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迎接挑戰

完全忠於事實的生活到底意味著什麼呢?首先,它意味著我們要用一生的時間進行不間斷地嚴格地自我反省。我們通過自身與外界的接觸來認識世界。我們不僅要觀察世界本身,也要對觀察世界的主體(我們自身)進行反省。心理醫生們大都清楚,要瞭解患者的移情現象和心理衝突,治療者首先要認清自身的移情和衝突。所以,心理醫生們也要學會自律,甚至接受必要的心理治療。遺憾的是,並非所有的心理醫生都能做到這一點,他們也許能客觀地觀察外在世界,卻不能以同樣客觀的眼光審視自我。就世俗的標準來看,他們可能忠於職守,卻未必充滿智慧。智慧意味著將思考與行動緊密結合起來。在過去的美國,「反思」(自我反省)並沒有受到高度重視。上世紀50年代,人們曾把美國副總統阿德萊·斯蒂文森譏為「呆子」,認為他不可能成為一個出色的管理者,因為他這個人想法過多,經常陷入自我懷疑的狀態中。事實上,斯蒂文森的政績令人矚目,完全推翻了人們的猜想。我也親耳聽到過,有的父母嚴肅地提醒青春期的子女:「你想得太多,只會把自己累壞。」這實在是荒謬。人之為人,就在於我們具有特殊的大腦額葉,使我們有著異於其他動物的反省能力。隨著科學和文明的進步,我們昔日的態度似乎可以改變,我們意識到,自我反省對於我們的生存至關重要。反省內心世界帶來的痛苦,往往大於觀察外在世界帶來的痛苦,所以很多人逃避前者而選擇後者。實際上,認識和忠於事實帶給我們的非凡價值,將使痛苦顯得微不足道。自我反省帶來的快樂,甚至遠遠大於痛苦。

忠於事實的生活還意味著我們要敢於接受外界的質疑和挑戰。這也是唯一能確定我們的地圖是否與事實符合的方法。如果不這樣做,我們就等於把自己關進了詩人西爾維亞·普拉斯筆下的「單間牢房」——反覆呼吸自己釋放的惡臭空氣,越來越沉迷於自己的幻想。修訂地圖帶來的痛苦,使我們傾向於選擇逃避,不容許別人質疑我們的地圖。我們對孩子說:「不許頂嘴,我們是你的父母,在家裡我們說了算。」我們對配偶說:「我們就這樣維持現狀吧。你說我的不是,我就會鬧得天翻地覆,讓你後悔莫及。」我們上了年紀以後,就對家人和外人說:「我又老又弱,你為什麼還要跟我過不去?我這麼大年歲,可你居然對我指手畫腳!我的晚年活得不開心,都是你的責任。」我們當了老闆,就對僱員說:「據說你有膽量懷疑我,還要向我挑戰。你最好想清楚,別讓我知道,不然就趕快捲鋪蓋走人吧!」

故步自封,逃避挑戰,可以說是人性的基本特徵之一。不管現實如何變化,我們都有自我調節的能力。逃避挑戰是人類的本能,但不意味著它是恰當的,也不意味著我們無法做出改變。把大便弄到褲子上、一連許多天都不刷牙,同樣也是我們的「自然本性」,但事實是明擺著的:我們必須超越這樣的自然本性。和原始人相比,現代人已經發生了許多變化,這說明我們完全可以在一定程度上,違背與生俱來的本性,發展新的天性。人之為人,或許就在於我們可以改變本性,超越本性。

接受心理治療,大概是一種最違反人類本性,卻又最具人性的行為。在心理治療中,我們不但要釋放自己,接受別人最尖銳的挑戰,還要為此而花費金錢。接受心理治療需要勇氣。不少人逃避心理治療,不是缺乏金錢,而是缺乏勇氣。許多心理學家都沒有意識到這一點,哪怕他們自己更需要接受治療,也從未產生過類似的想法和念頭。有些去看心理醫生的人被別人認為是意志薄弱者,甚至被別人詬病和譏諷,但事實上,他們遠比旁觀者勇敢,因為他們敢於接受治療。哪怕是在治療初期,心理醫生對他們的人生地圖提出挑戰,他們也能堅持下來,這足以證明他們比別人更勇敢、更堅強。

接受心理治療是迎接他人質疑和挑戰的終極方式,其實日常生活為我們提供了更多接受挑戰的機會。這些機會可以出現在冷飲店裡、會場、高爾夫球場、餐桌和床上;也可能出現在與同事、上司、僱員、伴侶、朋友、情人、父母以及孩子的溝通中。曾有一位女士前來治療,她的頭髮梳得整整齊齊。在一個療程即將結束前,我注意到,她在治療過程中有好幾次取出梳子梳頭,這讓我產生了好奇,於是詢問原因。「幾個星期前從您這裡回到家後,我丈夫注意到我後腦的頭髮被壓平了。」她紅著臉解釋說,「我沒有告訴他原因。我害怕他知道我在接受心理治療,那樣他會狠狠地嘲笑我。」由此看來,除了治療本身,我們還要解決治療以外的問題,處理患者的日常生活和情感關係。只有讓接受挑戰成為習慣,心理治療才能夠真正成功。當這位女士對丈夫開誠佈公,告訴他自己一直與我配合接受治療時,她的治療才取得了飛躍式的進展。

大多數患者來看心理醫生,起初只是為了尋求安慰和解脫,極少有人有意識地尋求挑戰。挑戰即將來臨時,不少人都會產生逃避的念頭。心理醫生需要讓患者明白,只有接受挑戰才能得到真正的安慰,心靈才能獲得治癒和成長——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心理醫生要運用有效的技巧,進行大量的工作,才能達到這一目的。心理醫生有時還需要設置「陷阱」,有意「引誘」患者堅持治療,免得半途而廢。有時候,即使醫生和患者有過一年以上的接觸,治療也尚未真正開始。

為讓患者迅速接受挑戰,心理醫生經常採用「自由聯想」的方法,鼓勵患者說出真相。譬如,讓患者說出最先想到的事,「想到什麼就說什麼,不管它們看上去多麼不重要。哪怕它們看上去毫無意義,你也要把它們說出來。如果同時想到了兩三件事,就說出你最不願意說的那件事。」如果患者積極配合,往往能取得神奇的效果。有的患者有很強的抗拒心理,假裝配合醫生,卻有意隱瞞最重要的部分。比如,某個女人可能用一個鐘頭時間,說起童年的種種經歷,卻不想提及引發她神經官能症的核心細節——就在某天早晨,她的丈夫一再逼問她,為什麼從他們的銀行賬戶中透支了1000美元。這樣的患者往往不是習慣於撒謊,就是有自欺欺人的傾向。他們存心把心理治療變成記者招待會,面對提問,總是閃爍其詞。

不管個人還是組織,要想接受質疑和挑戰,必須要真正允許別人來檢視我們的地圖。完全忠於事實的第三個要求,就是我們需要一輩子保持誠實。我們必須不斷自我反省,確保我們的言語能夠準確地表述出我們所認知的事實。

誠實可能帶來痛苦。人們說謊,就是為了逃避質疑帶來的痛苦。在「水門事件」中,尼克松總統說謊的情形既單純又可笑,就如同一個打碎檯燈的4歲孩子在母親面前拚命辯解,說檯燈是自己從桌子上掉下去的。因為畏懼挑戰帶來的正常的痛苦,所以就靠撒謊來逃避,這樣很有可能導致心理疾病。

說到逃避,我們就要提一下「捷徑」。有時,人們會試圖用捷徑來逃避困難。為了更快地達到目標,我們總想選擇更短的道路,這就是所謂的「捷徑」。作為正常人,我們都希望自己進步得更快,希望通過合理的捷徑,實現心靈的快速成長,但不要忘記:關鍵的字眼是「合理」。為了通過學位考試,我們可以去閱讀一本書的梗概,而不是把整本書讀完,這就是合理的捷徑。如果梗概內容全面而精煉,我們就可以節省大量時間和精力,同時又能獲得必要的知識。作弊則是不合理的捷徑,它或許能讓我們僥倖通過考試,獲得渴望已久的學位證書,但卻無法讓我們擁有真正的知識。這樣,我們的學位就完全反映不了我們的真實水平。假如這份學位成了我們人生的基礎,那麼我們呈現給世界的面目就是一幅假象,而不是真實狀況的反映。我們需要繼續撒謊和掩飾,才能保護假象不被揭穿。

要使心智成熟,接受心理治療是一種合理的捷徑,但這一點卻常常被人忽視。我們聽到的最常見的辯解,就是質疑心理治療的合理性——「我擔心治療會使我產生更多的依賴,讓治療本身成了一副枴杖,而我不想依賴枴杖前進。」其實,這樣的托詞只是對內心恐懼的掩飾。接受心理治療對於我們心靈的意義,有時就像使用錘子與釘子建造房屋一樣,它並非是必不可少的「枴杖」。沒有錘子和釘子,照樣有可能修建起一座房屋,但是整個過程通常更缺乏效率,難以令人滿意,很少有哪個木匠因為不得不依賴錘子和釘子而對自己異常失望。同樣,一個人心智的成熟,即使不通過心理治療也完全可以實現,不過整個過程可能更加漫長和艱難。使用有效的工具作為成長的捷徑,完全是合情合理的選擇。

另一方面,心理治療也可能變成不合理的「捷徑」,這種情形主要出現在某些父母身上。他們為孩子尋求心理治療,只是表面上的形式而已。他們希望孩子在某些方面發生變化:不再吸毒、不再亂發脾氣、成績不再下滑,等等。有的父母的確想要幫助孩子成長,他們讓孩子來看心理醫生是為了更好地解決問題。另一些父母則不然,他們對孩子的問題明顯負有責任,但他們只希望心理醫生想出神奇的辦法,立刻改變孩子的狀況。例如,有的父母會說:「我們知道我們的婚姻有問題,這可能是導致孩子出現問題的原因。不過,我們不想讓自己的婚姻受到太多干擾,不想要你對我們進行治療。如果可能的話,我們只希望你治好我們的孩子,讓他變得快樂些。」有的人甚至連這樣的坦率也沒有,他們在孩子接受心理治療之初,尚且表示願意盡一切力量與醫生配合,可是一旦告訴他們,孩子的心理症狀完全是因為父母生活方式不妥導致的,他們的反應就會非常激烈:「什麼?想讓我們為了他做出改變,而且是徹頭徹尾的改變?真是太可笑了!」於是他們就離開診所,去尋找別的心理醫生,而下一個心理醫生可能會按照他們的願望,給他們提供毫無痛苦的「捷徑」,同時也毫無實際效果,但卻可以讓他們能夠對朋友和他們自己說:「為了孩子,我們已經盡了所有的努力。我們為他找了四個心理醫生,可惜沒有任何幫助。」

人們不僅對別人撒謊,也會對自己撒謊。由於對別人撒謊違背自己的良知,會遭到良心的譴責,這會使我們感到痛苦,所以,為了逃避這種痛苦,人們便會對自己撒謊。自欺欺人的謊言各式各樣,不可勝數,其中兩種最常見也最具破壞性的謊言出現在父母與孩子的關係上:「我們非常愛自己的孩子。」以及「我的爸爸媽媽很愛我。」也許這是事實,即使不是事實,大多數人也不願承認。在我看來,所謂心理治療,其實就是 「鼓勵說真話的遊戲」。心理醫生最重要的任務,就是讓患者說出真話。長時間自欺欺人,使人的愧疚積聚,就會導致心理疾病。在誠實的氣氛下,病態的心理才能慢慢恢復。心理醫生必須釋放心靈,對患者開誠佈公。如果治療者不能體驗到患者的痛苦,又有什麼資格要求患者承擔面對現實的痛苦呢?作為心理醫生,只有瞭解了自身和他人,才能根據自己的經驗,為別人提供有效的指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