝,依賴皇帝,控制皇帝,藐視皇帝,一旦沒有了皇帝,便沒著沒落,心裡空虛得要命,哪裡能認識到這是朱翊鈞給他們的一個機會呢?

這個機會是千載難逢的,錯過了,後面的皇帝不會再像朱翊鈞那樣,他會起用魏忠賢這樣的人來拓展皇權,到時候殺得文官淒風苦雨,無計可施,最後只能靠嘴和筆,把魏忠賢塑造成一個極端邪惡的人,欺負魏忠賢不識字。

除此之外,他們沒有任何辦法。

……

但是,不管朝廷風雲如何變幻,政治是政治,生活是生活,老百姓的日子依然要繼續,作為普通百姓的袁了凡由普通的舉人成為普通的進士,他的心願始終沒有變化,努力成為一個了不起的凡人。

孔老先生給袁了凡算命,說他命中沒有進士,但如今卻考上了,這令袁了凡更加堅信雲谷禪師的話,積善成德,可以改變命運。

考上進士是要做官的,可是皇上已經自閉了,不再管事情了,官員由誰來任命呢?這時,人事部門的官員們充分發揮出了自己的聰明才智,用抓鬮來任命官員。

他們把新科進士的名字寫在一張紙條上,再把某個職位寫在另一張紙條上,吏部官員上前左手一個人名,右手一個官位,就這樣來任命官員。

當然那些官位都是比較低的,不會有部長、副部長一級的。

抓鬮很荒唐,卻很公平。

也很符合皇帝的精神「無為而治」。

很像今天的小汽車搖號。

在孔先生的命運圖中,袁了凡本來要去四川當縣長。

如果那雙抓鬮的手左手一隻雞,右手一隻鴨,給袁了凡抓到一個四川的官職,恐怕袁了凡會嚇得半死,心想自己努力了這麼多年,難道命運還不能改變嗎?

幸好,替袁了凡抓鬮抓到的是北京附近寶坻縣的縣令。

他高高興興去當官了。

皇帝自閉後,很多文官不知道如何做事情了。

那些罵皇帝的專業戶不會幹別的事情,怎麼辦?繼續罵。

他們罵皇帝不勤政,罵皇帝貪酒貪色,罵皇帝……

一份份言辭激烈的奏章像箭雨一樣飛向皇宮,射向朱翊鈞,但都被朱翊鈞用高深莫測的內功化解了。

這些奏章猶如石沉大海,朱翊鈞不理不睬,你們說什麼、罵什麼,朕只當是沒聽見、沒看見。

無為而治,就得有無為而治的樣子,眼看醬油瓶掉下來摔碎,自己也不會上前去扶一把。

用黃仁宇的話說,這時的朱翊鈞就像一個活死人,無慾無求,很像當年的袁學海,心如死灰。

人生最大的悲哀不是人死了錢還沒花完,是心死了人還活著。

在官僚集團中,很少有人有獨立的人格,既不去控制誰,也不去依附誰,不管有沒有皇帝,都知道自己是誰,從哪裡來,要到哪裡去,他們為自己而活,不是活給別人看的。

袁了凡就是這少數人中的一位。

走進寶坻縣衙,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副橫匾,上面寫著四個大字:明鏡高懸。

望著這四個大字,袁了凡感慨萬千,心是多麼的重要啊,以前自己心有妄念,在掙扎和痛苦中,淪落到心如死灰的地步,熄滅了生命的火焰。

後來遇見雲谷禪師,才知道命由心生,有什麼樣的心境,就有什麼樣的命運。

現在他深知要想明鏡高懸,心就應該一塵不染。

橫匾的下面是一張巨大的辦公桌,寶坻很窮,但這張辦公桌卻很闊氣,實木的,桌面足足有一尺厚,相當結實,很像范進的岳父胡屠夫殺豬賣肉時用的厚厚的案板。

袁了凡弄不明白前任知縣為什麼這麼高調。

他看著那張辦公桌,當目光鎖定到桌子上面的驚堂木時,才恍然大悟。原來之所以選擇這麼結實的辦公桌,是因為它要承受驚堂木的打擊,展現官威。(打鐵還需自身硬)

升堂時,衙役們排成兩行,用低沉渾厚的聲音喊道:「威——武——!」這聲音,正常人聽到都鬧心,更別說那些作奸犯科的人本來就心虛。

不過,有些吸毒的人卻不怕,因為他們幾進幾出,早就習慣了,沒事,只是裝裝樣子。

那麼,對於這些人怎麼辦呢?

驚堂木上!

縣官緩緩舉起驚堂木,快速地拍在桌子上,「啪」的一聲,大膽狂徒,還不從實招來,說,是誰給你的海洛因!

這一拍一喊,威力無窮。

試想倘若這時這張辦公桌不結實,驚堂木往桌上一拍,桌子裂開一道縫,二拍,桌子散架了,那就真成了凌濛初的拍案驚奇了。

不過,袁了凡覺得辦公桌上只有驚堂木是不夠的,還應該有另一樣東西。

那麼,這件東西究竟是什麼呢?

袁了凡到寶坻當知縣沒幾天,衙門裡的人就發現這位縣太爺與從前的很不一樣。

每天升堂的時候,家人都會拿一個本子交給衙役,讓他放在辦公桌上,縣太爺辦完公事後,都會在上面寫寫畫畫。

一天,衙役好奇,想看看上面究竟寫些什麼,是不是寫著誰誰誰打的小報告。

一翻開,只見本子上有三個大字:治心編。

原來是一本記錄自己每天所做之事的日記,某年某月某日,做了什麼善事,什麼惡事,即升級版的「功過格」。

在袁了凡看來,只有自己的心正了,驚堂木才不會拍歪。

正當這位衙役與同事分享自己的發現時,同事卻給他說了另一件奇怪的事情。你知道嗎?這位爺神神秘秘的,每天晚上,夜深人靜的時候,都會在後院放一條香案,焚香三炷,唸唸有詞。像是在唸經,又像是在拜神。

他們哪裡知道這是袁了凡效仿宋朝的趙閱,每天晚上把自己一天幹的事情匯報給蒼天,做對的就堅持,做錯的就改正。

與此同時,衙門裡的人還發現,這位縣令雖然年紀不小了,但精力很旺盛,幹起工作來一點兒也不累。師爺很想向他請教養生秘訣,看是不是每天喝綠豆湯,生吃茄子什麼的,才能夠如此精神煥發。

一天,師爺小心翼翼問道:「大人,小的想問一下您干革命工作為什麼不感覺到累呢?」

袁了凡回答得很敞亮:「做你該做的事情,不要為無法控制的結果煩惱。什麼是非,成敗,得失,榮辱,不縈於心,就不會疲勞了。」

接著,袁了凡又補充了一句:「人們絕大多數的累不是身累,是心累!」

師爺若有所悟,似懂非懂,但卻裝出一副豁然開朗的樣子。

袁了凡見他這樣,心想,何必裝呢?懂就懂,不懂就不懂,一裝就累。

這時朝廷中很多官員都在裝,不僅自己裝,還呼朋喚友一起裝。鄒元標與別人搞了一個很大很大的朋友圈,叫東林黨,標榜自己最正直,最正確,最正經。

當然,其他人也不甘示弱,山東的官員成立了齊黨,湖北的官員自從張居正死後,一直抬不起頭來,這時也成立了楚黨,浙江官員成立了浙黨。

……

這些朋黨都在裝,都標榜自己是真正經,不是假正經。

一天到晚,不是這個朋黨攻擊那個朋黨,就是那個朋黨攻擊這個朋黨,狗咬狗一嘴毛。不過,最後他們都輸給了閹黨。

朱翊鈞呢,自閉在紫禁城內,坐在城樓觀山景,看狗鬥。

也許,他心中對這些一點也不感興趣,還是與自己心愛的女人一起,卿卿我我,恩恩愛愛,死後葬在一起。

但是,他根本想不到,他死之後,鄭貴妃還沒有死,被東林黨打入冷宮,很是淒慘,未能與之葬在一起。

定陵中躺在他身邊的那兩個女人,一個是皇后,另一個是萬曆版的萊溫斯基,即那位宮女,朱常洛的母親。

「朱常洛」這個名字,值得玩味,「水」與「各」連接起來,就是「洛」,本意是十字交叉的河流。

大家來看,朱常洛的人生宛如一條河,流呀流,流到一個十字路口,突然停住,不再流了,被卡住了,因為有兩條路擺在他的面前:一條是成為太子,當皇帝;一條是成為藩王,逍遙一生。

在這兩條路中,如果自己能做主,選擇任何一條,都是可以的,但偏偏那時他沒有選擇的權力,被夾在父親朱翊鈞和官僚集團的中間。

一方面父親不想讓他當太子,想立弟弟朱常洵為太子。其實他自己不當太子也沒關係,何況看見父親當皇帝那副德行,也實在沒什麼意思。

但是,另一方面官僚集團,還有奶奶李太后卻強烈要求他當太子。奶奶是宮女出身,也是萊溫斯基,與自己的母親同病相憐,態度十分堅決。因為否定了他,就意味著否定了她的合法地位。

自己當太子不行,皇帝反對;自己不當太子當藩王,官僚集團和李奶奶不同意。

朱常洛的人生,正如名字「洛」所寓意的那樣,在一個十字路口,被兩股力量撕扯著、分裂著,動彈不得,不知道究竟該流向哪裡。

在立太子這件事情上,朱翊鈞以超強的韌性打了一場曠日持久的消耗戰,堅持了十五年,最後以失敗而告終。

但是,消耗戰沒有真正的贏家,雙方都是輸家。因為消耗戰,消耗的是生命。

當朱常洛最終被立為太子的時候,已經二十多歲了,最美好的年華付諸東流,內心傷痕纍纍。由於母親一直得不到父親的愛,整日以淚洗面,以至於雙目失明,所以,她根本無法給予兒子最需要的安全感。

而父親呢,一看見他,就像看見半獸人一樣,眼睛中充滿了歧視、厭惡和憎恨。在這樣的環境中長大,朱常洛沒有正常的人格,形容枯槁,骨瘦如柴,想入非非,相當自卑怪癖,不過,這倒與他的名字很相符。

「洛」字在古代還作「雒」講。

雒,鵋鶀也,一種長相怪異的小鳥。

所以,朱常洛不僅性格古怪,環繞他的也都是一些稀奇古怪的事情,比如梃擊案、紅丸案、移宮案等,神秘而怪異。如果誰有興趣,拍一部宮廷戲,肯定比《甄嬛傳》還要好看。

後來,朱翊鈞死後,朱常洛繼位,但只當了一個月皇帝就死了,史稱「一月天子」。

朱常洛沒有得到朱翊鈞的父愛,那麼,朱翊鈞把父愛都給了誰呢?給了弟弟朱常洵。

朱常洛沒得到愛,最後渴死。

朱常洵得到的愛太多,最後溺死。

不知道朱翊鈞當時怎麼想的,那麼愛自己與鄭貴妃生下的兒子,卻鬼使神差取了這麼個名字。

洵,有三層含義,一是稀世珍寶。

朱常洵一出生,父母便把他視為珍寶,給予了無微不至的關心和愛。

朱翊鈞暗暗發誓,自己從小缺乏愛,一定不能讓心愛的兒子再重蹈覆轍,他要把全部的愛給予兒子,他要像呵護稀世珍寶一樣呵護兒子。

但是,朱翊鈞似乎不明白過去張居正的控制和呵斥不是愛,母親的冷漠和苛刻不是愛,而現在自己的溺愛同樣不是愛。

溺愛最大的問題是不能讓孩子獨立,只能讓他緊緊依附於父母。

實際上,無論我們多麼愛自己的孩子,都不可能代替他生活,孩子必須要有自己的生活,孩子只有在承受酸甜苦辣的過程中,才能夠成長,贏得人生。

控制孩子是試圖剝奪孩子的意願,讓孩子替自己圓夢。張居正那樣逼迫朱翊鈞,就是想讓朱翊鈞實現他成為千古名相的夢想。

同樣,溺愛把孩子含在口中怕化了,捧在手中怕碎了,什麼事情都替孩子安排好,這樣一來,孩子不能獨立,只能依附於父母,無法實現屬於自己的夢想。

實際上,溺愛是一種病態的心理,因為在父母的潛意識中,他們並不希望孩子獨立,只希望孩子緊緊依附於自己,他們需要孩子的這種依附。沒有了這種依附,他們就會空虛寂寞,沒著沒落,為此,不惜犧牲孩子的獨立。

洵,第二層意思是遙遠、疏遠。

這意味著孩子早晚都要離開父母,走自己的路。

不過,對朱常洵來說,還有一層含義,就是不管父親如何替他爭取,他都不能成為太子,只能成為藩王,到自己的封地,遠離父母。

朱翊鈞在官僚集團和母親的逼迫下,不得不放棄自己的意願,立長子朱常洛為太子,封朱常洵為福王。

明朝規定,藩王是不能夠住在京城的,原因是怕他們造反。

儘管夫妻倆不願意,一而再、再而三地找各種理由推遲讓他去封地洛陽,一會兒說封地太小,不夠開銷,一會兒說宮殿沒建好,你們讓福王住到大街上呀,但是,無論如何,朱常洵的名字都清清楚楚預示著,他一定會離開北京,遠離父母。

洵,第三層意思是流淚。

「洵」本來就有憂傷流淚的意思,可是朱翊鈞還給他爭取了一個「福王」的稱號。當然,他的本意是讓兒子一生幸福。

的確如此,朱常洵的童年和少年都很有福氣,不僅爹媽疼他,自己也很爭氣,具體的表現就是長成一個大胖子,走起路來肥肉一顫一顫的,相當發福。據記載他的體重竟然有三百多斤,一看就是衣食無憂、父母溺愛的人。

但是,朱翊鈞忘了老子有句話,福兮禍所伏,禍兮福所倚。

你給兒子取名福王,恰恰預示著禍。

尤其是「洵」字,還有流淚的意思。

果不其然,後來李自成攻陷洛陽,抓住朱常洵,把又肥又胖的他活活給煮了。在鼎沸的大鐵鍋前,朱常洵泣不成聲,淚流滿面,用自己的生命詮釋了「洵」的第三層含義:流淚。

所以,每個人的名字中都藏有玄機,如果不細細琢磨,不呈現內心,我們就很難領悟,更別說加以改正了。

袁了凡第一次發願做三千件善事後,考上了舉人;第二次發願做三千件善事後,有了兒子;第三次發願做一萬件善事後,考上進士,當上寶坻知縣。

這就是說,在積善成德的道路上,袁了凡只要一發願做善事,蒼天就會先兌現承諾,讓他心想事成。至於善事嘛,蒼天相信他會慢慢做完。

畢竟袁了凡是一個講誠信的人。

看來,積善成德的規則也是貨到付款,先驗貨,後付錢,還可以分期。

不過,千萬不要存僥倖心理,認為自己可以拿著貨就跑,不付錢,或者到期不還。如果那樣,一定會遭到懲罰,注定倒大霉。所以,發願後,一定要還願。

袁了凡發願做一萬件善事沒多久,蒼天就讓他夢想成真,可那一萬件善事還沒做多少,倘若期限到了,還沒還款,如何是好?

妻子心裡犯了愁,眉頭緊蹙,對袁了凡說:「以前,我在家中每天幫你做善事,三千件善事才能很快完成,如今在衙門內,自己與外界接觸比較少,身邊又有服務員,自己剛要動手掃地,就有人搶過去掃,剛要洗衣就有人搶過去洗,不讓她們干,她們就會失業下崗。我整天沒有事情可幹,一萬件善事何時才能完成呢?會不會耽誤還款的期限?」

聽妻子說得有道理,袁了凡自己也犯了愁。

一天晚上,焚香禱告完,便酣然入睡。

睡著睡著,一位神人進入了夢境,袁了凡把自己的煩惱告訴這位神人。

神人對他說:「你完成減租這一件事情,就可頂一萬件善事!」

原來前任知縣按每畝二分三厘七毫收租,袁了凡到寶坻後,看見農民很窮,衣衫襤褸,生活很苦,就千方百計,冒著掉烏紗帽的風險,把田租減少到每畝一分四厘七毫,減租幅度相當大,讓數以萬計的農民得到了實惠。

袁了凡醒來後,感到十分驚訝,這件事情,神怎麼知道呢?

顯然,袁了凡又一次接受到心中之神的指引,即潛意識的指引。

不過,他還是不敢相信,一萬件善事就這麼完成了?那筆巨款真的已經還清?

正好這時幻余禪師從五台山來到寶坻,袁了凡便把這件事告訴他,讓他以專業的眼光評判一下,可信不可信?

幻余禪師告訴他:「善心真切,做一件善事的確可以頂一萬件善事,更何況減租這一件善事,受益的肯定不止一萬人,所以,這件事情功德無量。」

袁了凡聽後,十分高興,幾天來縈繞在心中的愁雲一下子消失了。

他興奮地對幻余禪師說:「太好了,禪師,我想請你吃飯!」

幻余禪師笑著說:「難道就請我一個和尚?」

袁了凡說:「不,我要把這月的工資,這年的工資,把我卡裡的錢,存折裡的錢,全部的積蓄統統拿出來,請五台山一萬多僧人吃飯!」

就這樣,幻余禪師背著一大麻袋銀子,在五台山舉行了萬僧宴。

那天,和尚們的臉上喜氣洋洋,這麼美味的素食,是誰請客?

這都不知道?就是那個叫袁了凡的居士!

從這之後,袁了凡明白一個道理:當官好積德。

如果自己不當官,僅僅憑一己之力,一萬件善事很難這麼短時間完成。

但這也令他心生敬畏,一個好政策,可以讓成千上萬人受益,同樣,一個壞政策,也可以讓成千上萬人受到傷害。

有了權力,做善事與做惡事同樣容易。

所以,袁了凡在運用權力時總是小心翼翼,戰戰兢兢,如履薄冰。

時光如流水,晝夜不停,很快,袁了凡就到了五十三歲。按照孔老先生所算,這一年陰曆的八月十四,他將死去,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

當那一年的八月十四來臨時,他沒有害怕,沒有恐懼,像平日一樣,焚香禱告之後,平靜地睡下。

孔老先生算他看不見第二天的太陽。

可是,第二天,袁了凡睜開眼睛,掐了掐自己,還有感覺,推開窗戶,看見旭日從海平面冉冉升起,光芒萬丈,他慶幸自己沒死。

沒死,就要好好活著,繼續積善成德。

沒死,就要熱愛生命,活出真實的自己。

袁了凡在寶坻把有限的生命投入到無限的工作中,一心一意為百姓做事。袁了凡不像丁敬宇只讀四書五經,他讀了很多雜書,最多的要數關於兵法和水利的書。

現在是學以致用的時候。

寶坻地處華北平原,由於地勢較低,經常遭受洪災,植被嚴重破壞。看到這種情況,袁了凡組織民工治理河道,興修水利,在河道兩岸種植楊柳。

僅僅幾年工夫,寶坻便呈現出「風吹楊柳萬千重」的江南景象。

史書上稱袁了凡是寶坻自金代建縣八百多年來最受人稱道的好縣令。

在寶坻工作四年之後,袁了凡因成績突出,升任兵部職方司主事。

離開寶坻那天,成千上萬百姓湧向衙門,不是來鬧事,是來送行,他們灑淚送別這位父母官,真心不忍他離開。

袁了凡望著這些善良樸實的老老少少,也感動得流下熱淚。

他並不知道還有更精彩更輝煌的人生在等待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