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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袁了凡的另一位貴人

袁學海上棲霞山的時候,心如死灰。

袁了凡下棲霞山的時候,氣定神閒。

行走在青山綠水的小徑上,宛如遊走在畫卷中,他的心跟明鏡似的透亮、澄明。他知道自己接下來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渾身充滿力量,這力量就像身邊滔滔的河水,源源不斷,無窮無盡。

一路上,他將自己三十六年的人生經歷快速做了一次回顧,那些生命中的大事一幕一幕呈現出來。

不過,這次回顧是平靜的、超然的,沒有否認、憤怒、討價還價、悲傷和無可奈何花落去,不帶半點感情色彩,與以前大不相同。以前一想起那位姓楊的廳長(學政)把自己貢生的資格刷下來,就義憤填膺,破口大罵,甚至還埋怨那位姓屠的廳長,埋怨他為什麼不晚幾天陞官,偏偏要在那個節骨眼上升。

當然,想起那個算命的孔老先生,他更是氣不打一處來,一股無名火騰的一下從心中躥起。他懷疑孔老先生是不是使了什麼法術鎮住自己的命,抑或用什麼妖術把自己的好命奇門遁甲給了他的乾兒子、干閨女。

憤恨是眼睛中的沙子,常常模糊人的視線,甚至連那些歷歷在目的真相都看不見。《教父》中有一句經典台詞,是第二代教父傳給第三代教父的秘訣——千萬不要憎恨你的敵人,那樣會讓你喪失理智和判斷力。

過去,袁了凡不僅憎恨自己的敵人,也憎恨自己的貴人。

現在,心中沒有了憤怒,沒有了憎恨,沒有了抱怨,真相一下子裸露出來,他發現自己以前是真傻,不是裝傻。如果時光能夠倒流,如果自己能夠穿越,過去那些事情,自己絕對不會那樣去想,那樣去做。

不過,過去的事情就讓它們過去吧。

如果心生悔恨,沉溺於過去,眼睛裡又會吹進沙子。

他想起雲谷禪師那句話來:心是一條河!

繼而,他又想,都說人一生中會遇見七個貴人。

那我生命中遇見了幾位呢?

當然,孔老先生是第一位貴人。

如果沒有孔老先生,說不定自己還在家鄉的慈雲寺賣枸杞、何首烏什麼的,頂多再替別人看一看舌頭,摸一摸脈,然後開一個方子,說:「吃上三副,看一看反應!」倘若稍不注意,辨錯症,開錯方子,病人拿根扁擔,怒氣沖沖找上門來:「袁郎中,阿無亂,你到底會不會看病,你那個方子我媳婦吃了,上吐下瀉,你這是在治病,還是在製造病!」

自己剛想辯解,對方便舉起扁擔:「哦喲歪,你還想搞七捻三,看我不撲撒特你!」

按照袁了凡的個性,他肯定不會開一些綠豆呀紅薯什麼的食物,治不好病,也吃不死人,卻騙病人說,吃吧,多吃,你的癌症就好了,至於心臟病、糖尿病、高血壓什麼的,只是捎帶手的事情,輕飄!

所以,如果沒有孔老先生這位貴人的指點,在從醫的職業生涯中,醫療事故,對袁了凡來說,應該是司空見慣的事情(就他那暴脾氣)。

袁了凡接著想。

除了孔老先生之外,毫無疑問,雲谷禪師是自己生命中最大最大的貴人。

那麼,除了這兩個人之外,自己還遇見過別的貴人嗎?

袁了凡在心中不斷搜索、查找。

不禁心頭一驚,自己竟然忘了一個人,這個人一直默默支持自己,幫助自己。

想到這個人,他很是自責,這麼多年來,自己怎麼沒注意到生命中還有這樣一位貴人呢?

這個人到底是誰呢?

她就是自己的妻子,那個將一生一世守候自己的女人。

袁了凡為什麼認為妻子是自己的另一個貴人呢?

因為他想起了雲谷禪師對他說的話:積善之家必有餘慶。

這些年來,妻子一直在默默行善。家裡並不富裕,可是每次遇到荒年,妻子都要把家中一半的糧食拿出去熬粥給那些逃荒的人吃。

每次看見乞丐,妻子也都會把自己飯碗裡的飯分一半給乞丐,乞丐每次都感動地說:「今天遇見善良人了,好人有好報啊!」

袁了凡心想遇見雲谷禪師是自己的好報,這個好報是怎麼修來的呢?恐怕正是來自於妻子平日裡的積善行德。

想起這個善良賢惠的女人,他感到十分愧疚,長期以來,這個女人一直在無怨無悔地承受著自己的怒氣、埋怨和指責,自己幾乎沒有給過她好臉色,甚至還把沒有孩子的事情全怪罪到她頭上。

他想起那天晚上,自己醉醺醺地回家,指責妻子沒給他生下一男半女,自己發完火後,倒頭便睡。夜深人靜的時候,他聽見妻子一個人偷偷在院子中的石榴樹下哭泣,對於她心中的苦楚,自己根本不理解,還衝她大吼大叫:「哭什麼哭,深更半夜的,不怕丟人現眼,明天別人還要上班吶!」

……

袁了凡越想,越慚愧;越想,越覺得對不起她。

結婚以來,自己對這個善良女人的所作所為,簡直就是一種虐待。

當然,袁了凡對自己在婚姻中的表現做出的評價,是客觀的、正確的、實事求是的,沒有推卸責任,也沒有故意加重自己的負罪感。

……

在生活中常常有這樣兩種人,一種是不管三七二十一,一遇到問題,就把責任推給對方,認為自己一點責任都沒有,一切都是對方的問題,對方的錯,不是自己的錯。

這種人很煩,總是把身邊人弄得很累。親朋好友都煩他/她,紛紛躲得遠遠的,那些無法遠離的親人則會被他/她折磨得死去活來。(啃老族也屬於這類)

這些人的心中沒有羞愧感、負罪感,把對方折騰成那樣,一點沒有自責的意思,還認為那是對方反應過敏。

實際上,這是一種心理疾病,專業名詞叫人格失調症。

雖然袁了凡當時並不知道這個病的名字,但對這種病症卻一點也不陌生,更深受其害。

為什麼人格失調症折騰別人,自己還會受害呢?因為他們的折騰不可能獲得真正的成長,更不可能成為優秀的人,一輩子只會成為一個抱怨控,被別人看不起。

袁了凡心想,自己與那些優秀的人都是男子漢大丈夫,可為什麼他們那麼傑出,而自己的人生則像碎瓦一樣,四分五裂呢?

思來想去,一個最根本的原因,就是自己患有人格失調症,把責任推給別人,心中缺少羞愧感,缺乏羞恥之心。

沒有羞恥之心,做了錯事,或者干了壞事,一點負罪感都沒有,傲然無愧。長此以往,人一天一天淪為禽獸,還不自知。

如果說天底下最可恥的事情是什麼,正是沒有羞恥心。(世之可羞可恥者,莫大乎此)

不知恥的人是最可恥的,也是最可怕的。

過去,袁了凡折磨妻子,一點都不感到慚愧,現在想起這些,一股深深的羞愧感湧上心來。他忽然想起孟子那句話:「恥之於人大矣!」更進一步領悟:「以其得之則聖賢,失之則禽獸耳,此改過之要機也。」

對於一個人來說,羞恥之心是最最重要的,有了羞恥之心,人就可以成為傑出的人;沒有羞恥之心,人則將淪為禽獸。

所以,有沒有羞恥之心,是能不能改過自新的關鍵。

千百年來,儒家心理學對於羞恥心的研究很深入、很細緻,對人類作出了極大的貢獻。

不過,需要注意的是,儒家心理學只注意到了羞恥心的一個方面——一個勁兒地培養人的羞恥心,甚至還把其推向極致,忽略了另一個方面。這個方面就是,如果人有了超負荷的羞恥心,以至於不堪重負之後,會有什麼事情發生。

陳忠實的小說《白鹿原》中的白佳軒就是儒家心理學培養出來的典型,這個人正直剛強,腰桿挺得很直,一輩子沒有做過什麼虧心事,他一直在用儒家這套東西培養自己的兒子。

在他看來,有了羞恥之心,不管是誰當權,誰得了天下,自己都可以安安穩穩過自己的日子,永遠不倒。

但問題是,人的羞恥心不堪重負之後,又會出現另一個問題。《白鹿原》這部小說寫得好,好就好在真實,陳忠實先生不僅寫出了羞恥心對人的好處,也寫出了超負荷所帶來的壞處,不知道大家注意到沒有,白佳軒的幾個兒子在新婚之夜個個都像傻瓜一樣,不懂男女之事,後來的長子白孝文還出現了性功能障礙。

最具有諷刺意味,也是最精彩、最深刻的莫過於,白孝文在性功能方面的毛病,是那個沒有羞恥之心的淫蕩的女人——田小娥給治好的。

白孝文對田小娥說:「過去要臉就是那個怪樣子,而今不要臉了就是這個樣子,不要臉了就像個男人的樣子了!」

拋開對白孝文的道德評價,僅就這件事情來說,它無疑揭示出了儒家心理學最大的毛病,就是對人性的壓抑——存天理,滅人欲。

也就是說,羞恥之心並不是越多越好,要適度,太多了,為不必要的事情羞愧,人就會被沉重的負荷壓死。

西方心理學的研究表明,在這個世界上,還有一種人,與患有人格失調症的人正好相反,遇到問題之後,不是一味地推卸責任,而是大包大攬,把所有責任都歸咎到自己身上,認為一切問題都是自己的問題,一切錯都是自己的錯。

這些人心中背負著超負荷的羞恥之心,雞毛蒜皮的小事情,比如念錯一個字,發錯一個音,他們都會感到羞愧,難過一天,自責一宿。

他們希望自己完美,一點錯誤都不犯。

如果像小布什那樣,幾國首腦一起開會,中間休息時,居然當眾去按德國女總理默克爾的肩,弄得對方十分尷尬,輿論嘩然,恐怕自己會羞愧得上吊。

事實上,中國古代因為擁有超負荷羞恥心和負罪感而上吊的人,真是不少。

也許,可以這樣說,每一座貞節牌坊下面,都吊死過一個女人,或者還有一個男人。

有超負荷羞恥之心的人,心中都有一個完美的形象,這個形象往往不是現實生活中具有的,而是東拼西湊想像出來的,隔壁林志玲的溫柔,村東頭章子怡的風情,村西頭姚晨的幽默風趣等,他們把別人的優點都搜羅集中起來,組裝成一個完美的人,並與之進行比較,試圖讓自己盡善盡美。

這些人犯了一點小錯,或者是犯了正常人都會犯的錯,比如不小心放了一個屁,就會陷入自責的深淵:「我怎麼能幹那樣的事情呢?全都是我的責任,都是我不好,我怎麼是這樣一個人?我壓根就不配來到世上!」

他們似乎不知道孔子會放屁,孟子會放屁,老子會放屁,莊子更會放屁,而且莊子還很可能是故意當眾放屁。

背負太重羞恥之心的人很可憐,總是把自己弄得很累。

實際上,這也是一種心理疾病,專業名詞叫神經官能症。

真正正常的人有羞恥之心,但不會為不必要的事情而羞愧;他們有罪惡感,但是不會被罪惡感淹沒而失去理智;他們愛乾淨,但是不會潔癖。(物極必反,一個人在一個方面壓抑得太久,就會在另一個方面爆發。比如袁了凡,過去患有人格失調症,總是推卸責任,心裡不乾淨,行為很髒,但同時又有潔癖。又比如抑鬱症患者情緒低落,但是另一個方面又很容易轉化為躁狂症,叫抑鬱躁狂症)

真正正常的人在自己犯錯的時候,有恰如其分的羞愧感,不會放大這種羞愧感,以至於成為罪惡感。

真正正常的人在面對問題的時候,不會推卸責任,也不會去承擔不屬於自己的責任,他們會努力做好自己應該做的事情,不會沒做好自己的事情,卻想去解放全人類。

真正正常的人對自己有一個清醒的認識,同時,對事情也能作出正確客觀的評價,不像一些瘋子,一會兒覺得自己是神仙,一會兒覺得自己是臭蟲,不是狂妄自大,就是自卑自閉,整個一神經分裂。

……

以前的袁了凡不僅有自閉症,還有人格失調症。

有人格失調症的人沒有正常的羞恥之心,總是把責任推給別人,肆無忌憚地增加別人的負擔,誰離他越近,受傷就越深。這些人自以為是一團火,別人看見的卻是一股煙。

如果說神經官能症是自己挖坑埋自己,那麼人格失調症則是自己挖坑埋別人,他們是別人的地獄。

所幸,經過雲谷禪師的心理治療,以及自己勇敢的不懈努力,袁了凡所有的心理疾病已經徹底清除掉了。

只有清除自己的心理問題,才能看見自己身上真正存在的問題。

現在,袁了凡對自己在婚姻關係中存在的問題,看得一清二楚:自己確實沒有盡到一個做丈夫的責任;自己確實對不起妻子;自己的的確確應該感到羞愧。

……

太陽慢慢西沉。

飛鳥結伴鳴叫著飛回鳥巢。

看到此情此景,袁了凡作出一個決定,先不去國子監了,改變方向,回家!

他想回家看一眼自己生命中的那位貴人。

他想回家對妻子說一聲:「對不起!」

他想回家懇請她原諒自己以前的一切。

夜幕漸漸降臨。

月亮緩緩升上天空。

綿延起伏的群山,在月色中露出清晰的輪廓。

他抬頭望那一輪明月,他走,月也走,他停,月亦停。

這不由得令他想起李白的詩句:「暮從碧山下,山月隨人歸。」

袁了凡歸心似箭。

回家,常回家看看。

他想庭院中的那棵石榴樹是不是又長高了?

此時此刻,妻子是不是正站在那棵石榴樹下,望著這輪明月思念遠方的自己呢?

袁了凡情不自禁地加快了腳步。

對於已經了悟的袁了凡來說,他很清楚,家意味著什麼。

家,不僅僅是那一百平方米的房子,用來遮風擋雨。

家,不僅僅是房子中的那些床和傢俬,用來睡覺和休息。

家,是一個可以用來想念的地方,自己走得越遠,思念之情越深。

有這個家,不管走到哪裡,不管在外面受了多大的委屈,自己都能夠承受,因為他知道即使全世界的人都不接納自己,但是有一個地方注定不會拋棄自己,這個地方就是家。

家是精神的支柱,力量的源泉,是自己即將攀登人生高峰的大本營。

沒有這個家,縱然自己在外風光無限,也猶如無根的浮萍,四處漂泊。

當然,對於已經了斷的袁了凡來說,他同時也很清楚,哪些是應該了斷的,哪些是應該堅守的。這其中,家就是應該堅守,應該用心來呵護和經營的地方。

不像有些人平時牛氣哄哄,不重視家庭和親情,等上了斷頭台,或者病入膏肓,臨了,才恍然大悟,自己以前所追求的都白搭,唯有家庭和親情才是最應該珍惜的。

……

翻過一座座青山,蹚過一條條綠水,家越來越近了。

他終於看見了那一彎清水,以及一彎清水旁那幾間坐北朝南的房子,青青的瓦,白白的牆,這就是袁了凡的家。

有家的感覺真好,自己的祖上曾經是有家不能回。

自己的家也曾因父親的離去,家徒四壁,現在雖然入贅到妻家,可是岳父岳母都相繼離去,除了妻子和母親,家中已經沒有別人。這是他唯一的歸宿,真正的家。

不過,以前,袁了凡可不是這樣想的,他認為入贅是一件很跌份兒的事情,有一種強烈的寄人籬下的感受。一想起這個家,就覺得有一根長長的木棍橫亙在心裡,成為揮之不去的心病。

有心病的人一般不會把自己得心病的原因直接說出來,畢竟那些都是難以啟齒的。但不說出來,並不證明心病不存在,它們總是會以另一種方式表現出來。

正常的情緒不能通過正常的渠道表達,就一定會通過非正常的渠道發洩。(同樣,正常的消息不能通過正常的渠道表達,就容易謠言四起)

對於袁了凡來說,這一非正常的渠道就是發無名火,對別人,更對妻子。他經常找茬兒將自己寄人籬下的感受,用無名火的方式發洩到妻子身上,而自己卻不願意承認發火的真正原因。

這種情形很像一些女生嫌男朋友掙錢太少,無故發脾氣,如果別人擊中問題的實質,問她是不是因為這個才發火時,她會堅決地否認:「我才不是嫌棄他掙錢太少,我主要嫌棄他這個人。」

為什麼她要矢口否認呢?因為承認這一點,就意味著自己是一個勢利的人,她不想背這個名聲。

很多時候,對於那些發無名火的人,你問的問題越準確,越深入,他們否認的聲音越大,幾乎接近聲嘶力竭。

也許,很多人不理解,一個入贅的人憑什麼能對妻子這麼牛×,他有牛的資格嗎?

實際上,越是內心虛弱的人,對外表現得越橫。

經常發無名火的人並不是因為自己多麼有本事,而是因為他們的內心太脆弱,不願意承認一些事情,或者一直在逃避一些事情。

每一種尖銳情緒的背後,都隱藏著一種柔軟的情感。

情感越強烈,內心越脆弱。

這就如同走夜路唱歌,內心越害怕的人,唱的聲音越大,越歡實。

現在,袁了凡已經認識到了自己的問題,他清晰地看到,自己每一次發無名火都是自卑引發的,這是一種不敢正視現實的逃避,這是把不正常的怒火以不正當的方式發在了不該發洩的人身上。

……

袁了凡懷著對妻子深深的歉意和不盡的感激之情,吱嘎一聲推開屋門。

妻子看見是他,又驚又喜:「相公,你回來了!」

她一邊說著,一邊迎上前來。

「娘子,你辛苦了!」袁了凡深情地望著這個為家日夜操勞的女人,緊緊握住她的雙手,用發自肺腑的聲音說道。

妻子很是詫異,這是怎麼了?丈夫像變了一個人似的。

聽到外面有響動,了凡娘趕忙跑出來。看到娘出來,袁了凡趕忙放下妻子的手,快步走向前去:「娘,您老身體可好,兒子這一年多,每天都在想念您!」語氣是高興的,了凡娘猜想兒子肯定是中了舉人,她心裡想:「我就說嘛,孔老先生算得不一定准。」

「考上舉人了?」娘問。

「沒考上。」袁了凡回答。

沒考上,你高興個啥?娘疑惑不解。

疑惑的不僅是娘,還有妻子。她發現這次丈夫回家與從前很不一樣,從前回家總是冷臉一張,說起話來,大多用祈使句:「喂,把飯端上來!」或者:「去,洗衣服去!」口氣是命令似的,沒有商量的餘地。但這次回家丈夫說起話來,和風細雨,溫柔體貼。

妻子心中在猜謎,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呢?

晚上睡覺的時候,看到三十多歲卻依然風韻猶存的妻子,袁了凡把自己遇見雲谷禪師的經歷詳詳細細說了一遍。

他摟著妻子說:「娘子,這麼多年來,都是我不好,讓你受了這麼多委屈,沒有你,就沒有這個家,從今以後,我要好好愛你一生一世。」

妻子感動得流下了眼淚。

二十多年來,她含辛茹苦,盼星星,盼月亮,終於盼來了丈夫的醒悟。

她也動情地說:「要是能給你生個兒子就好了!」

袁了凡說:「有孩子咱們要好好過,沒有孩子咱們更要好好過,白頭偕老!」

妻子無限溫柔地依偎在丈夫的懷中。

那是一個幸福的夜晚。

醞釀著很多即將發生的事情。

第二天早上,袁了凡起床後,看見妻子正在屋子裡忙著拆一件棉衣,好奇地問:「娘子,好好的棉衣,你拆了幹嗎?」

妻子望著丈夫說:「這件棉衣是絲綿做的,很值錢,我想把它拆了,拿去換一些便宜的棉絮,多做幾件棉衣,送給那些貧寒之人過冬。你不是已經發誓要做三千件善事嘛,從今往後,我要與夫君一起,共同行善積德!」

看著善良賢惠的妻子,袁了凡的眼眶再次濕潤了,他緊緊抱住妻子:「你這樣的菩薩心腸,正是咱們家的福祉。」

過了很久,袁了凡鬆開雙臂,拿出一張紙來交給妻子。

妻子問:「這是什麼?」

袁了凡說:「這是雲谷禪師送給我的功過格,也就是一張表格,每天做了善事,就在功格上記一筆,做了錯事,就在過格上記一筆,既可以對自己所做的事情一目瞭然,又可以督促自己。」

沉默了一會兒,袁了凡又說:「娘子,我身上有很多缺點,比如心胸狹窄、愛發脾氣、性情急躁等,你知道如何才能改掉這些毛病嗎?」

妻子搖了搖頭,望著丈夫。

「唯一的方法就是積善成德。」袁了凡說得十分肯定。

在袁了凡看來,自己之所以有那麼多的毛病,最根本的原因是心中有個封閉的自我。

這個自我越強大,妄念就越多;妄念越多,自己就越稀里糊塗,懵懵懂懂,既看不清別人,也看不清自己,既不知道哪些事情該堅持,也不知道哪些事情該放棄。

荀子說:「積善成德,而神明自得,聖心備焉。」

積善最大的作用是能夠讓人放棄封閉的自我,主動走出去。

有一塊麵包,你自己吃,這不是積善。如果你把這塊麵包分給別人一半,這就是積善。在分給別人一半麵包的時候,你的內心也悄悄在發生著改變。自己吃獨食時,你心中只有自己,分給別人一半時,你心中不僅有自己,也有了別人。

別人進入了你的心中,你的心會慢慢變大,自我也會發生改變。

不積善,人就會永遠待在封閉的自我的小圈子中,過去是什麼德行,現在還是什麼德行;過去是什麼命運,現在還是什麼命運。

積善,意味著放棄自我,即使是把很小的一塊麵包分給別人,也說明那個緊緊封閉的自我打開了一個小小的缺口。

日積月累,隨著缺口的逐漸增大,人就能慢慢走出封閉的小圈子,吸收很多新鮮的東西。

當這些新鮮的東西融入自己的世界後,人的世界變大了,眼界拓寬了,認識加深了,不再夜郎自大,故步自封。這樣一來,心胸也就會隨之擴大,過去不能容忍的,現在一笑了之,過去耿耿於懷的,現在一笑而過。

這就是積善成德。

所以,積善最大的回報並不是你給予別人半塊麵包,等別人發財了,再回饋你一車麵包。

這不是積善,是投資。

積善最大的回報不在別人的反應,在於其本身就能撐開自己的心胸,點亮心中的智慧。

所以,積善最大的受益者不是對方,恰恰是自己。

積善可以把一個心胸狹窄的人變得大度,讓一個斤斤計較的人看見更長遠的利益,把一個迷迷瞪瞪的人變得心明眼亮。

這就是神明自得。

人有了神明,也就具備了聖人的智慧和胸襟。

袁了凡與他的妻子不同,他的妻子沒讀多少書,但心地善良,行動多於思考,對那些樸實的真理深信不疑。

袁了凡則讀了很多書,凡事都喜歡問一個為什麼。

他曾問自己為什麼積善能夠改掉自己的缺點,提升自己的品行?為什麼通過積善就能「了凡」,結束平庸的人生,在平凡的世界中成為一個不平凡的人?

經過雲谷禪師的點撥,現在他終於弄明白了積善的偉大意義,也堅定了自己的決心。

但是,他也很清楚積善的道路並不平坦,臨別之際,雲谷禪師送他的那句話——從善如登,從惡如崩,他一刻也不敢忘記。

不過,現在袁了凡對這句話有一種新的解讀,這個解讀更形象,更容易聽懂。

他對妻子說,積善就像推著一塊大圓石頭上山,每走一步都要費很大的力氣,稍一鬆勁兒,石頭就會滾下山去,咱們以前的努力就白費了。

袁了凡的解讀深深觸動了妻子,她用堅定的目光看著他,默默地把那張功過格揣進懷中。

如果說袁了凡以前是破罐子破摔,行為放肆,無拘無束,有才任性,那麼,現在袁了凡則是小心謹慎,戰戰兢兢,如履薄冰,他害怕自己稍有疏忽,那塊大石頭就滾回山下。

所以,治好人格失調症的袁了凡不僅有了正常的羞恥心,還擁有了敬畏心。

沒有羞恥心,人幹出醜事,不以為恥,反以為榮。就像一些人用身體投資,用人格經商,居然還到處炫耀:「看乾爹給我買的車多牛!」壓根兒就沒去想自己賣得有多賤。

沒有敬畏心,天不怕,地不怕,做點惡事算個啥。

這些人認為老子天下第一,誰都不敢把他們怎樣,行為無法無天,肆無忌憚。

現在,袁了凡心懷敬畏,覺得舉頭三尺有神明。無論是人前,還是人後,那個神明都在關注著自己的一言一行。

不!

甚至還關注著他心裡沒有表露出來的念頭。

因為這個神明不在別處,就在心中。

當然,他更清楚這個神明有一左一右兩隻手,他的左手是仁慈的,他的右手是殘忍的。

如果自己一心向善,神明就會用左手撫摸自己。

如果是自己心懷惡意和妄念,神明就會用右手殘忍地抽打自己,毫不留情。

所以,他要做到人前人後一個樣,不能當面是人,背後是鬼;當面是全民女婿,背後是一嫖客。

當然,人無完人,聖人也會犯錯,何況像袁了凡這樣的俗人。

犯了錯怎麼辦呢?

改唄!

改有很多種改法,一種是從事情上改,這種改法很膚淺,甚至很狡猾,比如自己找小姐被警察抓住,就想自己怎麼這麼不小心呢?下回再幹這種事情時,一定要先這樣,不能那樣,從而改變自己過去的方式,幹得更隱蔽,更高明。

壞事人人有,不露是高人。

這種改法其中之一,就是試圖成為幹壞事的高手。

即使不是這樣,從事情上去改,今天發脾氣罵了人,就想今後禁止這樣,不再亂發脾氣,明天又犯了另一種錯誤,就想禁止另一種錯誤,不再讓它發生。

這種就事論事的改錯方法,是勉強將錯誤壓住,帶有強制執行的味道,而犯錯誤的病根還在心裡。雖然這些錯誤暫時被壓住,終究還是要露出來。最後自己就像一個忙碌的消防員,滅了東城的火,西城又冒起滾滾濃煙。

實際上,這是很多人的改錯方法,天天都在改,天天都在犯。

正確的改錯方法,是從理上去改。

袁了凡的原話是這樣說的:「善改過者,未禁其事,先明其理。」

善於改錯的人,在還沒有改正錯誤之前,先要弄明白這些錯誤究竟錯在哪裡,根源在什麼地方,然後從道理上去改變。

比如自己殺了生,就想自己是一條命,它也是一條命,你把它殺了,那如果是別的能力更強的生靈把你殺了,你會有何種感受呢?

現在滿大街都是烤鴨、水煮魚、涮羊肉等餐廳,如果是更高級的生靈把人作為食材,懸掛上這樣的招牌:燒烤男人、水煮嬰兒、片涮女人……人又有何種感受呢?

再比如,妻子犯了一點小錯,忘記洗碗,或者丟了東西,丈夫就怒氣衝天,埋怨指責,但是丈夫想過嗎,他自己也會犯這樣那樣的錯誤,今天丈夫不能原諒妻子的錯誤,那麼明天丈夫犯了錯誤,妻子能原諒他嗎?

如果丈夫能這樣去想,妻子一定是太辛苦了才忘記洗碗,丟掉東西,她現在應該比我更難受,她丟掉的那可是她好不容易托人從法國帶回來的LV吶。這樣一想,丈夫不僅不會發火,指責妻子,反而還會同情妻子。

又比如,自己無端受到別人的惡意攻擊,造謠說自己有這樣那樣的緋聞。如果你能夠這樣去想,就不會憤怒,至少憤怒會減輕不少:你看,每一個傑出的人都曾遭遇過別人的誤解或攻擊,自己連這一點點打擊都承受不住,還想幹什麼大事情呢?

叔本華說:「所有的真理必途經三個階段。第一階段——眾人蔑視,冷嘲熱諷;第二階段——全民公敵,強烈抨擊;第三階段——眾所周知,不證自明。」

聖雄甘地也有這樣的表述:「開始,他們忽視你;接著,他們嘲笑你;然後,他們抗爭;最後,你贏了。」

如果你真能這樣去想,別人的誹謗就不會讓你惱羞成怒,你反而會將其視為一塊磨刀石,把自己磨得更鋒利,更明亮。

與此同時,如果你能夠在遭遇誹謗的時候,不憤怒,不回應,即使緋聞如滾滾濃煙,瀰漫天空,那也是舉火空燒,沒有可燃物,損害不了你半根汗毛,最終誹謗的邪火會慢慢熄滅。

事實上,這是對付小人最理想的方法。

小人最喜歡看熱鬧。

看熱鬧的人不怕事大,就怕事小。

在街上看見兩個人吵架吵了半天,也不動手,最後別人一勸,居然還散了,於是長歎一聲,唉,看了半天,也沒打起來,很是失望。

如果你聞誹而怒,又罵又跳,那正是小人們希望看見的,即使你在各大報紙、網站上發聲明,並威脅說要舉起法律的武器,他們也自會有自己的解讀。雖然你千方百計爭辯,卻越辯越黑,如同春蠶吐絲,越裹越緊,有百害而無一益。

……

毋庸置疑,袁了凡所說的這種改錯法,是正確的,也是很實用的。

熟悉心理治療的人都知道,這種方法正是後來美國心理治療領域廣泛使用的認知療法,即通過改變人們對事物的認知方式來解決內心的情緒問題。

不過,在袁了凡看來,認知療法是從道理上改正錯誤,還不是最高明的,最高明的方法則是從心上改正錯誤。

袁了凡說,人的錯誤千千萬,都是由心中妄念產生的,如果心中沒有了妄念,又怎麼會產生錯誤呢?心就如同一份文件的原件,一切錯誤只不過是這份原件的複印件,只有改掉原件中的錯誤,複印件中的錯誤才能獲得徹底的改正。

現在人們或沉迷於女色,或醉心於金錢、名聲,抑或有錢任性,動不動就發脾氣,這種種過失沒有必要一個個逐一去消滅,只需要一心一意發善心、做善事就行。

善是正念,扶正就能除邪。

人身上的那些過失就像千年黑暗的山谷,只要用善這盞燈照進去,光到之處,就可以把千年來的黑暗,一掃而光。

善念就像太陽,太陽一出照四方,各種牛鬼蛇神全都消亡。

錯誤由心而生,也應由心而改。

從心上去改正錯誤,就像剷除毒樹,連根拔起一樣,無法再生長,如果不從心改變,僅僅靠剪一剪枝葉,過不了多久它們又會重新生長,舊病復發。

所以,真正的改錯在於修心,用什麼來修心?就是用善。

但是,修心之前,必須心誠,必須先把殘留在心中的渣滓清理乾淨。

而清理渣滓,最好的方法是寬恕——原諒別人,也請求別人的原諒。

回家後的第二天,袁了凡就去了一趟慈雲寺,找孔老先生。

見到孔老先生後,袁了凡把自己以前對他的不敬之意,當面向他陳述,並請求原諒。

孔老先生聽後哈哈大笑,匪夷所思,真是匪夷所思,我怎麼能把你的命奇門遁甲給別人呢?何況自己也沒有乾女兒啊?

他仔細端詳著身邊這個年輕人,心想他為什麼要把自己心中的隱私告訴別人呢?多傻啊!這是什麼招數?孔老先生似乎已經看不清楚這個人了。但無論如何,最後孔老先生都誠懇地原諒了他。

不僅是對孔老先生,袁了凡還要向自己曾經憎恨和傷害過的所有人當面道歉。儘管很多事情都是自己的內心活動,對方並不知道,但是他依然要這麼做,因為他知道任何起心動念都會影響自己的人生。

比如在別人背後罵幾句髒話,或者在心裡暗暗詛咒別人,抑或虛擬個網名躲在一個陰暗的角落放冷箭,誰都發現不了。雖然這些心理和行為瞞得了別人,但是卻瞞不了自己,更瞞不了冥冥之中的神明。

袁了凡列出了一長串道歉名單——

他要向屠廳長道歉,因為他曾經埋怨屠廳長在自己最關鍵的時刻陞遷。

他要向楊廳長道歉,因為他曾經十分憎惡他,是他耽誤了自己的前程。

他要向鎮子裡的吳老二道歉,因為他曾經嘲笑吳老二患腦血栓後看誰都哆嗦。

……

看著這串名單,袁了凡忽然發現當面道歉是不可能的事情,因為屠廳長在哪裡,他不知道。楊廳長是不是進去了,在哪個監獄,他也不知道。吳老二前年就死了,自己更不可能當面去道歉。怎麼辦呢?

他想到了慈雲寺裡的那尊佛像,決定當著佛像的面,向他們道歉。

這天晚上,回到家中,他睡得格外香,屬於深睡眠,好久都沒有這樣的睡眠了。

睡著睡著,還做了一個夢。

他夢見自己口吐黑物,那黑物又臭又髒,讓他噁心。不過,在夢中,他吐完黑物後,頓覺心曠神怡。

那時雖然還沒有《夢的解析》這本書,但是中國從來就不缺少解夢的人。

做夢容易解夢難。

哪些夢有寓意,哪些夢沒有寓意,這些寓意是什麼,從來都是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

對於夢,袁了凡也有自己獨特的解讀,他認為夢境很難說清楚,但是對於夢的感受卻很容易辨識。如果夢見的那些東西令人心情舒暢,這就是好夢,好兆頭。如果夢見的東西讓人心驚膽戰,甚至被驚醒,這就是噩夢,不是好兆頭。

袁了凡心想,黑物令人噁心,這不是好東西,但是吐出黑物後,自己心曠神怡,又說明這是一個好夢。

那麼,黑物究竟代表什麼呢?

他慢慢分析著這個夢,突然醒悟,莫非這個夢與今天自己在慈雲寺的行為有關?過去自己心中的那些憎恨和惡念,不正是那些黑物嗎?雖然自己意識不到它們的存在,可它們一直盤踞在心中,從來就沒有離開,總是時不時冒出來,潛移默化地影響自己的想法和行為。

今天自己在佛像前面把那些烏七八糟的東西淋漓盡致地掏出來,不正是吐出了那些黑物嗎?

……

袁了凡對夢的解釋是有道理的。

夢是什麼?

夢是潛意識與意識交流的平台。

意識與潛意識的關係,就像大海裡的冰山,露出冰山一角的是意識,隱藏在水下那龐大的部分是潛意識。

潛意識是意識的底座,默默地支撐著意識。

我們所說的呈現內心,並不是呈現意識中的那些東西,而是要呈現潛意識中的東西。

西方人說上帝在你心中,中國人說佛在心中,這個心正是潛意識。

如果人能夠讓意識逐漸貼近潛意識,就意味著越來越接近心中的佛。

如果人一意孤行,讓意識背離潛意識,就意味著離心中的佛越來越遙遠。

所謂妄念,就是意識違背了潛意識的那些想法。

所謂明心見性,就是意識拋棄自己的想法之後,終於領悟潛意識的想法,看清了自己的本性。

跟隨潛意識的指引,人就行走在正道上;違背潛意識的指引,人就妄念叢生,必然遭遇厄運。

神是什麼?

神就是潛意識。

當一個人背離自己的潛意識之後,潛意識的反抗是兇猛的、殘忍的。看那些精神病患者發病時的情形,我們就可以明白這一點。

但是,如果我們能夠拋棄意識中的妄念,遵循潛意識的指引,內心就會變得澄明,洞若觀火。這樣一來,行動辦事便會如有神助。

過去,袁了凡常常做噩夢,夢見一些稀奇古怪的事情,令他恐懼、憤怒、生氣,有時還會在夢中哭泣。這些夢都說明,他的意識與潛意識在發生激烈的衝突。

現在,他的夢輕鬆舒適,有時夢見自己飛翔在天空中,有時夢見與孔子孟子在一起,有時夢見自己坐在華蓋內,旌旗招展。

這些夢說明,袁了凡心中那些阻礙潛意識的妄念一點點在消失,潛意識與意識逐漸達到平靜和諧的狀態。

實際上,每個即將發生人生重大轉變的人,都會在一段時間內接受到潛意識的指引,而這些指引又多半來自於夢。

人與夢的關係,決定著人與現實的關係。

唯有親近夢的人,才能夠親近自己的內心。

真正的改變來自內心深處,而內心深處的改變來自於潛意識。

……

在家中待了一段時間後,袁了凡便告別了妻子和母親,上路去南京的國子監。

鄉試馬上就要舉行了,袁了凡要去參加考試。

孔老先生算他考不上。

他的命運是不是還會按照孔老先生的命運圖運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