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袁了凡的不凡事兒:《了凡四訓》的另類解讀 > 第十章 袁了凡的朋友圈 >

第十章 袁了凡的朋友圈

袁了凡榜上無名,但在考試的江湖上卻漸漸出了名。

什麼情況?

因為這位落榜生編了一本很牛的高考複習資料——《群書備考》。

也許,這是中國歷史上第一本高考複習資料,不僅有範文展示,教考生如何答題,如何寫策論,還有高考前的心理輔導。

這本高考複習資料一出版,就暢銷;一暢銷,就斷貨。一不留神,居然不經意間用上了今天的商業奇招——飢餓營銷。

那時,商業一點都不發達,袁了凡哪懂什麼飢餓營銷,完全是因為印刷廠太落後,印不出那麼多來,印一批,就被人搶一批,類似於今天搶馬桶蓋,屁股太多,需求大於供給。

從袁了凡的經歷可以看出,多參加幾次高考並不是一件壞事(今天也不例外)。

俞敏洪參加了三次,最後創辦英語補習學校——新東方,令美國人大吃一驚。

馬雲也考了三次,最後創立淘寶網,掏乾淨了女生的錢包。

多參加幾次高考,還有一個好處:同學多,人脈廣。人際關係是不可替代的生產力。

那些一次就考中的人,同學只有一個班。而補習一次,同學就多一個班,補習兩次,同學就多兩個班,將來很佔便宜。

袁了凡就是這樣,丁敬宇是他的同學,馮夢禎也是他的同學,最重要的是他們都考上了,不會再有同學了,而袁了凡還有補習的機會,注定會有更多的同學。

每一個班裡都有幾個出類拔萃的同學。

丁敬宇第一次考上了,就不可能與傑出的馮夢禎成為同學,但袁了凡卻可以。袁了凡不僅可以與馮夢禎成為同學,還可以與大名鼎鼎的湯顯祖成為同學,因為袁了凡、馮夢禎、湯顯祖他們是一個年級。

實際上,袁了凡這次落榜並不丟人,因為湯顯祖也落榜了。

什麼?

湯顯祖沒考上?

他可是全國最牛的大才子,不僅精通四書五經,是王陽明心學的繼承者,文筆還鏗鏘有力,要文采有文采,要思想有思想,要學問有學問。這就相當於奧黛麗·赫本去參加選美,結果沒選上。

怎麼可能?

這裡面一定有貓膩!

先不說有沒有貓膩,看一看金榜再說——

萬曆年丁丑科(1577年)

第一甲三名

沈懋學 張嗣修 曾朝節

第二甲五十七名

宋希堯 陸可救 馮夢禎……

馮夢禎頂替袁了凡在會試中成為第一名,但在殿試中發揮得稍微差那麼一丟丟,沒能進前三甲,還不錯,二甲第三名。

別看了,真的沒有聞名天下的大才子湯顯祖。

狀元沈懋學大家都知道,他當時與湯顯祖齊名。

榜眼張嗣修是誰?

怎麼以前一直沒聽說過呢?

只是最近才聽沈懋學談起,還一個勁兒說這個人了不起。

一打聽,才恍然大悟,不是這個人了不起,是這個人的爹了不起,他的爹是誰呢?張居正。

張居正高考前曾派人去找聞名天下的沈懋學和湯顯祖,讓他們配合一下,把二兒子張嗣修拉進朋友圈,先吹捧吹捧,混個臉熟,然後作弊才不露痕跡,回報就是讓他們金榜題名。

湯顯祖並不反對張居正的改革,但對這種齷齪的手段卻深惡痛絕,第一次張居正派人上門時,湯顯祖婉言拒絕了。

拒絕別人是要有學問的,這種學問可歸納為兩條:一態度堅決,二口氣溫和。

態度不堅決容易讓別人誤以為你默許了;口氣不溫和,會觸怒對方,不好收場。

可能第一次湯顯祖只考慮到了後一條,態度不夠堅決,來人回去匯報後,張居正覺得還有戲,就又派人上門。

這一次湯顯祖不得不把話挑明了。

當然,大才子說話總愛用個比喻什麼的,既表明態度,又讓人記憶深刻。

湯顯祖說:「我宛如一處女,豈敢這樣就失身(吾不敢從處女子失身也)?」這個比喻很生動很形象,真的讓張居正記住了,並且永遠沒忘記。張居正恨得咬牙切齒:「好小子,有種,有我在,你湯顯祖就別想金榜題名。」

男子漢大丈夫,說到做到。

後來,在張居正當權的時期,湯顯祖永遠落榜。

可是,儘管落榜,湯顯祖的名氣卻越來越大,寫的戲曲影響海內。

也許,很多人聽說沈懋學與湯顯祖齊名時,會暗恨自己孤陋寡聞,居然連沈懋學都沒聽說過,立馬上網去搜索,結果除了那年考上狀元外,什麼也查不到,也就是說,這個人後來廢了,什麼事情也幹不了。

為什麼呢?

因為沈懋學同意張居正的要求,替張嗣修當托兒,出賣了自己的靈魂。

一個出賣了靈魂的人,就像一具行屍走肉,沒有自己的思想、情感和意願,失去了生命本該具有的活力,一輩子依附於別人,注定碌碌無為。

用自己整個的生命去換取一個狀元的頭銜,這不是一筆划算的買賣。

生命是無價的,生命中最有價值的就是靈魂。

湯顯祖沒有出賣靈魂,他的生命在中國文學史上煥發出了璀璨的光輝。

沒考上進士的袁了凡有一個超級牛的朋友圈。

朋友圈中排在第一位的是雲谷禪師,不過,這位老朋友總是潛著,不說話。

朋友圈中排在第二位的是丁敬宇,這時,這位小兄弟正在句容當縣太爺,上傳的東西都是句容的風土民情,以及當縣長的心得體會。朝廷發生了那麼大的事情,他似乎並不關心,更不知道後來自己也會被張居正整,不得不辭官。

排在第三位的是馮夢禎,此時,這位仁兄正在京城郊外送一個人。

他送的這個人是個憤青,一根筋,名叫鄒元標。

鄒元標也是1577年的進士,與袁了凡同過學,這哥們雖然是個神童,九歲就能讀儒家經典,考得卻沒有馮夢禎好,但這時卻聞名天下。

他靠什麼博取的名聲呢?靠屁股!

他的屁股了得,挨了八十大板,居然沒死。

原來是這樣的,那四個彈劾張居正的人,挨完板子後,獲得輿論界的一致好評,一夜成名。鄒元標雖然考上了進士,但還是個待業青年,什麼職務和工作也沒有,看別人靠挨板子出了名,自己也趕緊寫了一份彈劾的奏章。

恰逢這時皇帝下了一道敕令:有膽敢再彈劾者,殺無赦!

敕令剛發出去,就收到鄒元標的彈劾奏章,皇帝和張居正想,是誰這麼大膽,敢往槍口上撞,那四個人是不怕痛,這個人是不怕死。

不怕死,就讓他死。

當鄒元標快要被綁到菜市口砍頭的時候,有人發現這是個冤案。因為他彈劾的奏章是在敕令頒布前寫的,由於送快遞的耽誤了幾天,才偏偏趕上了這個節骨眼。

鄒元標逃過了死,逃不過痛,最終判決:廷杖八十,發配貴州!

鄒元標這個名字,初看沒什麼意思,仔細一琢磨,不一般。

元,是什麼意思?是開始、第一的意思。新年開始的第一天,叫元旦;考上第一名,叫狀元。

標,是什麼意思?就是標準、標誌、標桿的意思。

元標,意思是自己要成為朝廷和社會最原始最根本的標桿。

這個名字預示著這個人的工作,就是職業搞度量衡的,不過,不是度量物品,是度量人。

鄒元標整天拿個標桿去度量別人符不符合自己心中的元標,凡是符合的,他就支持,凡是不符合的,他就反對,包括皇帝(後面會提到)。

最後鄒元標理所當然地當上組織人事部副部長(吏部左待郎),全國的官員都由他來度量。這絕不是偶然的,是必然的,因為他的名字白紙黑字早就寫在那裡。

與此同時,這個名字也預示他的命運:拿著一個標桿東量量、西量量,專找別人的麻煩,與別人死磕,磕倒了不少人,也磕得自己頭破血流,遍體鱗傷。

鄒元標經常在朝廷興風作浪,後來還成立了一個黨,叫東林黨,與顧憲成、趙南星並稱東林黨三君。

不過,這時,這哥們正躺在擔架上,屁股腫得老高,而馮夢禎眼淚汪汪地站在他的身旁。

從馮夢禎在微信朋友圈上傳的圖文中,可以看到,那天北京剛下了一場大雪,天寒地凍,萬木枯萎,刺骨的北風一個勁兒地吹,鵝毛大雪似乎沒有停下來的意思,那紛飛的雪花就像廷杖時錦衣衛口中的唾沫星子,洶湧噴灑。

此情此景,哥倆的心中悲憤萬分。

不過,根據接受現實的五個心理階段,這時恐怕更多的是悲傷。想到鄒元標的屁股在這樣大冷的天裡,還要經受雲貴山路的顛簸折騰,他們的心感到徹骨的寒冷,不過,更讓他們寒心的還是朝廷。

也許,不久前,這哥倆進京趕考時走的也是這條路,那時春暖花開,鶯飛草長,他們的心中充滿憧憬。

這才過去多久啊!

一切都變了,北京已經了無生機。

理想與現實就是這樣,落差很大,如同從拉薩坐飛機,剛才還在青藏高原,理想似乎與天齊,唰的一下,降落到了四川盆地。

送走鄒元標後,馮夢禎也旋即離開了北京這個是非之地。

馮夢禎的離開,一半是被迫,因為得罪了張居正,一半是主動,自己也不願意再幹下去了。他按照自己為人處世的方式,辦了一個病退。

這非常符合馮夢禎的性格,溫柔而堅強,綿裡藏針,不像鄒元標那麼生猛,非要搞出點動靜不可。

馮夢禎是這樣想的:既然官場中找不到吉祥,自己就要按照「夢禎」這個名字所指引的方向,在夢中去尋找吉祥。

後來,雖然馮夢禎在張居正死後,官復原職,還升到南京國子監祭酒的位置,但很快又被人彈劾罷官,一輩子都沒有在官場中混出什麼名堂。

但是,官場中沒混出名堂,並不代表馮夢禎沒有名堂。

在冷酷的現實中,馮夢禎默默無聞,但是在夢中,在屬於自己的思想領域,他卻是一位了不起的人。

他天天穿梭於名剎古寺,與憨山德清和紫柏真可談佛,與湯顯祖談人性,與袁了凡談行善積德,與董其昌談心靈,他的微信朋友圈中都是一些崇尚自由和追求真我的人。

心靈的自由,是沒有人可以剝奪的。

夢,是沒有人可以剝奪的。

著名的心理學家維克多·弗蘭克是納粹集中營的倖存者,他說,即使處在最惡劣的境遇中,人仍然擁有一種不可剝奪的精神自由,這是人所具有的最後的內在自由。

在這種自由中,馮夢禎成為了明朝最有名的佛教居士,他又給自己取了個名字叫真實。

「馮夢禎」與「馮真實」這兩個名字,在我看來,應該是中國上下幾千年來最牛的組合和搭配之一。看過《盜夢空間》的人,一定對電影的結局感到驚艷,因為你不知道到底哪一個是夢境,哪一個是真實的現實。同樣,莊子在夢中夢見自己變成一隻蝴蝶,翩翩起舞,醒來之後,他不知道是自己變成了蝴蝶,還是蝴蝶變成了自己,到底哪個是夢,哪個是真實。

「馮夢禎」和「馮真實」這兩個名字,一個人,就如同兩隻紛飛的蝴蝶可以讓我們產生無限的遐想、冥想,最後觸摸到宇宙的真相。

馮夢禎,不僅是明朝響噹噹的居士,也是著名的思想家和詩人。

不過,最重要的是,他是一個真實的人!

不知道大家注意過沒有,袁了凡所處的時代,現實很凌亂,夢卻特別多,在袁了凡的朋友圈中馮夢禎是一個夢。而湯顯祖則有四個夢,叫作「臨川四夢」,分別是《荊釵記》、《牡丹亭》、《邯鄲記》和《南柯夢》。

為什麼叫「臨川四夢」呢?

因為這四部作品分別寫了四個夢,最感人的應該算《牡丹亭》中杜麗娘的那個夢。

「湯顯祖」這個名字很好理解,光宗耀祖。但不好理解的是,以什麼方式光宗耀祖。

有的人選擇以當官的方式,有的人選擇以經商的方式,有的人選擇以做學問的方式,還有的人選擇以旅行的方式,比如徐霞客。不管你選擇什麼方式,注意一點,就是不能出賣自己的靈魂,不要扭曲自己的人格,要活出真實的自己,好像有一本書的名字就叫《活著不是給別人看的》。

湯顯祖是以一個戲劇家的方式光宗耀祖的,因為別的方式不是他喜歡的,也不是他擅長的,關鍵是還要出賣靈魂,這是湯顯祖萬萬不能接受的。

人不能以出賣自己的方式獲得幸福。

同樣,人也不可能以背叛自己的方式光宗耀祖。

那樣的光宗耀祖最後只能讓祖宗蒙羞。

順便說一下,湯顯祖與張居正的二兒子張嗣修雖然是同學,卻不來往,張嗣修仗著自己是張居正的兒子,整天牛皮哄哄的,湯顯祖極為鄙視。

可後來他們卻冰釋前嫌,成為好朋友。

為什麼會這樣呢?多半是出於同情。

張居正死後第二年,張家被抄,大兒子上吊自殺,運氣好,吊死了,避免了繼續受折磨。三兒子張懋修,在二哥舞弊當上榜眼後,他爹的膽子更大了,直接給他弄了個狀元來當,現在東窗事發,想投井自殺,運氣不好,沒有死成,接著又絕食,還是沒死成,最後被發配邊疆,這回死成了,被邊疆的烏煙瘴氣給弄死了。

想起來就生氣,一個幾次都沒死成的人,居然死在髒空氣上面。究竟是生命太脆弱,還是空氣太骯髒呢?

當然,二兒子張嗣修也難逃厄運,被發配到雷陽,即今天的雷州半島中部。在這裡湯顯祖遇見了這個曾經很牛×的同學,他們手握著手,感歎不已。

人生多麼像一場夢。

不!

人生本來就是一場夢。

對於張嗣修來說,以前的人生是一場美夢,現在的人生是一場噩夢。

對於夢境,湯顯祖對張嗣修說,不管是美夢,還是噩夢,抑或是「臨川四夢」,都不要留戀,不要執著,也不要反感,不要拒絕,要心如流水,讓它們自然流走(雲谷禪師、袁了凡、馮夢禎和湯顯祖等是一個群裡的人,關於心是一條河的觀念引起了廣泛的共鳴)。

看到湯顯祖這樣對待自己,張嗣修心生感慨,自己從前是大爺,現在是孫子,從來就沒有成為過真實的自己——做大爺時,我瞧不起別人;做孫子時,別人瞧不起我。 但是,湯顯祖從來都不做別人,只做自己。

做自己的人,在你是大爺的時候,他不答理你;在你成為孫子的時候,他同情你,想扶你一把,讓你做回自己。

湯顯祖給予了張嗣修最誠摯的同學情誼,不管他身上有多少跳蚤,不管他身上有多少人吐的濃痰,湯顯祖都上前一把握住張嗣修的手,把溫暖送了過去。

不僅如此,湯顯祖還給他的三弟張懋修寫信:「那年冬天,我與令兄在雷陽握手見面,既高興又傷感。」

……

湯顯祖就是這樣的人,他以自己喜歡的方式不僅顯了祖,也令中國戲曲臉上有了光。

馮夢禎作為官員常常出入寺廟。

那麼,寺廟中的和尚在幹什麼呢?

和尚常常出入監獄——一會兒被抓進去,一會兒被放出來;很多時候,進去是個大活人,出來是一具殭屍(被嚴刑拷打至死)。

寺廟是官員的歸宿,監獄是和尚的歸宿。

多麼的可悲!

在袁了凡的朋友圈中,接下來的應該是一位和尚,名叫紫柏真可。

「紫柏真可」這個名字很有意思,與「憨山德清」的名字類似。

「憨山德清」的名字是先有「德清」,後有「憨山」。

「紫柏真可」的名字也是這樣,先有「真可」,後來才在前面加上「紫柏」。

名字大體一致,命運也應該大體一致,他們都是著名的高僧,被稱為明朝四大高僧,也都進過監獄。

一天,袁了凡在朋友圈中發了一條微信,感歎過去的《大藏經》卷帙浩繁,不容易傳播,希望改成方冊,以便廣為流通。

微信發出後,點讚的人很多,首先點讚的是一位名叫幻余的禪師。幻余禪師還有一個名字叫法本。

「幻余」與「法本」這兩個名字搭配得也很好,一個「幻」字,暗含這樣的意思:你以為你以為的就是你以為的嗎?言外之意,你看見的都是幻覺,錢是幻覺,狀元是幻覺,美女也是幻覺,股市中的泡泡更是幻覺。

什麼才是真實的呢?佛法的根本才是真實的。

由「幻余」到「法本」,這兩個名字準確表明他的人生是一個由幻到真的旅程(類似於由「馮夢禎」到「馮真實」)。

接著點讚的便是紫柏真可,這個主意太好了,並提出自己親自來辦這件事情。

後來點讚的還有馮夢禎和陸五台等。

他們不僅點贊,還積極支持,有錢的出錢,有力的出力,經過長期的努力,於是便有了後世的《嘉興藏》。

……

紫柏真可比袁了凡小十歲,是一位了不起的高僧,不僅悟透了生死,關鍵還很仗義。

他出家本身就是一種仗義的行為。

十七歲時,青年真可離家遠行,本打算到塞外去當兵。

當時科舉很吃香,別人都想去考個秀才舉人什麼的,他卻想當兵,太不合時適了吧?但這就是真實的真可,不走尋常路的真可。

更令人想不到的是,還沒有走到塞外,剛走到蘇州的時候,天就下起瓢潑大雨,他無法繼續前行,只能暫時住下來。

真可沒有住快捷旅店,住進了虎丘雲巖寺。

雲巖寺中的高僧明覺禪師偶然看見他,這一看不打緊,只見真可儀表堂堂,高大偉岸,不免心中又驚又喜——這不就是傳說中護法的法器嗎?

明覺禪師並沒有馬上勸真可,佛門中人講究一個「緣」字:有佛緣,早晚你會拜佛;沒佛緣,天天都會拜鬼。

不過,請真可吃一頓飯還是可以的,並不違紀,明覺禪師邀請真可共進晚餐。

真可當時並不知道,這是他作為俗世之人的最後的晚餐。

吃完晚飯後,真可在寺廟內溜躂起來,走著走著,突然響起一陣聲音,那聲音渾厚雄壯,伴著悠遠的鐘聲,令他熱血沸騰,心中無比舒暢。

這究竟是一種什麼聲音呢?

原來是寺廟中的晚課,僧人們在唱誦八十八佛名,即念誦八十八位佛的名字。在真可看來,這多麼像一次出征前的點兵點將,抑或是一聲聲嘹亮的集結號。

難道自己追求的人生並不在塞外邊疆,而在這裡?

真可沒有半點猶豫,立刻找到明覺禪師,解開腰帶,掏出十多兩金子全部贈送給他。

明覺禪師很驚訝:「你這是要幹什麼?」(好端端的人兒怎麼學會了行賄)

真可說:「我要出家!」

明覺禪師心裡想,出家也可以留點私房錢呀,怎麼全捐了,這不是裸捐嗎?

仗義的真可就是這樣,要麼不做,要做就徹徹底底,不留後路。

就這樣,本來打算去塞外邊疆殺敵立功的真可,現在卻把自己獻給了佛法,成為莊嚴佛國的一名衛士。

打仗是要死人的,捍衛真理同樣如此。

真可的死,其實在他給自己取「紫柏」這個名字的時候,就已經隱含其中了。

「紫柏」,意思是挺拔的松樹,具有超強的抗打擊能力。但不要忘了,木秀於林,風必摧之。

紫柏真可就是這樣。

進入佛門後,伴隨著紫柏真可對生死的領悟,他的名氣越來越大,已經與憨山德清齊名。

萬曆二十三年,紫柏真可與憨山德清相約一同前往六祖慧能曾經講禪的曹溪,誰知約好的時間到了,憨山德清卻爽約了。紫柏真可焦急地等待著,一等沒來,二等沒來,最後等來了憨山德清被流放的消息。紫柏真可趕忙順著流放的路線追了過去。

隆冬之際,在半路上,兩位高僧相見,紫柏真可握著憨山德清的手動情地說:「你不生還,我也沒幾天活頭了。」(公不生還,吾不有生日)

看到沒,紫柏真可出了家,依然是性情中人,多情乃佛心。

萬曆二十八年,朝廷徵收礦稅,宦官乘機擾民,南康知府吳寶秀抗稅被捕,他的妻子悲憤交加,活活被氣死。

紫柏真可聽到這一消息後,又動了情,大聲疾呼:「老憨不歸,這是我要挺身而出的責任;礦稅不止,這是我必須救苦救難的責任;佛法得不到宣揚,這是我必須採取行動的理由。」

紫柏真可決定到北京採取行動。

當時,馮夢禎發來私信勸他,別去了,那是個是非之地,凶多吉少。

他回答得很豪邁,五個字:「斷頭如斷髮。」

湯顯祖也發來私信勸他不要去,他回復說,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最後依然是五個字:「斷頭如斷髮。」

後來,紫柏真可真的死在了監獄裡。

憨山德清成為囚徒時,紫柏真可不想活了。

那麼,紫柏真可死了,誰又不想活了呢?

馮夢禎。

紫柏真可死後,馮夢禎悲憤異常,抑鬱成疾,兩年之後,憂憤而死。

在殘酷的現實生活中,死也許是一種解脫。

找不到出路的人,一般都想去找死。

明朝這個時候找不到出路的人很多,所以,找死的人也很多。

最有名的當數李贄。

李贄開始並不想找死,是想找自由。

李贄是心學泰州學派最傑出的代表人物,也是中國最偉大的思想家之一。他的思想大膽而深刻,旗幟鮮明地反對封建禮教,倡導個性解放,似明朝版的《狂人日記》。

當然,他的著作並不叫《狂人日記》,叫《焚書》。

一聽這個書名,就有膽量,夠氣魄,充滿火藥味,是公雞中的戰鬥機。那意思是說,這本書是禁書,將來是要被焚燒的,要看的趕緊看啊,再不看就來不及了。

這還真不是忽悠,這本書的確很生猛。

首先他承認每個人都有私心,孔子有私心,孟子有私心,張居正有私心,朱翊鈞有私心,他自己也有私心,從而揭露了那些道貌岸然的偽君子——在主席台上正氣凜然,實際上貪污的銀子一大堆,搞過的女人一大群。

理學強調「存天理,滅人欲」。

王陽明的心學主張「吾心即天理」。

李贄卻大聲疾呼,天理就在人正常的慾望裡——穿衣吃飯即是人倫物理。

……

如果按照這一思路推演下去,結論就是,遵循心中的意願,追求人格的獨立和自身的價值,則是上天賦予我們的權利——天賦人權。

但是,在明朝的歷史中,傳統的政治已經腐朽,人的自由被壓縮在了狹窄的空間中,像李贄、湯顯祖、馮夢禎以及袁了凡這些不願意出賣靈魂的人,自然倍感壓抑和窒息。

他們中的大多數人最後只能在佛教中去尋求個性的發展。

李贄在六十一歲時剃度為僧,由一名廳局級幹部變成了一名和尚,唯一的希望就是等死,但沒等來死,卻等來了禍。

他在給朋友的信中說:「今年不死,明年不死,年年等死,等不出死,反等出禍。」

不是月亮惹的禍,是《焚書》惹的禍,他進了監獄。

明朝有兩大怪,一怪是官員當和尚;二怪是和尚進監獄。

李贄在這兩方面堪稱雙料冠軍,令人歎息!

還是看一看外面的世界吧。

這時發源於意大利的文藝復興運動正在歐洲大陸盛行,中世紀愚昧黑暗的神漸漸被束之高閣,人開始慢慢被放大,人的價值,人的尊嚴,人的自由,以及個性的解放,已經成為主旋律。一大批思想、文學和藝術巨匠紛紛湧現。

一句話,這時的歐洲不僅在思想上找到了出路,在政治上也找到了出路。

反觀明朝,這時作為王陽明心學的泰州學派卻遭到了官方猛烈的打壓。

在這種環境下,李贄的命運注定是悲慘的。

李贄死得很慘。

他用剃刀在監獄中自刎,但一時沒有斷氣。

旁邊的人看到他鮮血淋漓,問道:「和尚,你痛不痛?」

李贄當時已經不能說話,用手在這個人的手掌心中寫道:「不痛!」

那個人又問:「和尚,你為什麼要自殺呢?」

李贄又用特殊的方式回答道:「七十歲的老翁還求什麼呢?」

據說,李贄自刎之後,過了兩天才死去,其痛苦可想而知。

不過,更痛苦的可能是他的心。

在袁了凡的朋友圈中,還有一個重量級的人物,名叫李世達。

「達」,是四通八達的意思。

「世達」,意味著這個人官運亨通,是官場中的達人。

名字是這樣,但名副其實嗎?

這樣對你說吧,別人都是忙著在跑官,李世達呢,則是一頂頂官帽追著他跑。

李世達是陝西人,與袁了凡同歲,1556年,當二十三歲的秀才袁了凡被通判大人列為社會賢達人員,並邀請一起乘船視察嘉善防務的時候,李世達就已經在北京見到了皇帝(殿試),並考上進士。

我查了一下,李世達的成績並不好,倒數第二名。

不過,考得好,不如名字好。

「世達」這個名字佔了大大的便宜。

很多排名靠前的同學只能去當個縣長、處級幹部,還是比較偏僻的縣,他可好,一上來就當上了財政部一個司的司長(戶部主事),還在北京。

沒干多久,一頂組織人事部考察司司長(吏部考功主事)的官帽又追上了他。

這頂帽子還沒戴熱,另外兩頂更大的官帽又在空中盤旋——考功員外郎、考功郎中。

這時的李世達與陸五台兩個人,成為朝廷中紅得發紫的人。

但天有不測風雲,正當李世達官運亨通的時候,他的曾祖父死了。張居正死了爸爸也不丁憂,李世達死了爸爸的爸爸的爸爸也要守孝。

守孝是要影響官運的,但李世達不怕,因為他的名字取得好。

事情總是這樣,當大家都認為一件事情不行的時候,這件事情往往就行;當大家都認為這件事情能行的時候,這件事情往往不行。

大家都認為李世達的官運這回應該停止了,畢竟官帽是稀缺商品,總不能老追著你一個人跑吧。

情況的確如此,在李世達丁憂期間,六部一個蘿蔔一個坑,屁股坐得滿滿當當,早就沒有了位置。

怎麼辦?

難道「世達」這個名字是白取的?

誰知六部的位置滿了,另一個位置卻空了出來——中央信訪辦副主任(通政使司右通政),當時,這個位置是正四品,相當於今天的副部級。

李世達一屁股坐了上去。

看到嗎?丁憂,沒事,一點兒也沒影響李世達的官運。

沒過多久,另一頂更大的官帽又戴在了李世達的頭上——南京太僕卿,從三品。

也許,有人會說,李世達的官職都是虛的,級別上去了,卻沒有實權。

不要慌,這時李世達才三十九歲,對於一個還不到四十歲的人來說,級別上去了,實權只是早晚的事情。

果不其然,萬曆二年,剛滿四十歲的李世達就平調任都察院右僉都御史,巡撫山東。

萬曆五年,又升任右副都御史,總理河道。

還未上任,又改任浙江巡撫。

袁了凡就是在浙江與李世達認識的。

雖然這時的李世達是堂堂巡撫,出門時鳴鑼開道,八面威風,袁了凡不過是一名舉人,但是,他們卻一見如故,立馬成為知己。

一個巡撫,一個舉人。

這兩個相見恨晚的人,會演繹出怎樣的故事呢?

也許,這個故事在後來清朝的湖南巡撫駱秉章與舉人左宗棠那裡得到了延續。

那時,左宗棠是一名連續考N 次都沒考上進士的舉人,沒辦法,只能委屈點,湊合當巡撫的師爺。

不過,這個師爺不一般,整個湖南的事情都歸他管,巡撫上奏的折子左師爺要審查,左師爺以巡撫名義上奏的折子卻不用給巡撫看。

左師爺霸道,很有點這樣的氣概:你的就是我的,我的還是我的。

怎麼可以這樣呢?

沒辦法,關係鐵嘛,還有就是左師爺的確有本事。

後來,左師爺被人彈劾,有一句超牛的辯護詞:「天下不可一日無湖南,湖南不可一日無左宗棠。」

這時的袁了凡與那時的左宗棠一樣,也是讀過兵書的,脾氣秉性很相似,雖然沒有太平天國,但浙江沿海卻有倭寇。

按理來說,袁了凡也可以成為李世達的師爺,弄出一番貌似左宗棠的動靜,何況李世達也誠懇邀請他來巡撫衙門做事。

但是,偏偏李世達心有餘而力不足,身體不行,生病了。

不是裝病,是真病。

病了,就要卸任回家,別人還等著這個位置呢。

李世達苦笑著對袁了凡說:「了凡兄,就此別過,後會有期!」

袁了凡說:「世達兄,我送送你!」

袁了凡是個實在人,這一送居然從杭州送到陝西。

路過秦嶺(終南山)的時候,袁了凡想起棲霞山,想起雲谷禪師,心中萌生出隱居山林的想法。

不過,最後還是打消了這一念頭,因為他想到家中的妻子,想到妻子還沒有孩子。

還記得嗎?袁了凡從棲霞山下來的時候,發願做三千件善事,當他許下這個諾言的時候,命中不能中舉的他,第二年便考上舉人。

現在,十年過去了,在他與妻子的功過格上滿滿記錄著那三千件善事。

是時候,該做一個總結了。

送完李世達,從關中回來的時候,袁了凡請了幾位當地的高僧做回向。

所謂「回向」,就是把自己所修的功德,與大家一起分享,而不是獨享,這樣可以積累經驗,拓寬心胸,開闊視野。

做完回向,袁了凡又發願再做三千件善事。

發完願之後的第二年,命中本來沒有孩子的袁了凡,終於有了兒子,他給兒子取名叫「天啟」,意思這是上天送給自己的兒子。

很快,三千件善事又做完了。

大家奇怪,為什麼做第一個三千件善事要用十年時間,而做第二個三千件善事卻只花了不到兩年的時間呢?

這裡隱藏著一個大問題,什麼是善?什麼是不善?

在理論上,這個問題很好理解,但在實際生活中卻很麻煩,比如扶老太太過馬路,是不是善?一般人都認為是善,可是方清平在相聲中說,那時他們學雷鋒:一個小學生把老太太扶過去,另一個小學生又把老太太扶過來,折騰了半天,老太太也回不了家。這恐怕就不是善。

又比如,春秋時期,魯國法律規定,凡是魯國人被別國抓去做奴隸的,如果有人出錢把他們贖回來,就可以得到政府的獎勵。

孔子的學生子貢贖回來很多人,卻不肯接受政府的獎金。

這應該是一種善舉吧!

但孔子知道後,對子貢的行為深惡痛絕,他生氣地說:「子貢,你錯了!」

大家不要以為孔子缺錢,心想你子貢不要獎金,可以給老師我嘛。

孔子不是那個意思,孔子的意思是,政府的獎勵對一般老百姓有鼓舞作用,可以蔚然成風,今天子貢不接受獎勵,大家說你是好人。但從今以後,別人再去贖人,就不好意思接受獎勵了。一接受獎勵,人家就會說他是為獎勵才去贖人的。這樣一來,大家都不願意去贖人了。

本來政府出台了一個好政策,卻因子貢這麼一折騰,全廢了,不起作用了。別忘了,那些淪為奴隸的魯國人還在眼巴巴盼著人去救呢?

你說這個子貢討厭不討厭,他究竟是在做善事,還是在做惡事!

與此同時,孔子的另一個學生子路,看見一個人掉在水中快要被淹死了,就奮不顧身跳進水中把人救了起來,得救之人感激萬分,送給子路一頭牛,子路欣然接受。

孔子知道了,高興地說:從今以後,人有危難的時候,勇於救人的人就多了。

為什麼呢?

因為大家都知道好的行為會得到好處,好人有好報!

所以,很多時候,我們常常會好心辦壞事,不僅沒積善,還行了惡。

積善要看淨資產,一些人動輒說自己的資產上億,結果一算賬,淨資產是負數,不僅自己分文沒有,還欠銀行幾千萬。

積善也是這樣,不要只看自己做了多少善事,還要看自己做沒做惡事。

善事(資產)-惡事(負債)=積善(淨資產)

袁了凡在積累第一個三千件善事時,走過很多彎路,所以,儘管他很努力,妻子也積極配合,但是由於負債太多,經過長達十年的時間,才獲得了三千件善事的淨資產。

但在做第二個三千件善事時,就不同了,負債很少,淨資產快速積累,三千件善事很快就做完了。

接著,再接再厲,袁了凡又發願再做一萬件善事。

那麼,這一萬件善事又會給袁了凡的人生帶來怎樣的改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