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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命是一隻黑貓,人是一隻耗子

在接受殘酷現實的過程中,每個心理階段都有可能經歷很長的時間,有的甚至一輩子都滯留在某一個心理階段,無法走出來。

「否認」這個階段,是對現實的逃避。

「憤怒」這個階段,是對命運的抗爭。

對袁學海來說,否認這一關很容易過,畢竟他是一個誠實的人,一個敢於接受現實和真相的人。但「憤怒」這一關,卻不容易過。因為他天生就有一股子不服輸的精神,他要使出全身的力氣去掙扎,去打敗自己的命運。

寒窗苦讀,一載,又一載!

大考小考,一次,接一次!

不服氣的袁學海從少年變成了青年!

現在,按照那張命運圖,他已經成為廩生,「鐵飯碗」也端了很多年,但是,命運的軌跡似乎沒有絲毫要改變的跡象!

他唯一能夠做的事情就是心中憋著一股氣,憤憤不平,天天背複習資料、記單詞,心想,高考多一分,幹掉一千人,最後幹掉一切對手,改變自己的命運。

功夫不負有心人,不久,一個人的出現預示著他的命運開始發生了改變。

這個人姓屠,是浙江省的學政,相當於現在省教育廳廳長。一天,閒來無事,屠廳長就去翻看考生的試卷(很敬業),翻到袁學海的試卷時,眼前一亮,覺得這個考生的文章不錯,應該把他提升上來。

他給嘉善縣教育局下了一道文書,大致內容是:這個人是人才,你們地方上就不要藏了,趕快把他進貢上來。

聽到這個消息,學海很激動,也很興奮。

在那張命運圖中,孔老先生算他吃皇糧要吃到九十一石五斗的時候,才能升學成為貢生,而現在他只吃了七十多石,就成了貢生。

這充分證明孔半仙算得不准,自己有更遠大的前程,也意味著自己已經掙脫了命運的韁繩,獲得了解放。

他那個高興啊,解放了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了的人呀好喜歡!

但後面的事實證明,他高興得太早了!

沒高興幾天,一個壞消息傳來:屠廳長調走了,高昇了,現在是一位姓楊的代理廳長(學政)。

學海心存僥倖:人家屠廳長文書都下了,他是高昇,又不是雙規,一個代理廳長怕是不敢駁屠廳長的面吧!

當秘書把袁學海的卷宗,送到省教育廳楊代理廳長的辦公室時,輕聲說道:「這是前任已經定了的事情!」

什麼?前任?

現在,我在這裡,一切都得按我說的規矩辦!

看來這個秘書還是嫩了點,沒有弄明白官場有一個潛規則:新官不理舊事!

怎麼辦?秘書還站在那裡等指示!

駁了!代理廳長斬釘截鐵。

什麼?駁了!

學海怎麼也不相信(又回到否認的心理階段)。

他在縣教育局門前,纏著一個小公務員(差役)不放。

大哥!你就別跟著我了,真的被駁了!沒戲了!你就死了這條心吧!

袁學海垂頭喪氣地回到學校,他那顆被屠廳長鼓搗熱的心,就像一塊石頭沉進了河底,哇涼哇涼。

小人物的命運總是這樣:大人物一句話,你可以往上升;大人物一句話,你也可以往下沉!

屠廳長一句話想把他往上拉,楊代理廳長一句話又把他拉了下來。學海感覺自己就像是一根木頭,屠廳長、楊代理廳長分別是兩個拉鋸的木匠,一上一下,鋸斷了自己的前程。那紛紛落下、撒滿一地的鋸末啊,是粉碎了的夢想、希望和憧憬。

袁學海很憤怒,也很難受。

在難受到了極點的時候,他也會進行自我安慰:「還想咋的,全縣吃皇糧的廩生只有二十位,你就知足吧!」

照理說,他是應該知足的,不久後發生的一件事,也證明他已經混得相當有頭有臉了,沒必要再為自己的命運忿忿不平了。

那天,一位穿著制服的衙門差役來了:「請問這是袁秀才家嗎?」

「我就是!」袁學海開門回答。

「通判大人有請,明天早上到衙門走一趟。」

「什麼事呀?」

「到了,你就知道了!」說完,差役匆匆離去,神情十分緊張。

袁學海倚門臨風良久,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

通判是掌管糧運、水利、訴訟和監察官員的,承擔著公安局、檢察院和法院的一些工作。袁學海納悶,他們找我會是什麼事情呢?難道是自己東窗事發了?可我沒幹過什麼壞事情呀,考試的時候也沒有作弊。可是沒幹壞事情為什麼公安局會找我呢?

沒做虧心事,也怕鬼敲門。

袁學海心想,如果不是壞事,就一定是好事。會不會是自己要出貢了,特批的?不會呀!如果是,那也該由教育局來通知。

一夜沒睡踏實,第二天一早,袁學海就到了衙門。

只見衙門外站著一群人,黑壓壓的,有當地的土豪鄉紳、名醫巨商、和尚道士,還有就是像他這樣的廩生。總之,當地有頭有臉的人都在這裡。

看見袁學海來了,一個熟悉的廩生說:「學海兄,聽說了嗎?這倭寇太厲害了。」

一位身穿綾羅的土豪接過話說:「可不是,一小股五十多人的倭寇從沿海登陸後,居然能深入腹地,一路殺人越貨,如入無人之境,殺人如麻,太嚇人了。」

另一位鄉紳模樣的人說:「就是這麼一小股倭寇,竟然越過杭州,經淳安(海瑞當過官的地方)進入安徽,逼近蕪湖,圍繞南京轉了一個圈,十幾萬明軍都沒圍住,還真讓他們給跑了。」

「跑到哪裡去了?是不是沖嘉善來了?」袁學海很是驚訝和不安。

另一位身穿綢緞的土豪感慨道:「真懸呀,這股倭寇從南京外圍一路經宜興退回武進,擦著邊從吳江和嘉善路過。」

一位醫生模樣的人說:「造孽呀,這幫混蛋雖然被消滅了,卻殺死了我們四千多人!」

什麼?五十個人殺死了我們四千人,還是在咱們的地盤上!

「他們怎麼這麼厲害呢?」袁學海心中疑惑。

「聽說他們有新式武器,那武器前面就像鳥嘴一樣,叫鳥銃,一百米開外,一響一個準兒,比弓箭厲害多了!」(當時大多數武器在五十米外不能造成致命傷害)

「那我們今天是來……」

還沒等袁學海說完,另一位廩生忙說:「通判大人是請我們來出謀劃策的,以防倭寇再次襲擊。」

袁學海明白了,這是一次緊急召開的全縣各界代表大會,邀請了社會各行各業的賢達人員參加。在驚訝和不安之餘,他也很自豪——自己已經混成了社會賢達人員。

不一會兒,通判大人出來了,他說:「各位社會閒雜人員……不,不,各位社會賢達人員,報告大家一個好消息,朝廷已經派戚繼光將軍來浙抗倭了,我們要上下齊心,抓緊防務。現在,請隨我登船巡查咱們嘉善的防務,希望多提寶貴意見。」(通判大人由於經常與社會閒雜人員打交道,對「社會賢達人員」這個詞還不太熟悉,容易說錯)

二十二歲的袁學海躋身在全縣的賢達人員中,青年才俊,意氣風發,顯得是那麼突出,與通判大人站在船頭上指點江山,看哪裡的城牆應該加固,哪裡的山頭應該加派崗哨……那一刻他竟完全忘記了那張命運圖。

一股熱血在胸中激盪,他真想棄文從武,拿起刀槍跟這幫烏龜王八蛋干。

不過,這些倭寇怎麼會突然冒出來呢?

日本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國度?

此時世界格局究竟如何?

這些問題,對於那時的他來說,簡直是一團迷霧。

他不清楚這時豐臣秀吉正在統一日本,也不清楚統一後的日本會把魔爪伸向另一個國家——朝鮮。

當然,更不清楚在他所處的時代還將有一場曠日持久的抗日援朝戰爭。

那時的他,心中只有一個目標:讀書,考試,做官,不斷掙扎,不斷奮鬥,並由此改變孔老先生算定的命運。

那次與通判大人同船巡視防務之後,處在「憤怒」這一心理階段的袁學海著實高興了很久。小鎮上的人都在議論:你們知道嗎,袁秀才可不是一般人,連通判大人都高看他幾眼。

這件風光的事就像一罈老酒,他時不時會舀一壺出來喝兩盅,陶醉一番。

但是,酒總是會喝完的,人總是會清醒的。

當喝光了那罈老酒之後,孔老先生的命運圖又清晰地出現在他的腦海中。只要那張命運圖一出現,他的心中便立刻充滿憤怒,他心有不甘,又無法掙脫。

他不斷勸說自己:「人有千般命,命命不相同,你的命不是最好的,但也不是最差的呀,總比那個姓吳的童生強吧,快五十歲了,還沒考上秀才。」

「知道嗎?你最大的問題,就是人心不足蛇吞象,你就認命吧!」

「什麼?你還想鬥贏命,拉倒吧,別做夢了!」

在心潮的起起伏伏中,袁學海又窩在了那裡,他唯一的選擇,只有一個字:熬!

熬到孔老先生算定的那一天!

但是,那一天真的會來嗎?

熬是艱難的!

在熬的日子裡,作為廩生的袁學海有時會搖身一變,變成一位精於算計的商人,他與之討價還價的老闆,名字叫命運!

我說,命老闆,你看這樣行不行,我讓一步,少活一天,你給我來個舉人唄!

怎麼?不行啊!那就兩天,行不?

袁學海近乎哀求,不斷壓低價格,一直退讓到三年。打住,賠本了,不能再低了,自己的命本來就短,沒有多少本錢,無法豪賭,不能像有些人那樣——我用青春賭明天!

當然,有時,他也會孤注一擲,豪氣沖天:好吧,命老闆,全聽你的,只要活得精彩,自己什麼都願意!

……

這種情形很有點像現在一些年輕人,心裡想:蒼天啊,給我一百萬吧!我寧願拿一個腎換!

更像一些到寺廟裡燒香拜佛的人,跪在菩薩面前:「阿彌陀佛,大慈大悲的觀世音菩薩啊,我給你燒一炷香,你讓我懷個娃唄,等願望實現後,我再給你重塑金身。」

這不是禮佛,是行賄,是在與菩薩討價還價!

可是,現在,袁學海正由「憤怒」的心理階段轉入這個討價還價的階段,即第三個階段。

討價還價的心理,就像小孩子纏著娘要糖吃一樣,拽著娘的褲腿不放,又哭又鬧,又踢又跳,大有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架勢。

但大錯特錯了:命,不是你娘;運,不是你爹。

爹娘愛你,疼你。

命運對你沒有半點憐惜之意。

因為命運明白:人狡猾狡猾的,年輕的時候,你想以身體換金錢、名譽和地位,等老了,你指定會變卦,又想用這些東西換回你的健康和生命。

命運不僅冷酷,也很聰明,它才不會上你的當。

它會對你磨磨嘰嘰的討價還價不理不睬,繼續按照自己的節奏前進!

……

在熬和討價還價的歲月裡,學海有時也不免會擔心:孔老先生會不會算得不准,自己會不會一輩子都出不了貢,只能當一個廩生!

事實再一次證明:袁學海的擔心是多餘的!

熬到三十五歲這一年,楊廳長走了(沒準兒進去了),省教育廳又來了一位新廳長(提學),名叫殷秋溟。(人事變動夠頻繁的)

這個廳長的名字取得很好:溟是大海的意思,大海裡有什麼?水呀!秋天的水是什麼樣的?清澈啊!沉靜啊!透明啊!

這個名字呈現出的志向是:心要像秋水一樣透亮,胸要像大海一樣寬廣,不像楊廳長那樣糊里糊塗,有眼無珠,心胸狹窄!

一天,殷廳長閒來無事,也去翻閱那一摞業已發黃的考生試卷(又是一個敬業的官),翻到袁學海的試卷時,不禁拍案叫絕:「匪夷所思,匪夷所思啊,這麼開闊的視野,這麼深刻的思想,這麼優秀的文章,居然沒被錄取,這是人才啊,人才難得啊!我能讓這樣的人在寒窗下孤老終身嗎?不,絕對不行!」

果然有眼光,還有大海一樣的胸襟,不辜負「殷秋溟」這個名字!

第二天一早,殷廳長就把秘書叫來,還是那位秘書,不過,老了不少(原來他也在熬啊,看來熬的人真多)。

立即,馬上,給嘉善縣教育局發一個文書,讓他們把這個袁學海貢上來,十萬火急,一刻不許耽誤!

殷廳長的指示明確、簡短、有力!

拿到升學通知書的袁學海,也學起孔老先生的模樣,用手指掐算起來,二五一十,三五一十五……算完,不免一驚:前前後後加起來,自己所吃的皇糧,這一年這一月這一天,不多不少,正好是九十一石五斗,與孔老先生算的一模一樣,嚴絲合縫。

袁學海又喜又驚又悲——

喜的是自己終於出貢,可以去北京了!

驚的是孔老先生算得真準,準得令人心驚膽戰!

悲的是這輩子沒轍了,就這樣了,只能按照那張命運圖亦步亦趨,中不了舉人,也活不長,還沒有後代!

袁學海的心在一喜一驚後,陷入徹骨的淒涼。這時,他進入了第四個心理階段——悲傷。

回想這些年的經歷,他悲傷地哀歎:命是一隻黑貓;人是一隻耗子。

貓逮耗子時,不會一上來就緊緊抓住耗子不放,而是抓住以後,先鬆開貓爪,讓耗子跑幾步,接著再抓住,接二連三,如此反覆……直到這只耗子沒有了任何幻想、念想和理想,累得筋疲力盡之後,貓才會最終把耗子弄死!

袁學海覺得自己就是那只可憐的耗子,屠廳長的出現,本以為可以掙脫命運的黑貓,誰知還沒蹦躂幾步,命運又讓那個姓楊的把他逮了回來,讓他繼續按照既定的軌道旋轉!

當袁學海被巨大的悲傷、哀傷和憂傷淹沒之後,終於悟出一個道理:別跟命掙,掙也白掙。

與其像逃命的耗子白白耗得筋疲力盡,不如老老實實聽天由命。

這個領悟讓袁學海進入了第五個心理階段——接受!

他像變了一個人似的,再也不掙扎,不折騰,徹徹底底認命了。

他的心完完全全死了!(余因此益信進退有命,遲速有時,澹然無求矣)

一個心死了的人,還能夠死灰復燃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