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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節 象徵作用

「象徵」(symbol)和「象徵作用」(symbolism)是榮格分析心理學理論和醫療實踐中的一個非常重要的概念。在德語中,象徵(Sinnbild)是由兩個字組成的復合詞,即「Sinn」(感覺、意義)和「Bild」(意象),其含義比英語表達更為直接。在榮格看來,象徵就是一種有意義的意象,是促使人的心理發生轉換和變化的工具。而且,當意識理性的源泉不足時,精神就會產生一種象徵,因此這種象徵是潛意識的。正如榮格所說:「任何一種理智形式都不能夠令人滿意地體現這一複雜的現象。」[1]所以,就象徵的來源而言,象徵是自發地從潛意識中產生的,是建立在潛意識原型的基礎之上的。

1.象徵的定義和用途

象徵一詞並不是榮格發明的,因此,其定義和用途各有不同,但概括地說,有三個基本的定義和用途,不過,榮格認為只有一種是比較適當的。現在我們就來分別看看它們的不同含義及其表述。

(1)在符號學的定義中,象徵就是一種符號。這意味著,象徵是一個精心設計出來的代表已知客體或功能的符號。例如,公安民警帽子上的徽章是其工作身份的象徵。這種符號是人為製作的,而且在符號及其所代表的客體或功能之間並不存在任何相似性。例如,民警的徽章和它所代表的機構之間並不存在任何內在形似性。但在弗洛伊德那裡,符號的象徵所代表的是一個外表相似的客體的意象。例如,在《夢的解析》一書中,弗洛伊德把任何形狀類似男性生殖器的意象都看作陰莖的象徵,如鋼筆、手杖、胡蘿蔔等。榮格強烈反對弗洛伊德根據象徵的這一概念對夢做出解釋。在他看來,意象所傳遞的是自身內在的信息,而不是外表的形象。如果象徵就是某一物體的外部形象,那麼,潛意識就能夠將它描繪出來。榮格認為弗洛伊德的解釋是牽強附會的。

(2)象徵這一術語也可被用來表示一種比喻——對抽像的、精神的概念或體驗所進行的一種精確表述,例如,班揚所著的《天路歷程》一書中,那位香客的旅行就是對個性化內部旅程的一個比喻。

(3)榮格所使用的象徵的意義,是對那些相對未知的心理內容的最絕妙的表述。「天堂王國」的意象就是一個恰當例子,因為它表述了一種未知的、難以用一個隱喻來描述的精神(或心理)內容。它需要用幾個隱喻來表達,每個隱喻都有其各自的重要之處。人們可以把天堂王國比作這類意象,如發酵劑、有很好發展前途的幼小物體(比如一粒種子)或埋藏的珍寶。發酵劑可以運用其神奇的力量使麵團的體積膨脹,所以,它可以代表具有改造意義的物質;一粒幼小的種子,卻具有驚人的發展潛能,把它埋在地裡並具備必要的生長條件,它就有可能長成參天大樹,引來鳥兒築巢;而埋藏在地下的珍寶具有非常誘人的價值,因此,有人會不惜重金把這塊地買下,或者想方設法地得到它。這些都可以看作意象,但這些意象中的任何一個都不可能用來單獨地描述天堂王國。只有把這一切都加在一起,才能使人們「拐彎抹角」地說出象徵。從這個意義來說,天堂王國的意象所包含的意思是難以用語言來描述的。

顯然,榮格所指的象徵是在第三個定義中所描述的那種象徵。它包含著一種整體論的含義,有時候是有意識的,但在大多數情況下是潛意識的,而且對某個客體或意象,我們既可以視之為符號,也可以視之為象徵。榮格曾以基督教的十字架為例來說明這個特徵,「將十字架看作神聖之愛的象徵,這種解釋就是符號學的,因為『神聖之愛』所描述的事實遠比一個十字架要精彩和貼切得多,因為十字架可能具有許多其他含義。另一方面,對十字架的解釋也可以是象徵的,這時它就把十字架看成是超出所有可能的解釋之外,用來表達一種至今尚未知道的、無法解釋的、神秘的或超驗的事實,即心理的本質,而且心理的本質最適合以十字架的形式表現出來」[2]。

另外,榮格的象徵概念還具有可變動性,並非固定的代表某一種事物。或許這就是榮格反對弗洛伊德把諸如鋼筆、手杖、尖塔等物都解釋為男性生殖器意象的原因。因為在榮格看來,弗洛伊德是以固定的意義來代表潛意識中的意象,但實際上,個體是有很大差異的,同一個事物體現在不同的人身上可能具有很大的意義差別。例如,一個在單位剛剛挨了領導批評的人,一回到家,他的愛犬就搖著尾巴向他打招呼,這時,心煩意亂的他很可能會沒好氣地踢它一腳。而對另一個剛被一所理想的大學錄取的學生來說,回到家裡面對同樣的情景,他很可能會愛憐而喜悅地把小狗抱在懷裡,彷彿小狗也在向他表示祝賀一樣。因此,對前者來說,小狗只會引發怒氣;而對後者來說,小狗卻會喚起快樂的回憶。

儘管榮格否認夢中意像有固定的含義,但他也承認,某些象徵的意義是相對固定的,這是由於象徵所具有的原型根源。例如,夢到龍可能具有要面臨和征服一個怪物的原型意義。所以,一個象徵的全部意義,它的相對固定性和特殊性,都是可以被確定的,不過,只能通過放大(amplification)才能確定。

一個象徵的意義,不管固定與否,都可能是多方面的,而且,根據榮格的觀點,它是對導致象徵的原因和目的的反應。亂倫的慾望就是一個典型例子。弗洛伊德認為男孩子具有與自己的母親發生真正性關係的慾望;榮格則認為這種慾望主要是象徵性的,是對回到原始的、極其快樂的潛意識狀態的渴望,對回到無需負責任和做決定的狀態的渴望。在榮格看來,與母親亂倫的慾望象徵著男孩子渴望返回母親的子宮以求得保護,但是,子宮並不一定是良好的象徵。因此,回到子宮的渴望既具有積極的建設性意義,也具有消極的退縮性意義。就其積極的建設性意義而言,它反映了男孩子知道與母親亂倫是不行的,因此他試圖克服與其母親的個人聯繫,並且把貯存在這種聯繫中的心理能量轉變為一種內部的心理活動內容。

從象徵的起源來看,它們自然地產生於潛意識,或者用榮格的話來說,它們是「建立在潛意識原型的基礎之上的」[3]。例如,「天堂王國」的象徵就是一種原型,許多宗教都設想在一個遙遠的「地方」有一個可以使人永遠躲避人生災難的天堂或極樂世界。人們把這種設想和現實世界的經驗相聯繫,便形成了社會生活中形形色色的宗教及其神聖的儀式。穆斯林的信徒們到他們的聖地麥加去朝覲,猶太教的信徒們則到他們的聖地耶路撒冷去朝拜。因此,在他們的夢中或其他潛意識活動中出現的這些象徵,反映了他們內心的一種強烈的渴望。通過對象徵和象徵意義的追根溯源的分析,就能發現被分析者心靈深處潛藏的慾望和精神現實,儘管要做到這一點並不容易。或許正是這種既神秘又艱難的精神探索之路才使榮格把自己的一生都奉獻給了它。

2.象徵的功能分析

從象徵的表現形式和功能來看,象徵並不是固定不變的。它不僅僅是一些符號、比喻之類的東西,更重要的是,它是推動心理發展的力量。而且,只有當一個人認識到象徵的這種功能時,它的這種力量才能真正地表現出來。榮格把這種力量稱為象徵的「超驗功能」(transcendent function),意思是說,象徵能超越和協調相互對立的雙方,如黑暗和光明、積極和消極、外顯和內隱。

象徵具有超驗功能這種含義隱含在它的詞根「symobolon」之中,它的意思是「被拼湊在一起」,對此,埃丁格(E.Edinger)曾做過一個絕妙的說明:「在古希臘用語中,象徵是指一個物體的兩半。例如,一根木棒的兩部分或一枚硬幣的兩半,這兩部分在中間分開,作為一種信物,以便後來證明贈送者的那一部分和持有者的另一部分同屬一物。這個術語相當於我們的『符木』一詞,關於這個詞,韋氏的那本比較完整的大詞典說:『這是商人們的一種慣例,商人在一根木棒上雕刻出運轉貨物的數目或數量之後,穿過刻痕把木棒縱向劈開,從而使劈開的兩部分恰好吻合一致。賣者保存一根,買者保存另一根。』所以,象徵最初就是一個符木,指一個物體失去的那一部分。當把這一部分與另一部分復原或拼湊在一起時,就重造了原來的那個完整的物體。這與我們對一個象徵的心理功能的理解是一致的。象徵引導我們尋找一個完整的人所失掉的那一部分,這一部分關係到我們最初的整體性。它彌合我們與生活的分裂和疏遠。」[4]埃丁格用這樣一個比喻說明了象徵的功能,但這種表述似乎還不完全與榮格的觀點相吻合。榮格自己曾經說過:「象徵並不是將人人都知道的東西加以隱蔽的符號。這不是象徵的真實含義。相反,它借助於某種東西的相似性,力圖闡明和揭示某種完全屬於未知領域的東西,或者某種尚在形成過程中的東西。」[5]

我們可以用現實生活中的實例來說明象徵的這種超驗功能。例如,當一個人陷入某種表面看來不可調和的矛盾衝突時,他苦思冥想,卻怎麼也想不出解決矛盾衝突的好辦法。這時,在他的夢中可能會突然出現某種意象、思想或情感,它就像一簇閃亮的火花,提供了問題解決的新途徑,這些意象、思想或情感就是人們無法預見的起調和作用的象徵。榮格認為,這些象徵的表現形式是多種多樣的,可能是花鳥蟲魚,也可能是飛禽走獸,還可能是其他事物。通過人們對它的聯想和分析,就能直接或間接地提出解決問題的辦法。例如,一個婚姻狀況很不幸的婦女,由於在經濟上不能自立,如果選擇離婚的話,她就可能面臨生活的貧困,甚至可能失去她的孩子,因此她感覺必須維持這種無法忍受的婚姻。從表面上看,她的問題是「無法解決的」。不久,她做了一個夢,夢見一隻痛苦難當的雌老虎仍然在悉心地照顧她的幼崽。通過對這個夢的放大分析,就會發現,老虎是一種兇猛的動物,夢中的意象表明,老虎能夠奮力搏擊但卻沒有這樣做。這意味著這個婦女已經認識到她能夠爭取自己的權利,但卻承受著婚姻的痛苦或離異的悲傷,而不得不繼續履行自己的責任。夢的象徵表明,她應該在態度上發生一種轉變,來尋求解決問題的新途徑。榮格認為,夢的象徵所起的就是這種超驗功能的作用。

此外,有些像征的功能並不僅僅把對立物統一起來,而是把各方面整合為一個統一的整體,這些就是自性的象徵。只有當意識自我遇到無法解決的困境時,自性的象徵才最有可能出現。榮格發現,最經常出現的一個整體象徵是曼陀羅。所謂曼陀羅,在梵語中的意思是「神奇的圓圈」。要形成一個曼陀羅,通常要以四的倍數為基礎,把一個圓分成若幹部分。曼陀羅是最古老的宗教象徵之一,許多具有宗教象徵意義的圖案往往都以曼陀羅的圓圈來表示。在心理學意義上它代表著人的整體精神,也是整個人格的中心,可以把各種矛盾衝突的力量整合為一個統一的整體。

在榮格的分析心理學中,雖然像征的概念非常重要,但卻難以用具體的術語來表述。通過對超驗功能的理解,有助於我們領會像征的真實內涵。但是,由於人的個別差異的存在,在某個人身上起象徵作用的意象或經驗,對另一個人來說可能並不起作用。例如,上面我們所舉的那個婦女所做的老虎的夢,如果發生在別人身上,可能就不能做相同的解釋。這就要根據每個人的不同情況,根據分析者對付象徵和解釋夢境的經驗,來發現潛藏在人們心靈深處的奧秘。從這個意義來說,通過對象徵作用的理解,就能預測個人未來的心理發展水平,所以,象徵也是推動人的心理發展的一種動機力量。這是因為在象徵的背後,潛藏著人們難以用意識發現的潛意識的原型,它推動並吸引著人們努力實現自己的奮鬥目標。

象徵具有這種超驗功能,或許在心理治療中已經得到了部分的證實。那麼,除此之外,在現代科學中有沒有足夠的證據證明象徵的概念及其功能呢?在20世紀70年代末,有人曾設想,這種超驗功能可能根植於大腦的兩側,例如,羅西就明確指出:「將左半球和右半球整合起來的實際過程就是我們在分析心理學中所說的超驗功能;意識和潛意識內容的聯結,自我和原型的相互作用;左半球的理性和抽像過程與右半球的綜合整體模式的整合。」[6]但是,羅西的觀點只是一種假設,據我目前所收集到的資料,還沒有關於象徵的生理機制和實驗心理學的研究。這可能是因為,一方面人們認為象徵實在太普遍了,幾乎是不證自明的,以至於有人認為成為人就是象徵化。另一方面,象徵的概念非常抽像和模糊,而且存在很大的個別差異,每個人對象徵的體驗是相當不同的,人們很難提出任何特殊的、能被大家一致認可的假設來進行驗證。再者,心理學從哲學母體中分離出來之後,竭力模仿自然科學的研究方法,認為只有經過嚴格的實驗研究,才能證明某一心理學概念的正確與否。這種觀點儘管已被相當多的心理學家所接受,但時至今日,仍有相當多的心理學家不贊同這種觀點。這種爭論實際上是心理學研究中的一個基本理論問題,對它的爭論將是長期的。


【註釋】

[1] 《榮格全集》英文版,第18卷,第570頁。

[2] 《榮格全集》英文版,第6卷,第815頁。

[3] 《榮格全集》英文版,第5卷,第344頁。

[4] E.埃丁格,《象徵:生活的意義》,載《春天》雜誌英文版,1962年,第66頁。

[5] 《榮格全集》英文版,第7卷,第287頁。

[6] E.羅西,《作為對立物的思維與直覺》,載《分析心理學雜誌》英文版,1977,22(1),第4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