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投入的風險

充分投入,是真愛的基石之一。全身心的投入,即便不能保證情感關係一帆風順,也會起到很大作用。一個人將精神貫注於某種事物之初,其感情投入可能非常有限,不過隨著時間的推移,感情投入也需要增加,而且還需要用承諾來推動和強化這種投入,否則情感關係遲早會走向瓦解,或始終處於膚淺脆弱的狀態。我自己在步入婚姻殿堂之前,沒有任何異樣的感覺,表現一直很鎮定。漸漸地,我的投入越來越多,尤其是在婚禮上的承諾,更進一步地強化了我的情感投入,以至於在婚禮上感覺緊張乃至有些發抖,甚至不記得婚禮的過程和隨後發生的所有事。經過一段時間,我慢慢適應了這一人生變化,終於走出墜入情網的狀態,找到了真愛的原動力。通常說來,生兒育女之後,我們只要投入更多的情感,便可從傳宗接代的生物本能階段,成長為有愛心、有責任感的父母。對於以愛為基礎的情感關係,全身心地付出,是不可或缺的前提條件。只有持久的情感關係,才能使心智不斷成熟,而承諾能夠使情感關係更加牢固穩定。假如我們從小就生活在不穩定的情感關係裡,內心就會缺乏安全感,不僅時刻擔心遭到遺棄,而且感覺前途渺茫,心智就永遠不可能達到成熟。夫妻面對依賴和獨立、操縱和順從、自由和忠貞等問題,如果沒有承諾來維繫穩定的情感關係,甚至將問題擴大化,整天生活在猜疑、恐懼的陰影中,就無法平心靜氣地找到出路,最終會使情感關係歸於毀滅。

充分投入,並做出承諾可以給別人帶來安全感。然而,大多數精神分裂症患者都難以充分投入,並做出承諾。讓患者達到投入狀態,並做出承諾,通常是至關重要的環節。不知道如何實現精神貫注,也不願意做出任何承諾,就很容易造成心理失調。消極性人格失調者不願投入和做出承諾,甚至喪失了投入和承諾的能力,他們並不是害怕投入和承諾的風險,而是可能完全不知道如何達到投入的狀態,並做出承諾。他們可能在童年時,就未曾從父母那裡得到過愛,也沒有得到過父母愛的投入和承諾,所以直到他們長大成人,也從未有過投入和承諾的體驗。

神經官能症患者能夠瞭解投入和承諾的意義,但極度的緊張和恐懼,使他們喪失了投入和做出承諾的動力。在他們的童年時期,父母大多可以給予他們充分的投入和承諾,使他們從中感受到安全感。與此同時,他們也會對父母的投入做出反應,將自己的情感投入進去,相信父母的承諾。不過後來因為出現死亡、被遺棄或其他原因,這種安全感宣告終止,他們的投入無法得到回應,而是變成了痛苦的記憶,他們由此害怕再度進入投入狀態。患者一旦經受過心靈的創傷,除非後來重新建立起理想的投入和被投入關係,獲得能夠兌現而不是虛假的承諾,不然,傷口就難以癒合。有時候,作為心理醫生,我一想到要接待需要長期治療的患者,心中就忐忑不安。畢竟,想使治療順利進行,心理醫生就必須跟患者建立良好的關係,充分投入,並做出承諾,就像富有愛心的父母對待子女一樣,全心全意地去關心患者,而且不可半途而廢,這樣才能打開患者的心扉,對症下藥。

27歲的雷切爾小姐患有嚴重的性冷淡,而且性格內向,言行過於拘謹。她有過短暫的婚姻,離婚後就來找我治療。她告訴我,由於無法接受她的性冷淡,丈夫馬克和她分道揚鑣了。雷切爾說:「我知道我的問題。我原本以為和馬克結婚是件好事,我希望他溫暖我的心靈,讓我有所改變,但我想錯了。這也不是馬克的問題。無論和哪個男人在一起,都無法讓我體驗到性的樂趣,我也不想從性愛方面找到樂趣。儘管我有時也認為應該做出改變,像正常人那樣生活,但是很不幸,我習慣了當前的狀態。儘管馬克時常提醒我,讓我盡量放鬆下來,可是,即便我能夠做到,也不想改變當前的狀態。」

治療進行到第三個月時,我就提醒雷切爾:她每次前來就診,還沒坐到座位上,就起碼要說上兩次「謝謝」——第一次「謝謝」,是我們在候診室剛見面時;第二次「謝謝」,是在她剛走進我的辦公室的時候。

雷切爾問:「這有什麼不好嗎?」

「沒什麼不好。」我回答說,「不過,你這樣多禮沒有必要。從你的表現看,就像是個缺乏自信、以為自己是不受歡迎的客人。」

「可我本來就是客人,這裡畢竟是你的診所。」

「說得對,」我說,「可是別忘了,你已經為治療付了錢。這段時間和這個空間屬於你,你有自己的權利,你不是外人。辦公室、候診室,還有我們共處的時間,這些都是屬於你的。你付費買下了它們,它們就是屬於你的,為什麼要為屬於你的東西向我道謝呢?」

「我沒想到,你真的會這麼想。」雷切爾驚訝地說。

「要是我沒猜錯,你一定還認為,我隨時都會把你趕走,對嗎?」我說,「你認為我有一天可能這樣對你說:『雷切爾,為你治病實在是無聊,我不想再給你治療了。你趕快走吧,祝你好運。』」

「你說得沒錯,」雷切爾說,「這正是我的感覺。我不覺得我有權利去要求別人。你的意思是說,你永遠不會趕我走嗎?」

「哦,那種可能也未必沒有,有些心理醫生確實可能那麼做。但是,我不會那麼做,永遠都不會。那有悖心理醫生的職業道德。聽我說,雷切爾,」我說,「我同意接待像你這樣的長期患者,就是向你和你的病情做了承諾。我要盡力幫助你治療,只要需要,我會一直同你合作,不管是5年還是10年,直到把問題解決,或到你決定終止治療為止。總而言之,決定權在你手中。除非我不在人世,不然只要你需要我的服務,我是絕不會拒絕的。」

雷切爾的病因不難瞭解。治療伊始,馬克就告訴我:「我想,對於雷切爾的狀況,她母親要承擔很大責任。她是一家知名企業的管理人員,卻不是個好母親。」原來,雷切爾的母親對子女要求過分嚴格,雷切爾活在母親的陰影下,在家中沒有安全感。母親對待她,就像對待普通僱員一樣。除非雷切爾照她的話,達到她希望的一切標準,否則她在家中的地位幾乎沒有任何保障。她在家裡都沒有安全感,和我這樣的陌生人相處,又怎麼可能感覺安全呢?

父母沒有給雷切爾足夠的愛,對她造成了嚴重的心理傷害,僅依靠簡單的口頭安慰,傷口永遠不可能癒合。治療進行了一年,我和雷切爾討論起她當著我的面,從來都不流淚的情形,這是她不能釋放自己的證據。有一天,她反覆說她應該提高警惕,以防備別人給她帶來傷害。這時我感覺到,只要給她一點點鼓勵,眼淚就可能奪眶而出。我伸出手,輕輕撫摸她的頭髮,柔聲地說:「雷切爾,你很可憐,真的很可憐啊!」但是很遺憾,這種一反常規的治療模式並未成功,雷切爾依舊沒有流下一滴眼淚,連她自己也感到灰心:「我辦不到!我哭不出來!我沒辦法釋放自己!」下一次治療時,雷切爾剛剛走進我的辦公室,就大聲對我說:「好了,現在你得說實話了。」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我奇怪地問。

「告訴我,我的問題究竟在哪裡?」

我迷惑不解:「我還是不懂你的意思。」

「我想,這是我們最後一次治療了。你要把我的問題做個總結。你告訴我,你為什麼不想再為我治療了?」

「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麼。」

這下輪到雷切爾迷惑了,「上一次,你不是要讓我哭出來嗎?」她說,「你一直想讓我哭出來,上次還盡可能幫助我哭,可我哭不出來。我想,你一定不想給我治療了,因為我不能按你的話去做。所以,今天就是我們最後一次治療了,對嗎?」

「你真以為我會放棄治療嗎,雷切爾?」

「是啊,任何人都會這麼做的。」

「不,雷切爾,你說錯了,不是任何人。你母親或許有可能那樣做,可我不是她。不是所有人都像你母親一樣。你不是我的僱員,你到這裡來,不是為了去做我要你做的事,而是做你自己要做的事,這段時間屬於你。為了治療,我會給予你某種啟示或敦促,可是我沒有任何權利強迫你非要做到什麼程度。還有,你任何時候都可以來找我,治療多長時間都可以。」

如果童年時沒有從父母那裡得到愛,就會產生極大的不安全感,到了成年時,就會出現一種特殊的心理疾病——他們總是先發制人地「拋棄」對方,即採取「在你拋棄我之前,我得先拋棄你」的模式。這種疾病有多種表現形式,雷切爾小姐的性冷淡,就是其中之一,她無疑是向丈夫以及以前的男友宣告:「我不會把自己徹底交給你。我知道,你早晚會把我拋棄。」對於雷切爾而言,在性愛以及其他方面讓自己放鬆下來,就意味著情感的投入,而過去的經驗顯示:這樣做不會給她帶來回報,所以她決不願「重蹈覆轍」。

雷切爾跟別人的關係越親近,就越擔心遭到拋棄,這正是「在你拋棄我之前,我得先拋棄你」這種模式所起的作用。經過一年的治療(每週治療兩次),雷切爾突然告訴我,她無法繼續接受治療了,因為她無力承擔每週80美元的治療費用。她說和丈夫離婚後,她就很拮据,如果繼續治療,每週頂多可以治療一次。我知道她是在撒謊。她繼承了一筆5萬美元的遺產,還擁有穩定的工作。另外,她出身富貴人家,經濟上不存在任何問題。

通常情況下,我本可以直接指出來,因為和其他患者相比,她更有能力支付不算高昂的治療費。她以財力不足作借口而放棄治療,其實是想避免同我過多接近。還有一個原因是:那筆遺產對雷切爾有著特殊的意義。她認為,只有遺產不會拋棄她,才永遠屬於她自己。在這個讓她缺乏安全感的世界裡,那筆遺產是她最大的心理保障。儘管讓她從遺產中拿出微不足道的一部分來支付治療費是合情合理的,不過,我還是擔心她沒有足夠的心理準備。如果我堅持讓她每週治療兩次,她可能就此中斷治療,並且再也不會露面。她對我說,每週只能負擔50美元治療費,因此每週只能就診一次。於是我就告訴她,我可以把治療費減為每次25美元,她每週照樣可以接受兩次治療。她的目光夾雜著懷疑、忐忑和驚喜,「你說的是真的嗎?」她問。我點點頭。雷切爾沉默了許久,終於流下了眼淚,她說:「因為我家境富有,鎮上和我打交道的人,都想從我這裡賺更多的錢,你卻給我打了這麼大的折扣,我很感動,以前沒人這樣對待過我。」

接下來的一年,我一直對雷切爾悉心治療,她卻始終處於掙扎狀態,難以自我放鬆,甚至多次試圖放棄治療。我用了一兩周時間進行勸說和鼓勵,既寫信又打電話,才使她將治療堅持下來。第二年的治療取得了很大進展,我們能夠推心置腹地交流。雷切爾說她喜歡寫詩,我就請求拜讀她的作品,她起初拒絕,後來答應了我。隨後幾周,她卻總說忘記把詩稿帶來。我告訴她,她不想讓我看到她的作品,這是不信任我的表現,這和她不願跟馬克以及其他男人在性愛上過於親近如出一轍。我也不禁反思如下問題:她為什麼認為讓我欣賞她的作品,就代表著感情的投入呢?她為什麼覺得與丈夫體驗性愛,就意味著放棄自己呢?如果我對她的作品沒有任何反應,在她的心目中,是否意味著我對她不屑一顧、乃至完全排斥呢?難道我會因為她的詩寫得不好,就終止我們的友誼嗎?她為什麼沒有想過,讓我分享她的作品,更能加深我們的友誼呢?難道她真的是害怕我們的關係越來越密切嗎?

到了第三年,雷切爾才真正意識到,我對她的治療,在情感上是完全投入的,她的心理防線開始撤退,而且讓我看了她寫的詩。她開始說說笑笑,有時甚至還和我開玩笑。我們的關係,第一次變得自然而愉快。她說:「我以前從不知道,和別人相處是怎麼回事。我第一次有了安全感。」以此為起點,她也學會了與別人自如地交往,有了更為廣泛的人際關係。她終於明白,性愛未必是沒有回報的單方面付出。性愛過程是自我釋放,是肉體的體驗、精神的探索、情感的宣洩。她知道我是可以信賴的,她遇到挫折、受到傷害,我都會傾聽她的委屈、解決她的煩惱。在某種意義上,我就像是她不曾有過的稱職的母親。她也清楚地意識到,她沒必要過分壓抑性愛需求,而是應該聽從身體的呼喚。終於,她的性冷淡完全消失了。第四年結束治療時,她變得活潑而開朗、熱情而樂觀,充分享受到了良好人際關係帶來的快樂。

作為心理醫生,我是幸運的,因為我不僅向雷切爾做出承諾,而且真正投入地履行了承諾。在整個童年時期,她一直缺少這種承諾和投入,由此才導致了身心疾病。當然,我也並非總是這樣幸運,前面提到的「移情」的電腦技術員,就是典型的例子——他對承諾的需求過於強烈,以致我不能也不願去滿足他的要求。心理醫生的投入程度是有限的,如果不能適應情感關係的複雜變化,那麼連基本的治療都不可能進行。假如心理醫生能夠充分投入治療的過程,患者遲早也會投入進來,這也常常是治療的轉折點。雷切爾讓我看她的詩歌,意味著這個轉折點的最終出現。奇怪的是,有些患者每週治療兩三個小時,而且堅持了幾年,卻從來無法達到投入狀態,而有的患者可能在治療最初幾個月,就會進入這樣的狀態。要順利完成治療,醫生必須讓患者投入到治療過程之中。這對於心理醫生來說,不啻是莫大的幸運和快樂,因為患者充分投入,意味著敢於承擔投入的風險,他們的心理治療就更容易成功。

心理醫生對治療的投入,其風險不僅在於投入的狀態本身,也在於可能經歷意想不到的挑戰,甚至要對以往的認識做大幅度修正。改變一個人的人生觀和世界觀(包括移情的心理現象),通常面臨諸多困難。要實現自我完善,享受良好的人際關係帶來的快樂,進而使真正的愛成為人生的重心,就必須無所畏懼,敢於做出改變,而不是墨守成規。當然,任何有別於以往的調整,都可能要經受極大的風險。譬如說,一個有同性戀傾向的男子,決心要過正常的生活,他第一次同女孩約會時,心裡的壓力可想而知。對任何人都缺乏信任的患者,第一次躺在心理醫生診室的沙發上,也需要付出足夠的勇氣。其他的例子還包括:過於依賴丈夫的家庭主婦,有一天對丈夫宣稱,她在外面找到了工作,不管丈夫是否同意,她都想步入社會生活,獲得真正的獨立;一個人在55歲之前,一直對母親的話言聽計從,終於有一天,他嚴肅而堅決地告訴母親,從現在開始,她絕不可以再叫自己的乳名,因為那既幼稚又可笑;一個不苟言笑的硬漢,某一天終於在大庭廣眾之下,流下了充滿真情的熱淚;還包括雷切爾——她有一天終於放鬆下來,在我的診室裡號啕大哭……像這樣的情況,當事人所承擔的風險之大,甚至不亞於戰場上深陷險情的士兵。但這兩種情況又有很大的不同:腹背受敵的士兵沒有選擇,只能面對;而一個處於心靈成長中的人通常都會退縮到以前熟悉而又狹隘的方式中,拒絕成長。

心理醫生也要擁有同患者一樣的勇氣和智慧,而且要承擔自我改變的風險。我本人就是如此。在多年的治療中,我經常根據不同情況,打破常規治療模式。遵循過去的治療原則,可能承擔的風險更小,但為了患者順利康復,我需要冒險實踐,有時寧可違背傳統和常規的做法。我拒絕因循守舊,更不會敷衍了事。回顧過去,每一次成功的治療,都有冒險嘗試的痕跡,而且每每讓我經歷了更多的痛苦。心理醫生只有承擔必要的痛苦,才更可能取得意外的成效。有時候,讓患者瞭解醫生艱難的選擇,對於他們也是一種強大的激勵,促使他們更好地配合治療。治療者和被治療者心靈相通、彼此鼓勵,才更有可能使治療立竿見影。

家長的角色和心理醫生相似。聆聽子女的心聲,滿足他們的需要,而不是盲目堅守權威,頤指氣使,才有助於家長拓展自我,實現自身的完善。因此,只有恰如其分地做出改變,使人格和心靈不斷完善,才能擔負起做父母的職責。與此同時,家長在對子女進行教育的過程中,自己也會跟著一併走向成熟,這對於雙方都是大有益處的。不少父母在子女處於青春期以前,尚算得上盡職盡責,漸漸地,其思維卻變得落後和遲鈍起來,無法適應子女的成長與改變。他們不思進取,放棄了自我拓展和自我完善的進程。有的人認為,父母為子女經受痛苦與犧牲,是一種殉難行為,甚至是自我毀滅,這完全是危言聳聽。實際上,父母的收穫可能遠遠大於子女。如果父母進行自我調整,適應子女的變化,就不會與時代脫節,對其晚年人生也大有益處。遺憾的是,很多人卻漠視了這一點,白白錯過了自我拓展和自我完善的機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