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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母逃避自己的錯,孩子就會出大錯

很多時候,當心理醫生努力去挖掘一個問題少年的問題時,最終會發現,問題的根源往往並不在這個少年身上,而出自少年的父母,簡而言之,是父母的心理問題,導致了孩子的心理問題。雖然表面上看來,孩子的行為急需得到矯正,但實際上,往往父母才是真正迫切需要心理治療的人。但遺憾的是,這些父母往往都是逃避罪惡感的人,他們不承認自己有問題,也不願意接受心理治療,總是用謊言來掩蓋真相。其結果便是:父母不承認自己的問題,孩子就會出大問題。

我們說,窮凶極惡的人沒有罪惡感,面對自己的「惡」,他們不以為恥,反以為榮。善良的人則有罪惡感,當他們犯了錯的時候,都會感到內疚和痛苦,感到內疚和痛苦本身就表明,他們敢於正視自己的問題,沒有選擇逃避。而逃避罪惡感的人則沒有勇氣去承受內疚的痛苦,總是用謊言來掩蓋真相。從根本上來說,他們逃避良心的譴責,逃避罪惡感,就是在逃避自己的問題。逃避自己的問題,不僅無法讓自己獲得進步,反而還會扼殺別人的生命力。

其實,父母培養孩子的過程,也是一個自我認識和自我成長的過程。當父母給孩子付出愛的時候,愛不僅能讓孩子的心靈獲得成長,父母自己的心靈也能獲得成長。真正愛孩子的父母,會為了孩子的成長而改變自己,他們會放棄自己錯誤的觀念,改正自己的缺點,在這個過程中,不僅孩子會受益,父母同樣會受益。但是,逃避罪惡感的父母卻不是這樣,他們為了逃避良心的譴責,不承認自己有錯,認為一切錯都在別人身上,如果不是學校和社會出了錯,那麼,錯就在孩子自身。生活在這樣的家庭中,孩子備受壓抑,其人性無法獲得正常的發展,其心靈常常被扭曲,極容易患上抑鬱症。比利的案例就是如此。

在心理醫生訓練課程的第一年,我負責醫院的住院部。一天晚上,15歲的比利掛了急診,在診斷患了憂鬱症後,他便住進了醫院。開始治療之前,我讀了比利的病歷:

比利的哥哥,16歲的史都華,去年6月用點22口徑的來復槍,對著腦門開了一槍,自殺身亡。剛開始,對於哥哥的死,比利沒有表現出多大的情緒波動,也能夠抑制自己的悲傷。但是新學期開學之後,他的學習成績卻直線下降。原本在班上一度保持中上水準的他,現在竟墊了底,並且出現了抑鬱症狀。

感恩節前,比利的憂鬱症狀已經很明顯了。他的父母對此十分擔心,並試圖通過加強與他的交流來幫助他。但是,比利卻愈來愈少言寡語,這種情況,到聖誕節後變得更加糟糕。前些時候,並無案底且從未有過駕駛經驗的比利,竟然單槍匹馬地去偷車,然後將車撞得面目全非,他也因此遭到警方逮捕。法院審理了他的案子,最終的裁定結果是:由於比利未到法定年齡,所以交保後,暫由父母監管,而且他必須在父母的陪同下,立即接受心理治療。

醫護人員將比利帶到了我的辦公室。乍看上去,比利有一副青春期男孩所具備的典型體格:皮包骨似的身體,很是單薄;竹竿似的四肢又細又長;不合身的衣服;沒有經常梳洗的長髮,耷拉下來,擋住了眼睛。別人很難看清他的面龐,尤其是當他凝視地板時,別人更是連他的臉都看不見。我握住他無力的雙手,領著他坐了下來,說道:「比利,我是派克醫生,也就是你的主治醫生。你現在感覺如何?」

比利默不作聲,只是安靜地坐在那兒,盯著地板看。

「晚上,你睡得好嗎?」我問。

「我想,還好。」比利喃喃道。於是,他開始摳手背上的小瘡癤,我發現像這樣的傷口,他的雙手及手臂上還有很多。

「待在醫院,會讓你感到很緊張嗎?」

比利依然不回答,他還是全神貫注地摳著瘡癤。而我也很泰然地安慰道:「幾乎每一個第一次來醫院的人,都會感覺到緊張。但是,慢慢地,你會發現,醫院是個很安全的地方。你可不可以告訴我,你為什麼會來醫院?」

「爸媽帶我來的!」

「那他們為什麼會這麼做呢?」

「因為我偷了車,法官要求我一定要來醫院。」

「我想,法官的意思,並不是非要讓你住院,他可能只是想讓你來看看醫生。以前為你就診的醫生認為,你得了嚴重的憂鬱症,最好能夠住院治療。對了,你怎麼會去偷車呢?」

「我不知道!」

「偷車真的是件讓人膽戰心驚的事,尤其你還是單獨行動,甚至沒有駕照,也沒有開過車,這更可怕。肯定有一股強大的力量驅使著你去這麼做,你知道是什麼力量嗎?」

他依舊沉默。實際上,我真的不抱希望他會回答我。因為,對於一個處於困境的15歲男孩而言,第一次來看心理醫生,不可能滔滔不絕說個沒完,更何況他還是個嚴重的憂鬱症患者。在比利不經意間將眼神從地板移開的那一刻,我迅速瞄了他幾眼。他的眼中與嘴角沒有一絲生氣,整張臉看上去就像是集中營的生還者,或是無家可歸的逃難者——茫然、冷漠、絕望。顯然,比利的生命力遭受到了強烈的遏制,已經失去了生命的活力。

「你悲傷嗎?」我問。

「我不知道。」

也許他真的不知道。青春期的孩子雖然容易多愁善感,但往往容易受困於種種情感中,難以準確地予以表達。我告訴他:「我猜,一定有充分的理由,能夠解釋你的悲傷。我知道,你的哥哥史都華去年夏天持槍自殺了。我想問的是,你和他的感情好嗎?」

「很好。」

「那麼,他的死,一定讓你很傷心,很無助。能告訴我一些你們兄弟倆的事嗎?」我問。

沒有回應。他仍然在摳著手臂上的瘡癤,也許他只是想再往下摳深一點。如此看來,他顯然是無法在第一次診療中,就開始談論哥哥自殺的事。因此,我決定將這一話題暫且擱置。我問:「那我們來談談你的父母吧!他們有哪些事,是你可以說給我聽的?」

「他們對我不錯。」

「很好啊!那他們對你是怎樣的不錯呢?」

「他們會開車載我去參加童子軍會議。」

「嗯,這確實是不錯。」我說,「不過,這也是為人父母應該做的。那麼,你和父母相處得怎樣?」

「還好。」

「沒問題吧?」

「可能有些時候,我會讓他們為難。」

「噢!比方說呢?」

「我傷了他們的心。」

「比利,你是怎樣傷他們的心的?」我問道。

「我偷車這件事,就已經傷了他們的心。」說這話的時候,比利並不是以一個勝利者的姿態在誇耀,而是以絕望的口吻在訴說。

「你有沒有想過,或許你就是因為想要傷他們的心,才會去偷車的?」

「不是。」

「噢!那你就是不想讓他們傷心。你還能想到其他讓父母傷心的事嗎?」

比利沒有回答我的問題。沉寂了許久之後,我開口問道:「你想到了嗎?」

「我只知道我傷過他們的心。」

「但你是怎麼知道的?」

「我也不曉得!」

「他們是不是處罰你了?」

「沒有,他們對我很好。」

「那你怎麼會知道自己讓他們傷心了呢?」

「他們對我大吼大叫。」

「噢!可是,他們因為什麼事而對你吼叫?」

「我也不清楚。」

比利忘我地專注於摳著那已經潰爛的瘡癤,他垂著的頭,低得已經不能再低了。我想,此時如果問些芝麻綠豆的生活瑣事,他或許更能敞開心扉,那樣我們可能就可以掃除交流的障礙,心對心地溝通彼此。

「家裡養過什麼可愛的寵物嗎?」我問。

「養了一隻狗。」

「什麼狗?」

「德國牧羊犬。」

「它叫什麼名字?」

「它是只母狗,叫做『琪琪』,大家都說這是個好聽的名字,我倒不覺得。」

「這聽起來像德國名字。」

「是啊!」

「德國牧羊犬取了個德國名字。」我一方面在發表著自己的意見,另一方面也希望從對談中,獲悉一些有價值的信息。「你經常和琪琪在一塊兒玩嗎?」

「不是經常。」

「它是由你照顧的嗎?」

「是的。」

「但你似乎不是很喜歡它?」

「它是我爸爸的狗。」

「噢!但是你仍然還是要照顧它?」

「沒錯!」

「這聽起來,似乎不太公平。那麼,你會因此而生氣嗎?」

「不會。」

「你有屬於你自己的寵物嗎?」

「沒有。」

我們一直在寵物的話題上打轉。於是,我打算做些改變,和他談一些年輕人熱衷的話題。我問:「聖誕節剛剛過去,你在節日裡收到了什麼聖誕禮物嗎?」

「沒有收到很多。」

「那你的爸媽肯定會送你一些東西,它們是什麼呢?」

「一把槍。」

「送你槍?」我很驚訝,愣愣地重複著他說的話。

「沒錯。」

「哪一類的槍?」我緩緩地問道。

「點22口徑的槍。」

「是手槍嗎?」

「不是,是來復槍。」

接下來,又是一陣沉寂。我感到很迷惑,不知所措,這種迷惑正是遇到邪惡的人和事時,經常會出現的那種,讓人極不舒服,只想逃離。我想停止診療馬上回家,但最後,我還是強迫自己說出了該說的話:「對不起,我想說你的哥哥正是用點22口徑的來復槍……對不起。」

「……嗯,是的。」

「那麼,這份聖誕禮物是你要求收到的嗎?」

「不是。」

「你原本想要什麼禮物?」

「網球拍。」

「可是,你卻得到一把槍?」

「對。」

「當你收到一把你哥哥也曾擁有過的、同類型的槍時,你有怎樣的感受?」

「不是同類型的槍。」

我寬慰了許多,原來是我弄錯了。我道歉說:「對不起,我想是我理解錯了,我還以為是同類型的槍。」

「不是同類型的槍,」比利目光呆滯,簡單地重複道,「是同一把槍。」

「同一把槍?」

「沒錯。」

「你是說,它是你哥哥自殺時的那把槍!」此時此刻,面對如此邪惡的事情,我恨不得馬上離開,逃回家中。

「是的。」

「換句話說,你的爸媽把你哥哥自殺時用的槍,當作聖誕禮物,送給了你?」

「對。」

「那麼,聖誕節收到你哥哥的這把槍,你有什麼感想?」

「我不知道。」比利埋下了頭,更加狠命地摳著手上的傷疤。

我後悔問了這樣一個問題。是啊,他怎麼會知道呢?就算知道,他又該如何回答這個問題?首先,青春期的孩子最重隱私,他們輕易不會向別人吐露心事,更不要說,對像還是一個陌生的、身穿白大褂的大人了。即使比利願意向我一吐為快,但由於他本身對事實真相的認識,也只是模模糊糊而已,所以他也不可能暢所欲言。我們知道成年人絕大部分的思考都是在意識下進行的,而未成年人的思考和表達往往都來自潛意識的驅使。換句話說,心理醫生的任務就是要從未成年人的一言一行中,大致推論出他潛意識裡在思考的問題。

我注視著比利,即便是談到槍的話題,他的神情也沒有任何變化:照樣摳著他的傷口,宛如行屍走肉一般——眼神呆滯,毫無生氣,一無所懼的樣子。「我並不期望你會知道。」我說,「能不能告訴我,你見沒見過你的祖父母?」

「沒見過。他們住在巴克迪亞州。」

「那你還有其他的親戚嗎?」

「有一些。」

「你喜歡哪個親戚?」

「我喜歡梅琳達姨媽。」

從他的回答中,我察覺到些許熱情的跡象。於是,我問:「你住院時,想不想讓梅琳達姨媽來探視你?」

「她住在很遠的地方。」

「但是如果她不遠千里而來呢?」

「如果她願意來,那當然最好。」

我似乎看到了微弱的希望之光,我想馬上聯絡梅琳達姨媽。而我現在必須結束談話診療。於是,我向比利說明了醫院的工作流程,並告訴他,隔天我還會再去看他,而護士也將給予他無微不至的照顧,睡前還會給他服安眠藥。接著,我領著他回到了護理站。寫完比利的醫療診斷報告後,我來到室外,天正在下雪。欣賞了幾分鐘的雪景後,我又回到了辦公室,繼續處理文書。

與比利的交談令我感到壓抑,因為他就像一具行屍走肉一樣,失去了生命的活力。青春期的孩子本來應該充滿生命的活力,但比利如此死氣沉沉,的確令人窒息。那麼,是什麼力量使比利變成了一具行屍走肉?誰是幕後的「戀屍癖」在扼殺著比利生命的活力?比利的父母是逃避罪惡感的惡人嗎?似乎一切都隱隱約約有答案,一切又不確定。但有一點卻十分肯定:孩子是一面鏡子,反映著父母的心靈,是父母的問題,才導致了孩子的問題。現在,比利如此抑鬱,他會像哥哥那樣選擇自殺嗎?我十分擔心,不過,令人欣慰的是,當提到梅琳達姨媽時,我感覺到了在比利死寂的心中蕩漾起了一絲生命的熱情。這種熱情就像在無邊的沙漠中看到了一片綠洲,也如同即將被淹死的人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那麼,我能讓比利獲救嗎?這確實是個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