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袁了凡的不凡事兒:《了凡四訓》的另類解讀 > 第三章 一片樹葉落下來,飄呀飄 >

第三章 一片樹葉落下來,飄呀飄

心如死灰的人,最擅長做的一件事情,就是飄!

一片樹葉落下來,飄呀飄。

一張隨手扔掉的紙屑,飄呀飄。

一隻隨便被遺棄的塑料袋,飄呀飄。

貢生袁學海也像這些沒有生命的東西一樣,飄呀飄,飄到了北京的國子監。

如今,他的心已經死了,整天除了飄之外,不讀書,不修身,不養性,宛如一具殭屍。不過,心如死灰的人除了能飄之外,還有一個本事,能坐。沒風的時候,落下來的樹葉能在一個犄角旮旯待上很久很久,一動不動。袁學海也是這樣,終日無所事事,枯坐在快捷旅館內,無慾無求,成了一個超級宅男。

當然,那年考試自然是名落孫山。

為什麼呢?

因為那張命運圖中沒有,他中不了舉人!

別的考生名落孫山後,不是垂頭喪氣、捶胸頓足,就是咬牙切齒:「草泥馬,老子明年還來,砸鍋賣鐵都要考上!」

當然,也有像張繼那樣的文青,一言不發,默默捲起鋪蓋卷,走人!

他走呀走!

走到姑蘇城外一個寺廟,夜不能寐,那淡淡的憂愁,像瀰漫在天地間薄薄的霧氣,揮之不去,遂寫下這樣的詩句:

月落烏啼霜滿天,

江楓漁火對愁眠。

姑蘇城外寒山寺,

夜半鐘聲到客船。

多麼淒美的意境!多麼令人難以忘懷的畫面啊!相信沒幾個人能記住那年的高考狀元是誰,但大家都記住了這首詩——《楓橋夜泊》。

然而,名落孫山的袁學海卻與眾不同,他不哭不鬧,不吵不告,該吃吃,該喝喝,該睡睡,十分淡定,跟沒事人似的。因為他知道自己的命,也認了命。

到了三十六歲的時候,「北漂」已經整整一年的袁學海又要「南漂」了——

方向:正南!

目標:南京的國子監!

還沒飄到南京國子監的時候,不知道從哪裡刮來一陣風,竟然把他吹到了南京郊外的棲霞山中,讓他飄蕩的路線突然拐了一個彎。更沒想到的是,這個彎居然拐出一段奇遇,是料事如神的孔老先生萬萬沒有料到的。

我們說,這時的袁學海心如死灰,沒有生命的激情,失去感受力,更失去了創造力,就像一根木樁杵在那裡,不,更像一塊石頭待在那裡,默默地等死。用英國歷史學家湯因比的話說,他不折不扣是「一種毫無意義的存在」。

袁學海飄到棲霞山中,看見青山綠水之中有一山谷,山谷之中有一茅屋,茅屋之中有一位老僧,正端坐在那裡打坐。他也跟著坐下來。

這一坐不得了,他們竟然對坐了三天三夜。

那陣勢,十分像金庸的武俠小說《射鵰英雄傳》裡的老頑童周伯通,坐在地上與別人打賭,看誰坐的時間久,誰先動,誰輸。

袁學海沒有輸,輸的是那位老僧。

老僧緩緩從地上站起身,撣了撣三天三夜落在僧衣上的塵埃,說道:「普通人之所以是普通人,是因為他們心中有太多的妄想,我看施主坐了三天三夜,心中沒有一絲一毫的妄念,這是為何呢?」

袁學海如實相告,說自己的命早就被孔老先生算定,什麼時候生,什麼時候死,什麼時候得意,什麼時候失意,都是命中注定的。命裡有的,不想,自然會來;命裡沒有的,想也白想,所以乾脆就不思不想了。

聽完這些話,老僧哈哈大笑起來:「我還以為你是定力了得的英雄豪傑,原來不過是一個庸庸碌碌的凡夫俗子!」(我待汝是豪傑,原來只是凡夫)

那笑聲,震盪著房梁,撞擊著房頂,在禪房內久久迴響。笑得袁學海心裡發虛發慌,不,笑得他毛骨悚然。

他誠惶誠恐地問道:「禪師,你說的這話是,是,是……什麼意思呢?」

老僧聲如洪鐘:「命是什麼?是心!心不變,命不變。心變,命亦變!」停頓了一會兒,老僧繼續說道,「這二十年來,你的命被孔老先生算定,你想過沒有,自己的心變過嗎?」

老僧的話就像一根長長的銀針,一下子紮在袁學海的命脈上,他渾身打了個激靈,猛然醒悟:這回自己應該是真的遇見真正的高人了。

然而,這位老僧果真是一位高人嗎?

他的出現,真的能改變袁學海的命運嗎?

老僧名叫雲谷禪師。

關於他的相貌,是不是有白鬍子呀,是不是仙風道骨呀,是不是還會騰雲駕霧呀,《了凡四訓》中沒有任何記載。高人就是高人,不會編一些虛假的學歷,弄幾縷長長的鬍子,或者戴一副金絲邊眼鏡……這些都是道具,用來包裝自己,演戲給別人看的。

雲谷禪師不用包裝,不用化裝,他心裡有真東西。

也許,有人會說,不對,他也有包裝,只不過沒有用馬雲的布鞋,或者張悟本的唐裝,他用的是名字。「雲谷」這個名字,就是他對自己進行的包裝。如果非要這樣說不可,也沒有辦法。

事實上,「雲谷」這個名字不是包裝,包裝最根本的目的是為了給別人看,就像有些女性今天拉個雙眼皮,明天弄個假眉毛,不僅為悅己者容,也為討厭自己的人容——我偏要捯飭自己,氣死你。

這位老僧取名「雲谷」,不是為了取悅於別人,是要表達這樣的志向:心,像深山中的峽谷一樣通透、空明,沒有掛礙;人,像藍天下的白雲一樣悠閒、從容,飄來飄去,自由自在。

想像一下,坐在深山的空谷中,耳畔溪水嘩嘩流淌,清新濕潤的空氣洗滌著心肺,你心無掛礙,抬頭望著藍天,看雲卷雲舒。

這該是何等自由,何等悠閒,何等幸福的一幅圖畫啊!

雲谷禪師正是這樣。

不過,當初,雲谷禪師可沒有現在這般自由。剛參加工作的時候,單位(寺廟)給他安排的工作是趕經懺、放焰口。

趕經懺就是敲著木魚念著經,超度亡靈。

放焰口就是超度那些地獄裡的餓死鬼。

總而言之,他就是單位裡一個打雜的,被別人支配來支配去:來,幫我複印一下;去,幫我拿一下快件。

雲谷心想:靠,我投簡歷、面試,過五關斬六將,好不容易進單位(寺廟),難道就為了這個?

雲谷像所有剛參加工作的年輕人一樣胸懷大志,不過,他的大志與一般人不同。一般人的大志不是做大官,就是成為像馬雲那樣的大富豪,或者像陳歐那樣,搞個聚美優品到美國上市。他的大志是悟透生死。(既然出了家,應該以了生死大事偏重)

大凡胸有大志的人最後大多一種結局——辭職,走人,創業!

雲谷在十九歲的時候,也選擇了辭職。

這麼年輕就敢辭職,看來的確有遠見,有膽識,不像很多人,捧著一個「鐵飯碗」猶豫來猶豫去:是走呢,還是留?一直猶豫到花白了頭,還待在原地。

雲谷不是這樣,因為他已經看清楚自己在這裡混到頭,也頂多是一個職業驅鬼的,這不是他想要的。雲谷沒像一些人那樣,夜裡想著千條路,白天依然賣豆腐。他沒玩虛的,玩的是真的。他真的走出了那個寺廟,走進了無比寬廣的世界裡。

不知道走了多久,他走到一個地方,遇見一位名叫法舟的禪師。

「法舟」這個名字很有意思:舟是做什麼的?渡人的;法是指佛法;「法舟」意即用佛法做成的舟。

這個名字表明他的職業是一位艄公,工作範圍就是每天劃著一條渡船在江中來來回回,擺渡那些陷入困境的人。所不同的是,別人渡人用的是木船,他用的是佛法。

一天,法舟禪師看見二十歲的青年雲谷徘徊在河邊,愁眉緊鎖,很是苦惱,就想擺渡他。

法舟禪師說:「年輕人,有什麼煩惱說出來,看我能不能幫你。」

雲谷回答道:「我心裡很糾結,不知自己究竟應該念《金剛經》,還是應該念《華嚴經》?」

二十歲是人生最迷茫、最糾結的時候,這時的人懵懵懂懂,似懂非懂,常常在十字路口不知道該如何選擇。所以,他們最需要高人指點迷津。

法舟禪師對雲谷說:「念什麼經不重要,重要的是要弄明白這個唸經的人是誰,即念佛者是誰?(念佛審實話頭)」

雲谷一聽這話,心一下子敞亮起來。

一直以來,雲谷都想從外面的世界中去尋找生命的答案,卻不知一切答案皆在自己心中。

弄明白自己的心,就弄明白了自己是誰;弄明白自己是誰,也就知道自己該念什麼經,該做什麼事,該走什麼路。

在外面的世界中,雲谷常常被大河阻隔,望著滔滔河水,他糾結、痛苦、徘徊。

現在,順著法舟禪師指點的方向,在絕望的大河邊,他隱隱約約看見一條渡船緩緩劃過來。那是一條希望的船,拯救的船,看著這條船,雲谷感動得熱淚盈眶,難以自持。

他終於明白任何向外的行走,都是為了走回內心。

弄懂自己的心,就弄懂了這個世界。

實際上,法舟禪師的話與古希臘哲學家蘇格拉底的話有著驚人的相同,蘇格拉底說:人應該弄明白自己是誰?從哪裡來?要到哪裡去?

真是太神奇了。

蘇格拉底說的白話恰恰可以用來註釋「念佛者是誰」這句古文,而且很準確,一絲一毫都不差!

人們不禁心生疑問:難道法舟禪師在明朝的時候偷學過西方哲學?難道禪宗與西方哲學是親戚?

這些問題太深奧了,還是留給那些皓首窮經的專家去解決吧!

我想說的是,人心畢竟都是肉長的,在內心深處不管是西方人,還是東方人都是一樣的,關鍵看自己是不是英雄,只要是英雄,就會所見略同。

……

自從接受了法舟禪師的點撥之後,雲谷就像魔怔了一般,整天都在想:我自己是誰呀?怎麼會在這裡?為什麼要唸經?

不管白天還是夜晚,不管吃飯還是睡覺,不管上廁所還是去佛堂,這三個問題都一刻不停地纏繞著他,追逐著他。

一天,他吃完飯之後,也不知道碗裡已經沒有了米飯,還傻傻地端著一個空碗使勁地扒,扒著扒著,忽然手中的碗哧溜一下掉在地上,啪嚓一聲,碎了!

伴隨著碗碎的聲音,雲谷的心怦然打開,如夢醒一般。

他,大徹大悟了!

大徹大悟的青年雲谷變成了雲谷禪師。歲數變了,但他的理想沒變,依然是悟透人生。當然,在領悟人生的同時,他也會順便做一些兼職工作,比如像法舟禪師那樣渡幾個人。至於名望、身份、金錢和地位什麼的,全都不在他的眼裡。

這個世界就這麼奇妙,越不想出名的人,聲名傳播得越遠。

雲谷禪師雖然足不出戶,每天端坐在那裡,一動不動參悟內心。既沒有上網去尋求點贊,也沒有一個勁兒搞緋聞上頭條,但他的名聲卻越來越大,想見他的人也越來越多。多得都快招架不住了,甚至影響了他的主業。

怎麼辦呢?

躲唄!

他開始是躲進報恩寺內的佛籠子裡整整三年。可是,最後還是被那些四處追尋的粉絲找到。粉絲們蜂擁而上,這個想要個簽名,那個想留個合影。看來這個地方也不能待了。

怎麼辦?

繼續躲!

這一回,雲谷禪師躲得更遠了,他躲進了南京郊外的棲霞寺。

棲霞寺是南朝開山建的寺,當時梁武帝命雕工在山崖上鑿出很多佛像,命名千佛嶺,後來歷代王朝都加以賞賜,並封贈農田,但到明代時,這座寺廟已經荒廢很久,大殿變成了野獸的巢穴。

雲谷禪師一看,這裡清靜呀,那些粉絲肯定找不到。他深愛這裡的幽雅靜謐,便剷除亂草,在千佛嶺下蓋了一間小茅屋,住在這裡,整天不出山。

你不出去,並不意味著別人不進來。

不過,第一個進入雲谷禪師茅屋的並不是粉絲,是一個小偷。

那天夜裡,一個小偷潛入雲谷禪師的茅屋,偷走了他的衣物,結果被附近的農民抓住送來交給雲谷禪師發落。沒想到雲谷禪師不但沒有把小偷送到官府治罪,還請他吃飯,又讓他隨心所欲地拿了些東西走。

雲谷禪師的這一行為頗有些像雨果《悲慘世界》中的那位主教,當勞改釋放犯冉·阿讓偷了他的銀器被抓住時,他居然說那些銀器是自己送給小偷的,避免了冉·阿讓再去服終身苦役。

主教的行為深深震撼了冉·阿讓,也從此改變了他的命運。

最後,冉·阿讓成為一名富翁,一個傑出的慈善家,一個真正高尚的人,幾乎是一個聖人。

當然,偷雲谷禪師東西的那個小偷最終如何,我們無處知曉,但是,這件事卻暴露了雲谷禪師的行蹤。

你們知道嗎?那座荒廢的寺廟旁來了個和尚,居然請偷他東西的小偷吃飯,還讓小偷隨心所欲拿自己的東西。有的人笑這個和尚傻,不是裝傻,是真傻。也有的聽後感動不已:高僧啊!這是真正的高僧!

那麼,他到底是誰呢?

仔細一打聽,原來是雲谷禪師,那些粉絲又開始遠道追來了。

一天,雲谷禪師的茅屋來了一位特殊的粉絲,名字叫陸五台,是個大官,級別相當於副部級。

「陸五台」這個名字一聽就與佛教聖地五台山有很深的關係。一個當官的取一個與佛教有關的名字說明了什麼呢?說明他想先修心後當官,先內聖後外王。不像一些官員,不修身、不齊家,只靠行賄和權術就想永遠安康,結果丟掉了官職,搞破了家庭,鋃鐺入獄。

「陸五台」這個名字好就好在他想用一顆佛心去當官做人。

果不其然,最後他當上了太宰,整天與徐階、高拱和張居正這些人拿個笏板,站在一起。

太宰,不是太宰人的意思,而是一個官職的名稱,也叫吏部尚書,掌管全國大小官吏的任免、升降和調動。從這個角度來看,用「宰」字很準確,他確實能夠主宰官員的命運。

關於「陸五台」這個人,我們在後面還會說到。

陸五台見到雲谷禪師,覺得他的氣度和面貌與眾不同,暗暗稱奇,就在山中與雲谷禪師朝夕相處了兩天。離別的時候,他想送點東西給雲谷禪師。送什麼呢?想來想去,還是重新修復棲霞寺吧,並請雲谷禪師擔任寺廟的CEO(方丈)。

雲谷禪師接受了重修寺廟的大禮,卻堅決辭謝了寺廟CEO的職位,他推薦河南嵩山少林寺的善老和尚擔任。雲谷禪師的確有眼光,在善老CEO的帶領下,棲霞寺很快又恢復了過去的光景,大殿莊嚴富麗,禪堂典雅幽靜。

這一下,棲霞寺熱鬧了起來,來掛單的雲水僧,來燒香的香客,來追星的粉絲,絡繹不絕。

雲谷禪師又要躲了!

但往哪裡躲呢?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

看來寺廟是無法躲了,他只能躲進深山老林。

最後,雲谷禪師躲進了人跡罕至的棲霞山中,自己蓋了一間茅屋,坐在潺潺流水的空谷中,望著悠悠的白雲。

他成了真正的雲谷!

雲谷禪師是真正的高僧,真正的高僧一不圖名,二不圖利,圖的是內心清淨。

在這個世界上有兩類高人,一類是享洪福的,另一類是享清福的。

享洪福的高人具有超常的勇氣,能承受別人無法承受的壓力。享清福的高人具有超凡的智慧,能忍受別人忍受不住的寂寞。

但大部分人卻是這樣的:想享洪福卻沒有那份勇氣去承受壓力,想享清福卻又沒有智慧悟透人生,不願意拋棄名利去忍受寂寞。

雲谷禪師是享清福的人,一個人形單影隻生活在深山中,對別人來說,這是難以忍受的寂寞和孤獨,但他卻其樂融融。

享清福的人需要獨處。

很多人,身在曹營心在漢,嘴上說享清福,心中卻想讓別人羨慕他、崇拜他、點讚他,離開了這些,他們便心裡發慌,沒著沒落。

比如,很多人有了響動之後,生怕別人不知道,逢人便說:知道嗎?我上個月炒股掙了十幾萬塊!知道嗎?我最近買了一套房,或者一輛車!看,我這次去法國買的這個LV包如何……倘若不說,如同穿著漂亮衣服走夜路沒有人看見,他們就會憋得難受,感到掃興、孤獨和寂寞。

如果把這樣的人放進深山老林中,估計會憋瘋。

為什麼呢?因為他們無法獨處。

獨處是需要智慧悟透人生的。

獨處是不需要攀比和炫耀,不需要別人知道的。

獨處關心自己的內心,不關心別人的評價,就像深山中的花朵,綻放不是因為別人的欣賞,凋謝也不是因為別人的嘲諷,它們就在那裡幸福地享受著生命的過程。

對別人是難以忍受的孤獨和寂寞,對於能獨處的人來說,則是難以言說的幸福。

雲谷禪師就是這些人中的高人。

也許,有人懷疑,你說雲谷禪師是高人,怎麼證明呢?他一沒有著書立說,留下評職稱的論文(秘籍);二沒有創立自己的隊伍(門派);三沒有創建自己的根據地(寺廟)。你憑什麼說他是高人呢?

的確如此,由於雲谷禪師不是那種到處顯擺的人,沒有留下什麼東西,但是,不要忘了他曾經渡過一個人,從這個人身上,我們可以清清楚楚看見他是一位難得的高人。

雲谷禪師即使躲進白雲深處,仍然還是有粉絲找到他。對於這些粉絲,不論貧賤,不論富貴,也不論是否是僧侶,只要你找到他,二話不說,一塊蒲團「噗」的一聲扔在地上,意思是「坐」——盤腿而坐,反觀你的「本來面目」。

很多時候,一坐就是一整天一整夜,一句話都不說。

如果來人開口,他第一句話便是:「你日常做什麼勾當?」

這是在提醒你:自己是誰,從哪裡來,要到哪裡去?

這天,一個十九歲的年輕人由於對工作單位(寺廟)很不滿,想要辭職,便找到雲谷禪師。(注意,又是二十歲左右,最容易迷茫,最需要指點迷津的時候)

坐完之後,沒等年輕人回過神來,雲谷禪師就快速地問道:「你是什麼的幹活?」

年輕人搶答:「寺廟跑龍套的!」

雲谷禪師又迅速地問:「為什麼又不想幹了呢?」

年輕人又飛快搶答:「無聊又庸俗!」

……

這一問一答,語速超快,具有機鋒。

在禪宗的對話裡,講究不按套路出牌,用意是要打破人的慣性思維,直指內心,明心見性(我很懷疑,雲谷禪師對袁學海的笑恐怕也是故意的,藏著機鋒)。

所以,很多時候,他們講得很熱鬧,咱們聽得很糊塗。就像《智取威虎山》裡的土匪對黑話——

一個問:「天王蓋地虎!」

一個答:「寶塔鎮河妖!」

一個問:「怎麼又黃了?」

一個答:「防冷塗的蠟!」

……

至於具體說的是什麼,只有明白人才知道,不是明白人,自己掉了腦袋都不知道為什麼。

快速說過機鋒之後,對於這位想要跳槽的年輕人,雲谷禪師又用一般人都能聽懂的話和語速說:「你既然知道寺廟這種單位也很庸俗,就應該找到屬於自己的那一片淨土。」

聽完這話,年輕人心中一顫,這位老僧坐時穩重如山,沉默不言,一旦說話,便如空谷傳音,醒人耳目。他突然覺得面對這位老僧就像面對高峰峻崖一樣,有不寒而慄之感。

他小心翼翼地問:「這片淨土在哪裡呢?」

雲谷禪師又一字一句慢慢說出六個字:「你自己的心中!」(必以悟心為主)

什麼?

我自己的心中?

年輕人驚訝得幾乎快跳了起來,他被雲谷禪師的話深深地震撼了。

雲谷禪師繼續說,所謂悟心,是深入自己的心,找到那片淨土,明心見性。

明心見性是禪宗核心中的核心。

法國大作家雨果說:「世界上最浩瀚的是海洋,比海洋更浩瀚的是天空,比天空更浩瀚的是人的心靈。」

然而,人心總是會被各種各樣的妄念籠罩,以至於看不清本來面目。

「明心」,是刪除妄想,看清自己本來的心,這種情形就像北風吹散霧霾,露出蔚藍色的天空:哎呀,原來沒有PM2.5的天空這麼美麗,風清雲淡;原來沒有妄念的內心這麼澄明,這麼遼闊,比大海還浩瀚!

刪除妄想、霧霾散去之後,世界的本來面目便呈現了出來。我們看見了清晰的山,清晰的樓,以及自己清晰的樣子。

這就叫「見性」。

性,是自性、本性,真正屬於你的那些獨一無二的東西。

妄念和霧霾都沒有了,你真正的本性就呈現出來了。這時,你知道自己是誰,從哪裡來,要到哪裡去,以及來到這個世界所肩負的使命。

你按照自己這個真正的本性去行動,去努力,去奮鬥,就能夠心想事成。

雲谷禪師對這位迷茫的年輕人說:「深入你的內心吧,將內心呈現出來,以後不管你從事什麼工作,也不管你念什麼經,你都不要忘記唸經的這個人是誰。」

……

雲谷禪師語重心長的話語,猶如強勁的春風,吹化了年輕人心中的堅冰。

這時在他的眼中,雲谷禪師那座不寒而慄的山峰,春風過後變得滿目青翠,那麼爽心悅目,那麼和藹可親,他親近這位老人,宛如嬰兒依傍慈母。

臨別之際,老人問他:「你將來有什麼打算呢?」

年輕人回答說:「雲遊四方,到各地去旅遊!」

老人對年輕人說:「旅行好哇,現今越來越多的年輕人喜歡走出門,用行走接觸這個世界,用腳步丈量這個世界,用旅行認識這個世界。不管是讀萬卷書,還是行萬里路,一切對外面世界的認識,最終都是為了認識自己;任何向外的行走,最終都是為了走回內心。千萬不要忘記旅行也是一種修行,不要白白浪費自己的草鞋錢啊!」(古人行腳,單為求明己躬下事……慎毋虛費草鞋錢也)

年輕人依依不捨,流著眼淚拜別了雲谷禪師!(予涕泣禮別)

雲谷禪師站在山頭上,望著這位年輕人漸漸遠去。

但這位年輕人卻悄悄地藏了起來,他想再多看一眼像慈父一樣的老人。

當他看見雲谷禪師轉過身去,拄著枴杖,慢慢往回走的時候,一個大大的背影——像朱自清看見的那個背影——永遠留在了他的心中。

……

若干年後,一個名字響徹大江南北——憨山德清,他就是那個十九歲的年輕人!

「憨山德清」這個名字取得好。注意啊,這不是一個日本名字,與韓國名字也不沾邊,不用擔心他們會拿去申遺。它是一地地道道的中國名字。

「憨山德清」最初的名字,叫「德清」,前面並沒有「憨山」二字。

「德清」這個名字,源自「人有德行,如水至清」,意思是,人的品德要像水一樣清澈透明。這兩個字很可能是他母親取的,他母親是一位虔誠的佛教徒。

自從流淚拜別雲谷禪師後,德清就一直在想:我自己是誰呢?是水嗎?我心中到底隱藏有怎樣的秘密?

他想呀想,走呀走!

有時一個人踽踽獨行在羊腸小道,有時又與兩三好友結伴在名剎古寺。

不知道走了多少路,穿爛了多少雙草鞋,直到走到五台山。

那天,德清走到五台之一的北台,看見一座山峰風景奇秀,憨態可掬,一問才知名叫憨山。

站在憨山腳下,德清就像當年陶淵明「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一樣,猛然醒悟,發現了自己內心的秘密。

他看著憨山,只覺一股難以言說的東西在心中翻滾,這種感受如同陶淵明的感受——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看著看著,他的內心不禁激動起來,耳邊又響起雲谷禪師的話:明心見性!

自己的內心是什麼樣的呢?這些年來踏破鐵鞋無覓處,而現在它卻呈現在面前。原來這座憨山就是自己的內心。

找到憨山,就如同找到了內心深處那個真實的自己,德清情不自禁地寫下了這樣的詩句——

遮莫從人去,聊將此息機。

遮莫,就是不必;息機,就是熄滅機心;機心,就是機械之心,可以引申為充滿妄想之心,耍小聰明之心。

這兩句詩的意思是,不必人云亦云,跟在別人的屁股後面,拚命活給別人看,仰望憨山,我將熄滅一切妄想,活出最真實的自己。

從此,德清便在自己的名字前加上「憨山」二字,以表明心跡:像憨山一樣憨態可掬,大智若愚,不在乎別人怎麼看我,怎麼評價我,也不在乎別人譽我,還是辱我。別人罵我傻,我不理睬,別人說我呆萌,我也不為所動。我就是我,一個特別的我,一個與眾不同的我!

別人笑我太瘋癲,我笑他人看不穿。

用「德清」這個名字時,這個人並不出名,用「憨山德清」這個名字時,這個人便名噪海內。

看來人不行,的確應該改改名。

也許對於算命的孔老先生來說,他會掐指算什麼金呀、木呀、水呀、火呀、土呀什麼的,說「德清」這個名字好是好,可惜五行中缺土,「憨山」這個名字中有山也就有了土,五行全了,人才能有所作為。就像一些人選擇房子,總想選擇有山有水的地方,因為有山有水才有好風景。

但用雲谷禪師的話說,真正重要的並不是這些,而是要用名字呈現內心。

什麼樣的名字,表明什麼樣的心境。

什麼樣的心境,帶來什麼樣的命運。

憨山德清的命運就像他的名字一樣,表面很憨很傻,實際上則達到了人生的大境界。

說憨山德清的命運很憨,是有跡可查的,因為他總是替人背黑鍋、吃掛落兒。

憨山德清背的黑鍋很沉,還不能放下,因為他替的這個人是皇太后——朱翊鈞的生母——神宗慈聖太后。而讓他背黑鍋的則是皇帝朱翊鈞本人。

原來皇太后喜歡佛法,常常派人到五台山請憨山德清做佛事。

皇太后嘛,畢竟不是一般人,那時又沒有八項規定,場面搞得很大,銀子花得猛了些,虧空了。

皇帝朱翊鈞看著賬本上那個大大的赤字,氣不打一處來,恨得直咬牙,可是花錢的是自己的親生母親呀,總不能對母親發脾氣吧,那是不孝!

但是,皇帝的這口惡氣必須得出。

怎麼個出法呢?

皇帝想來想去,想到了憨山德清:「你給老子弄了這麼大一個紅字,老子就讓你背一個大大的黑鍋。」

最後皇帝給憨山德清安了一個罪名——私創寺院。

我去,這是什麼罪名,難道和尚不建寺廟,你讓他去開歌廳不成?這個罪名就相當於學生私自讀書,員工私自上班,家庭主婦私自煲湯一樣滑稽可笑。

不過,什麼罪名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能判刑就行,憨山德清被捕下獄,最後被判充軍廣東雷州。

雷州如今是一個風景美麗的旅遊勝地,在明朝可是犯人的流放地,後來張居正的兒子也被流放到這裡,還遇見了湯顯祖。當然,這是後話。

在這個世界上有很多牛人,一出門前呼後擁,有低頭帶路的,有賠著小心拎包的,還有彎腰開車門的,但這之中絕大多數都是因為手中有權,或者有錢,如果剝去權力和金錢,那麼他們還剩些什麼呢?會不會還有那麼多趨炎附勢的人?

但是,憨山德清不是這樣。

萬曆二十三年,當憨山德清被捕充軍的消息傳遍京城的時候,整個北京城震驚了,人們紛紛走出家門,市民來了,僧人來了,很多官員也換上便裝來了……幾乎是傾城而出,流淚泣送這位憨人。

但是這位憨人早就悟透了人生,悟透了生死。

過去,皇太后寵他時,他是自己。

今天,皇帝辱他時,他還是自己。

不像我們很多人,得意的時候,是大爺,失意的時候,是孫子,一生都在大爺和孫子之間變換角色,從來就沒有當過自己。

憨山德清不這樣——

你見,或者不見

我就在那裡

不悲不喜!

……

他就像五台山北台上的憨山一樣,永遠是一個樣子。

……

憨山德清經過南京的時候,他的母親在江上迎接他,母子相見甚歡,母親聲音清亮,內心沒有一絲一毫的憂慮。

戴著鐐銬的憨山德清問母親:「當您聽說兒子面臨生死劫難的時候,難道一點都不擔心嗎?」

母親回答說:「我年紀一大把都不曾憂慮自己的生死,又怎會憂慮你呢?」

臨別時,母親對他說:「你要自愛,不要為我擔心,今日我就與你做生死離別!」

憨山德清很感動:「如果普天下的母親都能有這樣的見地,人怎能不悟透生死呢?」

有的人丟了官位,沒了錢財,人們視之如糞土,其實這並不能怪人們,因為他們以前就是糞土,只不過用權勢和金錢塗抹了一層金燦燦的光輝。當那一層光輝散去,人們便看見了他們本來的面目。

同樣,有的人即使成為囚徒,人們依然把他視之為珍珠,因為他們本來就是珍珠,不會因外面的風吹草動失去自己的價值。

憨山德清恰恰是這樣的人。

在憨山德清充軍的路途中,人們常常看見這樣奇怪的情景:成千上萬的官員和百姓都在迎送一個囚徒,一程又一程。更令人驚訝的是,有時,幾萬人坐在一個地方一動不動,全神貫注,聽一個穿著囚服的和尚講禪經。

憨山德清,一個如雷貫耳的名字,一個萬眾敬仰的人。

憨山德清的名字不僅在當時振聾發聵,後來更是令人仰慕。

崇禎皇帝給他的評價是:「耆老和尚,何等行狀?撐持法門,已作棟樑。受天子之鉗錘,為佛祖之標榜。」

這個評價很有趣,說憨山德清是佛教的棟樑。不過,最有趣的是這兩句——「受天子之鉗錘,為佛祖之標榜」,意思是,我爸爸的爸爸神宗皇帝朱翊鈞當時整他、辱他,把他弄去充軍,那是在培養他、錘煉他,正是因為有了這樣的鉗錘,他才能成為佛祖的標榜!(真TM能說,把別人整成那樣,還說是為別人好,真應了那句話,感謝折磨你的人)

梁啟超對憨山德清的評價是,如果說六祖慧能創建了禪宗,那麼,他就是中興了禪宗。

著名書法家啟功先生對他的評價是:「憨山清後破山明,五百年來見幾曾。」意思是,在五百年的歷史長河中,像憨山德清這樣的高人也沒有幾個。

……

對憨山德清的評價很多,都很客觀,也都實事求是,不像崇禎皇帝那樣不敢正視歷史。

一個不敢正視歷史的人注定不敢正視現實。

一個不敢正視現實、不敢實事求是的人,注定會被摧毀!

當崇禎皇帝自己把自己掛在煤山的大樹上時,他是否明白了上面這個道理呢?

不過,這個道理憨山德清是明白的,他曾說人最可怕的就是自己欺騙自己,不實事求是。原話是這樣的:「寧可上負佛祖,下負我憨山老人,不可自負……」

……

憨山德清,這個名字,這個人,宛如一座難以逾越的山峰,矗立在明朝的歷史中。

但是這個人從哪裡來的呢?

他起根發芽的地方在哪裡呢?又是誰給予了他指引?

沒錯,就是在棲霞山中,就是那位叫雲谷的禪師。

現在,袁學海正坐在雲谷禪師的對面。

他的命運會出現奇跡般的改變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