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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夜之虎:走進弗洛伊德的世界

夢並沒有為我們的清醒時光提供任何的精神養料,反而激活了我們的潛意識世界,為我們日後更多的精神漫遊創造了新的領地。

我們沉睡時的夢境,正是大腦在漫無邊際地遨遊。和沃爾特·米蒂的白日夢一樣,夜間的夢境也會激活默認模式網絡——我們大腦中廣泛分佈的網狀連接,在第一章中出現過,當我們沒有集中注意力時,默認模式網絡就會開始活躍起來。夢境還是一種故事,帶有敘述的結構,其中的事件按照時間順序一一展開。我們經歷夢境,彷彿它們是真實發生的,但在這方面它們和白天的精神漫遊又不一樣。假設沃爾特·米蒂是一個真實的人物,那麼他一定知道自己實際上並不在一架大型的、帶有八個引擎的、疾馳的海軍水上飛機上面,而是正坐在焦慮不安的妻子身邊,駕車行駛在高速公路上。的確,他在做白日夢,可是這和我們睡覺時常常做的夢不同。

雖然我們的大部分夢境都很像真實發生的事件,但我們偶爾也會經歷幾次「清醒夢」,在「清醒夢」裡我們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夢。如果夢境的內容有些令人不快或者害怕,我們可以想辦法讓自己醒來從而逃離夢境。有種方法對我似乎管用,就是強迫自己睜開眼睛——一種非常矛盾的做法,因為有時我只是夢見自己睜開了眼。最近一次我試圖這樣做的時候,不知怎麼回事,我並沒有成功地喚醒自己,反而進入到另一個關於我醒了的夢境,又或者我夢到了整個睡了又醒的過程。正如美國歌手碧昂絲所唱的那樣,也許「生活就是一場夢」[18],我們不得而知。

當我們睡覺時,我們在「快速眼動睡眠」(REM)和「非快速眼動睡眠」(NREM)兩種狀態間不斷轉換。在REM階段,夢境十分形象,且持續時間長,這個階段每隔90分鐘來臨一次,所以每個晚上我們會經歷三次或四次REM階段。當人們從睡眠中醒來時恰好處於REM階段,他們說自己80%的時間都在做夢,但是當人們醒來時處於NREM階段,他們覺得自己只有10%的時間在做夢。然而,令人奇怪的是,處於NREM階段的人們認為自己在被叫醒之前腦子裡有很多想法掠過——估計自己23%~80%左右的時間在思考。這就表明,在NREM階段人腦中的想法是以思想的方式而不是以夢境的方式存在的。可是在睡眠開始前的NREM階段,人們稱會有簡短但卻十分生動的幻覺體驗,這種幻覺被稱作「入睡前幻覺」,占80%~90%的時間。這種幻覺和REM階段的夢境不太一樣,它們簡短、穩定,做夢人並不參與其中。而在REM階段的夢境裡,我們一般都會參與,甚至是痛苦並參與著。

常常由視覺驅動的部分大腦皮層,也會受到這些幻覺的刺激而活躍。一組日本的研究者識別出由視線裡的物體和景象引起的大腦視覺區域的活動規律,然後記錄三個被試[19]志願者在臨睡前相應大腦區域的活動。當被試被叫醒後,他們被要求描述出在被叫醒之前大腦裡出現的所有視覺圖像。研究者能夠根據視覺區域的活動規律預測出圖像的內容,準確率達到60%——並不完全準確,但是比碰運氣的概率要高出很多。隨著圖像技術的提升,未來我們一定不需詢問就能夠準確預測出人們的夢境,那將會是對隱私的極度侵犯。

夢境的內容很少重複,但夢境的一大特點就是——它是由記憶的片段組成的,有時這些片段的組合方式很奇特。做夢的人在夢境裡可以接受所有不可能的事件,比如飛翔、一個人的臉被嫁接在另一個人的身體上;夢裡的情景是荒謬的——上一刻我回到了學校的宿舍,下一秒就在懸崖邊的危險小路上穿行。兩件事情都來自於我的記憶,但在夢中卻銜接在一起。雖然夢境的基礎是記憶,可我們關於夢境的記憶卻很脆弱。實際上,所有的夢都注定會被遺忘,除非我們在做夢時恰好醒來——就算你恰好記得夢的內容,你記得的也很可能只是夢境的預演而不是夢境本身。為何夢境會被遺忘是個解不開的謎,因為做夢時,海馬體被激活,而海馬體是記憶系統的中樞。一種說法是負責管理記憶形成的大腦前額葉部分,在做夢的過程中沒有被激活。另一種說法是由於單胺能系統的惰化,大腦處於一種不同的化學狀態,一定程度上阻礙了記憶的形成。又或者做夢時海馬體很活躍的原因是它正在進行記憶的合成加工——重新組合過去的記憶,所以不能形成新的記憶來記錄夢境本身。

無論是什麼原因,缺少對夢境本身的記憶很符合我們自身的情況,因為這樣一來我們就不會混淆夢境裡的內容和實際發生的事件了——雖然我們有時也會混淆。儘管大部分的夢境都被忘記了,但它有時會有一種神秘的、廣袤的、可持續的、獨一無二的存在感,正如維多利亞時期的詩人阿爾弗雷德·丁尼生勳爵(Alfred, Lord Tennyson)在他的詩《兩個聲音》(The Two Voices)中所寫的:

而且,有些東西

帶著神秘的微光輕觸我

似乎像被遺忘的夢的一瞥——

也許感覺到了什麼,彷彿就在眼前

也許完成了什麼,卻不知道在哪裡

沒有語言能說清楚

幾次REM睡眠階段是由腦幹深處的一個結構協調在一起的,這個結構叫作「pons」(拉丁語「橋」的意思)。儘管我們閉著眼睛,視線被黑暗阻擋,但REM階段的夢境是由視覺主導的,除視覺外,還包含一半的聽覺元素,30%的運動或觸覺元素,但不含有嗅覺和味覺元素。我們可以夢到走路或跑步,甚至於下肢癱瘓的人也可以夢到自己行動自如。這也是思想適應我們需要的一種表現,尤其是在人類進化的初期,由於睡眠時我們的身體更容易遭到攻擊,於是夢境中的運動反映出人們時刻警惕夜間的捕獵者。而現實中我們行動的局限也令我們不能在現實世界重現夢境,這樣也避免了災難性的後果,有時這種局限也會出現在我們的夢境世界。研究睡眠的專家艾倫·霍布森(Allan Hobson)描述這種現象時說道:「當我們想跑得再快一些甩掉幻想出來的夢境中的殺手時,那種雙腿無力的感覺特別討厭。」

REM睡眠始於胚胎階段,在胚胎3個月時達到頂峰,那時的胚胎一直處於REM睡眠中,但是胚胎的夢境不具有任何現實世界的意義。稍後,在胎兒出生之前,NREM睡眠階段和清醒階段開始出現,與REM階段一起形成循環。出生之後,嬰兒分別處於三個階段的時間是均等的,隨著嬰兒成長,REM睡眠階段也在逐漸地縮短,最後固定在每晚1.5小時左右,我們生命的大部分時間裡,每晚的REM睡眠時長都是1.5小時——大概就是我們看場電影的時間。但是,夢境本身在人的一生中發生的變化很小。學齡前兒童也做夢,不過他們的夢境比較簡單、靜態、沒有情緒,做夢人也不會參與其中。有些孩子有夜驚症,但這並不是由做噩夢引起的,而是由不正確的叫醒方式引起的。大衛·福克斯(David Foulkes)發現當處於REM睡眠階段下被喚醒時,7歲以下的孩子覺得自己只有20%的時間在做夢,而成人卻達到80%或90%。夢境也許和精神時間旅行是平行發展的。正如之前解釋過的,直到4歲,一個孩子才能在思想中脫離現實,在頭腦中產生自己處於其他地點、其他時間的一些連貫的場景畫面。在7歲左右,夢境開始具備敘事的性質,包含可以移動的主人公,做夢者自己也參與進來。

夢境的緩慢發展引發了一個問題——動物是否也做夢?實際上,許多動物都具有REM睡眠階段,但在鳥類中,似乎只有剛孵化的小鳥才會具有REM睡眠。NREM睡眠階段只出現在陸地動物的睡眠中,其起源要追溯到2億年前哺乳動物產生時;而REM睡眠是在1.5億年前有袋類動物分離出來時才加進來的。5000萬年前,隨著有胎盤的哺乳動物的產生,REM睡眠逐漸成了動物睡眠的固定組成部分。袋鼠的REM睡眠時間僅僅是我們人類的1/10。養狗的人認為寵物狗在爐邊睡覺時也做夢,因為它們有時會輕微地抽搐,並發出細小的聲音,但是關於它們可能夢見的東西,我們只能猜測。動物的夢境不太可能同人類夢境一樣具有敘事性質——雖然我們在第四章裡講到過老鼠似乎夢到在迷宮裡走來走去。

REM睡眠階段並不是只產生夢境,這一階段在調節體溫方面也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鳥類和哺乳動物都是恆溫動物,它們的體溫都是由自身控制的,然而它們體內的溫控系統則完全依賴於足夠的REM睡眠。如果不讓老鼠睡覺,哪怕僅僅剝奪它們的REM睡眠部分,它們也會全部死於新陳代謝和體溫調節紊亂。這表明了REM夢境只是REM睡眠的附帶功能,相當於副產品,本身並不重要。這些夢只是我們額外的收穫,正如汽車銷售員想要賣掉的是車,而不介意搭上一套車載音響。儘管如此,人們還是孜孜不倦地探求夢境中所充斥的半隨機的、紛亂的影像和感覺背後的含義,絲毫不理會這就和探求茶葉的形態和星座排列的方式一樣——意義不大。

古代的學者們相信夢境是由諸神和魔鬼所控制的,他們還相信夢境能夠預知未來,這種想法一直持續到現在,而且似乎無懈可擊。據說亞伯拉罕·林肯曾在遇害前兩星期夢到過自己被刺殺,馬克·吐溫在他的哥哥死於爆炸前的幾個星期也曾經說過他夢見他哥哥的屍體躺在棺材裡。人們經常宣稱自己在一些慘劇發生前有過預感。1966年,在威爾士的小村莊艾伯凡,一場暴雨引發了山體滑坡,村裡的學校被壓塌,139名學生和5名教師喪生。英國心理醫生約翰·巴克(John Barker)對於超自然現象很感興趣,他在報紙上刊登問卷,詢問是否有人在這次意外之前有過預感,後來他收到了來自英格蘭和威爾士的不同地區的60多封信,其中一半以上的寄信人都說自己曾在夢中預感到事件的發生。

這些預感不可能成為超自然現象的證據,它們很可能是基於惡劣天氣狀況的影響,也可能是在悲劇發生後,人們篡改了夢境的記憶,使之與實際發生的事件相吻合。我們都知道,人們對於夢境的記憶很少、很零散,與其說是真實回想起來的,不如說是拼湊編織的。我在第二章裡面解釋過,哪怕是關於日常生活的記憶,也可能是故事,而不會像錄像視頻那樣可靠。有些人和動畫片裡的屹耳驢一樣,總是杞人憂天,覺得不好的事隨時都可能發生,當然也會時常夢見一些事故、慘劇,早晚他們的夢境會變成現實。

至少鮑勃·迪倫(Bob Dylan)在他的歌曲《我覺得有種改變在即》(I Feel a Change Comin』On)裡面很懷疑夢境是否能夠能變成現實。他認為就算夢境是真實的,對他而言也沒有意義,因為人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而不天天做夢。

走進弗洛伊德的世界

西格蒙德·弗洛伊德被稱為現代精神分析心理學之父,他認為夢境並不是諸神和魔鬼的創造,而是人類大腦潛意識的產物。潛意識容納了很多令我們困擾的思想元素——性、恐懼、侵略性,或者謀殺,這些元素來自於我們的動物本能,但由於社會規則限制,我們不得不壓抑這些本能。精神分析的目的就是揭示大腦潛意識裡隱藏的想法,從而幫助病人面對他們精神病症的真正根源。弗洛伊德曾寫道,夢境是「通向潛意識世界的道路」,它們為我們提供了窺見一些被濾掉的思想的機會。儘管如此,那些思想也不是顯而易見的,它們隱藏在一些符號中,需要我們去解讀才能瞭解這些符號想要隱藏什麼。至少在弗洛伊德的世界裡,禁忌的性慾似乎佔有主導地位,武器或工具是男性性器官的代表符號,上下梯子或樓梯象徵著性行為,複雜的機器「很可能」是男性的生殖器,山水景色亦是如此,「尤其是那些帶有橋和蔥鬱山林的景象」,「桌子,無論表面是否有覆蓋物,都像征著女性」。

正如許多人所指出的,這種觀點的弊病在於我們可以將任何東西都解讀為性元素,然後根據幻想而不是事物的本質得到結論。我曾經試著想出一件無法和性扯上關係的物體或事件,但沒能成功(此處歡迎建議)。弗洛伊德認為精神病症的背後經常隱藏著被壓抑的性遭遇,這一想法成為20世紀80、90年代精神療法中的前沿思想,我們在第二章裡也提到過。這一想法再次犯了「肯定後件」的邏輯謬誤。例如,一次與女性交往的不幸遭遇可能會反射成一個關於桌子的夢,但是,我們也會因為一些和真正的桌子發生關係的生活經歷而夢到桌子。我可以很權威也很理性地說,人有時候夢到的就是性本身,不需任何符號來象徵。

據說出版於1900年的《夢的解析》是一部富有洞察力和學術高度的理論著作,弗洛伊德本人對自己書中闡述的思想也不是信心十足,所以在他1906年寫給他的朋友威廉·弗裡斯(Wilhelm Fliess)的信上寫道:

你會不會想到有一天,一塊大理石碑會被豎立在這棟房子的前面,上面刻著這樣的話,「1895年7月24日,西格蒙德·弗洛伊德博士解開了夢境的秘密」?目前我覺得這種事情發生的可能性不大。

弗洛伊德也提到了他定義的「典型夢」,就是重複出現,而且似乎具有一定普遍性的夢。這種夢的內容包括從高處墜落、飛翔、赤身裸體等。弗洛伊德認為,墜落和飛翔的夢是童年回憶的反映,因為小時候家長把我們背在背上,或者逗我們時把我們拋到空中,或者我們在遊樂園蕩鞦韆、玩蹺蹺板,這樣的經歷很純真。而他認為赤身裸體的夢表達了一種正常人都有的、被壓抑的暴露慾望,但是由於在夢裡我們沒辦法「自由移動」來隱藏自己的裸體,所以這種夢往往伴有一種恥辱感。這些話聽上去熟悉麼?弗洛伊德繼續在書中說道:「我相信我大部分的讀者都曾在夢中有過類似的經歷。」

但是,也許赤身裸體夢境的根源是我們在嬰兒時期都是赤裸的,或者反映出我們害怕衣衫不整的時候被別人看到。弗洛伊德還提過一種典型夢,就是考試失敗,或者被要求重修一門課。弗洛伊德認為這種夢主要是早期的不當行為引發了焦慮,而後轉變為現時的恐懼表現出來。就算瞭解了這些,我還是偶爾會夢到考試失敗,或者更多時候我會夢到沒有任何準備就去考試,但是我在過去的50年裡沒有參加過任何考試。另一方面,我早年的焦慮確實時時反映在我的夢裡,我還會夢到在寄宿學校時的害怕,但當時的那種害怕在現實中早就消失,已經不再困擾我目前的生活了(其實當時也沒有很害怕)。我也夢到過在陌生的城市迷路,我覺得這樣事情現在倒是有可能發生——但我絲毫不擔心。但是,不論這種經典夢境的起源是什麼,它們的普遍性確實表明它們並不僅僅是偶然出現的、雜亂無章的片段組合。

現在,弗洛伊德「關於夢境是內心不齒的、壓抑的想法的象徵符號」這一觀點已經不再受到廣泛推崇。但是,也許他在某些方面是正確的,比如他提出的潛意識,在後來研究意識世界時似乎起到了很重要的作用。我們都有這樣的經歷,當我們有意識地努力去解開一個很難的填字遊戲,或者努力回想某個人的名字時,突然靈光一現,答案跳進我們的腦子裡。數學家亨利·龐加萊(Henri Poincare)曾經描述過自己在一次地質考察中是如何獲得一個重要數學發現的:

旅程中發生的事使我忘記了我的數學研究工作。到了庫坦塞斯之後,我們上了一輛公交車,當我伸腳踩在公交車台階上時,一個想法突然浮現在我的腦海裡,沒有任何前期鋪墊,那就是我用來定義富克斯函數的變換方法和非歐幾里得幾何的變換方法一模一樣。

夢是模擬的威脅

虎,虎,光焰灼灼

燃燒在黑夜之林,

怎樣的神手和神眼

構造出你可畏的美健?[20]

——威廉·布萊克,節選自《經驗之歌》

芬蘭心理學家安蒂·瑞文蘇(Antti Revonsuo)認為,夢是具有威脅性事件的模擬,提供機會讓我們學習、演練怎樣在真實生活中辨認和處理可能出現的危險。這種夢境始於更新世時期,作為一種適應性功能出現於一個充滿危險的世界。布萊克的《老虎》是一種來自於史前生命的威脅,無論是在夜間森林裡的老虎還是在非洲大草原上的老虎都具有威脅性。上文提到的「典型夢」的內容實際上都具有一定的威脅性,有時甚至很可怖。夢或多或少都會有些原始的屬性——我們不太夢到讀書、寫字、使用電腦或者開車。瑞文蘇認為,夢境系統回溯到與當今世界不再關聯的時代,但是那樣的時代卻深深根植於我們的情緒記憶中。夢似乎同寫給孩子們的故事有很多共同點,裡面充滿動物、森林和危險的事物。實際上,我不由得想問,我們是不是創造出了一個原始的世界給孩子,同時親手為他們的後半生提供了所有噩夢的素材?

瑞文蘇的理論促進了大規模的夢境研究,專家們從世界各地收集各種夢,其中2/3至3/4的夢包含威脅性事件,這個比例要遠遠高於我們白天生活中所遇到的威脅的比例,而夢中所經歷的威脅也要嚴重得多。和生活平靜的人相比,那些在真實生活中飽受威脅和創傷的人會在夢中經歷更多的威脅。一項研究對比了不同國家的夢,結果顯示芬蘭兒童的夢威脅率最低,只有40%左右。據進行這項研究的專家反映,在所有被調查的兒童中,芬蘭兒童的生活環境最為穩定、平靜——他們可能都沒聽過恐怖故事。而反面的極端則是飽經戰爭創傷的庫爾德兒童,他們經歷的威脅夢的比例竟達到80%左右。

威脅性夢境的最常見內容(大概占所有夢中威脅內容的40%左右)同侵略相關,其他的內容還包括失敗、意外、不幸。從我自己害怕考試的夢境來看,夢裡的威脅內容更多地來自於我們的記憶,而不是最近發生的事件,可見與威脅是否發生於近期相比,威脅對於一個人情緒方面的影響大小更為重要。很多夢裡的威脅都是加諸在做夢的當事人身上,但在30%的案例裡,威脅是加諸在其他重要的人身上的,比如家庭成員、朋友或者生意夥伴。

威脅夢的起源要追溯到更新世這種說法似乎有點道理。在托馬斯·霍布斯的著作《利維坦》(1651)裡,史前的生命非常「骯髒、殘暴、短暫」,從更新世的化石殘留來看,當時的人類只能存活不到40年,比如尼安德特人或者早期的人類都是如此。對於我們採集狩獵的祖先而言,生命的威脅主要來自危險的捕獵者和危機四伏的覓食環境,所以在夢中模擬這些威脅提升了他們的適應性,也給了他們機會演練一些應對策略。雖然經過這些演練後,我們對於危險的地方或動物的感覺會扎根於我們的生理機能,但這並不是說關於老虎或其他野獸的記憶被深深地植入了我們的基因。在兒童故事和卡通片中,我們努力去還原一個更新世的世界,但是並非那時所有的威脅都會在我們的夢中出現。在更新世時期,我們的祖先所面對的另一個巨大威脅是疾病,可是在夢境裡,我們無法為疾病找到治療方法或解藥。我們很少夢見生病,就算我們夢見了,在夢裡也是束手無策。做夢已經被調整成為「先暴露危險,再由夢本身引導我們去找到應對方法」的過程。

和弗洛伊德的理論一樣,威脅論也證明了REM階段的夢境是人類獨有的,或者說,是我們的更新世祖先們獨有的,雖然老虎也可能愉悅地夢到威脅別人,而不是被威脅——不過我得補充一下,現在風水輪流轉,老虎反而瀕危了,成了被威脅的物種。但是,威脅論可以再概括一些。REM階段的夢是由腦幹中的某些過程驅動的,在影響帶有記憶的更高區域之前從情緒的中樞湧現出來。我們的情緒又帶有經歷過更新世時期的危險環境後形成的某些特點,而情緒自身也具有更多的古老起源。所以說,沃爾特鼠們也可能會夢到貓。

查爾斯·達爾文在他1872年出版的《人類和動物的表情》(The Expression of the Emotions in Man and Animals)一書中表示,人類獨有的情緒表情似乎只有一種:「在所有表情中,臉紅是只有人類才有的。」不過這倒是我做夢都沒想到的。

沃爾特鼠的回歸

威脅論很大程度上建立在REM階段出現的夢的基礎上,這一階段的夢最生動形象、令人難忘,出現得也最頻繁。而NREM階段的夢,尤其是入睡初期的NREM睡眠則和前面所說的完全是兩回事兒,在這個階段,夢更多地體現近期發生的事情,而不是塵封的恐懼。在這方面,無論在老鼠還是人身上,NREM階段的夢和海馬體的記錄都最為接近。在第四章中,我曾描述過老鼠海馬體的神經活動形成的「尖波漣漪」是如何與一條我們熟悉的路線軌跡相吻合的,比如迷宮的軌跡。這個軌跡不僅與老鼠已經走過的路線相吻合,而且還與新的路線,即在老鼠未來探索路徑時將會走到的路線相吻合。這種「漣漪」在老鼠清醒時和睡覺時都會出現。正是在NREM睡眠階段的初期,這種軌跡的重新激活達到最強。

埃林·瓦姆斯利(Erin Wamsley)和羅伯特·史蒂克戈德(Robert Stickgold)主要研究NREM睡眠階段的人類夢境,其中大約一半都包含至少一件近期在做夢人清醒時發生的事件。可是,在只有2%的案例中,夢完整重複了真實發生的事件。下面這個例子說明了夢如何只反映真實經歷的一些方面,卻不會重複整件事。

來自清醒時的記憶:當我離開星巴克時(我結束值班),剩了很多點心和鬆餅,可以扔掉,也可以帶回家。我一時不能決定把哪些拿回家,把哪些扔掉……

來自相對應的夢境記錄:爸爸和我去購物,我們一間一間地逛商店,其中一個商店裡堆滿了鬆餅,全是鬆餅,從地板到天花板全是,各種各樣都有。我不知道應該買哪種。

REM階段的夢可以持續很久,而且可能是以實時發生的形式出現,就好像發生在真實世界的事情一樣接連展開情節。而NREM階段的夢則是每秒一幀,徐徐掠過,至少從老鼠海馬體的漣漪狀態上判斷是這樣的。NREM睡眠階段對於學習的鞏固十分重要,這一點得到了廣泛認可。在一項研究中,研究人員訓練被試對像們通過一個虛擬的迷宮,中間休息小睡時,如果被試對像在小睡中夢到迷宮的話,之後他們通過迷宮時的表現會比夢到其他東西時更好。清醒時對迷宮的思考對他們小睡之後的表現沒有影響。所以,平時我們在緊張備考之餘,也要注意睡眠!

同樣,這項研究也顯示夢境並不是真實事件的重演。兩個被試者說自己在夢中聽到了和迷宮任務相關的音樂,但是並沒有夢到迷宮任務本身;另外三個被試者說夢到了其他的像迷宮一樣的環境。回到鞏固學習這一點,看來部分的鞏固過程似乎超越了某個特定的學習內容(迷宮),這樣一來,人(或老鼠)可以對他們已學到的知識理解得更廣泛,也可能對於未來更具適應性。但是,我在第四章裡曾說過,這些夢以及它們在真實生活中所對應的事件都是精神時間旅行的基礎,它們著眼於未來,而不是過去。

而我們的大腦在夜間絕對沒有休眠。感官刺激的缺失、行動的麻痺,以及濃濃黑夜的掩蓋,這些都為大腦提供了機會,像為身體服務那樣為思想服務,正如我們的車需要不時保養,不時檢查車載設施是否完好,性能如何。思想服務,也可以稱作心理服務,包括REM睡眠階段的情緒調節,和NREM睡眠階段記憶的鞏固和拓展。從大腦的化學結構看,二者也是截然不同的。其中一個區別和乙酰膽鹼有關,乙酰膽鹼是一種神經遞質——也就是說,它會影響大腦中的神經元相互連接交流的效率。在NREM睡眠階段,大腦中乙酰膽鹼的水平處於最低限度;在「安靜並清醒」的狀態下,也就是當人(或者老鼠)馬上要開始做白日夢的時候,乙酰膽鹼的水平也會降低。乙酰膽鹼水平的降低被認為會導致信息從海馬體流向大腦的其他部分,而這些部分可以儲存知識細節,這樣一來就促進了記憶的鞏固。相反,在REM睡眠階段,乙酰膽鹼的水平要高於人清醒時的水平,這就是為什麼我們覺得很難記得住REM夢境的另一個原因。

大部分關於夢的理論似乎都聚焦於負面因素——威脅、創傷、失敗的考試、回溯過去的不幸和尷尬。但是我們也要記得,我們的很多夢都是積極的、有趣的。蘇斯博士(Dr.Seuss)的兒童故事本身就有點像夢境一樣,他曾經說過:「當你睡不著覺的時候,你知道自己墜入了愛河,因為現實總是要比夢境更美好。」今天早上,我4歲的孫女跟我說她夢到了小熊維尼和跳跳虎。她很享受這個夢——畢竟艾倫·亞歷山大·米恩(A.A.Milne)筆下的《小熊維尼》裡的跳跳虎並沒有威廉·布萊克筆下的老虎那令人生畏的健壯體格,而熊和泰迪熊一樣,小熊維尼可愛又討喜。

夢可以被看作是浪費了的思想漫遊,因為我們幾乎記不起來我們做過的夢。夢並沒有為我們的清醒時光提供任何的精神養料,反而激活了我們的潛意識世界,為我們日後更多的精神漫遊創造了新的領地。我們偶爾也會記住自己的夢,以這些夢為基礎我們會形成創造性的思想,我在最後一章會詳細闡述這個過程。但最重要的是,我認為夢是神遊,或者說精神溜號的另一種形式,雖然這種形式超出了我們的控制,但它們會存留在我們的記憶裡,並且對我們的精神世界產生深遠的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