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控制欲強的父母會培養出抑鬱的孩子

在踏入心理醫生這一職業生涯之前,我曾擔任政府機構的行政工作。那個時候,我會不定期地為尋求短期心理咨詢的人提供服務,他們多是高官或富裕的律師。魯先生就是其中一位。他將律師事務所的工作暫時放下,申請了停薪留職,於是在州政府中擔任法律顧問。六月份的時候,魯先生為了兒子魯克的事來向我咨詢。據他所述,魯克在五月份時,剛滿15歲,正就讀於某郊區的公立學校。魯克的學習成績曾經很優異,但初三整個學期下來,他的成績一落千丈。在學期末的總結會議上,班主任老師告訴魯先生夫婦,魯克有希望直接升到高一,但建議他們請教心理醫生,找出魯克成績下滑的原因。

依照慣例,我先會見了「被認定的病人」——魯克。他看上去,簡直就是「上流社會版」的比利:繫著領帶,穿著剪裁合身的衣服,一副青春期典型的瘦長身形。他和比利一樣,不善言辭,不停地注視著地板。但不同的是,他沒有摳自己的手臂,也不像比利那樣鬱鬱寡歡,只是眼神裡有著同樣的死氣沉沉。顯然,魯克並不快樂。

和第一次見比利時一樣,我也不知道該用什麼來作為和魯克交流的開場白,而他也不清楚自己的成績為什麼會下滑,也沒有發現自己的心情鬱悶。他認為,他的生活一切都「很不錯」。於是,我決定玩一場我常為青少年患者準備的遊戲。

我從桌子上挑了一個裝飾花瓶,說:「假設這是一盞神燈,摩擦它一下,就會出現一個精靈,它會幫你實現三個願望。你可以要世界上的任何一樣東西,那麼,你首先會想要些什麼呢?」

「立體音響。」

我說:「沒問題,這玩意兒很時髦!現在,你還可以選兩個,但我希望你不要有所顧慮。因為精靈的法力是無邊的,它無所不能,只要是你能說出來的,它都能幫你實現。所以,你用不著擔心,儘管說出你內心真正的需求。」

「一輛摩托車,如何?」魯克問道,他的表情不像之前那麼冷淡了。到目前為止,至少這場遊戲,讓他很感興趣。

「可以啊!」我說,「你的選擇很不錯!但是,你現在只剩下一個願望了!所以,一定要選最重要的。」

「好吧,我最想上寄宿學校。」

我很訝異,注視著魯克,在心中畫了個十字。我們交談的方向與氣氛終於一下子步入了正軌,這才是魯克真實的一面。「這個願望真有意思,」我表示,「你能不能再多談一些呢?」

「沒什麼好說的!」魯克喃喃自語。

我轉而暗示道:「我猜,你可能是因為不喜歡現在的學校,所以才想轉學。」

魯克回答道:「不,我現在的這所學校很好。」

我再度嘗試,說:「那麼,也許你家裡有些事困擾了你,所以你想要離開家。」

魯克聲調中隱含著恐懼,說:「家裡還好。」

我接著問:「你向爸媽表達過想上寄宿學校嗎?」

「去年秋天說過。」魯克的聲音很低,幾乎是在自言自語。

「這確實需要一定的勇氣。那他們是怎麼說的?」

「不可以!」

「噢?他們為什麼這麼說?」

「我也不知道。」

「他們說『不行』的時候,你是怎麼想的?」

「沒什麼。」魯克回答。

會談截至此刻,我從魯克那裡獲知的信息已經足夠了。我想,若要讓魯克對我毫無防備、暢所欲言,恐怕還得花上相當長的一段時間。我告訴魯克,現在我要與他的父母溝通一會兒,之後我會再和他簡單地談一談。

魯克的父母40出頭,郎才女貌,看上去很般配。他們能言善道,衣著打扮也很講究,顯然出身高貴。

「醫生,您真是妙手仁心,願意和我們見面,」魯太太邊說邊優雅地脫下白手套,「您名聲在外,肯定很忙。」

我直接問他們,對於魯克的問題有什麼看法。

魯先生則彬彬有禮地笑著說:「醫生,這也是我們來找您的目的。正是因為我們也不知道問題出在哪兒,找不出原因,所以才要趁早採取行動,來咨詢您呀!」

他們迅速地用輕鬆的語調,滔滔不絕地向我陳述了整個事件的始末。開學之前,魯克曾在網球俱樂部中,度過了一個愉快的夏季。一直以來,他們的家庭都沒發生過什麼改變。從懷孕到生產、嬰兒期、少年期,魯克一直正常成長,與同伴們也相處得很融洽。他們的家庭中,很少會出現關係緊張的情況,夫婦倆的婚姻很幸福,雖然偶爾也有些小磕小碰,但他們從來不會在孩子們的面前表現出來。魯克還有一個10歲的妹妹,品學兼優。兄妹倆偶爾會鬥嘴,但也不會太離譜。魯克肯定會認為哥哥不容易當,但這絕對不是他出現問題的根源。從魯克父母的敘述中,我根本找不出一絲問題的跡象,魯克成績下滑的原因簡直就成了一個謎。

能和這麼有智慧、有教養的夫妻交談,真的是一件很愉快的事,他們甚至會在我提出問題之前,就告訴我答案。但是,不知道為什麼,我卻感到有些不安。因為他們太正常、太完美了,我不得不懷疑他們的正常和完美是偽裝出來的。

「雖然你們不知道魯克為哪些事所困擾,但我相信,你們肯定思考過一些可能存在的原因,對嗎?」我問。

「這是當然!我們曾懷疑,可能是目前就讀的這所學校不適合他。但是目前為止,他在學校的表現一直都不錯,所以我們否定了這種可能。不過,孩子都是會變的。說不定,這所學校現在已經不能滿足他的需要了!」魯太太答道。

魯先生附和道:「我們也想過,讓他轉學到附近的天主教附屬教會學校。那所學校正好就在街上,可就是學費非常貴。」

「你們是天主教徒嗎?」我問。

「不是。但我們認為,魯克也許可以從天主教會學校的校訓中獲得教益。」魯先生答。

「那所學校的校訓很有名。」魯太太補充說。

我問:「我想知道,你們有沒有想過把魯克送去寄宿學校?」

魯先生回答:「沒想過。但如果這是您的建議的話,我們會照辦的。可是,這得花不少錢,不是嗎?現在這些學校的收費都貴得離譜。」

我們相視無語,沉默了片刻之後,我說:「魯克告訴我,去年秋天,他曾經問過你們,可不可以讓他轉到寄宿學校。」

「有嗎?」魯先生一陣茫然。

魯太太接話說:「親愛的,有這樣的事,當時我們還很認真地考慮過。」

魯先生表示同意:「噢,是的!醫生,我們謹慎地考慮過。」

「我猜,你們肯定是不贊成的吧?」

「也許我們在這件事情上確實存有偏見,但那是因為我們不想讓孩子在年幼的時候就離開家庭。我想,那些上寄宿學校的孩子,大多數是因為父母不想管他們了。醫生,您難道不認為,只有在穩定的家庭中成長起來的孩子,才能成為人才嗎?」魯太太說。

這時,魯先生插嘴道:「親愛的,可能醫生認為,讀寄宿學校才是明智之舉。如果是那樣的話,我們現在就應該重新考慮了。但是,醫生,這是不是意味著,只要我們把魯克送去寄宿學校,他的問題就可以解決了?」

我有點心緒不寧,因為我感覺到魯克的父母處理某些事時,錯得很離譜,但錯在哪裡,我難以分辨。他們怎麼可能忘記,兒子曾經要求轉學到寄宿學校的事呢?但為什麼之後又記起來了?我懷疑他們在說謊,而且分明想要掩飾什麼。可是我無從得知,也無法確認,但就算我都知道了,那又能怎麼樣呢?難道我就能僅憑這麼一點小事就推斷出整件案例的幕後真相嗎?

我猜,這個家庭一定在某些地方出了大問題,否則魯克不會這麼迫不及待地想要逃離,這些問題也就可以用來解釋他為什麼想上寄宿學校。但這只是我的主觀猜測,從魯克的口中,我並沒有得知他們家有什麼不對的地方。他的父母看上去,有智慧、有愛心、有責任,他們經濟寬裕,可為什麼卻如此精打細算、在乎金錢呢?雖然我有一種預感,寄宿學校才是魯克最安全的棲身之處,但由於我無法加以證明,所以我不知道該如何說服他們。很顯然,我無法保證,魯克離家求學後,就會變得比較開心,成績就會得到進步。但如果我遲遲不予以回復,支支吾吾不說明白,是不是會對魯克造成更大的傷害呢?唉!我真希望自己能夠躲開這些問題。

一直在等待著回復的魯先生,終於開口問道:「您是怎麼想的?」

我說:「首先,我認為魯克的情緒低落。至於為什麼會這樣,我並不清楚。通常,15歲的孩子不會輕易向他人訴說自己的憂鬱,這需要花費很多時間和精力,才能探得真相。成績滑落是他焦慮、憂鬱的表徵;而憂鬱也是因為他在某些地方出現了問題。因此,他需要改變。這種改變不只局限於轉學離家,他需要的是徹底的改變,以便能夠獲得心靈的成長。我想,只有找出問題的癥結,對症下藥,才能阻止問題惡化。所以,到目前為止,魯克出現過什麼問題嗎?」

「沒有出現任何問題。」

我繼續說道:「那麼,接下來,我認為你們或許可以送魯克去寄宿學校。雖然現階段我還不能保證這是不是正確之舉,但這完全是魯克自己的意願,我們只要尊重他,就應該錯不了!經驗告訴我,與他年齡相仿的孩子,是不會輕易提出這種要求的。就算說不出個所以然,但這卻是他心中的一種直覺。時隔六個月,他又一次提到轉學到寄宿學校的意願,所以我想,你們確實應該重新考慮這件事,決定是否要尊重他的意願。你們現在有什麼疑問或者不瞭解的地方嗎?」

「都瞭解。」他們說。

於是,我總結道:「如果你們現在必須馬上做決定,那麼我想,送他去寄宿學校會是一個很好的選擇。但事實上,我現在並不能保證魯克去寄宿學校之後,情況一定會好轉。所以,我認為,你們並不一定非要立馬做決定,可以再用足夠的時間深入地觀察一陣子。第一次打電話的時候,我曾說過,我只進行短期的咨詢輔導,因此,之後我恐怕不能再為你們提供幫助了!而事實上,我並不是最好的人選。我想把文森特博士介紹給你們,並讓他來接手魯克的案例。碰到內心情感封閉的青少年患者,最好的開導途徑之一就是採用心理測驗。而文森特是心理學家,他不僅從事測驗工作,而且經常評估青春期的孩子,是青少年精神治療方面的專家。」

「文森特?聽上去像是猶太人的名字,對嗎?」魯先生問。

「我也不知道,可能是吧!這個行業中,約有半數人是猶太人。你為什麼這麼問?」我非常驚訝地望著他。

「哦,不為什麼,我沒有什麼偏見,也不是為了特別的原因。只是有些好奇罷了!」魯先生答道。

魯太太接過話茬兒,問道:「這個人是心理學家嗎?他的學歷背景怎樣?如果他不是心理醫生,我該不該放心地把魯克交給他?」

我說:「文森特博士的資歷不容置疑,他與任何一位心理醫生一樣,完全可以信賴。但如果你們希望接手的是別的心理科醫生,我也很樂意為你們引薦。但說實話,我沒有發現比文森特博士更適合接手你們這個案例的人了!不管怎樣,我們最終要為魯克做一個專門的心理測驗。而且文森特博士的收費並不高。」

魯先生回答:「只要能讓我們的孩子的病情有所好轉,錢不是問題。」

魯太太也一邊戴上手套,一邊說道:「噢!我相信文森特博士應該挺合適的。」

於是,我在診斷書的空白處,寫下了文森特博士的姓名和電話號碼,並把它交給了魯先生。「如果你們沒什麼問題,我現在還想和魯克見一面。」我說。

魯先生一臉驚訝,問道:「魯克?您為什麼還要見他?」

我解釋道:「因為剛才我跟他說,和你們見面後,我會再和他見一面。這是我對待青春期病患的慣例。這樣就可以讓他知道,我提出了什麼建議。」

魯太太站起身,說:「我們恐怕得走了!原本,我們並沒有打算花這麼長的時間。醫生您真善良,用了這麼多的時間來給我們提供幫助。」說著,她便脫去手套,要與我握手。

我一邊握著她的手,一邊注視著她的眼睛說:「我必須見魯克,只要幾分鐘就好。」

但魯先生似乎一點也不急,他仍然坐著不動,說道:「我不明白您為什麼還要見魯克?就算您提出了建議,但告訴魯克有什麼意義?畢竟,他只是個孩子,做不了決定。因為,決定權在我們手中,不是嗎?」

我表示同意,說:「當然,最後的決定權在於你們,因為你們是他的父母,而且也是你們在為每一個決定付錢。可是生命是魯克的,他才是我們之所以會坐在這裡的原因。所以,我會告訴他,我提出了讓他轉學到寄宿學校的建議;也會告訴他,我只是建議文森特博士為他治療,但做決定的還是你們二位。事實上,我會跟他說,父母比我更有條件來瞭解他。因為,你們已經和他相處了15年,而我卻不到一個小時。但是,魯克有權利知道與自己有關的所有事情。如果你們真的決定帶他去看文森特醫生,那麼就一定要告訴他你們對他的期望,這樣對他才算公平。你們覺得呢?」

魯太太看著魯先生,說:「親愛的,我們就按照醫生說的最適當的方式去做吧!如果我們現在仍耗在這兒,不斷地討論哲學話題,那接下來的約會,我們就得遲到很久了!」

於是,我又見到了魯克。我告訴了他我所建議的重點事項,也告訴了他,去看文森特博士時,可能會做一些心理測驗,但不用感到害怕,因為幾乎每一個做過測驗的人都覺得很有趣。魯克回答說:「沒問題。」事實上,他也確實沒有再提出任何問題。最後,我遞給了他一張我的名片,並告訴他有任何需要,都可以打電話給我。魯克接過名片,小心地將它放進了皮夾裡。

當晚,我與文森特博士通了電話。我告訴他,我已經建議魯克及其父母轉而尋求他的幫忙,但不確定他們會不會採納我的意見。

一個月後,在一場會議中,我遇見了文森特醫生。我好奇地詢問了他這個案例的進展情況,但他卻表示,魯克的父母從未聯絡過他。當時,我非常驚訝。為什麼魯克的父母當著我說一套,背著我又有一套呢?我陷入了沉思,突然一個問題讓我猛然一驚,我回想起咨詢結束前,當我提出要再見一下魯克時,魯克父母的神情和反應:先是魯克的父母謊稱還有約會,言外之意,是告訴我沒有時間,宛然拒絕我的要求;接著,是魯克父親與我直接展開的辯論。他們是帶魯克來進行心理咨詢的,心理醫生在咨詢結束前要見病人是天經地義的事情,為什麼他們的反應會如此強烈呢?唯一的解釋是,他們害怕我將討論的結果告訴魯克,因為魯克知道結果之後,他們再想通過欺騙的方式隨意壓制魯克就有一定的難度了。換言之,在父母的眼中,魯克就是一個玩偶,不能有自己的思想和情感,更不能有自己的意志,他的命運只能由父母來決定。於是,我斷定魯克的父母與比利的父母一樣也是偽善的惡人。他們偽善,遭殃的便會是孩子。只不過,與比利的父母相比,魯克的父母顯得更有文化、更有教養、更彬彬有禮,而這也正是最令人害怕的地方。邪惡很可怕,但更可怕的是邪惡的人有文化,因為他們把「惡」隱藏得更深,常常害人於無形。雖然我為魯克的命運感到擔心,但卻認為,從那以後,我將永遠都得不到魯克的消息了。但事實證明,我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