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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幻覺:常規生活之外的意識邊界

幻覺既不同於對過去事件的一般性記憶,也不同於你我日常生活中的意識神遊,因為它只發生在此時此地。

幻覺(hallucination)一詞出現於16世紀前葉,當時這個詞僅僅是指「神志不清」,我們今天所說的幻覺在當時被叫作「幽靈」(apparitions)。比如在莎士比亞的《麥克白》中,三個女巫召喚了三個幽靈來警告麥克白:麥克杜夫將回到蘇格蘭並戰勝他。第三個幽靈是一個手持樹枝頭戴王冠的小孩,他說:

麥克白是永遠不敗的,

除非大伯南的樹林

跑到了高高的鄧錫南山上去。

當時的人認為幽靈就像夢境一樣,可以預示未來。在接下來的劇情中,伯南的樹林確實移向了鄧錫南,並加速了麥克白的滅亡。

我們今天所說的「幻覺」一詞是由法國精神科醫生讓-艾蒂安·埃斯基羅爾(Jean-Etienne Esquirol)在19世紀30年代提出的。直到現在,「幻覺」也被視作一種妄想,這是因為幻覺產生於意識,並且作為一種「附加物」強加於當下的現實。用最簡單的方法來定義的話,幻覺即對不存在的事物產生了視覺或聲覺上的感知體驗,偶爾也會出現其他類型的感官體驗,比如嗅覺或者觸覺。

在幻覺感知者看來,幻覺是一種真實的體驗。但與對現實世界的體驗不同的是,這種體驗無法與他人共享。幻覺既不同於對過去事件的一般性記憶,也不同於你我日常生活中的意識神遊,因為它只發生在此時此地。對於正常心智的人來說,時間旅行往往是模糊的、存在於意識之中的,然而幻覺卻可以延展到外部空間,而且生動得有如真實發生的事件。幻覺有時確實也可以與現實世界的感知體驗互相作用,使不真實的事件同現實世界相重疊。2012年,奧利佛·薩克斯(Oliver Sacks)出版《幻覺》(Hallucinations)一書,書中曾舉過一個有關幻覺的例子:當你看著前面的一個人時,你看到的不僅是一個人,而是五個一模一樣的人排成一排。

幻覺可以十分逼真,甚至可以與日常生活融為一體。薩克斯談到了自己在致幻藥物影響下所經歷的一次幻覺體驗。他聽到了自己的朋友吉姆和凱茜的敲門聲,他起身開門,招呼他們進入客廳,他一邊同他們聊天一邊準備火腿和煎蛋。做好了之後,他將食物放在托盤裡端回了客廳,卻發現那裡根本沒有人。他們的交談看上去十分正常,吉姆和凱西的聲音也和平時一模一樣,可是整個場景卻只是幻覺。

儘管大多數幻覺都是視覺和聽覺上的,但有時也會涉及其他感官。威廉·詹姆斯曾寫到一個自己熟悉的朋友,那個朋友十分真切地感到了有人觸摸他的手臂,於是他搜遍了整個房間來尋找那個入侵者。這是一種更難以捉摸的幻覺,詹姆斯稱之為「存在感知」,即一種覺得還有其他人存在於房間中的感受。雖然這種幻覺並不伴有強烈的感官衝擊,產生幻覺的人卻可以感受到幽靈似的闖入者正面朝著某個方向,甚至身處某一位置。這一類型的幻覺時常被解釋成上帝的現身。

幻覺也常常被看作是精神疾病的預兆:聽覺幻覺者會被建議轉診精神科,而視覺幻覺者會由神經科醫生來進行診斷。1973年,8名並沒有任何精神方面問題的人曾經做過一個有趣的試驗,他們來到美國不同的醫院,假裝自己可以「聽到不存在的聲音」。儘管在其他方面表現得一切正常,他們還是被確診患有精神疾病,其中7人被診斷為精神分裂症,一人被診斷為狂躁抑鬱性精神病,並獲准進入精神科接受治療。當然,最終在說明真實情況之後,他們無須再接受治療。這個例子又一次詮釋了「肯定後件」這一邏輯謬誤。有精神疾病的人確實常常出現幻覺,然而聽到不存在的聲音並不意味著人們患有精神疾病。事實上,大多數出現幻聽的人也的確不是精神病人。有些人不厭其煩地體驗幻覺大概僅僅是為了能獲得快樂,或者是相信幻覺會帶來創造力。波西米亞作家勒內·卡爾·威廉·約翰·約瑟夫·瑪利亞·裡爾克(常被稱作萊納·瑪利亞·裡爾克,Rainer Maria Rilka)就曾苦等多年,只為能聽到那個「聲音」跟他說話,好讓他記錄下話語內容。或許那個聲音遲遲沒有出現,正是因為它難以呼喚萊納那過於冗長的名字。

在18世紀埃斯基羅爾的觀點被接受之前,幻聽被視為十分正常的現象,人們認為那是來自上帝或魔鬼的聲音。一直到不久之前,人們仍然認為偶爾出現的幻聽是來自於上帝的指令,並有人由此開始皈依宗教。威廉·詹姆斯曾在其著作《宗教經驗之種種》(Varieties of Religious Experience)中引用了貴格會[21]創始人喬治·福克斯(George Fox)的案例。一日,喬治·福克斯正與朋友漫步,突然聽到了召喚:

忽然間我聽到了上帝的指示,他告訴我必須走向那裡。當時我馬上就要到達我們要去的房子,我希望我的朋友們能先進去,卻並沒有告訴他們我自己是否也一同進去。當他們一進去,我就轉身離開了,我走過了樹籬,趟過了水溝,來到距離利奇菲爾德不到1英里的地方。在一片空曠的草地上,我看到了照顧羊群的牧羊人。接著,我又接到上帝的指令讓我脫下鞋子。我靜靜地站在那裡,當時雖是寒冬,上帝的話語卻像火一樣在我體內燃燒。

二分心智理論

朱利安·傑恩斯(Julian Jaynes)的暢銷書《二分心智的崩塌:人類意識的起源》(The Origin of Consciousness in the Breakdown of the Bicameral Mind)出版於1976年,時至今日,該著作仍在再版。在這本書中,作者提到早在公元前1000年甚至更早的時期,人們已經開始受控於幻覺,當時的人們把幻覺解讀為來自諸神的命令。傑恩斯從古希臘史詩《伊利亞特》中找到了佐證。《伊利亞特》取材於公元前12世紀的特洛伊戰爭,它通過口誦得以流傳,並最終被書寫記錄,相傳是由荷馬在公元前850年左右完成。《伊利亞特》中的眾人似乎並沒有自我意識,書中也沒有出現過第一人稱——正如傑恩斯所說的「眾神取代了人們的意識」。隨後他又提出了「二分心智理論」,即眾神給出指令和人們聽到指令的劃分。他寫道:「這種古時候的二分制聲音很有可能與現代人的聽覺幻覺性質相似。很多完全正常的人也會不同程度地幻聽。」

隨著公元前2000年各種災難事件的出現,二分心智理論也開始瓦解。人類也從被動地聽從眾神的指示逐漸轉向了對自己的行為負責。傑恩斯認為,這種轉變在《奧德賽》中體現得十分明顯。《奧德賽》是《伊利亞特》的後續,也被認為是荷馬所作,但無論是風格,還是對意識狀態的描述,它與《伊利亞特》都存在著巨大的差異。在《奧德賽》中,眾神喪失了主導地位,書中的角色有能力做出自己的決定。同時,他們也開始以第一人稱來敘述。

傑恩斯還提出,這種轉變同時伴隨著大腦主導區域的轉變。在二分心智理論盛行時期,右腦接收眾神的指令,並將到指令傳遞給左腦,左腦專門處理語言信息,於是可以「聽到」並執行眾神的旨意。隨著二分心智理論的衰落,主導區域轉向了左側,這一側如今更多的是負責支配,而非執行。即便如此,時至今日幻覺仍然存在,只不過受右腦的殘餘功能的影響,頻率有所降低。

雖然傑恩斯已於1997年去世,但他至今仍是一些人的崇拜對象。很難說他的理論究竟具有多大的歷史意義,或是為神經學研究做出了多大的貢獻。無論是從作品描述的事件來看,還是從作品自身完成的時間來說,《伊利亞特》和《奧德賽》兩部作品的時間間隔都太短,根本不足以發生如此巨大的轉變。從地理角度來說,即使是從當時的標準來看,傑恩斯所說的狀況也僅局限於特定的區域,亞洲、南北美洲和澳洲人又是處於何種狀況呢?對於大眾來說,大腦兩側差異的觀點很有吸引力,但這一觀點更多的是來自於民間說法,而不是基於神經學事實。這種有關左右腦的說法也無異於人們常常提到的兩側大腦的各種兩極對立觀——感性和理性、愛情與戰爭、女性與男性,甚至還包括具有諷刺意味的政治上的左派和右派。然而,這種左右腦的故事還將持續下去。伊恩·麥吉爾克裡斯特(Iain McGilchrist)在他2009年出版的《主人與使者》(The Master and his Emissary)一書中提出了右腦是主人,左腦僅僅是使者的觀點。麥吉爾克裡斯特認為支配權應該由左腦轉交給右腦,或許是轉交給二分心智理論。

然而,事實很有可能是:幻覺主要是產生於右腦。

電誘導

幻覺或是如同夢境般的體驗可以通過手術獲得——在開顱後對裸露的大腦進行弱電刺激。這可不是在推薦派對遊戲,而是經證實行之有效的一種初步的腦部手術。著名的蒙特利爾神經病學研究所的創辦者、神經外科醫生懷爾德·潘菲爾德(Wilder Penfeld)開闢了利用外科手術切除包含癲癇病發作源的腦區的先河。在手術前,他常常對裸露的腦部施加微弱的電刺激以判斷哪些部分是可以手術切除的。在腦手術過程中,患者意識清醒並可以保持交談,如果刺激到某個特定的區域使他不能講話,那就說明這一區域對語言功能來說至關重要,當然也就不能切除。讓潘菲爾德感到驚訝的是,據患者反映,這些刺激有時會使他們出現幻覺,或是經歷夢境般的體驗。

這些被潘菲爾德稱為「經驗性反應」,常常是通過刺激顳葉引起的,而不是其他腦葉。顳葉可以讓人回憶過去,其內壁覆蓋著海馬體,所以與記憶力密切相關。這些經驗性反應對潘菲爾德和在手術中接受刺激患者來說,常常像是早期記憶的回放,這致使潘菲爾德得出這樣一個結論:我們大腦裡的記憶儲存量遠遠超出我們能夠自動回憶起的事件量——說不定我們經歷過的每一件事都在記憶銀行裡面藏著呢。這一解釋也為精神療法的治療理念——有害的記憶應該被壓制,然後慢慢誘哄出大腦——提供了依據。正如我在第二章裡所說,這種想法可能很危險,有時可能會因為治療師過分熱情而使一些虛假記憶不知不覺地被植入腦中。

另一種解釋是,比起過去記憶的回放,經驗性反應更像是夢境或是幻覺。一位女性患者稱她看見了自己降生的一幕,感覺就像是體驗重生。一名12歲的男孩說看見持槍的劫匪向自己撲來,潘菲爾德認為這樣的景象來自於他看過的漫畫。一位45歲的女士看見了以前兩位老師的臉,她們走過來擠著她,嚇得她哭了出來。一名14歲的女孩看見7歲的自己走在草地上,並感到後面有一名男子正要用繩子勒她的脖子或是擊打她的頭部。最後一個例子裡患者所看到的景象與她7歲時做的一個夢十分類似,在夢裡她和兄弟們走在草地上,忽然一名男子從後面走到她身旁,問她願不願意鑽進他裝蛇的袋子跟他一起走。比起過去的真實事件的回放,這些幻覺似乎更像是對潛在威脅的模擬。

在很多案例裡患者都聽到了熟人的聲音,或者熟悉的語調,但卻不是與曾經發生過的事情一模一樣的回放。當被問到幻覺中的情節是否在之前的生活中真實發生過的時候,有些患者回答說,他們覺得有可能發生過,但並不確定。儘管如此,有些幻覺卻異常真實而具體,就像下面這位26歲的女士所經歷的:

同樣的閃回鏡頭她經歷過好多次,這些都和她表哥的房子和她對那裡的記憶有關——她已經10~15年沒去過了,雖然兒時常常會去。她坐在一輛停在鐵路交叉口前的汽車裡面。這些細節都很真實。她可以看到路口跳動的紅綠燈。火車正在經過——在火車頭的帶領下從左向右行進著,她看到發動機處升起的煤煙,在火車上方隨風向後飄散。在她的右側有一家化工廠,她甚至記得聞到了從那裡飄來的氣味。

汽車的車窗似乎是開著的,她好像坐在後排右側。她看見路邊的化工廠,那是一棟被半截圍欄環繞的大樓,有一大片停車場。這個工廠很大,佈局也不規則,有很多的窗戶。

即使這樣,她說自己還是不知道這究竟是不是真實事件的回放,但她覺得好像是的。似乎更合理的解釋是,這是以記憶中的元素為基礎的「蒙太奇」。

所有這些患者都有癲癇病史,而這些經歷,一部分是發生在病發期間,另外一部分則只有在大腦受到弱電刺激後才會出現。在520名患者中,接受左顳葉癲癇手術和右顳葉癲癇手術的人數基本相當,但是520人中只有40人在弱電刺激後出現幻覺。這40人中有25人的癲癇病灶位於大腦的非優勢半球——大多數情況下是右腦。這對傑恩斯的「幻覺產生於右腦」的理論確實是一種支持,雖然總體看來視覺幻覺主要來自於右腦,而聽覺幻覺產生於左腦和右腦的比例差不多。至少在說話的時候,傑恩斯的神似乎兩邊都會光顧。

這些幻覺經歷無疑需要記憶的支持,而海馬體的激活當然起到了重要的作用。但這並不意味著它們會如實地將記憶內容進行回放。更常見的情況是,它們看似是由記憶中的人事物的元素建立起來的,但卻是以一種與之前發生的事件幾乎沒什麼關聯的方式構建的,而且常常以異乎尋常的方式呈現,看起來絕無在現實中發生的可能。它們更像是夢境,而不是我們正常生活中的精神時間之旅,甚至那些在某種程度上虛構出來的內容。或許我們永遠都不可能準確地回憶出事情發生時的本來面目。

感覺剝奪

幻覺常常產生於正常的感覺輸入停止或減少的時候,就好像在真實世界被關閉的時候大腦創造了一個虛擬的世界一樣,比如你晚上做夢的時候,你的大腦就是這麼做的。感覺剝奪的形式之一是失明,失去視力的人常常會產生視幻覺。這對所謂的邦納症候群(Charles Bonnet syndrome)患者來說是一種補償。這種症狀是以瑞士自然博物學家查爾斯·邦納命名的,他對視覺衰退的祖父查爾斯·盧林所看到的「景象」非常感興趣,因為這些幻覺非常絢麗華美。有一次他的兩個孫女來探望他,盧林看見了兩個年輕的小伙子,他們穿著紅灰相間的斗篷,戴著有銀飾裝點的帽子。當盧林對他們的出現表示驚訝的時候,孫女們卻說她們什麼都沒看到,而小伙子們也消失不見了。等我視覺衰退的時候,我也希望看到我的雙胞胎孫女(現在她們4歲)帶著同樣英俊的小伙子們出現在我面前——不過他們最好是真實的。

人們曾經以為「邦納症候群」是一種罕見病症,現在瞭解到有15%的視覺衰退的老人都會產生復合幻覺,會看到不同的人、動物或者場景。多達80%的老人會看到更分散的形狀、顏色或圖形,這或許是由視覺皮層的隨意運動造成的。在被剝奪了正常的輸入之後,得不到滿足的視覺腦便開始了自己的惡作劇。

失聰也可以導致幻覺,通常是聽到音樂的幻覺,偶爾也會是其他的聲音,比如鳥叫、鐘鳴或是割草機轟鳴。與視幻覺不同的是,音樂的幻覺常常真實發生在現實中。它們可能非常細化,每一個音符、每一件樂器都被清晰地聽到,雖然有時候只有幾個小節能引起幻覺,一遍遍地響起。奧利佛·薩克斯曾提及一位患者在10分鐘內聽到《齊來崇拜歌》(O Come, All Ye Faithful)的片段九次半(由患者的丈夫記錄時間)。另一位患者——一位小提琴家,在音樂會上演奏曲子的時候竟然幻聽到了另一首曲子。但是這些幻聽內容並不像熟悉內容的重播或者反覆遭遇的經歷,不算是發生過的場景的回放。

使人產生幻覺的音樂就像是第一章裡提過的魔音繞耳,反覆出現,難以驅趕,但是通常會更鮮活,更忠於現實,具有令患者難以置信的詳細層次和準確度,而正常狀況下他們常常連一首簡單的曲子都無法聽到。這種看似真實的幻聽音樂可以用一位女士寫給薩克斯的信來說明:

我不斷地聽到平·克勞斯貝和我的朋友們在管絃樂隊的伴奏下反覆在唱《銀色聖誕》。我原以為是另外一個房間的收音機播放的節目,直到後來排除了所有外來聲源的可能。這種情況持續了好幾天,我很快就發現我既沒辦法關掉這個聲音,也沒辦法調小音量。

另一位部分喪失聽力的60歲的女士,不斷聽到好像來自收音機的音樂聲從自己腦後傳出,有一首歌連續重複了三周才被另一首替代。她無法識別出大部分自己所聽到的歌,但之後她的家人卻發現她能哼出這些曲調。很明顯,這些歌埋藏在她的記憶深處,不知怎麼只能以幻覺的形式出現。除了喪失了部分聽力之外,她並沒有身患神經系統疾病或心理失調的跡象。

體驗「感覺剝奪」並不需要失明或是失聰。被困於囚室或地牢的人可能會從被薩克斯稱作是「囚犯的電影院」的一系列幻覺和夢境中尋求慰藉。單一視覺也可以達到這樣的效果:水手、極地探險者、貨車司機和飛行員都備受視幻覺的折磨,有時是非常危險的。詩人塞繆爾·泰勒·柯爾律治多少受到了藥物引發的幻覺驅使,在他1798年的詩作《古舟子詠》中捕捉到了水手產生幻覺後的生活:「是的,一些長著腿的黏滑的東西/在黏滑的海面上爬來爬去。」

在20世紀50年代的麥吉爾大學,研究者僱用了一些人待在隔音的小隔間裡,為了減少外界刺激,他們被要求戴上手套和半透明的防護眼鏡,然後在可承受範圍內盡可能久待。起初他們會睡著,但是醒來之後便覺得愈發無聊,迫切地渴望來自外界的刺激。很快他們的大腦便開始產生幻覺,而這些幻覺會由簡至繁,最終演變成複雜詳盡的場景。有人看到一群松鼠排著隊列穿過雪地,也有人看到各種史前動物在叢林中漫步。在之後的研究中,志願者待在感覺剝奪箱中並漂浮在溫水裡,這樣一來便有效地切斷了一切感覺輸入。這樣艱苦苛刻的環境很快便引發了幻覺。到了80年代,這些感覺剝奪箱作為可引起強烈幻覺的致幻工具受到了熱烈追捧。

在涉及的腦區方面,感覺剝奪後產生幻覺和正常的視覺記憶也存在差異。德國的一組研究人員說服了一名女性藝術家配合他們的視幻覺實驗。她以蒙眼的狀態在核磁共振掃瞄儀內分幾個階段度過了22天,這樣可以標示出幻覺出現和消失的時間。這些掃瞄結果表明她的視覺系統的活化與幻覺的出現時間完全吻合。隨後,她為其中一些幻覺繪製了圖解,而當她被要求想像召喚幻覺的過程時,這些腦區卻並未被激活。在視覺輸入缺失的情況下,我們似乎無法激活真正帶給我們視覺體驗的腦區,但是幻覺卻可以為我們做到這一點。

藥物

獲取幻覺的最快方式是服用致幻藥物,正如奧利佛·薩克斯所說的——「超越需求」。人類與致幻藥物的關係如此親密,以至於我們已經和差不多100種含有精神活性物質的植物建立起了共生關係。似乎植物需要我們就好像我們需要它們一樣,而與致幻性相比,我們對其產生的愉悅感的需求要更加強烈,雖然我們不應該把一切都歸功於這些植物的存在。有些植物能夠釋放作用於精神的活性劑來阻止捕食者,或者誘使其他動物吃掉自己的果實借此將種子散播出去。我們人類更是借助這些植物,合成了新的致幻劑。

在19世紀90年代,西方人發現了佩奧特掌,一種具有致幻性的仙人掌又稱麥司卡林(mescal),5000多年來被美洲印第安人用於宗教儀式或作為藥物。美國著名醫師塞拉斯·韋爾·米切爾(Silas Weir Mitchell)曾描述過它的效果。他曾服用過一劑,之後在漆黑一片的房間裡安定下來,閉上眼睛,體驗「魔法般的兩小時」。其間,他看到了鮮艷的顏色和光線的排列,一塊灰色的石頭不斷長高最後變成了一座精緻的哥特式大教堂,成群的巨型寶石又或許是彩色的水果——「相比之下,我以往所看到的一切顏色都黯淡無光。」

威廉·詹姆斯在他1902年的著作《宗教經驗之種種》一書中提到過一位皮克先生,說不定就是記憶天才金·皮克的長輩,他曾記錄下自己因麥司卡林產生幻覺的經歷:

當我早上走進田野去工作的時候,神的榮耀出現在他所有的有形創造中。我清楚地記得我們收割了燕麥,也記得每一株麥稈和它們頭頂麥穗的樣子,在彩虹般的榮耀中整齊排列,神采奕奕,沐浴著上帝的榮光,如果我可以這樣說的話。

麥司卡林以及其他的致幻劑似乎都特別偏愛與視覺相關的腦區,尤其是感知顏色的區域。

奧利弗·薩克斯自己也是20世紀60年代藥物文化潮中滿腔熱情的一員,那是甲殼蟲樂隊高唱《露西在綴滿鑽石的天空》(Lucy in the Sky with Diamonds)的年代,而該首歌曲的創作也是為了頌揚麥角酸二乙基酰胺(一種致幻劑,略作LSD)。他從大麻開始嘗試,獲得了「神經與神聖並存」的體驗。然後,他又轉向了安坦——一種與顛茄鹼類似的合成藥物,正是安坦使他產生了朋友吉姆和凱西來訪的幻覺(前面的部分曾經提到過)。剛剛吃完為並未到訪的客人準備的火腿和煎蛋,他便聽到了直升機的聲響,原來是父母突然到訪。伴著直升機降落時震耳欲聾的巨響,他飛快地沖了澡換了衣服。剩下的部分你也知道了——根本沒有什麼直升機和父母,只有可憐的薩克斯自己。

他還開發出一種藥物雞尾酒,成分包括安非他命、LSD和少許大麻。他特別期待可以看見靛藍色,這是艾薩克·牛頓任性地一定要納入色譜的顏色。在喝過自調的雞尾酒後,他面向一堵白牆發出了指令「我要看靛藍色——就現在」,終於如願以償地看到了「一滴巨大的、梨形的、最純正的靛藍色」。他覺得這就是天堂的顏色。這似乎是比較少見的個例,因為幻覺至少是部分受控於產生幻覺者的——他提出了要求,便得到了滿足。然而接下來的藥物試驗將他的天堂變成了地獄。幻覺的內容變得令人不快甚至是恐怖,睡眠也備受影響,薩克斯患上了震顫性譫妄[22]。在朋友卡洛爾·伯納特(Carol Burnett,美國女演員)的幫助下,最終他成功地擺脫了藥癮,並再度成為成功的作家及神經學家。

在擴展意識方面,幻覺的確效果顯著,夢境也一樣。夢本來就是通過感覺剝奪鍛造出來的幻覺,雖然它們與夜間眼球運動之間的關係表明它們是自然事件。所有的文化都有對致幻劑的癡迷,彷彿人類生而具備這樣的需求,想要去探索常規生活之外的意識的邊界。或許幻覺正是宗教的催化劑,它讓人們感到生存的意義之重大遠不止日常的生活瑣事,也向人們昭示了生命的短暫。正如莎士比亞的戲劇裡麥克白所說的:「我們所有的昨天,不過替傻子們照亮了死亡之路。」

藥物所引發的幻覺似乎大部分都是視覺性的,但是伊夫林·沃(Evelyn Waugh)的半自傳體小說《吉爾伯特·平福德的受難》(The Ordeal of Gilbert Pinfold)是個例外。伊夫林·沃嗜酒如命,而小說中他的另一個自我——吉爾伯特·平福德,亦試圖在自己平時喝的酒裡面加入強效安眠藥水合氯醛和溴化鉀鎮靜劑,想以此來祛除悲痛。後來他決定乘船到印度休養。他戒掉了安眠藥,但是依然酗酒,然後就出現了幻覺。他所經歷的僅僅是聽覺幻覺——主要是指責的聲音,也有音樂聲、狗叫聲、殘忍的毆打聲以及幽靈般的海上的聲音。這些幻覺越來越荒謬,同時出現的還有他的一些妄想,比如迫害他的人擁有能夠讀取並播放他想法的機器。不過他倒是一直覺得這樣的世界和周圍的海浪聲並沒有什麼異常。

至少在西方社會,酒精對大多數人來說是首選的致幻劑。威廉·詹姆斯曾這樣評論:「酒精對人類的影響無疑要歸功於它對人性中神秘能量的激發作用,而這種影響常常會被無情的事實和清醒時冷漠的批判徹底粉碎。」很明顯詹姆斯言下所指的是縱酒的影響,一杯紅酒似乎不足為害,甚至還可能對你的健康頗有益處。但長期酗酒帶給你的可不止神秘,還有震顫性譫妄,其症狀包括不受控的顫抖和各種幻覺的出現,正如吉爾伯特·平福德的故事所描繪的一樣,而且即使是在戒酒之後,戒斷效應也會持續存在甚至是變本加厲。乾杯!

幻覺和夢境可以引領我們進入意識難以到達的腦區域。正常狀況下,我們的精神時間之旅無法複製現實中的真實體驗,那是它們建立的基石。同樣的,幻覺也無法使我們再次體驗精確的記憶或是對未來所做的計劃。那麼,或許這二者之間需要我們去權衡。在清醒的工作時間裡我們需要控制自己的想像力,這樣就不會過於偏離現實世界的約束,毀滅於永生的夢想或是化身為神的妄想。在夜間或是感官世界關閉的時候,正是我們的大腦充電並對自身極限發出挑戰的好時機——就好像馬拉松選手或是登山運動員試圖挑戰他們的身體極限一樣。夢是生命週期的自然組成部分,藥物致幻則更像是脫軌,本是去往天堂的邀約,最終卻指向了地獄。

值得注意的是,幻覺可以刺激感知系統,讓我們在幻境中的所見所聞如同在現實世界一般。但是我們所習慣的感覺是通過外部世界對感官器官的刺激獲取的——來自於我們的視覺、聽覺、嗅覺和觸覺。幻覺和夢境侵入我們感知系統的程度或許可以表明,感覺從根本上來說是由我們的內心驅使產生的,來自外部世界的信息不過是起到了一個引導作用,指引我們去看到、聽到、聞到特定的內容。這麼說或許有些誇大其詞,但是幻覺告訴我們,感覺遠非滿足眼球那麼簡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