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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朱翊鈞的名字,朱翊鈞的命運

1586年,萬曆十四年,袁了凡再次進京趕考的時候,朝廷已經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張居正已死整整四年,馮保早就被趕出紫禁城,那些曾經被廷杖、遭流放的反張人士,死掉的平反,沒死掉的拖著枯槁的身子,露出興奮的眼神,陸續回到北京,並以道德高尚的名義身居要職,牢牢掌控六部。

朝廷就像一口烙餅的大鍋,烙來烙去,翻來覆去。

以前是徐階烙嚴嵩,翻過來是高拱烙徐階,再翻過去,是張居正烙高拱,現在輪到張居正被烙了。

朱元璋時期,宰相是被宰的面相,現在的內閣首輔十有八九也不得好死,張居正雖然死時還好,死後卻不得安寧——張家被抄,全家幾十口子,餓死的餓死,上吊的上吊,流放的流放,張居正也差點被鞭屍,好不淒涼!

這時,皇帝朱翊鈞二十四歲,已經親自掌握皇權,他掌權後干的第一件大事,就是在反張人士的簇擁下,發動了轟轟烈烈的清算張居正的運動。

為什麼要清算張居正呢?

因為朱翊鈞想獨立,想單飛。

他被張居正壓制得太久。

張居正就像一張巨大的陰影籠罩住朱翊鈞,不除掉這張陰影,他就看不見太陽,臣子臣民們就永遠看不見皇帝威嚴的身姿。

任何獨立運動都會爆發激烈的衝突,甚至流血犧牲,也在所不惜。

在家庭教育中也會有這樣的獨立運動,即兒女的叛逆。

實際上,兒女的獨立是從反叛父母開始的,過去父母壓制得越厲害,現在反叛的浪潮就越洶湧澎湃。

當然,也有不叛逆的,這是因為父母真正懂得愛的本質,在該給予關心的時候,沒有不理不睬,及時給予關心;在該給予指導的時候,沒有大喊大叫,棍棒伺候,及時給予指導;在該給予約束的時候,沒有溺愛,及時進行了約束。

孩子在團結緊張、嚴肅活潑的氣氛中長大,本身就擁有自我,確定了自己的身份,開始走向獨立。

但是,這樣的父母畢竟太少,所以,叛逆的孩子很多。

叛逆沒有什麼了不起,雖然孩子會高唱父母禍害論,那只不過是他們想獨立的呼聲。

最好的叛逆,是叛逆過後,走向獨立。

最壞的叛逆,是叛逆過後,走向監獄。

那麼,朱翊鈞的叛逆是什麼呢?

不好,也不壞,他走向了自閉。

為什麼他會走向自閉呢?

因為朱翊鈞這個名字有問題。

大家來看,「翊」是什麼?左邊是一個立起來的「立」,右邊是一個羽毛的「羽」。意思是羽毛豐滿,翅膀立起來,要展翅高飛。

這不是好事情嗎?

怎麼會有問題呢?

問題不在「翊」字上,在「鈞」字上。

「鈞」是什麼?一種重量單位,比如千鈞一髮、雷霆萬鈞。

「翊鈞」這個名字預示著,一隻鳥兒剛要豎起翅膀飛翔,一個碩大的秤砣就拽住了它,這還能飛嗎?

也許,人們會說一鈞並不重,人無壓力輕飄飄,電影《霍比特人》中的大鳥背上都能夠馱人,咱堂堂大明帝國的皇帝連這點重量都承受不了嗎?

你們錯了。

第一個錯誤是,秤砣雖小壓千斤。

一鈞固然不重,但要看壓在什麼地方,壓在背上當然沒問題,壓在羽毛上,壓在翅膀上問題就大了。

這種情況就猶如一鈞的力量壓在蛇的七寸上,不死,也活得不好(要知道龍是蛇變的呀)。

第二個錯誤是,要看壓力是在什麼時候給予的。

在本來該給予關心和愛的時候,卻給予壓力,無疑會壓斷鳥兒的翅膀,讓它變成殘疾,以至於終身不能翱翔。

讓我們來看一看,朱翊鈞的秤砣是壓在什麼地方,又是何時壓上去的吧。

朱翊鈞十歲時,父親就離他而去,按照禮儀,母親沒法隨便親近他。

最關鍵的是母親宮女出身,本身文化程度不高,沒學過兒童心理學和兒童教育學。過去,她混在一群宮女中,經常聽別的宮女說些教育孩子的秘訣,什麼打是親罵是愛,棍棒下面出孝子什麼的,覺得很有道理。

也許,一天,朱翊鈞的娘正在為如何教育孩子發愁。聽見兩個宮女竊竊私語,便厲聲呵斥道:「你們在幹什麼?」

一個宮女回答:「啟稟太后,奴婢們在說一個叫虎媽的人,這個女人的教育方法很威風,又打又罵,嘿,孩子最後都很有出息。」

另一個宮女說:「啟稟太后,奴婢覺得還是鷹爸厲害,教育娃四歲就能在雪地上裸奔,還有狼爸……」

這說的是什麼呀,動物世界嗎?

但是,朱翊鈞的娘卻很感興趣,她想試一試。 於是便與張居正達成默契,對朱翊鈞形成內外夾擊的嚴厲教育。

張居正對朱翊鈞很厲害,也很凶。

僅僅從幾件事情上就可以看出朱翊鈞悲慘的童年。一次朱翊鈞誤把「勃」讀成「背」,張居正居然兩眼怒睜,大喊大叫道:「應該讀『勃』!」那聲音猶如炸雷,橫行霸道在紫禁城,嚇得朱翊鈞驚慌失措,在場的大臣們無不大驚失色。

估計他們心中一定會想,高拱只說了一句話,就被趕出內閣,你張居正在幹什麼?這難道不是欺負皇帝年幼無知嗎?

不過,想一想也覺得挺有意思,一個湖北人,不遠千里來到北京,操著濃濃的湖北口音,居然凶巴巴地糾正純正的北京發音,這究竟是一種什麼精神?

令人不可思議的是,朱翊鈞的娘不僅不生氣,還積極配合,朱翊鈞一不聽話,她就拿張居正來嚇唬他:「再不聽話,我就告訴張先生!」(使張先生聞,奈何)

類似於農村婦女嚇唬孩子:「不哭啊,再哭狼來了!」

上課時很悲慘,回家時更悲慘,朱翊鈞的娘天天派馮保跟著,不許玩泥巴,不許扔沙包,不許掏鳥蛋,就像監獄中一名警察跟著一個小囚犯。

不僅如此,馮保還會隨時向朱翊鈞的娘匯報情況,稍微做錯一點,娘就會大怒,懲罰朱翊鈞下跪,有時一跪就長達幾個小時。

這不是教育,是在發洩心中的怒氣(沒辦法,年輕守寡也煩啊)。

這種做法雖然不像藥家鑫的爹媽把孩子關在地下室逼他彈琴,並經常毒打他,但也夠厲害的了。

這還是娘嗎?怎麼有點像狼!

外面有張居正這隻狼,回家後有娘這隻狼。

在朱翊鈞最需要安全感的時候,不僅沒有得到,反而身邊還出現兩隻狼,隨時衝出來嚇唬他,威脅他。

就這樣,一個沉重的秤砣慢慢壓殘了朱翊鈞稚嫩的翅膀。

張居正在兒童教育方面是失敗的,他自己的幾個兒子都沒教育好,不然,也不會通過作弊的方式取得功名。

教育孩子最關鍵的有三步:一要培養出孩子的自我,二要培養孩子自尊,三要培養孩子自強。

自強建立在自尊的基礎之上,一個沒有自尊的孩子不可能自強。

自尊,就是自己尊重自己,自己珍惜自己,自己愛自己。

自尊是建立在自我的基礎之上。

孩子要自尊,首先就必須找到自己。沒有自我的孩子,會陷入嚴重的身份認同危機,不走出這種危機,不知道自己是誰,不知道自己的感受、需求和價值,怎麼尊重自己呢?

沒有自我的孩子不會自尊,只會「他尊」——壓抑自己,尊重別人,活給別人看。

心理學家說嬰兒時期,父母應該給予孩子無條件的愛,孩子把屎尿弄你一身,你要愛他。你累得要死,孩子半夜不依不饒又哭又鬧,你依然要愛他、關心他。

當孩子一天天長大之後,父母要給予他無私的愛,要讓他摸爬滾打,用自己的小手、眼睛、鼻子、舌頭、屁股和臉蛋去感受這個世界,認識這個世界,並通過認識世界逐漸認識自己。

孩子再大一點的時候,父母要鼓勵他們自己動手去做一些事情,即使犯錯,也不要壓制他們,每個孩子都是在犯錯中成長。不曾走過,怎會懂得。

在這個過程中,父母要滿足他們各種各樣的情感需求,自信的需求,渴望被關注的需求,幻想的需求,對安全感的需求,以及戀父戀母的需求,倘若這些需求都得到了滿足,孩子的情感猶如飽滿的風帆,在確定了自己的身份的基礎上,便可以在人生的大海中揚帆起航了。

所以,不管大人懷著怎樣崇高的理想,都不能用恐嚇、威脅和羞辱的方式對待兒童,因為那會讓他失去安全感,失去自我,陷入嚴重的身份認同危機。

還是那句話,一把錘子敲不開一朵蓮花。

唯有愛的東風,才能夠讓百花盛開。

一位心理學家說:孩子不懂一加一等於幾沒有關係,不會影響他將來的人生,但如果孩子因不懂一加一等於幾而受到驚嚇和威脅,那麼,這種驚恐的情緒卻會一直留在他的心中,令他將來做出一些匪夷所思的事情。

奧運火炬可以傳遞,壞情緒同樣可以傳遞。

一個人在公司受了老闆的氣,就有可能把這股氣傳遞到老婆身上;老婆接過老公的氣之後,又有可能把這股氣傳遞給孩子;孩子受氣之後,無法發洩,憋在心中,如果憋的氣太多,心就變得畸形,早晚都會爆發出來。

所以,壞情緒的傳遞不僅越傳遞越多,還可以穿越,比如幾年前遭受到的屈辱,穿越時空,今天才爆發;童年時受到的驚嚇,穿越時空,中年時才爆發。

但值得注意的是,這種爆發不是過去受了多少,今天就爆發多少,很像高利貸,利滾利。

童年一盎司的恐嚇,長大後將會爆發出一噸重的瘋狂。

藥家鑫之所以那麼殘忍,就是因為自己憋的氣太多,最終在車禍上以最瘋狂的方式爆發出來。

……

不可否認,張居正一心想把朱翊鈞培養成千古明君,他嚴格按照《帝鑒圖說》中的那一套來教育,不讓朱翊鈞有自己的感受、想法和自由,更不容許朱翊鈞犯錯誤。張居正似乎不明白,明君也是人,不僅有七情六慾,還會犯錯誤。

實際上,犯錯誤的時候,恰恰是孩子成長的時候,如果這時能夠給予孩子耐心的引導,而不是粗暴地大喊大叫,錯誤就是他成長的階梯。

美國開國明君華盛頓小時候也曾犯過錯誤,用小斧頭砍掉父親心愛的櫻桃樹,但是父親並沒有對他大喊大叫,而是仔細傾聽,並肯定他人性中最值得肯定的東西——誠實。

在朱翊鈞的童年中,沒有肯定,只有否定。

發音錯了,否定的呵斥在他心中留下恐怖的陰影。

書法寫得好,本該獲得肯定,卻被說成彫蟲小技,不值一提,還逼迫放棄。

試問,一個總是得不到肯定的孩子,自信從何而來?

如果問朱翊鈞身上的秤砣壓在了哪裡?

回答是,正好壓在了他的自信心上,即他的七寸上,令他動彈不得。

這種情形如同馴象。在大象還是小象的時候,馴像人會把它綁在一根很大的木樁上,好動的小像一開始想掙脫木樁,掙扎了許多次,結果發現自己根本無法掙脫那根木樁。

這時候,馴像人再給小象換一根比較小的木樁,仍然是它無法掙脫的木樁。

再過一陣子,又給小象換一根更小的,依然是它無法掙脫的木樁。

久而久之,在小象的心中,就會形成這樣的結論:凡是木樁形狀的東西,都是我不能掙脫的。 

當小象的結論根深蒂固之後,即使用一根最小的木樁繫住它,小象也不會想逃走了。

當它長成大象,力量足以掙開木樁的束縛,但自由的企圖已經失去了。這時候,即使形狀像木樁的小木棒,也能使大象屈服。

這就是為什麼馬戲團的大象繫在小木樁上,也不會掙脫逃走的原因。

……

朱翊鈞不是一頭象,是一隻本來可以飛翔的鯤鵬,可憐從小這只鯤鵬的翅膀上,就壓著一個沉重的秤砣。

這個秤砣就是張居正和朱翊鈞的母親,以及那一套腐朽落後的教育制度。

當然,也可以說朱翊鈞原本是一條可以飛翔的真龍,不過,這條龍的七寸一直被張居正死死地掐住,失去了飛翔的勇氣和力量。

當然,童年教育出了問題,在青春叛逆期還是有機會挽救的。

如果遇見好的老師,幻想一下,比如遇見海倫·凱勒的老師安妮·莎莉文,她從尊重朱翊鈞的天性出發,引導他去開發自己的興趣,喜歡書法就讓他去學書法,以此培養他強大的自信心。當然,還要再取一個好名字,這樣一來,完全可以相信,朱翊鈞一定可以展翅高飛。

伊尹一個廚師都可以融會貫通,把做飯的道理運用於治國,難道朱翊鈞還不能把書法的道理運用於治國嗎?

何況古往今來傑出的政治家書法都很了得,敢保證他們治國的方略不是來源於書法的心得嗎?

但是,朱翊鈞的老師依然是張居正,兼沒有多少文化的母親。

這時發生的一件事情沉重地打擊了朱翊鈞。

那一年,朱翊鈞已經十七歲,正好到了青春叛逆期。

青春叛逆期的孩子容易做出一些荒唐的事情,畢竟壓抑得太久,需要爆發一下。朱翊鈞爆發的方式是與一群小太監們喝酒,與宮女們K歌,外帶身穿一件緊身衣,腰挎寶刀一把,藉著酒勁兒在紫禁城「西內」橫衝直撞。

朱翊鈞覺得這樣酷,有個性,可以讓身體中的荷爾蒙充分釋放。

沒學過心理學的人不明白,這哥們要幹嗎,怪嚇人的?

學過心理學的人一看就知道,這孩子真可憐,陷入了嚴重的身份認同危機。他之所以扮酷,是在尋找自己的內在身份,因為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誰。

陷入身份認同危機的朱翊鈞在潛意識中想——

說自己是皇帝嘛,可一點皇帝的自由和威嚴都沒有。

照理說,皇帝是天下的主人,天下人都歸我管,包括內閣首輔,皇帝的上面不應該再有人,沒有人能管皇帝。但我這個皇帝上面壓著一堆人,張居正可以管我,馮保可以管我,連宮女也可以打小報告。我怎麼覺得張居正沒人敢管,他才像皇帝呢?張居正自己也說:「我不是宰相,是攝政!」(我非相,乃攝也)

可是,說自己不是皇帝嘛,又穿著皇帝的衣服。

每天太監宮女見到我時,都一口一個「皇上」叫著。

張居正也稱自己是皇上。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情呢?

自己究竟是誰呢?

他困惑、迷茫,努力尋找答案。

他在酒中尋找,在歌聲中尋找,還穿著緊身衣腰挎寶刀在紫禁城橫衝直撞地尋找。

實際上,絕大多數年輕人或早或晚都會經歷這麼一段身份認同危機,陷入身份認同危機的人會感到苦悶、傷感、孤獨和迷茫。他們會通過一些稀奇古怪的舉動來驗證自己的身份。

如果想瞭解這些人是什麼模樣,可以逛一逛北京西單大悅城,那裡面就有很多陷入身份認同危機的人,他們/她們穿著奇怪的服裝,不是褲子上故意露一個大洞,就是衣服上故意弄一個補丁,要不就染一頭黃黃的長髮,不是西方人,也不像中國人,抑或男扮女裝,女扮男裝,不知道究竟是男是女。

這身裝扮,再配上動感十足的音樂,就是他們/她們。

千萬不要被他們/她們那酷酷的外表所蒙蔽,他們的內心是躁動不安、孤獨迷茫的,他們並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麼,內心渴望的是什麼,真實的身份是什麼。

他們跟朱翊鈞一樣,迫切希望通過做一些標新立異的事情來確認自己的內在身份。

終於,一個確認自己是不是皇帝的機會來了。

一天夜宴時,朱翊鈞喝高了,醉醺醺地看著兩個宮女:「你們給朕唱個新曲!」

兩個宮女說:「啟稟皇上,奴婢們不會!」

朱翊鈞說:「什麼?你們既然叫朕皇上,知道這是什麼行為嗎?這是抗旨,抗旨是要砍頭的!」

朱翊鈞龍顏大怒:「來人啊!把這兩個宮女拖出去斬首!」

過去,不管是太監,還是宮女,從來沒有把朱翊鈞當回事情,沒想到今天他居然來真的了。

而朱翊鈞呢,一直為自己的身份究竟是不是皇帝而苦惱、困惑、迷茫,今天他想藉機確認一下,預演一下。

說明白一點,就是綵排,並不是真的要斬首,只割去了宮女的長髮。

這次綵排還挺像樣,當時還有隨從即興發揮,勸朱翊鈞:「皇上,不要啊……」話還沒說完,就被拖出去責打一頓。

誰知這次綵排很快就通過馮保匯報給了慈聖皇太后。

慈聖皇太后的反應讓朱翊鈞大吃一驚。

這回娘沒有責罰他,而是責罰自己。也沒有讓他下跪,而是讓自己下跪。

朱翊鈞的娘披頭散髮,跪進祖廟,悲痛萬分,她責備自己對朱翊鈞的管教不嚴,讓他失去了德行,並準備廢掉朱翊鈞,以弟弟潞王代替。

朱翊鈞酒醒之後,看見娘這身打扮比自己還酷,嚇得半死,慌忙下跪,懇請娘開恩:「娘,您老就原諒兒子這一回吧,兒子以後再也不敢了!」

兒子進入青春期。

娘卻進入更年期。

這樣的遭遇無異於火星撞地球,很快玩兒完。

朱翊鈞在潛意識中蓄謀已久的獨立運動一夜之間徹底被粉碎。

最後的結果是留職察看,以觀後效,暫時保住皇帝的外在身份,但內在身份究竟是什麼,他已經無暇顧及了。

當然,那些忠於朱翊鈞的太監和宮女必須替換,如同替換一批看守的警衛,還得加強警力,另派四名翰林跟著皇上,給他講一些高雅的段子,諸如孔融讓梨、柳下惠坐懷不亂什麼的,很是無趣。

還有就是必須寫一份檢討,名叫「罪己詔」,將自己的過錯一一列舉,深刻反思。

這份「罪己詔」還必須上當時的新聞頭條,讓全國人民都知道,夠丟人的,這以後還怎麼做人呢?

……

我曾想如果朱翊鈞、朱翊鈞的娘還有張居正能夠穿越到今天,看見美國總統奧巴馬在那個年齡也曾陷入身份認同危機,不僅吹牛說他的父親是非洲王子,還整天與街上的混混裹在一起,甚至吸毒;抑或知道前總統小布什看見女同學走過來,吹著口哨,流里流氣地說:「小妞,真漂亮,跟我走吧!」

……

真不知朱翊鈞會不會立馬氣得流鼻血?

朱翊鈞的娘會不會自責自己在家庭教育中只有打壓,沒有引導?

張居正會不會反思,早知如此,自己何必去裝假正經?

1582年,張居正死了。

張居正死的不甘心,因為他一心想整理全國的賦稅,丈量全國的耕地,推行一條鞭法,但耕地還沒丈量完,統計數字還沒出來,自己卻先死了,抱恨終天。(身體是革命的本錢,張居正賠光了)

一條鞭法的核心之一,就是改變過去的實物交稅,把一切苛捐雜稅統一折合成銀兩,按畝折算繳納。不僅大大簡化了徵收手續,統一了稅率,也使地方官員難於作弊。

實行這種辦法,沒有土地的農民可以解除勞役負擔,有土地的農民可以一門心思當糧食專業戶,有利於發展農業。

同時,把徭役改為徵收銀兩,農民獲得了較大的人身自由,可以離開土地,進城當農民工,或者擺個煎餅攤,或者賣肉夾饃,弄好了再開幾家連鎖店,把肉夾饃折騰成麥當勞也未可知,畢竟產品都大同小異。

如果照著這條思路發展下去,商業發展了,沒準兒資本主義真能在明朝發芽。

十四世紀西歐各國就是按照這條路在行走。

後來日本的德川幕府也是這樣。

張居正落在了西歐的後面,卻走在了日本的前面。

在這裡我們可以再幻想一下,如果張居正不死那麼早,如果他不僅僅以倫理道德來教育朱翊鈞(這些倫理道德,他自己都做不到,最終只能變得虛偽),而是從小就用王陽明的思想啟蒙朱翊鈞;長大之後,再耐心地把國家的實際情況說給皇上聽,爭取皇上的支持,讓皇上真正參與進自己的改革中來,那麼,即使張居正死後,朱翊鈞也有可能繼續將改革推行下去。

這樣明朝就有可能真正成為世界的中心。

……

醒醒吧!

別做夢了!

一個聲音響起,任何大規模的社會變革都必須先有轟轟烈烈的思想解放運動作為鋪墊,沒有五四運動,就不會有後來的社會變革,即使張居正再活幾十年,也不可能踏上後來日本所走的路,因為他是一個反對思想解放的人,是一個鎮壓思想啟蒙人士的人。

一方面張居正銳意改革,對傳統的倫理道德離經叛道,比如不丁憂,不守制,這種做法在輿論上肯定得不到大多數文官的支持,注定在道德上矮人一截,同時,他的改革也缺乏堅實的理論基礎,傳統的四書五經無法支撐他的新政,如此一來,他的膽識就變成了一種專橫,他的行動就變成了一種僭越。

對此,張居正深有體會,他說自己就像坐在一個火爐上,整天被人燒烤。

另一方面由於他不承認自己有私心,極力把自己的私心偽裝上各種道德的外衣,這就促使他走向不誠實和虛偽,不得不去壓制少數離經叛道的知識分子,打壓王陽明心學的泰州學派。

實際上,這些人原本可以支持他,給他提供思想武器,就如同王陽明的心學後來成為日本明治維新的理論基礎一樣,但遺憾的是,他卻視之為洪水猛獸。

大水沖了龍王廟,一家人不認識一家人了。

尤其令人遺憾的是,1579年,張居正甚至還殺害了泰州學派的核心人物何心隱。

何心隱在監獄中被湖廣巡撫王之垣下令用亂棍打死。

臨死前,何心隱對王之垣說:「你怎麼敢殺我?你又怎麼能殺我?殺我的人是你背後的那個偽君子,張居正!」

最早翻譯過《資本論》的著名學者侯外廬說,何心隱是反對封建專制制度的戰士。

復旦大學教授葛兆光則說,何心隱肯定人的存在價值和生活意義。

但是,就是這樣的人卻被張居正殺害了。

不僅如此,張居正還下詔毀掉全國六十四處書院。

這說明張居正是矛盾的,這種矛盾不可能讓他帶領龐大的帝國走向新路,只能繼續走回專制,走回封建禮教的虛偽和殘忍。

這時名義上的皇帝是朱翊鈞,卻是一個被「雙規」的人。

真正的皇帝是張居正,是他在執政。他把內朝皇帝的決策權與外朝內閣六部的行政權集於一身,還牢牢地控制著朝廷內外的監督權,其權力之大古今罕見,想抓誰就抓誰,想讓誰三更死,他就活不到五更。

權力一旦失去監控,就像硫酸流出容器,流到哪裡,腐蝕到哪裡。

柏楊曾感歎:當明朝發明了詔獄和廷杖時,英國卻早在明朝建立一百多年前就頒布了《大憲章》,限制王權,保障人權。

在《大憲章》中明確規定:除非經過由普通法官進行的法律審判,或是根據法律行事,否則任何自由的人,不應被拘留或囚禁,被奪去財產、被放逐或被殺害。

這意味著再牛×的國王若要審判一個人,也只能依據法律,而不能以自己的私人喜好來進行。

但張居正卻以道德倫理為借口,任意打壓自己不喜歡的人,提拔自己喜歡的人。作為一個經濟上的改革家,卻是政治文化和思想領域的專制者,這樣的改革能成功嗎?

何心隱死了,後來李贄也死了。

泰州學派的兩面大旗被相繼砍倒,猶如生機盎然的生態環境遭到嚴重的破壞,必將導致水土流失,洪水氾濫,災禍不斷。

在這樣惡劣的生態環境下,不可能長出新生命,社會也不會有成功的變革!

這不能不令人扼腕歎息!

在生態環境遭到破壞的時候,沒有任何動物可以倖免於難,包括人。

同樣,在一個限制個性自由的社會中,很少有人有好命運。

憨山德清沒有好命運,紫柏真可沒有好命運,馮夢禎沒有好命運,張居正自己也沒有好命運。

那麼,作為皇帝,朱翊鈞會不會有好命運呢?

張居正不死,朱翊鈞沒有好命運。

張居正死了,朱翊鈞不知道自己會不會有好命運,但是他卻更清醒地認識到,自己過去的命運真慘啊!

張居正屍骨未寒,潛伏已久的官員們便蠢蠢欲動,開始揭發張居正的行徑,說他的生活是如何腐敗奢侈,人品是多麼的差,一個陰險狡猾、虛偽跋扈的形象逐漸出現在朱翊鈞的面前。

皇帝朱翊鈞驚訝萬分,接著是怒不可遏。

原來張老師一直勸他要節約,零花錢少得可憐。

作為皇帝,朱翊鈞當然需要時常給服務好的太監和宮女發點小費,可是張居正管得嚴,朱翊鈞很窮,口袋裡沒錢,怎麼辦?

打白條!

也許,中國最早打白條的不是糧食局打給農民兄弟,或者包工頭打給農民工的,是皇帝朱翊鈞打給太監和宮女的。

太監和宮女拿著一大堆白條,見不到現錢,自然出工不出力了。

沒準兒,那兩個宮女不唱新曲,就是因為拿不到現錢。

這還不算,皇帝想起十五歲時,他曾向張居正申請一筆伙食費,以改善伙食,畢竟是長身體的年齡,得多需要一點兒油水,可是張居正居然不批。

不批也就算了,還找出一大堆理由,說什麼戶部已經入不敷出,萬一地方上有水災旱災,邊境上有烽火的時候,怎麼辦?

說完這些不說,還勸朱翊鈞勒緊褲腰帶過緊日子。

最後的結果是,皇帝不僅沒要著錢,還取消了宮中的許多消費,比如元宵節的燈火,宮殿的裝修,太后的化妝品和服裝等,尤其誇張的是,為了節約燈油錢,還將皇帝晚上的課改在白天,累死人不償命。

當時朱翊鈞想,誰讓咱們窮呢,無法與西班牙和葡萄牙的皇帝比,他們富得流油,能由著性子花,沒辦法,只能將就過日子。

……

可是,今天他才知道,好啊,你個張居正,你讓我過緊日子,你卻緊著過好日子。僅裝修北京的房子你就花了一萬兩白花花的銀子。更令人驚訝的是,北京的房子剛完工,老家立即出現一座一模一樣的房子,負責的還是錦衣衛,買單的自然是國家。

好啊,你個張老師,平日裡你滿口仁義道德,要我成為堯舜之君,潔身自好,可是你背地裡小三、小四、小五、小六,妻妾一大群,你知道你是怎麼死的嗎?是縱慾過度,沒扛住。

尤其可恨的是民族英雄戚繼光給你送銀子送小妾,你居然也敢收。

張老師啊,張老師,你想成為伊尹那樣的名相良臣,輔佐完成湯奪天下,又輔佐他的孫子太甲治天下,可是人家人品好,是真輔佐,你呢,是假輔佐,真虛偽,道貌岸然。

你過去教朕的那些倫理道德你自己能做到嗎?你說聞過則喜,可別人一批評你,你就惱羞成怒,以朕的名義廷杖人家。

還有,國家明文規定,你最多只能坐八人抬的大轎,皇帝才能坐十六人抬的大轎,而你呢,回一趟老家竟然要坐三十二人抬的巨轎,轎子內的使用面積足足有五十平方米,不僅有寢室和會客室,還有廁所,以及觀風景的走廊,兩個服務員白天黑夜都在巨轎中服侍你。

巨轎外面更有戚繼光給你派的一隊鳥銃手,那可是世界上最先進的武器啊,沒有用來保衛邊疆,卻成了你的儀仗隊。

一路上,不僅地方官員迎於郊外,連朕的那些兄弟叔伯藩王們也要打破規矩,出府迎接……

你勸朕低調,你卻高調得很呀。

……

我們可以猜想一下,那時坐在巨轎中的張居正會有怎樣的感受,除了舒服、愜意和威風之外,還會不會想到有個人正在盯著他呢?

這個人是誰呢?

天上的神,舉頭三尺有神明。

也許張居正感覺到了這個神銳利的目光,卻以更威嚴的目光注視著他:「麼事?你別嚇人,你是神,老子也是神,偏不信你這個邪!」

現在,真神終於發威了。

神一樣存在的張居正轟然倒下,被埋在了坍塌神壇的碎磚破瓦中。

有時,皇帝朱翊鈞冷靜下來也會想,連張老師這樣的人都虛偽,道貌岸然,一面陰,一面陽,具有兩面性,那麼,這個世界上還有誰沒有兩面性呢?

看來這個世界上恐怕只有兩種人:一種是不正經的人,一種是假正經的人。

張居正就是假正經的人,現在他已經死了,怎麼處置他呢?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抄家!

一抄,抄出十萬兩銀子。

有點嫌少。

抄家的官員交頭接耳,與最初估計的出入有點大,如何交代?

追贓,嚴刑拷打大兒子張敬修。

張敬修不經打,供出還有三十萬兩白銀藏在別處。

正當抄家的官員彈冠相慶的時候,當晚張敬修上吊自殺,最後贓款的事情也就不了了之。

為什麼這些抄家的官員嫌十萬兩銀子太少呢?因為他們先前抄過馮保的家。

馮保的兩名下屬看準一個機會,向皇帝檢舉揭發馮保,說馮保投機倒把,偷偷賣了很多緊俏物資。

皇帝心想馮保是一個太監,哪裡有什麼緊俏物資呢?

他不信!

兩名太監神秘地說,嗨,皇上!不是那種物資,奴才們說的是官位。

皇帝明白了,以前是張居正和馮保在拿主意,每次官員陞遷的時候,他們都事先把想提升之人的名字放在前面,讓自己用紅筆畫一個圈,後面那些名字只是裝樣子的。每次我都圈第一個名字,如果馮保說,還差一個,我就圈第二個名字!

朱翊鈞覺得自己被他們耍了,心中很是氣憤。

轉念一想,這能倒騰多少錢?

老鼻子了,一名太監說。

到底多少,估計以億萬計。

結果一抄,抄出不少,雖然沒有估計的那麼多,但也著實讓皇帝大吃一驚。不過,很快皇帝又心中大喜,因為弟弟潞王馬上要結婚了,自己正愁沒有禮物。繼而又覺得這些年真可憐,一個太監居然有這麼多財寶,可見天子的大權旁落到何種地步!

趕走了馮保和張居正的勢力,皇帝朱翊鈞長長舒了一口氣,現在他要以極大的熱情和旺盛的精力去飛翔了。

那麼,朱翊鈞能飛起來嗎?

朱翊鈞想飛翔,卻不知道如何飛翔。

以前張居正教他的那些東西都是虛偽的、空洞的,沒有半點用處,如同今天在大學裡學的很多東西,一進入社會全部作廢,我們不可能用微積分去買菜,用牛頓力學去掃地洗衣服,用哲學談戀愛……

怎麼辦?

自學!

朱翊鈞開始如饑似渴地讀書。

他讓宦官在北京城內的西單和王府井書店買來大量新出版的書籍,涉及範圍相當廣泛,有詩歌、醫學、軍事、小說、戲劇,沒準兒還混雜有湯顯祖的《牡丹亭》和李贄的《焚書》。

不僅如此,他還仔細研讀本朝的秘密檔案(實錄),看祖宗朱元璋是如何飛翔的,看朱棣是如何鷹擊長空的,看正德皇帝是如何騰雲駕霧的。

朱翊鈞非常聰明,很快就弄明白了張居正教他的那些仁義道德全是瞎掰,兵權才是最主要的。沒有兵權,自己什麼都不是。

朱翊鈞日夜夢想著練兵。

但是,練兵是要有名目的,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言官們罵自己就名正言順了,他們振振有詞,一副正氣凜然的樣子,自己稍不留心,就會被他們塑造成暴君,就像爺爺嘉靖皇帝那樣。

朱翊鈞深知這幫文官不是那麼好惹的,他們都被四書五經洗過腦,一個個道貌岸然,假正經,骨子裡不是圖利,就是圖名。要真幹起事情來,不可能指望他們。他們這個拿孔子的話說事,那個拿孟子的話說理,就是不說實際的事情,議論來,議論去,吵來吵去,於事無補,煩死人。

可是,這些文官們幹事不行,控制起皇上來卻很行。

一旦他們的意見達成一致,就會像一大群馬蜂向你蜂擁而來,不管你用廷杖,還是酷刑,他們都前仆後繼,視死如歸,用自己的死換來名垂青史。

朱翊鈞想練兵,卻又不想被那些嗡嗡的馬蜂蜇。

他在仔細尋找機會。

所謂機會,說穿了,就是漏洞。在不是法治而是人治的制度裡,漏洞到處都是。很快朱翊鈞就發現,有一支御林軍是可以被自己訓練的。這支御林軍是張居正死前頭一年建立的,駐紮在北京的東北角,歸御馬太監管。不知道當時張居正是如何想的,居然留下這麼大一個空子可以鑽。

御馬太監不是孫悟空在天庭中當的弼馬溫,只是餵馬,御馬太監的權力很大,與兵部及督撫共掌兵權。

但是這支御林軍卻鬼使神差地既不歸兵部管,也不歸督撫管,只歸御馬太監管,也就是歸他朱翊鈞一個人管。

發現這個漏洞,朱翊鈞樂瘋了,因為太監的任免都是皇帝一人說了算,不需要聽文官們的嘮叨,何況這支部隊是張居正建立的,要找你們找他去。

朱翊鈞把御馬太監叫來:「去,把你的部隊集合好,朕要檢閱!」

御馬太監屁顛屁顛,一溜煙去辦了。

皇帝親自在紫禁城內訓練他們,看到這些身穿鎧甲威風凜凜的御林軍操練,喊立正、稍息、齊步走,朱翊鈞異常興奮,尤其是射箭比賽,更是讓他激動不已。

夏天,北京的桑拿天,開著空調都難受,可是朱翊鈞在太陽底下,既不塗抹防曬油,也不打傘,從早上一直操練到晚上,一點疲倦的感覺都沒有,依然精神抖擻。跟隨他的太監卻慘了,在酷暑中昏倒了一大片。

朱翊鈞從這裡找到了最珍貴的東西——自信。

這支御林軍的建制很快被擴編,由一個連擴編成一個營,由一個營擴編成一個團,最後由一個團擴編成一個師……每天黎明即起,不是灑掃庭除,是訓練。

馬隊的鐵蹄踏著北京城的石板,發出嘀嗒嘀嗒清脆的聲音,驚醒了居民的好夢,一聽是皇帝的御林軍在操練,睡回籠覺的時候,心裡就更踏實了。

但有的人踏實,有的人卻不踏實。

不踏實的是文官,他們清楚朱元璋時代,殺官一殺就是上萬人,多則十萬。

現在全國的文官兩萬,北京的文官也就兩千,如果朱翊鈞變成了朱元璋,一扇動翅膀,文官立馬死一大片。

文官們都是讀四書五經的,最大的本事就是能說,能吹,能跪,能死諫——諫死了,名垂青史;諫不死,就陞官。

這些文官都有一個致命的弱點,能文不能武,動嘴可以,動手可不行。為了掩蓋自己的弱點,他們異口同聲高喊著口號:君子動口不動手!

偽君子畢竟也是君子嘛!

零容忍畢竟也是容忍嘛!

不管是君子,還是偽君子,反正這時文官們看見皇帝這樣練兵,內心都很惶恐不安,他們擔心自己的腦袋早晚要搬家。

長期以來,官僚集團已經形成強大的力量,可以強迫皇帝放棄自己的意願。雖然皇帝高高在上,坐在龍椅中,接受百官們磕頭,但這只是一種形式,並不意味著他們真心聽皇上的,尤其是那些往死裡磕頭的人,他們的磕頭哪裡是心悅誠服,整個就是在逼迫威脅皇上。就像一些妻子威脅丈夫,你敢不聽我的,我就跳河,死給你看。當然,明朝一些文官不是說說就算,有些還真當真。

正德皇帝拿他們沒有辦法,嘉靖皇帝拿他們沒有辦法,隆慶皇帝拿他們沒有辦法,萬曆皇帝拿他們有辦法嗎?

這支御林軍能起到作用嗎?

現在,皇帝朱翊鈞的手中有御林軍。

官僚集團中的手中有什麼呢?

有倫理道德。

倫理道德是虛的,有什麼用?

不要忘了,明朝是以道德代替法律,那時沒有憲法,倫理道德就是法律,四書五經就是憲法。

道德是什麼?

道德是泥巴,說它硬,可以燒成磚,砸死人。首先挨砸的便是弱勢群體,比如寡婦,一句「餓死事小,失節事大」,想入非非的寡婦就活不成了。《白鹿原》中守活寡的田小娥沒有餓死,最後也會被殺死。

說它軟,它就是一攤扶不上牆的爛泥。

對於朱元璋和朱棣這些皇帝來說,道德就是一攤爛泥,你給老子講道德,老子先把你殺了,看你還講不講,朱元璋一次可以殺幾萬人。

嘴巴畢竟厲害不過刀子。

而朱棣呢,從北京帶著一幫窮凶極惡的彪形大漢,搶了侄子的皇位,袁了凡的祖上想跟他講道德,結果被滿門抄斬。

在朱棣看來,道德算個屁,有槍才是硬道理。

所以,秀才遇見兵,有理說不清。

不!

兵,永遠不會給秀才說理的時間和機會。

但是朱翊鈞究竟是秀才呢,還是兵呢?

恐怕他自己也說不清。

如果是秀才,他就不應該練兵;如果是兵呢,他又缺少一點殺人不眨眼的狠勁兒,俗話說慈不帶兵。

忘了說,有些人一輩子都會陷入身份認同危機,終其一生都不知道自己是誰,從哪裡來,要到哪裡去。

朱翊鈞就是這樣的人。

朱翊鈞從小被張居正用道德洗腦,所以,雖然他手中拿著刀,但口中念叨的卻是仁義禮智信。這些在朱元璋眼中的一攤爛泥,在他這裡卻變成一塊塊硬磚,砌起一座厚厚的圍城,死死地封住了他。他不敢突圍,害怕成為庸君、昏君和暴君。

這時的朱翊鈞就像哈姆雷特那樣,高高地舉起大刀,猶豫,再猶豫,是砍下去呢,還是不砍下去?

朱翊鈞的御林軍還沒採取動作,文官們便開始了進攻。

他們紛紛上書,奏章像磚頭一樣砸向朱翊鈞,用各種各樣的倫理道德請求皇帝不要練兵。

這很符合心理學的原理,一個內心恐懼的人,會先採取行動。

這些行動再一次暴露了這個群體的虛偽和道貌岸然,明明是自己害怕掉腦袋,最後的說辭卻變成了害怕皇帝掉腦袋。

他們對皇帝說,兵者,凶器也。

皇帝呀,您整天舞槍弄刀的,我們知道您是皇帝,可是刀槍不長眼,它們不知道您是皇帝,萬一傷著您怎麼辦?

這種情形就如同很多父母明明是為自己打算,卻對兒女說:「我都是為你好!」

可是,很多兒女居然還相信。(沒辦法,長期的馴養,腦子生銹了)

朱翊鈞也是這樣,居然相信了這套說辭。

當然,這要歸功於能說會道的首輔。

當時的首輔是申時行。

「申時行」這個名字很值得分析一下,人家都是改名,他則是改姓。他本來叫「徐時行」,最後改名叫「申時行」。

為什麼要改姓呢?

因為自己的出生有問題。

他的親生父親是一位姓申的富商,估計是個富二代,有錢又有閒,還很風流。但美中不足的是,富商的妻子是一隻母老虎,不解風情,所以,他一直想在外面找一個溫柔的小三,於是便煙花三月下蘇州。

為什麼要選在春天呢?

春天是萬物復甦的季節,也是男女情意綿綿的時節。這時女生容易春心萌動,那些潛伏的慾望如春天的小草,偷偷地從土裡鑽出來,嫩嫩的,綠綠的。園子裡,田野裡,瞧去,一大片一大片滿是的。

……

別人找小三,都愛找個唱歌跳舞的,或者模特什麼的,這位富二代的品味卻很獨特,找了個尼姑庵中的尼姑。看來人性的確如李贄所說,即使是尼姑也無法抵禦春的誘惑,也會賽幾趟跑,捉幾回迷藏。

春天裡,這位尼姑與富二代一見鍾情,最後懷孕了。

這可如何是好?

富二代都很浪漫,很風流,但不一定都有責任感,也不一定能扛住事。一看情況不好,弄出了生命,扔下幾錠銀子,撒丫子就跑。

他跑到哪裡去了呢?

跑到陰曹地府裡面,永遠躲藏了起來。

尼姑心懷慈悲,這畢竟是一條生命呀,總不能弄死吧!

在萬般無奈之下,她生下孩子,寫下一封血書放在襁褓中,便把這個私生子送給了別人。

這個私生子就是申時行。

命運往往就是這樣,令人捉摸不定,被遺棄的申時行說什麼都不應該擁有幸福的童年,而紫禁城中的朱翊鈞說什麼童年都應該幸福,但命運正好相反。

收養申時行的是一位退休知府,名叫徐尚珍,他給這個孩子取名徐時行。

徐時行的養父是一位偉大的父親,不僅讓孩子從小衣食無憂,更重要的是還給予了他真正的愛。

真正的愛是什麼?就是在孩子羽翼豐滿之前,給予他耐心與呵護,教給他智慧和能力;在他羽翼豐滿之後,放開手,讓他享受自己的世界。

尤其是在放手讓孩子獨立去走自己的路時,父親的心中一定是依依不捨,十分難受的。因為這時的父親年邁體弱,兒子的離開,意味著父親將成為空巢老人,孤獨而寂寞,空虛而鬱悶。

但是,真正的愛並不是緊緊把孩子抓住不放,讓他永遠依附於自己,而是要鼓勵他成長、獨立,哪怕是自己默默忍受那些孤苦。

這就是愛,厚重如山的父愛。

當徐時行去北京考進士的時候,養父不僅鼓勵他去走自己的路,還把身世毫無保留地告訴了他。

對於一位父親來說,這需要多麼大的勇氣呀!

但是,這恰恰說明養父對徐時行充滿了愛。愛可以給人勇氣和力量,也可以讓人變得無私,真正替對方考慮。與此同時,愛可以讓人接受真相,而不是讓人生活在謊言裡。

徐尚珍不想讓兒子生活在謊言裡,不想讓他像朱翊鈞一樣陷入身份認同危機。所以,他勇敢地把真相告訴了兒子。

可以想像,當時的徐時行心中該是何等的震驚,何等的感動呀。

他震驚親生父母無情的遺棄,感動養父無私的愛。

正是在這種愛的滋潤下,他的心理才如此健康,才可以承受如此殘酷的事實,最後也才能在後來的人生道路上不貪圖權力和錢財,壽終正寢,善始善終。

在明朝的首輔中,得善終的沒有幾個,申時行就是其中之一。

仔細分析那些貪權貪財的人,大多是源於心理不健康,他們從小缺乏愛,缺乏安全感,只有從權力和金錢中,才能感到安全。

……

徐時行懷揣著真相進京考試,終於不愧養父的培養,考上狀元。

狀元徐時行衣錦還鄉,正式向養父提出:雖然我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但是我依然要認你是我唯一的父親。

養父再一次做出了令人驚歎的決定:他希望兒子回歸本家,認祖歸宗,由徐時行改名申時行。

雖然養父沒學過心理學,但是他的心中充滿了愛,他希望養子的心中不要存在絲毫的恨,包括對父母遺棄的怨恨。

如果徐時行不認祖歸宗,意味著他的心中還有心結,這種心結早晚會影響他的人生。

認祖歸宗雖然是一種形式,卻是內心的一次寬恕,一次超越,既是對拋棄自己的父母的寬恕,也是對自己心靈的解放和昇華。不然,他一輩子都會被怨恨所桎梏,成為心中揮之不去的陰影,如同喬布斯那樣。

養父用自己的言行再一次給他上了最生動的一課——做人,要寬恕!

可以說,這一課影響了申時行一輩子。

申時行,這個名字改得好,說得很明白,這個人每逢申時,必定行。

很多人都有這樣的體會,打麻將的時候,打了一天都不行,一把牌都和不了,淨點炮。可是到了下午三點到五點的時候,突然時來運轉,想雞來雞,想白板來白板,想做清一色,就能清一色。什麼原因呢?因為申時到了,你就能行。

申,是地支的第九位,屬猴。

「申時行」,還意味著到了申猴年的時候,他就要走紅運。

1582年張居正死了,這一年是馬年,張四維接了張居正的班,申時行當時還不行,在內閣中的位置比較靠後。

馬年過後是羊年,羊年過後就是猴年了。

申時行心裡琢磨,張四維這傢伙吃嘛嘛香,身體倍兒棒,不會這麼快就死的,申猴年指定是沒戲了。還得再等上十二年。

但是,申時行哪裡知道張四維的身體好,並不代表他老爸的身體就好。

1583年秋天,張四維的爹死了。

張居正不丁憂在朝廷引發軒然大波,讓官僚集團分裂成兩派,張四維縱然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不丁憂了。

就這樣,申猴年快到的時候,申時行果然就行了,他穩穩地坐上了內閣第一把交椅的位置。

張四維雖然是張居正提拔上來的,但是他當首輔的時候,為了鞏固自己的權力,極力反對張居正的政策,打壓張居正的人,搞得朝廷上下人心惶惶,很緊張。

申時行上來之後,採取的方針就兩個字——寬恕!得饒人處且饒人。

他請求萬曆皇帝對張居正的老母額外開恩,萬曆皇帝狠狠地批評了他,卻還是批准了他的請求,給了張居正的老母一套房子、一千畝地,作為贍養費。

同時,他還勸阻那些整張居正的人,人都死了,就算了吧。

那些被張居正提拔起來的人,認過錯,也就過關。

懂得寬恕的人很能理解別人的苦衷,申時行對萬曆皇帝的苦衷深表同情,他清楚小時候張居正不讓萬曆練書法,對萬曆的童年是多麼大的壓制,一點都不像自己的養父。現在皇帝想練兵,也是可以理解的,那麼旺盛的生命力,不用來做點自己喜歡的事情,一定會被憋死。

可是,文官不同意,他們一方面把矛頭指向皇帝,一方面也把矛頭指向申時行。

申時行夾在皇帝和官僚集團中間,老鼠鑽風箱——兩頭受氣,不過,申時行有養父教他的秘訣——寬恕,並將其發揮到極致,成為了明朝歷史上著名的泥瓦匠——和稀泥大師。

明朝的官僚集團很厲害,他們中間有一批專門與皇帝作對的人。

鄒元標就是其中之一。

張居正死後,鄒元標沒死,萬曆皇帝給他平反昭雪,召回北京,提拔為給事中。

按照人之常情,張居正打你、貶你,萬曆皇帝提拔你、重用你,這番知遇之恩比海深,知恩就要圖報。

可是,這個傢伙不僅不知恩圖報,還偏要跟皇帝作對。他手中拿著一桿標尺,專門度量皇帝,一門心思找茬兒。

上任不久,他就上書直接批評皇帝不能清心寡慾。

皇帝心裡納悶,自己沒做什麼出格的事情呀,這哥們究竟是什麼意思,是要我戒酒戒肉呢,還是戒色出家?

朱翊鈞想了半天也沒想明白,不過,本著有則改之,無則加勉的精神,用紅筆批了三個字——知道了!不僅給足了這個哥們面子,還沒有追究他冒犯的罪責。

但是,在這個世界上,就有這麼不知趣、不識抬舉的人。沒過多久,鄒元標又上了一道奏章,語氣更加激烈,毫不顧忌皇帝的情面,說萬曆皇帝口是心非,知錯不改,裝腔作勢,當皇帝沒有一個當皇帝的樣子。甚至還說,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好像他鄒元標在宮中潛伏有狗仔隊,已經掌握了皇帝亂搞男女關係的證據。有沒有搞錯,那時的遊戲規則是:宮中的女人都是皇帝的女人呀!

這回萬曆皇帝算是看明白了,這哥們什麼證據都沒有,是故意找茬兒,其目的是想通過批評皇帝來吸引大家的眼球,以便販賣他的商品。

當然,他賣的不是錘子手機,是自己。

用今天的話說,是自我炒作——通過批評皇帝來標榜自己多麼正直、多麼牛(看,我居然敢與至高無上的皇帝叫板)。

明朝的商業不發達,但在出賣肉體、出賣靈魂、出賣人格的領域卻形成了一個巨大的批發市場,比今天義烏小商品批發市場大得多。

在這個超大的批發市場中,有一種商品叫正直。

正直就像空氣,是生命存在的先決條件,是上天慷慨贈送的,不需要買賣,也不能買賣。如果空氣都需要用錢去購買,生命很快就會消失。但是偏偏就有這樣的人把正直作為商品來賣,不是為了獲得銀子,而是為了獲得名聲。

在這樁買賣中,最理想的買家自然是皇帝。

對於這種買賣,有一個專業名詞叫「訕君賣直」。

朱翊鈞對這種人深惡痛絕,本來嘛,你不想買,他偏要硬塞給你,能不讓人生氣嗎?

對於鄒元標的行為,朱翊鈞勃然大怒,心想你個龜兒子,真後悔張居正當年沒打死你,今天老子要重開廷杖,看是你的屁股厲害,還是錦衣衛的板子厲害。

今天,打人是要犯法的,那時,皇帝打人也是要冒風險的,這個風險就是會被別人說成暴君。

鄒元標販賣正直,皇帝打他,就表明皇帝買了他的正直。

一大群販賣正直的人正愁找不到買家,看見皇帝在瘋狂收購,他們就會蜂擁而上,兜售自己的正直,就如同你剛到一風景名勝區,腳還沒站穩,一群小商小販就圍了上來。

明朝中後期,文官批評嘲笑皇帝變成了一件時髦的事情,訕君賣直的人比貼小廣告的都多。

這樣一來,皇帝不僅很煩,還成了受氣包——不廷杖吧,他們就像鄒元標一樣沒事找茬兒;廷杖吧,又如同捅了馬蜂窩,一大群馬蜂嗡嗡地追逐著你。

朱翊鈞無法像他的祖宗一樣,在這些道德潔癖者的家中安裝一兩個竊聽器(東廠特務),隨時握住這些傢伙的把柄,時不時威脅他們一下:「鄒愛卿,昨天夜裡到你房間的那個美女是誰呀?」

鄒元標一聽嚇得兩腿發軟,心跳加速。

皇帝得意地看著他那副熊樣,你丫就別跟我裝了,還不趕緊把那個狗屁奏章收回去。

所以,如果是朱元璋,或者朱棣,他們對人性的瞭解入木三分,官僚集團的人不敢裝,整天誠惶誠恐,只能夾著尾巴做人,老老實實做事,當皇帝自然很開心。

但是,到了後來,皇帝這個職業就不好幹了。

由於從小死讀書,讀死書,朱翊鈞已經失去了生命中的那股野性和固有的活力,變成了一隻溫順的兔子。當這隻兔子急了想咬人的時候,申時行悄悄來到身邊,輕聲細語說:「皇上,您就別生氣了,為這種人生氣不值得。您要是廷杖,不正中他的詭計,買了他的產品?還是饒了他吧。」

申行時以自己的看家本領——寬恕,終於讓鄒元標避免了屁股的疼痛,僅僅丟了官職,身體毫髮未傷。而鄒元標呢,不僅成功地賣掉了自己的正直,還狠狠地大賺了一筆,獲取了大把大把的名聲。

有了名聲,官帽自然會有的,後來,這傢伙又回到官場,還升了官。

也許很多人都以為鄒元標正直,其實這哥們是個投機分子,他之所以敢衝撞皇上,是因為他看見這時官僚集團佔上風,自己是有驚無險,後來當宦官佔上風的時候,他就再也不敢放肆了,回到家中,乖乖把屁股藏起來,他心裡很清楚此時此刻不是在賣正直,是玩命。

他不想賣命,只想與皇上做點小生意。

……

毫無疑問,限制皇權是必須的,西方在限制皇權的過程中,制定了一套符合人性的遊戲規則,彼此都獲得了生存的空間,各自都擁有獨立的人格,雖然關係密切,但誰也不能隨便控制誰,誰也不能隨便依附於誰。

這時明朝也在限制皇權,具體來說,就是穿錦袍的官僚集團要限制穿龍袍的皇帝的權力。按理說,這應該是一件好事情,但是這種限制是在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框架中進行的,怎麼看,怎麼彆扭。

中國傳統的國家架構,是父親主宰兒子,兒子依附於父母;丈夫主宰妻子,妻子依附於丈夫。以此類推,縣長是父母官,皇帝是君父。

兒子沒有自己的意願,兒子的事情,任憑父親做主。

百姓沒有自己的主張,百姓的事情,任憑父母官做主,天下的糾紛,任憑聖旨裁決。

所以,明朝從上到下都靠這種控制和依附的關係來維護社會的平衡和帝國的穩定,皇帝與官僚集團的關係就像老子與兒子的關係一樣。

不過,凡是控制和依附的關係都很容易變換位置,也就是說,控制者很容易變成依附者,因為控制者沒有了依附者,就像明星沒有了粉絲,內心空虛得要命,沒著沒落的,所以,控制者對依附者有嚴重的依賴心理。

同樣,依附者就像一塊狗皮膏藥緊緊貼在控制者的身上,讓他沒有行動的自由,沒有屬於自己的空間,所以,依附者常常可以轉換為控制者。

那麼,萬歷時期,官僚集團是如何由依附者轉換為控制者的呢?

為了方便理解,可以先來看一個場景——

一個幼小的孩子,泣不成聲,無力地癱倒在地上,父親站在旁邊,萬般無奈地看著兒子。

什麼情況?

兒子想吃糖,父親不想買。

作為依附者的兒子與作為控制者的老子之間發生了衝突。

一大群人圍了上來,裡三層外三層,這個問發生了什麼事情,那個問要不要打120,結果一聽,是孩子想吃糖。大家都開始勸老子,看孩子哭得多可憐,就給孩子買了算了。

如果老子堅持不買,一些人就會猜測他是不是兜裡沒錢,抑或是不是後爹。如果老子給孩子買了,孩子就成功地由依附者轉變成了控制者,他控制老子的方法就是哀求、哭泣和撒潑打滾。

朱元璋和朱棣是厲害的爹,如果兒子膽敢用哀求、哭泣和撒潑打滾來要挾,不僅得不到糖,還會挨打。而朱翊鈞是一個懦弱的爹,偏偏遇到一幫撒潑打滾的兒子,整天在他身邊又哭又鬧,不是想吃糖,而是想要天上的月亮。

這些兒子(官僚集團)用道德作為武器來要求皇上,用滾到地上又哭又鬧的方式(死諫、挨打、遭貶)強迫皇帝成為堯舜那樣的明君。

堯舜是想像出來的,集合了無數人的理想,就像天上的月亮,對於任何人來說,都是不可能摘下來的。

李世民是不是堯舜?肯定不是,因為他殺兄囚父。

朱元璋是不是堯舜?肯定不是,丫殺了那麼多無辜的人。

朱棣是不是堯舜?肯定不是,他不就是一個亂臣賊子嗎?

連這些雄才大略的皇帝都成不了堯舜,何況朱翊鈞呢?

所以,不管是張居正、申時行,還是鄒元標,他們對朱翊鈞的限制都是不符合人性的,是徹徹底底的控制。

限制皇權,是為了得到人權。

但是,在控制和依附的關係中,由於雙方都沒有完整的人格,所以這種限制最後不是這一方窒息死那一方,就是那一方控制死這一方。

萬歷時期,官僚集團由依附者轉換成控制者,他們控制皇帝,壓縮皇帝的生存空間,讓皇帝動輒得咎,失去生命的活力。

後來的皇帝可不像朱翊鈞那樣懦弱,他會一舉扭轉局面,奪回控制權,動用手中的宦官和錦衣衛,壓縮官僚集團的生存空間,讓文官的生命朝不保夕。

東風吹,戰鼓擂,明朝究竟誰怕誰,不是文官怕宦官,就是宦官怕文官。

但在這種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的折騰中,雙方都沒有獨立的人格,彼此都煥發不出生命的活力,伴隨著文官無聊的爭吵和宦官怪異的眼神,以及後來錦衣衛的刀劍聲,大明王朝迅速地走向了腐朽和衰敗。

當然,文官怕宦官這是後話。

在萬曆朝,是宦官怕文官,受氣的是皇帝。

不信,我們還可以舉一個例子,看萬曆皇帝是如何受氣的。

袁了凡的鐵哥們李世達養好身體後,官帽又追了上來,這回他戴上了刑部尚書的帽子。

當時北京的大興發生了一起打人事件,牽涉到宮中。

具體案情是大興的縣長為了一件小事情,用鞭子抽打了幾名舞蹈演員。雖然這幾個舞蹈演員只是伴舞的,級別卻不低,是專門在祭祀時給神跳舞的,歸太常寺管。

既然案件牽涉到宮裡,萬曆皇帝完全可以把案子接過來,由東廠審問。

東廠審問,吃虧的自然是那個縣長了。

不打死他,算他命大。

縣長打人也是要付出代價的。

可是,李世達找出各種理由,說這個小案件就不用東廠出面了,公檢法(刑部、都察院、大理寺)一定會秉公審理。

朱翊鈞一想,也就不再堅持了,但是派兩個錦衣衛去旁聽總是可以的。

誰知,李世達居然不同意,找不出正當的理由,就推說人犯不齊,自己身體不適什麼的,故意拖延,好不容易等到開庭審問那天,維持秩序的文官竟然把皇帝派去的兩名錦衣衛校尉擋在外面,不讓他們旁聽。

看到沒有,萬曆年間的錦衣衛就是這樣被官僚集團欺負的,並不像後來的錦衣衛那樣生猛。

欺負錦衣衛就是欺負皇帝。

很多歷史書中都說後來的魏忠賢控制皇上,以至於朝廷「只知有忠賢,而不知有皇上」,我覺得最大的可能是後來的皇帝覺得萬曆太窩囊了,他再也不想那樣活,再也不想那樣過,所以才讓魏忠賢那樣去幹。

皇帝心想,官僚集團中的文人不是會講道理嘛,老子講不過你們,也不跟你們講,要講你們跟魏忠賢講去。

這樣一來,皇帝既可以出氣,又不用背罵名。

……

此時的朱翊鈞聽見錦衣衛回來報告後,龍顏大怒,他對什麼鳥案件並不感興趣,他憤怒的是官僚集團竟然如此藐視自己,他不能再忍氣吞聲了,一面下聖旨質問內閣,一面聲稱要把這個案件接過來,由東廠審問。

眼看朝廷一場風波不可避免,和稀泥的泥瓦匠申時行又出現了。

他很可能是在下午申時求見皇上,繼續用一顆寬恕的心,發揮自己和稀泥的本領,他一方面讓李世達向皇帝賠禮道歉,一方面又站在皇帝的立場理解他的苦衷。

這樣一來,皇帝的面子保住了,氣也就消了。

朝廷的風波也就避免了。

同樣,在朱翊鈞訓練御林軍的這件事情上,申時行也採取了這樣的方式方法。

他先找到御馬太監:「兄弟,最近辛苦呀!」十分客氣。

御馬太監受寵若驚:「申閣老辛苦!」

申時行說:「兄弟,我覺得你人不錯,給你說句掏心窩子的話吧,你這幾千人的御林軍中,如果混進幾個心懷叵測的人想暗殺皇上,你知道後果會怎樣嗎?最近天下不太平啊!」

僅僅幾句話,說得御馬太監心驚肉跳:「多謝申閣老提醒,多謝申閣老提醒!」

從此之後,御馬太監再也不像之前那麼賣力配合皇上了,還一個勁兒勸說皇上放棄操練。

估計勸說御馬太監,申時行也是在下午申時進行的,申時行在申時幹任何棘手的事情都行!

張居正不讓朱翊鈞練書法,他忍了。

申時行不想讓朱翊鈞練兵,他也忍了。

為什麼朱翊鈞如此能忍呢?

因為他從小就習慣了。

忍是很憋屈,很難受的。

忍就如同擠牙膏,你不讓牙膏從正常的出口出來,牙膏就會被擠爆,從非正常的地方冒出來,弄髒你的手。

對於朱翊鈞來說,這個非正常的出口,就是身體疾病。

根據中醫的說法,忍會讓人肝氣不舒,患上各種疑難雜症。

朱翊鈞把該忍的忍了,把不該忍的也忍了,在強大的壓力下,不僅心苦,身體也苦。

這種苦楚在《神宗實錄》中有很多記載。

一天,大年初一,申時行帶領內閣成員給朱翊鈞拜年。

一個個穿著新錦袍,新年新氣象,而皇帝朱翊鈞呢,面黃肌瘦,病怏怏地躺在床上,很是可憐。

為什麼朱翊鈞會這樣呢?

被那些文官用道德的磚頭砸的。

朱翊鈞可憐兮兮地對來到床前的大臣們說:「朕去年一直頭暈目眩,肚脹氣悶,很是難受,這個病呀,一天比一天厲害!」

稍微懂一點中醫的人一望便知,這是肝氣不舒,積鬱成疾,病在心肝二經。

申時行看著病床上的皇帝,安慰道:「皇上春秋鼎盛,只要稍加調養,很快就會康復。」

朱翊鈞有氣無力地說:「你們看見了吧,朕都病成這樣了,居然還有一些人說朕是在裝病,說朕是飲酒過度,貪圖女色,舞槍弄棍造成的。甚至還說朕接受宦官的賄賂,隨便任免宦官。朕為天子,富有四海,天下之財皆朕之財,朕何須去貪宦官的財呢?」

估計這時朱翊鈞一定想罵,靠,你們這幫王八蛋個個不是假正經,就是不正經,哪個不喝酒,哪個不好色呢?

孔子說,他一輩子也沒見到一個不好色只好德的人,何況你們?

但是畢竟是新年第一天,朱翊鈞又忍了,他說:「人臣事君,應該懂道理,知道禮數。現在,這些文官沒有上下級觀念,眼中沒有朕,信口開河,胡說八道,拿朕開涮,拿朕取笑,你們內閣不懲罰這些人,他們就得寸進尺,越誹謗越起勁兒,你們讓朕如何承受?」

說罷,眼睛就濕潤了,這還是皇上嗎?

整個一受氣包,被那些文官用道德的磚砸得遍體鱗傷。

……

在朝廷中,朱翊鈞是個孤獨的人,一沒有心腹,二沒有膽量。

有心腹,他就可以把自己的想法說出來,讓心腹給自己出謀劃策。說不定,還能制定出一套遊戲規則,搞一個法律,定一條誹謗罪,這樣一來,恐怕很多人就不敢胡說八道了。

雖然申時行心懷恕道,能夠理解他,但畢竟只是個和稀泥的,不是制定遊戲規則的人。

有膽量,他就敢調動錦衣衛用武力維護自己的權威。

但是,由於從小的馴化,朱翊鈞已經變成了一隻溫順的大象,不敢旗幟鮮明地堅持自己的主張,總是藏著掖著,卻又無法徹底壓制內心的渴望。

就這樣,朱翊鈞變成了一個糾結的人,一個優柔寡斷的人,一個被官僚集團欺負的人。

當然,孤獨的人一定會去尋找懂自己的那個人,一旦找到,他們就會成為最好的朋友,如果這個朋友是男性,就會成為生死之交,如果是女性,就會成為紅顏知己,永不分離。

朱翊鈞找到這個懂他的人是一個女人,姓鄭,後來被封為皇貴妃。

朱翊鈞有三個最重要的妃子,第一個是母親找的,屬於包辦婚姻,即後來的皇后。這個女人笑不露齒,穿不露胸,是大家閨秀,很懂禮數,但是朱翊鈞不喜歡,覺得太裝,不自然,很拘束。

第二個是自己一時沒忍住,與一位宮女發生了關係。

與宮女發生了關係也沒關係,過了就算了,可是偏偏這個宮女的生育能力超強,一次就懷上了,還生了一個皇子,取名常洛,是朱翊鈞的長子。

第三個女人是小家碧玉,沒有那麼多拘束,清新自然,朱翊鈞很喜歡,一輩子不離不棄,終身不渝。

為什麼朱翊鈞會喜歡這樣一個女人呢?

因為這個女人不把朱翊鈞當皇帝,把他當成一個活生生的人。從小到大,從來就沒有人把朱翊鈞當人,他一直過著非正常人的生活。

前面我們說過,朱翊鈞從小便失去了愛,不能親近自己的母親,他的內心深處一直渴望有人能撫摸他,溫柔地對待他。

用心理醫生的話說,他的心中有一個受傷的小孩。

而這位鄭貴妃恰恰是一劑藥,可以撫慰他受傷的心靈。

據記載,皇貴妃經常沒大沒小地撫摸朱翊鈞的頭,還開玩笑說,皇上你怎麼像一個老太太。這些舉動是別的妃子說什麼也不敢做不會做的,偏偏這位女人卻敢做,而且朱翊鈞還喜歡。因為很久很久以前,當朱翊鈞才十歲,跪在地上向母親請安的時候,他就渴望母親能撫摸自己的頭,但是由於朝廷的禮節,他沒有得到,但這種渴望卻一直深埋在心中。十幾年後,這個撫摸終於來到了,不過,不是從母親那裡,而是從自己的妻子那裡。

許多沒有獲得父愛的女生在找對象時,總希望找個如父如兄的男人。同樣,缺少母愛和父愛的朱翊鈞也想找個如母如姐的女人,鄭貴妃就是這樣的女人。

不僅如此,鄭貴妃還常常傾聽朱翊鈞內心的苦衷,並鼓勵他,給他信心,讓他成為一個真正的男人。

他們不僅是夫妻,更是精神交流的對象,是難覓的知音,靈魂的伴侶。

朱翊鈞在事業上無能為力,但在愛情上卻很成功,不像《甄嬛傳》中的那位皇帝最後事業愛情都落空。

尤其成功的是,他們的愛情還有了結晶,生下一個皇子,取名叫常洵。

很多時候,事業的成功會影響愛情,而愛情的成功也會影響事業。

朱翊鈞與鄭貴妃的愛情又將如何影響他作為皇帝的事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