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袁了凡的不凡事兒:《了凡四訓》的另類解讀 > 第八章 命運從這裡拐彎 >

第八章 命運從這裡拐彎

從棲霞山下來後的第二年,即1570年,袁了凡終於考上了舉人。

這是孔老先生第一次失算,也可以說,這是袁了凡命運的拐點,他的命運從這裡拐彎,開始新的旅程。

袁了凡現在與范進同學一樣都是舉人了。

不過,袁了凡這個舉人與范進同學那個舉人很不一樣。

范進是五十四歲才考上秀才,中舉應該快六十歲了,袁了凡中舉時才三十七歲。

袁了凡中舉不是命中具有的,更不是靠別人施捨的,是他自己爭取的。

范進同學的中舉卻很奇葩。

范進同學的文章寫得很爛,就如同他的爛衣服一樣,不過,爛文章沒有給他帶來好運,爛衣服卻改變了他的人生。

范進考試時的主考官是省教育廳(學政)的周進廳長,范進可能是很多題做不上來,就先交了卷。周廳長沒事拿起卷子一看,這是什麼呀,狗屁不通,連起碼的主謂賓都沒搞清楚,就想把試卷往廢紙簍裡扔,不過,好奇心突然湧現,他想看一看究竟是誰這麼有膽量,寫這麼爛的文章居然敢來參加考試,說實話,周廳長很佩服這個人的勇氣。

這一看不打緊,周廳長看見一個六十歲左右的老人,穿著破爛不堪的衣褲,垂手站在門前,就像一個乞丐在要飯:「大人,行行好,給我一口吃的吧,我已經餓了三天三夜了。」

頓時,周廳長的好奇心轉變成憐憫心——多可憐的人兒呀!

再一想,自己曾經也跟這個人一樣,六十多歲才中舉,那其中所經歷的酸楚,所遭遇的嘲笑和屈辱,至今歷歷在目。那種日子真不是人過的,家裡窮得揭不開鍋不說,關鍵是別人還不肯借米,誰都可以罵你,誰都可以欺負你,連患腦血栓的吳老二都敢嘲笑你,更別說岳父岳母了。

這樣一想,憐憫心又變成了自憐心。

范進的處境勾起周進的苦水,兩個苦瓜一根籐,范進的苦就是周進的苦,周進的痛就是范進的痛。誰讓他們兩個人的名字中都有一個「進」字呢,同「名」相憐。

周廳長想,錄取眼前這個人,就是錄取自己。

自己參加考試,自己又是主考官,不錄取自己錄取誰呢?

屁股決定腦袋。

於是,范進同學沒有經過開會討論,就被周進老師點招成了舉人(紀檢部門還查不出來,因為沒有行賄受賄)。

……

幾百年來,范進同學的奇葩經歷默默激勵了很多人,到今天已經演變成一種廣泛使用的招數,比如很多人在選秀節目中,先述說自己的生活多麼淒慘,一上來就把范進那身爛衣服亮出來,這裡一個洞,那裡一個孔,要多慘有多慘,然後再開始唱。

那些評委也有過很慘的時候,一想起自己沒成名在地下室泡方便麵時,或者被戴袖標的大媽盤問時,眼淚就忍不住往外流,屁股情不自禁地挪到像范進的那個歌手一邊。

在這個世界上,有幾個人的屁股能坐正呢?

所以,很多時候,不要太把考試當一回事,考試考的不是本事,是屁股。

……

但是,袁了凡中舉靠的卻是真本事。

更重要的是,它有力地證明命運完全可以靠自己改變。

1571年,袁了凡又將向新的高峰發起衝鋒,他要一鼓作氣,去北京考進士。

意氣風發的他與浙江嘉善縣的考生一同乘船北上,站在船頭上,兩岸的青山、稻田、農舍慢慢後退,自己一路向前。

他想起若干年前,自己與通判大人同船視察嘉善的防務,不過,那時他的心是渾濁的、迷糊的,現在,他心明眼亮。尤其值得一提的是,這時他已經學會了讀心術,不僅能讀自己的心,也能讀別人的心。

嘉善的考生很多,有白鬍子的老舉人,也有二十多歲的年輕人。

袁了凡在這群人中,用讀心術仔細觀察,看他們誰能考上進士。

袁了凡的讀心術與孔老先生的算命、看相不同,更具科學性,有深厚的心理學基礎,一點都不神秘,類似於美國FBI讀心術,通過人臉部的表情、說話的語氣和內容,以及身體語言來判斷人的心性,即高考前的心理咨詢。

袁了凡發現在這群人中,有一個名叫丁敬宇的人,歲數最小,比袁了凡小十歲,卻很謙虛。他想自己如果在那個年紀中舉去考進士,一定趾高氣揚,目中無人,大有李白的范兒——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

但丁敬宇不同,就像他的名字一樣,「敬」是恭敬,「宇」是寰宇。

「敬宇」就是對世界上的萬事萬物都充滿敬畏和恭敬之心。

他敬畏天,舉頭三尺有神明。

他恭敬地,恭敬大地的養育之情。

人有了敬畏之心,自己就會變得謙卑。

而一個出類拔萃的年輕人在本應該張狂的時候,卻變得如此謙虛,這說明了什麼?說明上天還會把更大的擔子交給他去挑。

袁了凡悄悄把自己讀心的結果告訴同學費錦坡:「丁敬宇這位仁兄,今年一定能金榜題名!」(《了凡四訓》中提到的所有人都是真名實姓,歷史上確有其人,沒有一絲虛構)

費錦坡十分不解,大家都瞧不起這個丁敬宇,你為什麼獨獨說他能中進士呢?

袁了凡說:「只有虛懷若谷的人,才可以承受福報。老兄你看我們這群人當中,論厚重樸實,有誰能超過丁敬宇,有人出一個題目,大家都搶先回答,急著顯擺自己多麼有學問,只有丁兄穩重踏實,什麼事情都不敢搶到人前。論恭敬謙遜,又有誰能超過他呢?更難能可貴的是,別人受到嘲笑和羞辱的時候,不是極力辯解,就是猛烈回擊,有誰像丁兄那樣,受侮辱時不吭聲,遭到誹謗時,不辯解。人如果能夠做到這樣,就是天地鬼神都會保佑他,哪有不發達的道理呢?」

袁了凡的讀心術樸實無華,果然與孔老先生的算命術不同。孔老先生的算命術很神秘,讓人捉摸不透,而袁了凡的讀心術有理有據,令人心服口服。

孔老先生說他的算命術來自《易經》,那麼袁了凡的讀心術又來自哪裡呢?同樣來自《易經》。

同一本書,不同的人讀,得出的東西卻大不一樣。

《易經》說:「天道虧盈而益謙,地道變盈而流謙,鬼神害盈而福謙,人道惡盈而好謙。」

天的法則是,充盈就意味著衰減,譬如月亮,圓的時候,即是殘缺的開始。

地的法則是,滿了,就會流走,譬如水往低處流。

魔界的法則是,誰牛×,誰就會挨揍。

人間的法則是,謙虛使人進步,驕傲使人落後。

不管仙界、人界,還是魔界,其法則都是一致的。

與此同時,在《易經》六十四卦中,每一卦都有凶有吉,唯有「謙」卦,每一爻都是吉,沒有凶。

「謙」卦,上面是一個「坤」卦,象徵著地,下面是一個「艮」卦,象徵著山。山在下面,地在上面,意思是人有山一樣的才華和功績,卻像地一樣低調。

這樣的人無往而不勝。

聽完袁了凡的讀心分析後,費錦坡半信半疑,其他人更認為袁了凡在胡謅。

什麼?丁敬宇?

就他那傻了吧唧的樣子,還能考上進士?!

那麼,結果究竟如何呢?

等到發榜那天,嘉善十多個考生,包括袁了凡在內,全部落榜,唯有丁敬宇的名字赫然在榜單上。

很多人憤憤不平,認為主考官有眼不識金鑲玉,沒錄取自己還好說,居然錄取了丁敬宇。

說實話,一般人很難瞧得起丁敬宇,就拿這次考上進士來說吧。

過去,凡是考上進士的人都要去拜訪主考官,丁敬宇也不例外,他去拜訪主考官王錫爵時,主考官對他說:「你現在已經考上進士了,應該看一些古文。」(韓愈、歐陽修等發起的古文運動)

丁敬宇問:「什麼是古文?」(一個進士居然不知道古文,活該被別人罵,人家不服氣也是有道理的)

主考官說:「就是韓柳歐蘇的文章!」(韓愈、柳宗元、歐陽修、蘇東坡)

韓柳歐蘇?丁敬宇從來沒聽說過這個名字,他想這是什麼名字呀,怎麼四個字呢?是韓國名字嗎?不像!是日本名字嗎?也不像。難道是西班牙或葡萄牙的名字?

丁敬宇很暈!

一般人這時都會就此打住,回家後自己趕緊翻字典,或者上網猛查一通。

可是,丁敬宇偏不,他繼續問:「韓柳歐蘇是一個人呢,還是兩個人?」

主考官覺得再談這個話題很尷尬,就想轉移話題,隨口說:「也可以讀一讀《二十一史》!」

誰知丁敬宇又愣頭愣腦地說:「什麼?《二十一史》?一個人怎麼能寫那麼多東西呢?」

弄得主考官哭笑不得,心想,我怎麼錄取了他呢?

……

大家對丁敬宇很不服氣,對袁了凡卻很服氣,認為他有眼光,能未卜先知。

許多人趕忙邀請袁了凡吃飯:「袁兄,今天北京烤鴨,我請客!」

袁了凡笑著回絕:「不好意思,我吃素!」

這時丁敬宇來了,他已經聽說了船上的事情。

看見丁敬宇走過來,袁了凡忙著道喜:「恭喜敬宇兄,賀喜敬宇兄!」

丁敬宇有些不好意思:「了凡兄,我想請您吃飯!」

「好呀!」袁了凡爽快地答應了。

這時的袁了凡心裡跟明鏡似的,他知道雖然自己明白應該怎麼做,但是現在自己的德行還不夠,還沒有能力做到。於是他把這次落榜當成一次磨煉自己的機會,不像其他的落榜生心中充滿抱怨和憤恨。

他們來到一家素食館,相談甚歡。

袁了凡說:「敬宇兄忠厚謙卑,言若訥訥,實則蘊含大智慧!」

丁敬宇說:「了凡兄大才,只不過暫時委屈,而我僥倖而已!」

袁了凡誠懇地說:「兄以至柔而勝天下之至剛,以無為而勝天下之有為,前途無量!」(相互吹捧,共同提高)

這一頓飯從中午一直吃到晚上,袁了凡把自己遇見雲谷禪師的事情說給他聽。

丁敬宇聽後十分感慨。

丁敬宇把自己做的一個夢說給袁了凡聽,說自己夢見一個天神模樣的人對他說:「你當官之後,務必把賑災和扶貧放在首位。」

袁了凡聽後驚訝不已,也把自己功過格的事情告訴了他。

這是一次心靈與心靈的交談。

從此,丁敬宇與袁了凡成了最要好的朋友,他們在不同的地方幹著同一件事情——積善成德。

不久,丁敬宇被授予江蘇句容縣的縣令。在赴任之前,父親拉著他的手說:「你為官一方,戴烏紗帽的(官)說你好,我不信;戴吏巾的(吏)說你好,我更加不相信;即使是穿青衿的(秀才)說你好,我也不信;只有戴瓜皮帽的(老百姓)說你好,我才相信。」

丁敬宇的父親可不是一般人,不僅是當地的富豪,更是一位高人。(從他給兒子取的名字就可以看出)

丁敬宇懷著一顆赤誠謙卑的心,廢寢忘食,在句容一幹就是六年,只要是百姓有困難,即使颳風下雨,他也會親自去辦。

丁敬宇雖然木訥,但記憶力很好,過去用它背四書五經,現在他用這超強的記憶力來瞭解全縣的田產、稅收和牲畜。凡是與他有過一面之緣的人,即使村夫野民也過目不忘,數年之後仍能直呼其名。

他在任期間撫恤婦嬰鰥寡,修築倉捨,興修水利,但凡興利之舉,無所不為。

離任之時,百姓建起生祠,紀念其德澤,更稱句容的縣令只有嘉靖年間的廉官徐九思才能與其相稱。

當了六年縣令後,丁敬宇入朝覲見皇帝,接受朝廷的考核,並拜會內閣大學士張居正。

當時,張居正權傾朝野。

張居正對丁敬宇說:「聽說你在句容的政績很好。」

一般人聽到這話後,都會順著桿往上爬,說些感謝大人栽培呀,或者希望能挑起更重的擔子呀,再往上升一步呀什麼的,抑或一個勁兒表忠心,暗示對方「我是你的人,願為你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可是,丁敬宇的回答卻很奇葩,他回答說:「要是再給三年時間,我可以做得更好。」

張居正覺得丁敬宇實在是傻,居然沒有對他表忠心,還想回去再干三年,當官的哪個不想往上升呢?這樣的傻帽自己能用嗎?

其實,丁敬宇早就表過忠心了,不過不是對張居正,是對心中的神,對自己的良心。

丁敬宇做官的目的與別人也不同,就是想幹點實事。

丁敬宇的心,張居正有點看不懂,他直覺這個人不一定會緊跟自己。

張居正是何許人也,一點也沒看錯。

丁敬宇升任御史之後,張居正派他去調查劉台的案子,實際上,這是一次考驗,通過這次考驗,張居正滿意了,丁敬宇就能飛黃騰達;通不過,就會受到張居正的壓制。

劉台原來是張居正的學生,後來任遼東巡按御史,幾年前因彈劾張居正而被下獄,後削籍為民。

學生彈劾老師,這是一件很丟人的事情,這是叛徒呀,人們最恨的就是叛徒,所以,張居正耿耿於懷,一直想置他於死地。

現在遼東巡撫張學顏誣告劉台貪污,張居正暗想,這正是整死他的一個好機會。

張居正派丁敬宇去收拾劉台,真是妙極了。

首先丁敬宇是一個新上任的御史,對朝廷中的派系鬥爭不熟悉,更重要的是他是一個正直的官,幾乎沒有瑕疵,他的話能堵住許多人的嘴。

可是,丁敬宇木訥,但並不傻,用袁了凡的話說,他是大智若愚。

說別人傻的人,往往自己很傻。

張居正這回就犯傻了,你想呀,一個正直的人會去蹚你那一灘渾水嗎?(一個良家婦女會去當妓女嗎)

丁敬宇謙和,袁了凡說他像水一樣,上善若水。

但是,水不僅僅只會風平浪靜,也有驚濤拍岸的時候,這一回丁敬宇便做出了驚人之舉——辭官。

我想做事情,你讓我去害人,沒辦法,自己只有辭官。

就這樣,丁敬宇回到家鄉。

中國歷史上正直的文人都有自己為人處世的原則——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

不過,真正正直的人從來就不會寂寞,後來丁敬宇官復原職,並一步一步做到了尚書這個位置,更被朝廷加以太子太保的榮銜,官至極品。

丁敬宇做官不是為了撈錢,他家裡有得是錢,只是為了做事。

他甚至還散盡家財,救濟百姓。

也許,丁敬宇是中國歷史上第一位裸捐的人。

萬曆十五年(1587),嘉善大饑荒,因丁敬宇的救助,數萬人得以存活。

萬曆三十六年(1608),嘉善又遭遇百年不遇的水災,丁敬宇令侄子丁鉉率家人代為賑濟鄉里。

天啟二年(1622),他捐良田百畝給嘉善學宮,作為膳養造士之費。

天啟五年(1625),他又捐粟三千石以賑貧民,捐銀三千兩代貧戶繳納賦稅。

據後來的陳龍正統計,丁敬宇一生為做善事,前後捐銀達三萬餘兩,幾乎散盡了祖宗留下的全部家財。

崇禎四年辛未(1631),八十九歲的丁敬宇告老回鄉,又把一生的積蓄在家鄉丁柵建造了五座橋樑:東來橋、南安橋、西成橋、北睦橋、丁宅橋。

旅遊達人徐霞客在日記中寫道:「崇禎十年(1637)九月廿五日夜泊丁家宅。」

丁家宅,就是丁敬宇舊居。

這時,丁敬宇已去世四年,享年九十一歲。

真應了那句話:仁者壽!

袁了凡沒有考上進士,但就是以舉人的身份,他現在也是可以做很多事情的。

比如,落榜的舉子找他做心理咨詢的越來越多,他乘機可以普及積善成德的三觀。

……

這時朝廷發生了一件大事。

1572年,隆慶皇帝駕崩,只有十歲的朱翊鈞繼位,史稱萬曆皇帝。

萬曆登基還不到四個月,也許是在旅途中,也許是在家中的那棵石榴樹下,抑或是在那一彎清水邊,一天晚上,袁了凡看見西北方向的天空上,一顆巨大的超新星,散發出詭異的光芒,在夜空中閃爍,令人不寒而慄。

人們看到這一天文奇觀,驚叫著,奔跑著,內心充滿恐懼和不安。

長期以來,中國人一直篤信天人感應,認為人間有什麼動靜,天宮會先有反應,比如考上狀元,是文曲星下凡,罵誰誰誰給自己帶來厄運,會說你是個掃帚星。

這顆詭異之星的出現,一定預示著災難。

因為它突然出現在天宮中,比別的星星都亮,搶奪了主星的光芒,這是一種反常的現象,反常必為妖。

這顆妖星越大越明亮,預示著人間的災難越深重。

袁了凡的心中很是不安:究竟會是什麼災難呢?

當然,更加惶恐不安的,並不是袁了凡,是另一個人。

這個人就是住在紫禁城裡的兒童皇帝朱翊鈞。

其實,惶恐的也不是朱翊鈞,一個小屁孩懂什麼,只是覺得好玩,天上的星星亮晶晶,就像一盞明亮的燈。

真正惶恐的是朱翊鈞的娘——慈聖皇太后,以及輔佐他的首輔張居正。

他們的惶恐不安導致了朱翊鈞的惶恐不安,不過,兒童朱翊鈞更多的也許是困惑:究竟發生了什麼?大人們都慌慌張張、神神秘秘的。

一個惶恐的女人把一個不安的男人叫來。

「首輔張先生,你怎麼看?」女人問道。

「啟稟太后,唯有勵精圖治,小心謹慎,好好輔佐皇帝。」男人回答。

「好,那就好好教導皇上吧,首輔張先生,全拜託你了。」女人托付道。

現在的張居正不僅是首輔還是帝師。

張居正,又名張白圭,號太岳。

「朱元璋」的名字中有一個「璋」,是一種鋒利的玉器。

「張白圭」的名字中有一個「圭」,也是一種玉器,這種玉器上面尖銳,下面方正。有意思的是從張居正的畫像中可以看到,他的長相也很像一塊玉圭,只不過調了個個兒,上面方正,下面尖銳。

玉器,是古代貴族朝聘、祭祀或喪葬時用的禮器。

有這種東西的人不是普通人,一定是有權力、有身份、有地位的人。

這個名字是誰給他取的呢?

他的曾祖父。

當張居正在湖北荊州出生的時候,他的曾祖父做了一個夢:月亮落進自己家的水缸裡,不一會兒,一隻白龜從水中浮了起來。

曾祖父沒有思考,下意識地就給他取了這個名字「白圭」。

「圭」與「龜」同音,寓意那個吉祥的夢。

「圭」又是玉器,象徵著這個孩子將來是拿著笏板在朝廷中行走的人。

有了這個名字後,這個孩子果然不同凡響,聰明過人,很小就成了遠近聞名的神童——五歲能識字,七歲能通六經大義,十二歲考上秀才。

荊州知府見到他時喜歡得要命,並給他取了個名字,叫張居正。意思是要他胸懷大志,把屁股坐正,腰桿挺直,坐如鐘,站如松,不偏不歪,將來成為國家的棟樑。

十三歲時,張居正去考舉人,湖廣巡撫顧璘故意為難,沒有錄取他。

為難他不是因為討厭他,是太喜歡他,希望他再歷練一下,是真心為他好。

過了三年,張居正順利通過鄉試,成為少年舉人。

依然還是湖廣巡撫的顧璘對他十分賞識,解下犀帶贈與張居正,並對他說:「希望你將來樹立遠大的理想,做伊尹、顏淵那樣的人,不要只做一個少年成名的舉人。」

伊尹是廚師這一行的祖師爺,做得一手好菜,色香味俱全,舌尖上的中國始於伊尹。

只會做飯也算不了什麼,關鍵是伊尹還能夠把做飯的道理運用到治理國家上,觸類旁通,深刻領悟了「治大國若烹小鮮」的道理,最後輔佐成湯獲得天下,成為千古名相,那個白鬍子老頭姜子牙與他相比,只不過是徒子徒孫。

顏淵即顏回,孔子最牛的弟子,就是那個人——吃一點點飯菜,喝一大瓢涼水,住在亂哄哄的大雜院內,別人都覺得擁擠不堪,盼著拆遷,整天為房子憂愁,他卻跟沒事人似的,其樂融融。

顏淵之所以能夠這樣,也是因為名字取得好。「淵」,是回水,水流到這裡暫時停留下來,開始迴旋。這說明什麼?說明水深不可測。

「淵」和「回」是一個意思,都是指這個人有很深的內涵。

前面我們說,享洪福的人需要勇氣,享清福的人需要智慧。

顏回就是一個有智慧,可以忍受清貧,享清福的人。

顧璘之所以對張居正說這番話,是因為他看出這個孩子具有將相之才。

看來,懂讀心術的不止袁了凡一人,封建官場上的必修課就是讀心、玩心。

能讀心,走遍天下;不能讀心,寸步難行。

二十三歲時,張居正考上進士,入選翰林院的庶吉士,開始一步一步接近權力中心。

那麼,張居正是如何登上權力寶座的呢?

他的讀心本領又如何呢?

明朝的中央集權制度十分嚴謹,剛開始時朱元璋設有宰相的職位,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可是,宰相的這個「宰」字,在明朝有特殊的含義,不僅是主宰別人,更有自己挨宰的意思。朱元璋前後三個宰相都被宰了,分別是李善長、胡惟庸和汪廣洋。

這三個人都很牛。

李善長智勇雙全,德高望重。

胡惟庸小心謹慎,很有才幹,擅長讀心術,更會耍心眼。

汪廣洋素有智多星的美名,朱元璋稱他是諸葛亮再世,能神機妙算。

然而,就是這麼牛的三個人,一旦沾上「宰相」這個名稱,便露出了一副挨宰的面相。

好制度可以把壞人變好。

壞制度可以把好人變壞。

權力這東西就像硫酸,沾上一點皮膚就會變爛,潑到臉上就會破相,原本是當宰相的面相,潑了硫酸後,就變成囚徒的面相。

朱元璋想,這樣下去不行,得改制度。

從此,他廢掉宰相這個職位,設置內閣。

內閣成員叫大學士,標準配置是六個。

明朝的內閣不同於現在西方國家的內閣制,西方國家的內閣制為議會負責,明朝的內閣為皇帝一個人負責,是皇帝的一個秘書處。說白了,就是把過去的一個宰相分成六個,相互牽制,防止一家獨大。

一家獨大,最後就會威脅到皇帝。

對於像朱元璋和朱棣這樣精明能幹的皇帝來說,他們知道哪些事情是重要的,哪些事情是不重要的,能夠抓大放小,內閣成員只是跑腿打雜的。

但是後來的兒孫皇帝卻不行,他們缺乏實際鬥爭經驗,精力沒有祖上旺盛,內心也不澄明,內閣呈上來的奏章曲裡拐彎,很難看懂,還暗藏貓膩,稍不注意,就讓內閣鑽了空子。就像今天很多僱員拿一些假發票去找老闆報銷一樣,沒有火眼金睛,很容易被糊弄。

而且那些大學士們飽讀詩書,很多東西不直接寫,喜歡拐彎抹角。比如,臣近日精神恍惚,惡寒怕冷,四肢無力,頭痛欲裂,深感風燭殘年……皇帝看了半天才弄明白,他這是感冒了,想請假休息幾天。

皇帝自己看奏章費勁,很累,很煩,怎麼辦呢?

請人來看!請誰呢?

當然是請那些與內閣成員不是一夥的人,最好是自己信得過的人。最信得過的人自然是身邊的人——太監。

太監沒文化怎麼辦?補習呀!

從明宣宗開始,皇帝便鼓勵太監學習,還設置了太監學堂,太監們也像秀才舉人們一樣,讀四書五經、經史子集,老師都是翰林院的翰林,畢業後可以逐步陞遷。一些學習好的太監,其才華並不亞於那些大學士,絕非等閒之輩,他們幫助皇上看奏章,分析奏章,拿主意。

這類太監有一個名稱,叫司禮監秉筆太監。

明朝的最高權力機制分為「票擬」與「批紅」兩個部分,兩權分離。

票擬是內閣成員先擬定對事情的處理意見,比如誰誰誰嫖娼被抓了,誰誰誰又吸毒了,應該如何處置,票擬用藍筆書寫。

然後,再呈上,請皇帝審核批准,皇帝審批用紅筆,叫「批紅」。

可是,一個皇帝怎麼能夠對付得了六個猴精的大學士呢?

於是就請秉筆太監代勞,皇帝口授,他們拿筆批紅。

秉筆太監的標配也是六個,與內閣大學士的編制一樣。

秉筆太監仔細研究各種題本奏本,需要付出很大的耐心,花費大量的時間,常常通宵達旦。第二天早上,皇帝睡好覺之後,精神抖擻,秉筆太監撈干的匯報,皇帝作出最高指示,秉筆太監批紅。

有時,比如皇帝正在打麻將,秉筆太監問這個事情怎麼回復,由於皇帝馬上要和一條龍了,不耐煩地說,你們就看著辦吧。

時間一長,「批紅」的大權就落到了秉筆太監的手中。

雖然秉筆太監很牛,卻還沒有最後的決定權,最後的決定權在司禮監掌印太監手上,秉筆太監「批紅」之後,還要由司禮監掌印太監審核。

通過了,蓋上公章,返回內閣,由內閣最後下發六部,即管官員的吏部,管錢財的戶部,管文化宣傳教育的禮部,管抓人放人的刑部,管軍隊的兵部,管工程的工部。

通不過,對不起,秉筆太監拿回去重來。

所以,司禮監掌印太監是宮廷內最牛的太監。

雖然秉筆太監的權力比六部尚書還大,掌印太監比內閣首輔還威風,但是有一條規則死死地限制了他們:只能在紫禁城牛,不准在外面去牛,與文官永遠隔離,任免全由皇上一個人說了算,只對皇上一個人負責。

這種制度如果執行得好,皇帝可以兼聽則明,如同你去逛批發市場,問這個商品多少錢?商販狡猾地說250元,由於你不懂行情,不知道這個東西究竟是貴呢,還是不貴。怎麼辦?你可以去另一家打聽,另一家說200元。你就回去對第一個商販說,別人家是200元,你為什麼是250元呢?這個商販一聽別人家降價了,馬上就會繼續降價。

這樣一來二去,兩家的水分都擠干了,你也就明白了這件東西到底值多少錢。

可是,如果這兩個商販聯合起來欺騙你,那你就慘了。

所以,他們的權力應該分離,相互制約。

在明朝權力制度中,還設有一個監察機構——都察院,都察院裡的官員叫御史,俗稱「言官」。

「言官」的官服上繡著一種特殊的動物圖案,名叫獬豸。

獬豸是一種想像中的獨角獸,很有智慧,能讀心,能分辨是非曲直,看出誰是忠臣,誰是奸臣。

獬豸怒目圓睜,發現奸邪的官員,就會用獨角把他頂倒,吃進肚子裡,相當可怕。

「言官」實際的級別不高,但說話的權力很大,可以「聞風議事」,即說什麼都不犯法,沒有根據也可以隨便說,造謠也可以。當然御史一般會選那些品行端正的讀書人,不會選那些不靠譜的大炮。

御史還有一項工作就是彈劾官員,再大的官都可以彈劾,很多時候,還可以罵皇帝。

明朝的皇帝是經常挨罵的,罵得很厲害,比如海瑞罵嘉靖。

所以,「言官」又叫罵官。

與此同時,在六部還設有六科,巡視監察六部。

六科的官員叫給事中,工作內容是監督、稽查、舉報六部各司、各處,以及各個科室的工作情況,糾察那些違法亂紀的人。

有時,我會天真地幻想,如果這時有一批人能夠將皇帝的決策權、內閣六部的執行權、御史給事中的監督權分離開來,做到三權分立,中國的歷史將是什麼光景呢?

不過,這是夢囈。

還是回到現實吧!

在這套嚴密的權力之網中,四十三歲的張居正就已進入內閣。

不過,在六名大學士中排在末尾。

這時的張居正早已磨掉了神童的銳氣,就像河溝裡的一塊鵝卵石,變得溜光圓潤,手摸上去,令人很舒服,但內心卻很硬。

他潛伏在內閣裡,暗地裡狂讀身邊每個人的心,他先是讀首輔徐階的心,後又讀首輔高拱的心,更重要的是隨時都在讀掌印太監和皇帝的心。

在讀心的時候,張居正驚訝地發現,身邊的這些人都很了不起,徐階絕頂聰明,善於抓機會,常常攻其不備。高拱也是一個神童,五歲就擅長對句,八歲時就能夠背誦千字文,十五歲就考中進士,入選翰林院的庶吉士。

張居正牛,但這裡是牛人的集結地。

就如同一些學生在縣上是第一名,在市上也是第一名,在省上還是第一名,覺得自己很牛,天下無敵,可是一進入清華北大,才發現這裡全是各省的第一名,你牛,比你牛的人多的是。

很多學生,這時便開始變得抑鬱,跳樓的都有。

但是,張居正不想跳樓,他還想更上一層樓。

他不露聲色地等待一個機會,一個一舉成為首輔的機會,以便實現自己的政治理想。

1572年,隆慶皇帝駕崩時,張居正四十七歲,已入閣四年,排名已經上升到第二名。

這個機會終於來臨了。

隆慶皇帝駕崩時,首輔是大名鼎鼎的高拱。

高拱與隆慶皇帝的關係不一般,也頗有政績,開創了著名的「隆慶新政」,不僅治理好了黃河,穩定了邊疆,還與蒙古韃靼熱火朝天搞起了邊貿,用貿易代替了從朱元璋開始就一直沒有停止過的戰爭,這不能不說創造了一個偉大的奇跡。

尤其值得一提的是,高拱還想打破幾百年奉行的禁海令,大規模開展海上貿易。如果真能如此,在對外開放的基礎上,明朝說不定會有另一番景象。

不僅如此,高拱還是一個打不倒的人,曾經被徐階趕出內閣,可是不到一年的時間,他胡漢三又回來了,竟然還過五關斬六將,成為首輔。

但這一次高拱的對手不是別人,是張居正。

雖然這時高拱比張居正大一輪,可謂老謀深算,對老皇帝的心思瞭如指掌,但是張居正比他年輕,對兒童皇帝和兒童皇帝母親的心思卻洞若觀火。

這一回,高拱輸就輸在倚老賣老。

隆慶皇帝死後,留下孤兒寡母,無依無靠。

這時母子的內心是最脆弱的,他們害怕被別人欺負,害怕被人架空,死無葬身之地。

所以,這時大臣們的一個眼神、一句話、一個微表情,都會讓他們驚恐萬分,並做出強烈的反應。

張居正就是根據自己讀心的結論,輕而易舉搞掉了高拱。

新皇帝繼位沒幾天,有事派太監去詢問高拱的意見。也許,高拱心中正在憂慮,隨口對太監說道:「唉,一個十歲的孩子,如何管理天下呢?」(十歲孩童,如何做天子)

其實,高拱說的是一句大實話,大家都在為這件事情擔心。

可是,這句大實話經過添油加醋之後,卻變了味。

中國的語言很豐富,同樣的話,稍微變一變,意思就不一樣了。

比如,沒參加工作前,同學聚會,有一位同學久等不來,飯菜都涼了,大家都很著急,我會說:「咱們不等了,先吃!」

工作以後,經歷了一些事情,同學再聚會,同樣有一位同學久等不來,我會說:「咱們邊吃邊等吧!」

實際內容完全一樣,但第一種說法,後來的那個同學知道後會生氣,第二種說法,後來的同學知道後不會有被輕視的感覺。

語言就像藥酒,可以調成補酒,喝了滋陰壯陽嘴不臭,也可以調成毒酒,喝了讓人一命嗚呼,關鍵要看誰來調劑。

高拱這句話的調劑師是誰呢?

馮保,東廠掌印太監。

馮保對高拱恨之入骨,原因是高拱阻擾了他登上司禮監掌印太監的寶座。

高拱那句話經過馮保調劑後,就變成了高拱肆無忌憚地對太監說:「你自稱是奉了皇帝的聖旨,可是一個只有十歲的小孩子,你怎麼讓我相信他能夠治理天下呢?」

太后和皇上聽完馮保繪聲繪色的匯報後,孤兒寡母頓覺自己被藐視了,尤其是在這個節骨眼上,太后剛死了丈夫,皇帝剛死了爹。母子倆孤苦伶仃,抱頭痛哭,那情景真是令人心碎。哭完之後,在馮保的暗示下,母子倆想出一個辦法,快去請張居正來!

站在一邊的馮保心中一陣狂喜,飛快跑去請張居正。

原來張居正早就與馮保暗中勾結,他們要同心協力拱倒高拱。

就這樣,萬曆皇帝登基沒幾天,6月16日,高拱興沖沖地拿著笏板去早朝的時候,卻發現半道上一個宦官手執黃紙文書,朗聲道:「高拱接旨!」

高拱心中還在竊喜,因為他已經做了很多工作,也得到張居正和另外一位大學士的支持,可以繼續大展宏圖,把「隆慶新政」擴大成「萬曆新政」。

但他卻並不知道張居正早就與他貌合神離。還是丘吉爾說的對,天下沒有永久的友誼,只有永久的利益。你高拱想搞「隆慶新政」,我張居正也想搞「萬曆新政」,不搞倒你,我如何搞自己的新政。

更讓高拱沒想到的是,那道聖旨口氣十二分地嚴厲:

「今有大學士高拱專權擅政,把朝廷威福都強奪自專,通不許皇帝主專。不知他要何為?我母子三人驚懼不寧。高拱著回籍閒住,不許停留。」

這是兩位皇太后的懿旨,也是新皇帝的聖旨。

這道聖旨中高拱有沒有專權不重要,重要的是此時此刻,兩位皇太后和皇帝的內心確實很恐懼,很害怕,驚懼不寧。驚懼不寧的人會率先採取行動,絕不留情。

經歷過大風大浪的高拱聽完這道聖旨後,怎麼也沒想到自己會是這樣一個結局,癱倒在地,半天爬不起來。

這時有一個人上前扶起了他。

這個人就是張居正。

張居正干的這件事似乎與他的名字不相符,不僅沒有居正,還有點邪。

一個正能量的名字,使出這樣的邪招,將來會怎樣呢?

這時的張居正根本顧不了那些,他馬上就要大權在握了。

從此以後,張居正就成了比皇帝還有權的人,因為他是首輔,還是皇帝的老師。

孔子說,天下唯小人與女子難養也!

孔子之所以說這句話,很可能是因為小孩和女性都是弱勢群體,缺乏安全感,整天誠惶誠恐。

朱翊鈞是小孩,慈聖皇太后是個女子,還守了寡,母子倆整天提心吊膽,害怕被別人算計。高拱被趕走了,他們稍微喘息了一下。

可是,沒過幾天,天空中的那顆超新星又讓他們恐懼不安起來。

張居正精通讀心術,在他的耐心安撫下,皇太后的心安靜了下來,並積極配合元輔張先生教育自己的兒子。

取得了慈聖皇太后的認同之後,張居正一本正經地對自己的學生朱翊鈞說,看見了嗎?天上的那顆星星是對你的一種警告,說明你沒有按時完成作業,或者玩的時間太多,抑或不節儉,太浪費了……你應該趕緊檢討自己的思想、言語和行為,改正自己的錯誤,以消除天心的不高興。

與此同時,一本專門培養小皇帝的教科書出現了,名叫《帝鑒圖說》。

這是一本什麼樣的書呢?

就是一本連環畫。

但是這本連環畫可不像今天的兒童讀物那麼好看,比如《哈利·波特》、《魔戒》和《喜羊羊與灰太狼》等,充滿了童趣和想像力,十分適合這個年齡段兒童的心理特徵。

《帝鑒圖說》講的都是皇帝應該做什麼,不應該做什麼,是一本成人才能夠理解的書,只不過借助了兒童的表達方式。

這本書雖然配有插圖,但是內容都是酸腐的道德說教。

張居正試圖用這種方式讓朱翊鈞從小就擁有正能量,以至於將來能壓住天空中那顆妖星的邪氣。

坦率地說,張居正可能是傑出的政治家,卻並不是一位合格的兒童心理學家或教育家,《帝鑒圖說》也不是一本適合兒童閱讀的書。

還不止這些,由於那顆妖星的出現,雖然朱翊鈞的娘和張居正沒有明說,但心照不宣,都害怕那顆妖星會應在朱翊鈞身上,最大的可能就是皇帝失德,丟掉皇位。

所以,他們對朱翊鈞的管教尤其嚴格,內外夾擊,甚至到了苛刻的地步。

朱翊鈞的娘是宮女出身,文化水平不高,更不懂兒童心理學,只相信虎媽狼爸那一套。

結果,兒童朱翊鈞在最需要愛和溫暖的時候,卻偏偏缺失了。

而且,更重要的是,自從登基之後,他與親娘之間就被各種各樣的禮儀隔離開來,再也感受不到從前的母愛。

比如,為了討娘的歡心,朱翊鈞下令給娘裝修了宮室,這時正常人家的娘都應該撫摸著兒子的頭說:「乖兒子,真孝順!」

兒子也應該乘機在娘的身邊撒撒嬌。

但是,朱翊鈞的這些情感需求都得不到滿足,母子之間的感情必須通過一套程序來表達,兒子事先要請大學士寫一篇文章,文字都是文言文,內容大致是兒子如何孝順母親之類,全是套話,自己真心想表達的東西一點都沒有。

之後,在眾目睽睽之下,朱翊鈞還必須下跪,逐句誦讀那篇文章。

本來是一種自然的情感流露,經過這麼一番折騰,兒子感覺很累,成了一種負擔。更何況那些文言文朗讀起來很拗口,稍不小心,讀錯了,還會當眾出醜,真可謂壓力山大。

尤其不能忍受的是,這套程序就像拍戲一樣,是假的,不是真的,觀眾不僅僅是當時在場的那些人,還有全國的老百姓,以及後來的人。因為他誦讀的那篇文章最後要昭告天下,成為頭條新聞,對全國臣民起到表率和感化作用。不僅如此,這篇文章還會成為本朝的重要文獻,對後世產生影響。

父親不在了,母親又無法依戀,怎麼辦呢?

自己想辦法,找一些有趣的事情幹吧。

撒尿和泥,肯定不讓;滾鐵環,不許;爬樹掏鳥蛋,嚴格禁止。

想來想去,朱翊鈞喜歡上了寫大字,還真寫得不錯。

一次,年齡只有十歲的他居然可以揮毫寫出一尺大的字來,還是當著很多大學士和張居正的面。寫完後,大家嘖嘖稱奇,他還很自豪地把這些字賞賜給了他們。

就在朱翊鈞慶幸自己終於找到一點童年樂趣,並獲得一點自信的時候,第二天,老師張居正卻啟奏皇帝:陛下的書法已經可以了,不要再練了,畢竟這些都是彫蟲小技,不應該浪費太多精力。

張居正還拿《帝鑒圖說》來說事,說書中的漢成帝、梁元帝、陳後主、隋煬帝、宋徽宗等,都是音樂家、書法家、畫家和詩人,最後卻因為沉迷於藝術,以至於朝政不修,國家衰敗,有的甚至還成了亡國之君。

張老師說得振振有詞,學生不敢不聽,兼有母親在一旁敲邊鼓。

萬般無奈,朱翊鈞只能放棄書法課,強迫自己去讀那些枯燥乏味的經史子集。

朱翊鈞貴為皇帝,卻失去了行動的自由,吃飯睡覺有人看著,走路有人跟著,上廁所有人盯著,就如同一個被「雙規」的人。

還不止這些,「雙規」的人有思想的自由,朱翊鈞連思想的自由都沒有了。

他本來想問,天上的那顆星星與我有什麼關係呢?它是它,我是我。剛要開口,就被母親用嚴厲的眼神制止了,就像戳到她的痛處。

他本來想問,我是我娘和我爹的兒子,怎麼會是天的兒子呢?話一出口,身邊的「大伴」馮保就上來摀住他的嘴,皇上千萬不要說。

這哪裡是陪他玩的「大伴」,簡直是母親安置的一根「大棒」。

……

朱翊鈞雖然在物質生活上錦衣玉食,但在心靈上卻缺乏關心和愛,沒有童年。

心理學上有一個眾所周知的觀點:小時候缺失的情感,注定會用一生的時間和精力去尋求彌補,而且這種尋求彌補的方式是非理性的、荒唐的,甚至是殘暴的。比如有的人會酗酒,有的人會吸毒,有的人會沉溺於女色。

因此,要徹底消除犯罪,應該從尊重孩子開始,尊重孩子的情感,滿足孩子的心理需求。

當那顆巨大光亮的星星懸掛在天際之時,遠在歐洲的一個人也觀察到了它。

這個人就是丹麥天文學家第谷·布拉赫,他在1572年11月11日首度觀察到了這顆星,並命名為第谷超新星,又名「SN 1572」。

根據他的記錄,當時這顆星比金星還要光亮,其大如盞,光芒燭地,有時候白天也能看見,隨著亮度轉暗,直到1574年3 月,才無法再用肉眼看見。

超新星的爆發如同太空中的「曇花一現」。

在井然有序的星座之間,有時會突然出現一顆異常明亮的外來客,甚至在白天也能見到。但是好景不長,不過幾個月,它又漸漸暗下來,最終悄然逝去,音訊全無。當然,有時候也長達一兩年。

超新星並不是新出生的星,恰恰是恆星垂死時的迴光返照,也可以說是它最後的輝煌的「葬禮」。一些大質量的恆星,內部引力極強,當內部燃料耗盡,燃燒停止時,星球不是慢慢地收縮,而是突然地坍塌。

這種坍塌猶如一顆超級原子彈爆炸一樣,會向外放射出極大的能量,閃耀出異常明亮的光芒。於是,一顆本來很暗或根本看不見的恆星,亮度會一下子提高17個星等以上,成為一顆亮星。

一顆垂死的恆星經過超新星爆發後,就徹底解體了,大部分物質化為一股雲煙和許多碎片,飄散到太空中,剩下的物質則迅速坍縮為很小的中子星和黑洞。

……

今天來看,這顆超新星的出現,的確預示了一件事情,就是明朝由鼎盛走向衰敗。

不!

甚至預示著整個中國封建制度由盛到衰。

因為從1433年7月22日鄭和第七次下西洋回國之後,當年強大的鄭和艦隊,已經沒有財力再繼續折騰了,那些世界一流的艦船停泊在船塢裡,慢慢腐爛。

這時西方卻蠢蠢欲動,開始了波瀾壯闊的航海。

1492年哥倫布的遠航在西班牙國王的支持下發現了美洲新大陸。

1498年達·伽馬的遠航在葡萄牙國王的支持下繞過好望角,到達了印度南部大港口卡利卡特,開通了西歐到印度的貿易航線。

卡利卡特港,實際上就是九十多年前,鄭和艦隊停泊和經過的古裡。

不過,九十多年後的明朝繼續禁海,閉關鎖國,就像那些艦船一樣慢慢衰敗。

1557年,明朝嘉靖三十六年,葡萄牙人大舉進入澳門,正式登陸澳門。

葡萄牙,一個蕞爾小國,就像《黔之驢》中的那隻老虎,靜靜地躺在澳門,耐心觀察明朝的動靜,看這只龐然大物有什麼能耐,自己可不可以一口一口吃掉它,就像吃掉大國巴西一樣。

許多歷史學家都認為明朝的衰敗始於萬曆年間。

著名歷史學家黃仁宇為什麼偏偏要寫《萬曆十五年》?就是因為中國封建制度由盛到衰的轉折點就在這個時候。

……

過去,鄭和龐大的艦隊出海,兩百條船,近三萬人,浩浩蕩蕩,可是這種壯觀的景象就如同那顆超新星,曇花一現,好景不長。

現在,開始遠航時只有幾條破船、一二百人的西班牙和葡萄牙艦隊,卻變得越來越龐大,越來越厲害,到處建立起自己的殖民地,稱霸世界。

為什麼鄭和的艦隊只能顯赫一時,而西班牙和葡萄牙這些蕞爾小國卻能稱霸世界呢?

因為制度!

這時西方已經走出了中世紀的黑暗,資本主義悄然興起,並蓬勃發展。

鄭和的艦隊再龐大,也是在舊制度上開出來的曇花。

這種曇花可以以任何一種方式開放,今天皇帝想航海,曇花就怒放在航海上,明天皇帝想修長城,曇花就開放在長城上,這是集中力量辦大事,是皇權的體現,一種面子工程。

所以,這樣的行為不可能長久,難以為繼。

當皇帝沒有了興趣,或者換了一位皇帝,抑或財力不濟,這些行動就會戛然而止。

但新興的資本主義不同,它追逐利潤,重視合同,哥倫布、達·伽馬的遠航都是為了發財,也都與西班牙和葡萄牙國王簽有合同,國王投資,個人經營,利潤分成,誰都不能違背,這種契約精神已經根深蒂固。

明朝是沒有合同,缺乏契約精神的,個人敢跟皇帝簽合同,顯然是不要命了。

還記得那個富可敵國的沈萬三嗎?他有錢,朱元璋有權,最後有權的朱元璋把有錢的沈萬三殺了,沈萬三的錢就變成了朱元璋的錢。

資本主義是在一定的規則下追求利潤,沒有利潤的事情不幹。

鄭和的航行是在皇權的支持下宣揚國威,是賠本的買賣。

葡萄牙達·伽馬一次航行帶來的商業回報是總航行費用的六十倍。

六十倍呀,比販毒的利潤高多了,很多人嫉妒得眼睛都變綠了,躍躍欲試。(難怪老外都是金髮碧眼)

俗話說,有錢能使鬼推磨,何況這只是繞著地球轉半圈。

所以,這樣的行為前仆後繼,死了佩雷斯,還有路易斯,一撥接一撥,如雨後春筍,迅猛發展。

很多歷史學家都說明朝有資本主義萌芽,黃仁宇認為,那只不過是一種幻象,並不是真正的資本主義。

資本主義重視商業,重視合同,重視契約和法律,明朝重視的是農業,並不重視商業和物流。

黃仁宇在《萬曆十五年》中說,當時朱元璋很有意思,他讓農民以實物交稅,還不是交給稅務局,而是直接交給那些服兵役的人。

朱元璋是個要飯的,他知道中間環節有很多人揩油,比如一塊豬油,經過張三的手揩一道油,變少了一點,經過李四的手再揩一道油,又變少了。他不願意被別人揩油(也許是要飯時深受其害),所以要省去其他中間環節,於是就變成了吳老二是農民,種的是土豆,王老五是當兵的,需要兵餉,那麼每年吳老二背上一麻袋土豆交給王老五:「給,看好了,這就是今年我交的稅!」

這樣一來,國家也就不用再給王老五軍餉,那一麻袋土豆就是軍餉。

這種方法一兩戶實行起來,很簡單,也很方便,吳老二不僅省掉了賣土豆換銀子的麻煩,也省掉了去稅務所排隊交稅的時間。而王老五也省掉了買土豆的麻煩,直接就可以做土豆泥,炒土豆絲,或者炸土豆條了。

殊不知,人口一多,就容易亂,賦稅還不均,到底應該交多少土豆呢?何況張家莊交的是四季豆,李家莊交的是西紅柿,高老莊交的是豬肉,這怎麼算?

統計起來非常困難,還會造成稅率參差不一。

更重要的是,省掉中間環節,省掉稅務部門,省掉服務業,省掉物流,結果到處都是短距離的直接供應線,不僅交通和通訊得不到發展,銀行(錢莊、票號)和金融業得不到發展,商業得不到發展,資本主義也根本無法發展。

黃仁宇說:「這種維護落後的農業經濟,不願意發展商業和金融的做法,正是中國在世界範圍內由先進的漢唐演變為落後的明清的主要原因。」

為什麼葡萄牙可以到我們這裡來,我們卻無法到葡萄牙去?

恐怕原因正在於此。

短距離的供應線,無法支撐長途的奔襲,土豆、西紅柿時間一長容易壞,還不好攜帶。通訊不發達,信息不通暢,容易迷路走散,更別說情報的準確性了,這一點後來袁了凡在抗日援朝戰爭中深有體會。

那麼,在這樣落後的小農經濟基礎上,如何才能保證王朝的穩定和運轉呢?

這就要靠其龐大的文官制度。

明帝國是以無數文人管理著數以千萬計,甚至數以億計的農民。

文官制度的基礎是科舉,秀才舉人們學習的不是法律,是道德——人之初,性本善。

這意味著,明朝是以道德代替法律。

那些朝廷文官大都是進士出身,張口閉口,說的都是孔孟之道、四書五經。

法律雖然有,但作用並不大。

一個沒有法律作為依據的國家,常常是隨心所欲的。

一個只依靠道德來治理的國家,總是令人不安的。

就拿丁敬宇來說吧,他應該是一個道德高尚的人,但就是這樣的人如果不依照法律的程序來辦事,也會弄出一些冤假錯案。

一次丁敬宇路過一家飯館,看見門口的招牌,就對手下人說,去把那個老闆找來。由於事情很多,丁敬宇很忙,抬轎的人跑得又快,這件事情丁敬宇就忘記了。

過了很多天,一個手下才對丁縣長說:「大人,您要抓的那個人抓住了,已經在牢裡關了很多天,要不您老升堂審一審!」(沒有搜查令,更沒有拘捕令,就憑一句話就把人關起來)

什麼人?丁縣長莫名其妙。

就是那個飯館的老闆。

胡說什麼,他那個飯館的招牌上有一個錯別字,我想給他指出來,讓他改一改,沒別的事情。

人在哪裡?

在牢裡!

快請!

當丁縣長看見這個老闆時,已經被折磨得不成人樣,要不是他老婆花了不少銀子,破了財,恐怕屈死在牢房,丁敬宇也不知道。(他真的是忘了,不知道手下人會這樣去幹)

還不趕快把人給放了!

老闆感激涕零。那時沒有行政訴訟法,也沒有賠償法,不殺他就算是清官了,哪還敢要賠償。

估計後來,給丁敬宇建生祠的時候,這個老闆還會捐不少錢,因為他碰見的的確是清官,要是碰到一個不肯認錯的昏官,將錯就錯,把他殺了,就如同殺死一隻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