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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與心理治療

15年前,我進入心理治療這一行,當時懷有怎樣的動機,現在已經不大記得了。當然,我相信自己志在助人。其他醫學門類也有助於人類健康,但在我看來,其治療程序過於機械化,我難以適應。我覺得與患者深入溝通,比起把手放到患者身上摸來摸去地檢查病情要有趣得多。人類心智的成熟過程,也比肉體或病毒的變化更吸引我。我當時並不知道大多數心理醫生如何幫助他人。我只是設想他們會使用某種符咒或魔術,神奇地解開患者的心結,我也一直渴望成為這樣的魔法師。我並沒有想到,我的工作不僅關乎患者心智的成熟,與我自己心智的成熟也有關係。

在實習前十個月,我負責照顧病情嚴重的住院患者。我覺得他們更需要藥物、電磁治療以及專業護理,而我的作用不值一提。不過,我還是學會了傳統意義上的「符咒」——與患者進行心理互動的技巧。此後不久,我開始接待第一個患者,這裡暫且稱她為馬西婭。馬西婭每週看病三次。在相當長的時間裡,對她進行的治療,一直令我感到難受。不管我要求她談什麼,她基本上緘口不言。她也不肯照我提供的方式,說出更多的心裡話,甚至一句話也不肯多說。在某些方面,我們的觀點和看法大相逕庭。經過一再努力,她多少做出了調整,我也採取了更多樣的治療方式。可是,儘管我掌握各種治療技巧,卻不能給馬西婭帶來更大的幫助。經過一段治療,她還是惡習不改:像過去一樣,她總是放縱地與多個男人交往。幾個月以來,她始終向我炫耀有增無減的惡劣行為,就這樣過了一年。有一天,她突然問我:「你覺得像我這樣的人,是不是無藥可救了?」

對於怎樣回答她的問題,我當時沒有心理準備,所以只是含糊地問:「你似乎是想知道我對你為人的看法?」

她說,她正是這個意思。那麼接下來,我該說什麼呢?應該採用哪一種符咒呢?難道我應該回答:「你為什麼想知道我對你的看法?」「你覺得我對你會有什麼樣的看法呢?」或者「馬西婭,我如何看你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怎麼看待自己。」歸根到底,我沒有做出這些避重就輕、不痛不癢的回答,它們只不過是逃避性的遁詞。馬西婭在長達一年時間裡,堅持每週看病三次,我有理由給予她誠實的答案。但是,對於她的問題如何回答,沒有任何可以遵循的先例,也沒有哪位教授告訴過我,如何當著患者的面,如實說出對對方人品和人格的看法。我在以前的醫學教育中,沒有接受過這種訓練,別的醫生同樣沒有。我相信說出心裡話,就很可能陷入被動。我緊張地思考著,感覺心怦怦直跳。最終,我還是選擇了冒險。我說:「馬西婭,你來看病有一年了。說實話,我們的關係不是很順暢,大部分時間都在對抗,這使我們都感到無聊、緊張和惱怒。儘管如此,我還是想告訴你,在這一年裡,你能夠忍受不便,一周接一周、一個月接一個月地來看病,表現出很強的毅力。如果你不是自尊自愛、追求成長的人,就無法做到這一點。你努力追求上進,怎麼可能是無藥可救呢?我可以肯定地告訴你,你並不是無藥可救。你也有資格得到我的尊重。」

不久,馬西婭就從幾十個關係曖昧的男人當中,選擇了最適合的一位,並和對方認真交往。他們後來結了婚,生活幸福。她再也不是那個自暴自棄、過於放縱的女孩子了。自從我們那次談話以後,她開始更多地敞開心扉,除了缺點,她還會說起自己的優點。我們無謂的對抗也消失了。治療越來越順利,她的病情有了很大好轉。我採取了冒險的治療方式,不僅使她態度逆轉,開始積極配合治療,而且對她沒有任何傷害,既保證了治療的質量,也成為治療過程的轉折點。

上面的事例,可以給我們帶來怎樣的啟示呢?心理治療者是否總是應該開誠佈公,把自己的看法告訴患者?當然不見得。心理醫生應該根據患者的實際情況,採取恰當的治療手段,而且要基於一個基本前提:醫生必須誠實地對待患者,而且要始終如一。作為醫生,我尊重而且喜歡馬西婭,這也完全是出自真心。而且,我對她的尊重和喜愛,對於她有著特殊意義,尤其是在我們相識已久,治療越來越深入的情況下——治療出現轉折,與我對她的尊重和喜愛無關,而是與醫生和患者的關係出現進展有關。

在治療另一位患者期間(姑且稱她為海倫),也出現過類似的戲劇化的轉折。海倫每週看病兩次,過了九個月,病情仍沒有起色,我對她本人也缺乏好感。相處了很長時間,她還是戴著厚厚的面具。我不清楚問題出在什麼地方。我陷入了迷惑和懊惱之中,連續幾個晚上研究她的病例,卻沒有任何收穫。我唯一知道的是,海倫不信任我,她抱怨我不關心她,甚至說我只關心她的錢。九個月後的一天,她在接受治療時說:「派克大夫,你無法想像我有多麼沮喪。你不關心我,也不在乎我的感覺,你讓我怎麼和你溝通呢?」

我回答說:「海倫,我覺得我們兩個都很沮喪。我不知道,你聽了我的話會怎麼想,但是說實話,我從業10年來,你是最讓我頭痛的患者。我以前從未有過這樣的經歷——和患者接觸了這麼長時間,在治療上卻毫無進展。或許你覺得我不是適合你的醫生。我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我不願意半途而廢,可你的確讓我感到困惑。我想不通我們之間的合作到底出了什麼問題。」

海倫突然露出了開心的笑容,「那麼看起來,你還是關心我的。」她說。

「呃?」我問。

「要是你不關心我,也就不至於感到沮喪了。」

下一次見面時,海倫完全變了樣。她過去對很多事情避而不談,如今卻像換了一個人。她原原本本地把她以前的經歷和感受告訴我。不到一個星期,我就找到了她的癥結,並且迅速確立了理想的治療方案。

我在治療中的反應,對海倫有著特別的意義。我做出恰當反應的前提,在於我們的交往越來越深入,在於我們都為治療付出了努力。心理治療不是依靠單純的激勵,不是借助於任何「符咒」或採取特殊治療方式,而是依靠醫生與患者對治療過程的共同投入。治療者必須為了患者的成長而進行自我完善,承受沒有退路的風險。他們要始終如一地關心患者,願意為此付出更多的精力。換句話說,真正的愛,是讓心理治療順利進行的最重要因素。

如今,西方的心理學著作,其數量之多讓人眼花繚亂,卻大都忽視了「愛」這一話題。這實在令人難以置信。印度教派的智者指出,愛是力量的來源。然而在西方心理學著作中,只有個別分析心理治療成敗得失的文章,才偶爾提到愛的問題。而且,它們頂多是提到「親切感」、「同情心」等特質對心理治療的幫助。「愛」這個題目,似乎令心理學家們感到尷尬,以致極少提起。這種情形有諸多原因,原因之一是,我們常常把真正的愛與浪漫的愛情混為一談。此外,我們偏重於所謂「科學治療」,認為它更加理性,更加具體,是可以測量的一種治療方式,而心理治療當然也應屬於科學治療的範疇。相對而言,愛是抽像的事物,是難以測量、超乎理性的事物,因此不能歸入科學治療之列。

專家們對愛閉口不談,還有另一個原因:他們認為醫生應同患者保持距離,這種傳統的治療觀念根深蒂固。著名心理學家弗洛伊德的追隨者,對這一觀念的信奉程度,甚至有甚於弗洛伊德本人。根據他們的觀點,患者對醫生的愛都屬於「移情」,醫生對患者的愛則屬於「反移情」,都是不正常的現象,它們只能帶來更多的問題,應該竭力避免。

我認為這種觀點很荒謬。移情一向被視為一種不恰當的情感反應,但是醫生在治療過程中,能連續幾個小時傾聽患者的心裡話,既不隨意打斷患者,也決不妄下斷言,他們能夠給予患者從未有過的關心,大幅度減輕患者身心的痛苦。在這種情況下,患者愛上醫生,完全是正常的反應。而且,在相當多的情況下,移情的本質,決定了它可以阻止患者真正愛上醫生。畢竟,移情只是短暫的心理現象,可以使患者初次感受到情感的力量,從而更容易使治療產生效果。有的患者配合治療,聽從醫生的建議,並借助治療使心智得到成熟,醫生對這樣的患者具有好感乃至產生愛意,也是自然而然的事,沒有什麼不妥之處。在治療中摻入親情成分,可使治療更有起色,此時心理醫生對患者的愛,就如稱職的父母給予子女的愛。

許多人產生心理疾病,都是因為在成長過程中缺乏父母的愛,或者得到的是畸形的愛。醫生給予患者更多的愛和關心,才能夠使他們的心理得到補償,使疾病更快地得到治癒。心理醫生不能真心地去愛患者,就無法使治療產生療效,更不要說立竿見影了。不管心理醫生受過多麼好的訓練,沒有真正的愛,或者缺少自我完善,心理治療只會以失敗收場。

由於愛和性有著密切關係,我們不妨對醫生和患者的性行為略作探討。心理治療具有「愛」和「親密」的元素,因此,患者和醫生容易彼此產生性的吸引力,發生性行為的可能性也跟著增加。有的心理學同行,對那些跟患者發生性行為的心理醫生大加痛斥,其實他們未必真正瞭解其中原因。坦率地說,假如我經過細緻的權衡,判定要使患者的心智得到成熟,就必須和其產生親密的關係(包括性行為在內),也許我會毫不猶豫地選擇這種方式。不過,在我15年的從醫生涯中,至今還未出現過這種特殊情形,我也很難想像會出現這種情形。

正如前面所述,稱職的心理醫生扮演的角色,基本類似於稱職的父母的角色。顯而易見,稱職的父母不可能跟孩子發生性行為。父母的職責在於幫助孩子成長,而不是利用孩子滿足自己的慾望。有責任感的心理醫生會盡可能地幫助患者恢復健康,而不是通過患者滿足自己的需要。父母應該鼓勵孩子追求獨立,這也是醫生對患者承擔的責任。在沒有這種責任感作為前提的情況下,假如某個心理醫生宣稱,他跟患者發生性行為,並不是為了滿足私慾,而是為了鼓勵患者走向獨立,那麼他的話就必然是一派胡言,無法叫人信服。

當然,有的患者的確有性引誘傾向,容易把自己同心理醫生的關係轉化為某種性關係,這只會妨礙他們的自由和成長。現存的一些理論以及為數不多的證據證明,醫生與這樣的患者發生性行為,只能使患者的心理變得更加依賴,妨礙他們心智的成熟。即便醫生和患者沒有發展到性行為階段,只是談情說愛,也是有害無益的事情。我在前面說過,如果陷入情網,自我界限會出現崩潰,其獨立性又會出現大幅度倒退。

如果醫生同患者陷入情網,就無法客觀面對患者的狀況,也無法區分各自的需要。醫生如果愛患者,就不該輕易同患者談情說愛。醫生必須尊重被愛者獨立的人格,區分自己和患者的角色。有的心理醫生甚至認為,除了治療以外,其他時間不可以同患者私下接觸。我尊重這一觀點的出發點,不過,我覺得不必做出如此嚴格的規定。當然,我過去在這方面有過失敗的經驗:我私下裡同一位患者接觸,對於其治療卻沒有多少幫助。與此同時,我和別的患者私下交往,結果彼此都有不同程度的收穫。我也曾為幾個好友進行心理分析和治療,而且都取得了成功。通常說來,即便治療成功告一段落,醫生也應該冷靜而謹慎,保證自己與患者的私下接觸絕對不是為了滿足個人需要。

既然現代心理治療理論敢於一反傳統,把心理治療界定為真正的愛的歷程,那麼反過來說,真正的愛能否使心理治療更有成效呢?如果我們真心去愛自己的伴侶、父母、子女、朋友,我們能為促進他們的心智成熟而進行自我完善,這是否也意味著我們是在對其進行心理治療呢?我想答案是肯定的。

如果我的妻子、兒女、父母或朋友出現了心理疾病,整天不是胡思亂想,就是自我欺騙,或不幸處於其他困境之中,我一定會毫不猶豫地幫助他們,與他們密切溝通,盡可能改善他們的狀況。在此過程中,我會忍受痛苦,遵循規矩行事,從而實現自我完善。我對待他們的態度,就如同我對待那些付錢找我看病的患者一樣。我從來都不曾設想過把職業生活同私人生活一分為二。我不可能因為家人朋友沒跟我簽署過保證書,沒有付給我任何醫療費,就對他們置之不理。假如我不肯把握每一個機會,運用學到的知識,盡可能地去幫助我所愛的人,努力促進他們的心智成熟,我又如何算得上是個好朋友、好父親、好丈夫和好兒子呢?而且,我相信我的朋友和家人也會以同樣的態度對待我,幫助我解決各種問題。儘管有時候,我的孩子們對我的批評過於坦率,他們提出的所謂「忠告」也不見得有多麼成熟,但畢竟使我得到不少的啟示。我的妻子給我的幫助,也絕不少於我給她的幫助。同樣,假如朋友對我的個人問題視而不見,從未給過我任何出自真心的關懷,我也不可能把他們當成真正的朋友。事實上,沒有親人和朋友的指導和幫助,我的成長與進步就會大大滯後。所有建立在真愛之上的情感關係,其實都是互相勉勵、共同促進的心理治療關係。

當然,我並非一直是這樣看待上述問題的。過去,我對妻子給予我的讚美的重視程度,要大於她對我的批評;我對她的依賴性的培養和扶植,絕不亞於我對她的獨立性的支持和鼓勵。作為父親和丈夫,我僅把自己看作是家庭的衣食提供者,我的責任就是給家裡帶回火腿和燻肉,而我理想中的家庭,應該是個氣氛溫馨而不是充滿挑戰的地方。我曾認為,心理醫生在職業生涯之外,經常對朋友和家庭成員進行心理實踐,不僅是危險而有害的,而且也是不道德的。除了對濫用職業能力的恐懼以外,懶惰也助長了我的上述意識。給家人提供心理治療當然也是一種工作,每天工作16小時,顯然比工作8小時更辛苦。醫生也常常懷有這種心理:他們喜歡那些懷著希冀和渴望,主動涉足你的專業領域,主動尋求你的幫助,想借助你的智慧而獲得支持的人;他們喜歡那些願意付費給你,讓你為他(她)診斷和治療,而且每次都限制在50分鐘以內的人;他們不太喜歡那些把你的關懷視為應盡的義務,隨意對你提出各種要求的人;他們也不太喜歡那些從不把你當成權威人物,也不會懇求你給予指導的人。

事實上,對家人或朋友進行心理治療,照樣需要自律,其強度絕不亞於在辦公室裡的工作,甚至要付出更多的愛和努力。在我看來,一個人堅持不懈,跋涉在心靈成長的道路上,愛的能力就會不斷增長。假如心理醫生被外界因素過多地限制,就不應超出自己愛的能力範圍,勉強嘗試職業之外的心理治療。缺少愛的心理治療,不僅不可能成功,而且還會帶來危害。如果你每天能「愛」6個小時,那麼你應當感到滿意,因為你的愛的能力,已經強於大多數人了。心智成熟的旅途是漫長的,你需要更多的時間自我完善,使自己具備更強的能力。只有這樣,你才能對朋友和家人進行心理治療。在所有時間都能去愛別人——這是一種理想,一種需要付出很多努力才可能最終實現的目標,在短時間內,你根本不可能做到盡善盡美。

從另一方面來說,即便是外行,只要他們富有愛心,即使沒有接受過嚴格訓練,也能夠進行心理治療。換句話說,對朋友和家庭進行心理治療,不僅適用於職業心理醫生,也適用於一般人。

有時候別人會問我治療什麼時候才能結束,我告訴他們:「當你自己成為不錯的心理醫生的時候。」這一結論其實更適用於團體治療的成員。許多患者不喜歡這種回答,有人說:「這太難了!要做到這一點,意味著我和別人交往時,一直都要處在思考中。我不想那麼辛苦,只想活得快樂些。」我則提醒他們,人際交往是彼此學習和教育的機會,也是給予治療和接受治療的機會。錯過了這樣的機會,我們既不能學到什麼,也不能教給別人什麼。即便如此,患者們還是會感到緊張和畏懼。他們說的是心裡話,他們不想追求過高的目標,不想讓人生過於辛苦。因此,即便是接受最有經驗、最具愛心的心理醫生的治療,大多數患者也沒有發揮出全部潛力。他們到了某個階段,就會匆匆結束治療。他們或許能夠咬緊牙關,踏上短暫的心智成熟之路,甚至走過相當長的距離,但終歸難以走完全程。心靈之旅過於艱難,使他們只滿足於做普通人,而不想接近上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