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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在別人的思想中暢遊

無論是去欺騙還是去提醒,我們人類似乎很享受揣摩別人想法的思維過程,而且還以此為目的創作出小說主人公。

正如我在本書開篇第一章的引用中所說的那樣,實際上做白日夢的人不是沃爾特·米蒂,而是小說的作者詹姆斯·瑟伯。瑟伯在小說主人公的思想中暢遊,並且給經常「走神」的主人公安排危險的任務。和小說一樣,在日常生活中我們也經常假想自己是別人。一名好演員可以將自己帶入到另一個人的身份中,並且感受到觀眾的時刻存在。甚至肥皂劇都可以把我們帶入其他的家庭和場景,使我們覺得自己成了肥皂劇裡的虛擬角色。我們習慣性地去判斷別人的性格,想要去弄清楚別人怎麼思考、怎麼行事,也許這樣我們才能決定是否僱傭這個人,或者是否向這個人尋求建議,甚至是否和這個人結婚。

我們總有一種感覺,好像知道別人在想什麼,所以我們相信精神力量,或者應該稱作心靈感應,彷彿大腦可以不通過任何其他感官就能相互溝通。在第一章裡,我提到了德國醫師漢斯·伯格的例子,他從馬上摔下來的時候,儘管他姐姐身在幾公里之外,不可能看到或聽說這件事兒,但她竟然感知到了這一意外。伯格認為這件事可以證明心靈感應的存在,但在稍後的研究中,他沒能證明心靈感應來源於腦電波的活動。儘管如此,許多知名的學者仍堅信思想可以通過無形的方式得到傳遞,他們甚至還相信我們可以通過心靈感應和已經逝去的人溝通。

這種想法在19世紀末的英國尤為盛行。1882年,心靈研究協會(Society for Psychical Research)在倫敦成立,目的是研究心靈感應和其他諸如靈魂、恍惚、懸浮升空、與逝者溝通等精神現象。該學會的第一任主席是亨利·西季威克(Henry Sidgwick),後來他成了劍橋大學三一學院的道德哲學教授。學會的其他成員也都是知名人士,比如實驗物理學家瑞利勳爵(Lord Rayleigh)、哲學家亞瑟·貝爾福(Arthur Balfour,他曾在1902年到1905年間擔任英國首相),阿瑟·柯南·道爾爵士(Sir Arthur Conan Doyle,著有鼎鼎大名的《福爾摩斯探案集》)。學會裡還匯聚了一群知名的心理學家,比如西格蒙德·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和卡爾·榮格(Carl Jung)。美國心理學家威廉·詹姆斯(William James)深受英國心靈研究協會的影響,後來建立了美國心靈研究學會。

心靈感應,又稱超感知覺(extrasen-sory perception,簡稱ESP),許多人相信這種現象存在。1979年美國的一次調查顯示,在1000多名學者中,有55%的自然科學家,66%社會學家,77%的藝術家、人類學家、教育學家認為超感知覺存在或者非常可能存在。當然,學者們相信一切事物的可能性,然而心理學家的反應就沒有那麼樂觀,只有34%的心理學家相信超感知覺的存在,而另有34%的心理學家則認為超感知覺根本不可能存在。我認為如果現在調查,或者在其他國家調查,數據將會有很大出入。證明超感知覺存在的最大困難在於它是一種遠距離的效應,但是它卻沒有任何明顯的傳播媒介——比如光、聲音、氣味,甚至無線電波——這無論是在生理學還是物理學方面都解釋不通,或者說絕無可能。

然而,也許有可能。有些人可能會將這個問題聯繫到物理實體的基本屬性。英國物理學家約翰·斯圖爾特·貝爾(John Stewart Bell)提出的「貝爾定理」認為任何符合量子力學理論的現實模型都必須是非局域的,意思是,任何粒子,只要曾經互動過,就會彼此糾纏,甚至於分開之後,這種糾纏也會繼續,對其中一個粒子的觀測會影響到與它糾纏的另一個粒子的反應。無論這兩個粒子距離多遠,這種糾纏都仍然成立,且這種糾纏是它們之間任何的物理信號都不能描述的。我們認為這樣的「糾纏」同樣適用於人類,尤其適用於那些現在或過去有著千絲萬縷聯繫的人,比如情侶之間或者伴侶之間,這種糾纏可以解釋超感知覺的存在。

超心理學家迪恩·雷丁(Dean Radin,曾是一位工程師、小提琴手)在他2006年出版的《纏繞的意念:當心理學遇見量子力學》(Entangled Minds:Extrasensory Experiences in a Quanrum Reality)一書中指出「貝爾定理」中所提及的遠距離的物理接觸可以解釋超感知覺(也可以稱作psi),他得出以下結論:

在過去的一個世紀裡,大部分關於物理實體的結構的基本猜想都在被修正,朝著真正心靈感應所預測的方向不斷靠攏,所以我要提出「心靈感應是纏繞的宇宙中的人類經歷」這一想法。目前在初級原子系統中對於量子糾纏的理解本身不足以解釋心靈感應,但糾纏和心靈感應所暗含的本體論共性可以作為這一想法強有力的證據,而無視這一證據是愚蠢的。

如果漢斯·伯格多瞭解一點量子物理學,他就會設計一個完全不同的實驗,可是那樣的話,腦電圖學就不會誕生,也許思想漫遊這種現象也不會為人所知了。

作為一名心理學家,我十分關注這個領域的發展,我偶爾也會圍繞糾纏粒子進行學術研究,但我仍十分存疑。看起來似乎糾纏的粒子同人類大腦沒有什麼聯繫。關於超自然現象我們已經做了成千上萬次試驗了,但公開發表的結果中的依據仍然不具有說服力,尤其我們要考慮到還有絕大部分的實驗由於得出了反面的結論而沒有發表。實際上,曾經有幾個學生不滿我對於超自然現象存在的質疑,他們和我一起進行了一次實驗,然而結果是負面的,所以直到現在都沒有發表。

由於大眾更願意相信一些諸如靈魂脫離肉體這樣的超自然現象,騙子們就找到了一夜致富的途徑,其中尤里·蓋勒(Uri Geller)就是最有名的例子。他是一名以色列籍英國演員,20世紀70年代在電視節目中成名,他宣稱自己的表演是特異功能的展示,在他的表演中,最出名的莫過於運用念力把勺子折彎——彎曲勺子是意志力的一種體現方式。魔術師們——包括詹姆斯·蘭迪(James Randi)——很快複製了蓋勒的表演,通過巧妙的手法,而不是意志力的作用。蘭迪還寫了一本名為《尤里·蓋勒的魔術》(The Magic of Uri Geller)的書,後來又將其更名為《尤里·蓋勒的真相》(The Truth About Uri Geller)。1996年,詹姆斯·蘭迪教育基金成立,以繼續蘭迪的事業,基金懸賞1000萬美金尋找具有特異功能的人(如果你想挑戰,請登陸www.randi.org),到目前為止這筆獎金還沒有送出去。

新西蘭也有兩位心理學家——大衛·馬克思(David Marks)和理查·卡曼(Richard Kammann)——大力揭露了蓋勒的斂財行為,他們在電視上進行和蓋勒一樣的表演,告訴大家這種技巧根本不是什麼特異功能。他們也寫了一本書探討心靈現象,尤其分析了蓋勒的表演,這本書叫作《關於超能力者的心理學》(The Psychology of the Psychic)。我向大家推薦這些書,可遺憾的是,這些書的銷量遠遠不及那些宣稱超能力存在的書。

雖然沒有證據證明,但我們似乎更傾向於相信超越物理限制的意志力是存在的,以心靈感應、透視、隔空取物、與逝去的靈魂溝通等形式存在。在某種程度上,這可能只是大家的一廂情願,想到逝去的人的靈魂仍然存在,我們還能和他們溝通,確實讓人感到安慰。或者說,我們更願意相信自己的身體雖然會逝去,但靈魂會永久存在。心理學家保羅·布羅姆(Paul Bloom)著有《笛卡爾的嬰孩》(Descartes』Baby)一書,書中指出,我們從生來就和笛卡爾一樣,相信哲學二元論,相信思想可以脫離身體而存在。布羅姆認為這種想法為人類所固有。

當然,這並不是說我們的思想實際上獨立於我們的身體,而是說我們從一開始就相信這種說法。事實上,除了我們這些勇敢的心理學家和唯物主義的神經學家以外,很難讓所有人相信我們人類只是由肌肉和骨骼構成的生物體,我們大腦裡的物質過程決定了我們的思想和行動。而二元論認為思想可以脫離身體、甚至脫離物質世界而存在,所以相信二元論本身就是一種大腦的「漫遊」。

心理理論

不管思想是否被大腦的機能所束縛,我們都很渴望擁有知道別人想法的能力,這種能力被稱為「心理理論」。並沒有足夠的證據顯示這種能力是由非物質的,比如糾纏的粒子導致的,它更多的是一種本能,建立在一些並不能被我們所覺察到,但卻能被感官捕捉到的細微的線索基礎上。這種能力中的一部分也許是一種文化共享。來源於同一文化的人們對相同的情景會做出相同的反應——例如我們會為同樣的社交錯誤而尷尬,為同樣的勝利而歡欣鼓舞,為同樣的失去而難過。我們分享各種感官知覺——我們看到別人所看到的,聽到他們所聽到的,聞到他們所聞到的。我們甚至通過講故事來和別人分享我們的大腦漫遊(講故事這種方式本身會是下一章的主題)。我們也會通過觀察來推斷別人的腦子裡在想些什麼。

薩利—安妮測試(Sally-Anne Test)很好地詮釋了這一能力,這一測試旨在測出兒童是否有能力理解他人具有錯誤的想法。被測的兒童會看到兩個娃娃——薩利和安妮,薩利手裡有一個籃子,而安妮有一個盒子,薩利把一顆彈珠放在籃子裡然後留下籃子離開了房間,而安妮把彈珠從籃子裡拿出來放進自己的盒子裡,之後薩利回到房間。看了整個這一幕之後,孩子們會被問到一個問題:薩利會到哪裡去拿她的彈珠?4歲以下的孩子普遍會回答薩利會到盒子裡去拿彈珠,也就是彈珠所在的位置,而大一點兒的孩子則已經明白薩利沒看到彈珠被移動過,他們會得到正確的答案,即薩利會去籃子裡拿彈珠。他們明白薩利會有錯誤的想法。在某種程度上,他們知道薩利的想法,並且知道薩利的想法不同於他們的。

令人感興趣的是,4歲以下的孩子有時好像也能理解別人在想什麼,雖然他們不能表達出來。一個有名的匈牙利研究顯示,7個月大的嬰兒就已經可以被另一個人的想法所影響。在那個研究中,被測的嬰兒們觀看一段皮球滾動到簾後的影片,有時皮球停在簾後,有時皮球會滾動到看不見的地方。影片裡有一個卡通小人也在看著皮球,但他有時會離開,過一會兒再回來。當他離開時,皮球的位置可能會改變,有時卡通小人覺得皮球在簾後,但實際皮球根本不在,有時情況恰恰相反。當卡通小人回來、簾子被掀開時,他的猜測會落空,而這時被測的嬰兒們也會更長時間地盯著屏幕,因為他們似乎想看到卡通小人驚奇的表情,就好像他們能夠讀出那小人的想法似的。

這一實驗證明理解他人的想法能夠影響嬰兒的行為,雖然他們還不能夠用語言表達出他們的理解。而同樣的研究發現成年人也會受到同樣的影響,成年人的行為既受到自己思想的影響,也受到別人思想的影響。研究人員寫道:

我們瞭解自己的想法,也能輕易地洞察別人的想法,這一發現對於我們而言是個問題,因為這樣一來我們的行為就會受到別人想法的影響,而有時那些想法並不能正確地反映目前的事態。然而,當他人的想法變得十分容易獲得時,複雜社會群體裡的個體間交流效率將會得到大幅的提升。因此,這種推測別人想法的強大機制可能是人類獨有的「社會感」的核心部分,同時也是人類極其複雜的社會構造可以不斷進化的認知先決條件。

這種社會感也許是我們在很小的時候就具有的,甚至也許是我們先天就具備的。

那麼,在推測別人想法的過程中,大腦的哪些部分被激活了呢?為了找到被激活的部分,研究人員會給被測者講述故事,故事裡面的情節會引導被測者推測別人的想法,被測者在聽故事的同時接受腦部掃瞄。其中一個故事是這樣的:約翰告訴艾米麗他開著一輛保時捷,但是實際上他的車是一輛福特。而艾米麗對車的牌子一無所知,因此相信約翰開的是保時捷。當艾米麗看到車的時候,研究人員會詢問被測者艾米麗認為車是什麼牌子的,大部分人都會理解艾米麗錯誤地認為車是保時捷。對他人錯誤認識的理解再次激活了我們大腦中的默認模式網絡,因此可以證明思想漫遊真的可以帶領我們走進他人的大腦裡。

別人的對事物的認識可能和我們完全不同,我們可以理解這一點,這種理解似乎是心理理論最明顯的例子。這種理解對於社會的和諧尤為重要,它使得我們可以糾正別人錯誤的想法——或者說至少可以嘗試糾正。例如有人可能會告訴艾米麗約翰在說謊,他說的話不能相信;又或者我們可以直接告訴約翰艾米麗對汽車品牌一無所知,這樣約翰可以通過欺騙艾米麗從而達到自己的目的,當然這種欺騙只是暫時的。在一個寬容的社會裡,重要的不是我們理解了別人的認知是錯誤的,而是我們理解每個人都有著對事物不同的認知。我相信很多人都不贊同我關於心靈感應不存在的觀點,但是他們可以理解我持有這一觀點,並且可能有點遺憾我的執迷不悟。

心理理論具有一種可循環的屬性,也就是說,理解之中還包含著理解。我可能相信你相信我相信聖誕老人的存在;或者我可能相信你為我覺得難過,因為你相信我不相信心靈感應的存在。心理學家大衛·普力馬克(David Premark)把這一循環發揮到了極致,他曾寫道:「女人認為男人認為她們認為男人認為女性的性高潮和男人的不一樣。」好吧,如果我們再進一步說,普力馬克其實也是個男人,所以以上的句子也只不過是他認為的。無窮盡的循環可能是由人類想要欺騙的天性造成的。如果我知道你瞭解我的想法,我就會做出一些與自己的想法截然相反的行為來欺騙你。有個古老的猶太人笑話很好地說明了這一點:一個男人在火車站遇到了一個生意對手,他問對方要去哪裡,對方回答說要去明斯克。那個男人說:「你告訴我你要去明斯克,因為你想讓我以為你實際要去的是平斯克,但是我恰好已經知道了你就是要去明斯克,所以你為什麼要騙我?」

正如英國詩人和小說家沃爾特·斯科特爵士(Sir Walter Scott)[7]所說的:「哦,當我們開始說謊,我們織了一張多麼糾纏的網啊!」

實際上,人的讀心能力有高有低。我們通常所說的「精神性盲」就是這種能力的最低端,從而引發了自閉症。舉一個有名的例子,一位叫作天寶·葛蘭汀(Temple Grandin)的女性擁有農業科學的博士學位,並就職於科羅拉多州立大學,她的自閉症並不影響她的智商,她著有幾本書,其中三本寫的是她自身的情況。她天生缺乏一種自然而然的社會理解能力,為了搞清楚自己究竟該如何在社交中保持得體,她不得不依賴於對他人行為十分細緻的觀察。而這種細緻入微的觀察,使她研究動物行為時受益匪淺。她最近出版的一本書《我們為什麼不說話——以自閉者的奧秘解碼動物行為之謎》(Animals in Translation:Using the Mysteries of Austism to Decode Animal Behavior)被BBC拍成了一部紀錄片,不過片名有點不好聽,叫作《像牛一樣思考的女人》(The Woman Who Thinks Like a Cow)。

很明顯,天寶·葛蘭汀患有高功能自閉症,又叫作阿斯伯格綜合征。這樣的人通常能夠通過他人錯誤想法的測試——比如薩利—安妮測試,但是測試時他們必須依賴口頭推理和明確指導。正如我上面所寫的,正常的嬰孩幾乎是本能地表現出對於錯誤看法的理解,儘管他們還不能用語言表達出來,但是當卡通人物錯誤地以為一個物品被藏到某個地方的時候,他們會一直盯著那個地方看。患有阿斯伯格綜合征的人則不會這麼做,這就說明他們對於別人錯誤的想法缺乏自然而然的理解。

處於讀心能力低端的是像天寶·葛蘭汀這樣的人,而據說處於讀心能力另一端的人則對於別人的想法有著強迫性的敏感,他們更容易患上妄想症、異想天開或者精神分裂。

蘇格蘭精神病學家R.D.萊恩(R.D.Laing)在他的一本命名恰如其分的著作《心有千千結》(Knots)裡曾描述過一種複雜的、循環性的精神狀態,這種狀態會被社交關係的錯亂所引發,或者可能引發社交關係錯亂。下面是一段節選:

吉爾:我很難過你難過。

傑克:我並不難過。

吉爾:我很難過你難過,可你不為我的難過而難過,這令我很難過。

傑克:你很難過我難過,可我沒有為你的難過而難過,這讓你難過,我很難過,但是一開始我並不難過。

進化生物學家威廉·D.漢密爾頓(William D.Hamilton)描述過「善於與人打交道的人」和「善於與物打交道的人」。前者更願意和其他人來往,喜歡八卦、看小說,也許覺得別人在揣摩自己;而後者——諸如電腦高手、工程師、許多科學家——並不在意別人想什麼。大家都會覺得女性更傾向於與人打交道,而我們這些冷漠無情的男人更像是善於與物打交道,不過我也能舉出一些反例,就像天寶·葛蘭汀那樣。其實反例也不少,不過,這種關於人的話題我又哪裡有發言權呢,畢竟我是個冷漠的男人。在做事時,兩種人我們都需要,畢竟我們的世界充滿了複雜的人和物需要去探究。

哲學家丹尼爾·丹尼特(Daniel Dennett)把讀心稱作「意向立場」,意思是我們會認為人們是「故意」做一些事的。「意向立場」這個概念在這裡的應用很寬泛,並不局限於故意地採取某種方式。它還包含其他的主觀狀態,如信念、渴望、想法、希望、恐懼、擔憂,等等。根據意向立場理論,我們同他人交往時,主要是依據我們所認為的他人的想法,而不是依據他人的身體素質——雖然從我早期在橄欖球場上和戀愛中的經歷來看,身體素質也是有點兒參考價值的。當你在昏暗的小巷裡碰見一個陌生人,通過觀察對方的表情,意向立場可能會部分地決定你的反應,但是也有可能通過判斷對方的塊頭有多大,所謂的「體質立場」可能也會參與決定你的反應。

執業醫師們,或者說腦科大夫們可能把人統統當作物品來對待,當我們的生理機能出現問題時,他們會像進行機械修理一樣對我們進行治療——這裡搭個橋,那裡移除一塊組織,或者用藥品來捕捉那些入侵到我們肌體內部的病菌。心理學家在這方面似乎各不相同:行為學家不考慮思想的作用,他們只是把人和動物當作有行為的物體。天寶·葛蘭汀就是一位自然行為學家。社會心理學家對於性格、態度和信念等更感興趣。臨床心理學家傾向於認為心理問題都是思想的問題,而不是生理問題,應該用談話而不是吃藥的方式來治療。而建築師和設計師就要兩方面兼顧了,他們既要考慮身體需求又要考慮美感,鞋子漂亮是很好,可是穿上也必須舒服才行。

就像我們會用一些物理參數來描述人,我們也會給一些物體賦予人的性格屬性,或者說人的主觀狀態。由於汽車、輪船、飛機、甚至於房屋具有內部可容納人的屬性,它們經常被賦予女性的特徵,被稱為「她」。我爸爸的農耕卡車的名字叫露西(女名),但是我曾有過一輛車,叫斯坦利(男名),這名字也是極其符合其特徵的。在漫漫歷史中,甚至史前,人們經常賦予無生命的物體以人性——比如星星,也會將形容人的特性用來形容動物。人們把自己養的寵物貓狗當作人來對待。特別是兒童書籍,裡面充滿了會說話的動物,比如維尼熊、大灰狼、唐老鴨、小豬羅賓遜等。

動物能否讀心?

我們想要弄清楚有什麼東西是人類獨有的,就會想知道動物到底有沒有思想?在虛構作品中,可能它們有思想。動畫片《小熊維尼》裡面的屹耳驢曾經抱怨過:「如果大家都能多為他人著想,世界將會不同。」在現實生活中,有些動物的確對其他人或動物的痛苦表現出同情心。靈長類動物學家弗蘭斯·德·瓦爾(Frans de Waal)拍攝過一張大猩猩的照片,照片中一隻少年猩猩將一隻胳膊搭在另一隻成年猩猩的肩膀上以示安慰,因為成年猩猩剛剛在一場爭鬥中落敗,但瓦爾同時指出猴子就不會這樣做。然而,一項研究顯示,當拉動鏈條來獲取食物這種方式會觸動機關引起一隻猴子痛苦時,它的同伴就不會這樣做,這說明猴子可以理解這個舉動會給同伴帶來痛苦。另一項研究顯示,甚至是老鼠在承受痛苦時,如果看到其他老鼠同樣處於痛苦之中,對於自己所受痛苦的反應就會更加強烈。很多人都說狗會對它的主人表示同情,貓卻不會。貓的確不太同情我們——它們是感情的掠奪者!

理解別人在想什麼,或者他們相信什麼,這很複雜,但是相對來說理解別人的情緒是一項基本的生存技能,而且這種技能無疑來源於遠古時的人類進化。人類的不同情緒有不同的外在標誌。在莎士比亞的《亨利五世》中,國王推崇憤怒的力量,他要求軍隊:

模仿老虎的動作;

繃緊筋肉,鼓起熱血,

用可怖的怒火掩飾你們溫和的個性;

讓兩眼圓瞪……

亨利五世的敵人懂得亨利的軍隊的情緒,正如羚羊可以看懂正在獵食的老虎的情緒。關於外在情緒的最好說明可能來自於查爾斯·達爾文的《人類和動物的表情》(The Expression of the Emotions in Man and Animals),這部作品詳細地描述了貓和狗表達恐懼和憤怒的方式,但達爾文在作品中也沒有忽視積極的情緒。

在傳遞喜悅和歡欣時,動物很有可能會做出很多無意識的動作,發出各種各樣的聲音。我們在小孩子身上也可以看到這樣的喜悅表現,他們高聲大笑、拍手,甚至高興得跳起來;即將和主人出門散步的狗也會用跳躍、吠叫來表現心裡的喜悅;面對著一大片空曠田野的馬兒也會蹦跳著表達這種喜悅。

然而,我們總想知道,除了能夠讀懂彼此的表情以外,動物是否還具有更多的能力。許多人把研究的焦點放在和人類親緣關係更為緊密的黑猩猩身上,很明顯,對於自己的同伴能看見什麼不能看見什麼,黑猩猩還是有些瞭解的。在一項研究中,當強壯的同伴看不到食物時,一隻黑猩猩會去拿食物,但是當強壯的同伴能看見食物時,這只黑猩猩就不敢去拿了。同樣地,如果強壯的同伴沒有看到食物被藏起來的一幕,這只黑猩猩會去找到食物,或者它的同伴沒看到食物被轉移到另一個地方,它也能找到。而且,如果它的同伴——那只強壯的黑猩猩看到了食物被藏起來,然後就和它分開了,換另一個同樣強壯、但對食物的位置一無所知的黑猩猩和這只黑猩猩一起,它也會找到食物,這就說明這只黑猩猩一直很關注其他同伴都知道什麼。

有很多戰術欺騙的例子。單純的欺騙在本質上很普遍,比如說蝴蝶翅膀的保護色,又比如說澳洲琴鳥模仿其他動物聲音的神秘能力——它甚至可以模仿一種啤酒開罐的聲音。可是戰術欺騙卻不一樣,戰術欺騙是建立在理解被騙動物的想法,或者知道它們所見所知的基礎上的。蘇格蘭聖安德魯大學的兩位心理學家——安德魯·懷特(Andrew Whiten)和理查德·伯恩(Richard Byrne)曾對所有實地研究靈長類動物的研究者們發出號召,希望他們可以提供動物們運用戰術欺騙的記錄。他們對收集的記錄進行了篩選,去掉了那些動物們可能通過試錯法習得了騙術的案例,最後得出結論:只有4種動物會偶爾地運用戰術欺騙——在理解別的動物的所見所知的基礎上進行欺騙,而現實中的案例少之又少。只有黑猩猩可以運用13種不同類型欺騙中的9種,而和人類親緣關係更為緊密的大猩猩反而只能運用2種欺騙類型。也可能是大猩猩作為人類靈長類的表親,尤其注重合作和互相信任,或者按照心智理論衡量,它們的能力比人類稍差,相對而言,從無傷大雅的善意謊言到赤裸裸的騙局,人類顯然更偏好和擅長騙術。

1978年,心理學家大衛·普力馬克和蓋伊·伍德拉夫(Guy Woodruff)曾合寫過一篇文章,題目稍有迷惑性,叫作《黑猩猩是否擁有心理理論》(Does the chimpanzee have a theory of mind?)。這篇文章在當時引發了很多研究,但最終也未能得到確定的答案——因為看上去我們人類雖然很能夠理解其他人類的想法,可是卻不太擅長解讀黑猩猩的想法。但是,這一領域的兩個專家,約瑟夫·考爾(Josep Call)和邁克爾·托馬塞洛(Micheal Tomasello)通過30年的研究得出結論:黑猩猩能夠理解同伴的目的、意圖、看法、認知,但是不能理解它們的信念或渴求。現在還沒有研究能證明黑猩猩可以將錯誤的想法歸因於另一隻黑猩猩。

然而,在理解想法方面表現最優異的動物可能並不是黑猩猩,而是我們的忠實朋友——狗。在理解人類想法方面,狗似乎具有秘密訣竅,它們能夠很快理解人用手指發出的指令。例如,在狗面前放兩個裝食物的容器,人用手指指向裝了食物的那個,狗就會知道用手指這個動作暗示的是食物。當食物不在狗的視線範圍內時,如果人指向它身後的容器,它還是可以順利找到食物,而實驗證明狗的選擇與嗅覺無關。哪怕人簡單地在放食物的容器上面放置一些其他的東西來標記不同的容器,狗還是可以做出正確的選擇。沒怎麼和人接觸過的小狗也可以做到上述事情。反觀黑猩猩在這類任務中的表現則差得多了。

狗是從狼進化而來的,而狼卻不會有這樣的表現,可見狗可以理解人想法的關鍵在於狗經歷了馴化過程。然而,令人奇怪的是,狗的馴化過程並不是由人類所驅動的,至少在一開始不是。布萊恩·哈爾(Brian Hare)被世人稱作「研究狗的人」,他認為狗最初是從在人類留下的垃圾中翻找食物的狼進化出來的,它們在進化中存活概率很高,因為它們不害怕和人類接觸,在人類的環境中可以自在地生活。用哈爾的話說就是「最親善的存活了下來」。但是,不知從何時起,人類開始重點培養狗的「乖巧」這一特點,並開始了有選擇的繁殖,以培養出我們今天所看到的狗的不同種類。(我最喜歡的狗麼?當然是新斯科捨誘鴨尋回犬[8],它們被訓練得會搖動著尾巴吸引鴨子,並將鴨子引向獵人。)而另一些狗則被馴養回到一種野性十足的狀態,去看家護院,進攻入侵者。過去羅馬人就有這樣的警告——小心惡犬。偶爾我們也會讀到某隻狗突然獸性大發,咬傷人類的新聞。在新聞的最後,通常都會有應該將這種動物滅絕掉的威脅,但是大部分的狗還是很友善、很忠誠的,同時也是解讀人類思想的專家。

另一種同樣沒有受到人類影響而經歷馴化的動物就是倭黑猩猩——黑猩猩的近親,和黑猩猩一樣同人類具有緊密的親緣關係。但是從性格上看,倭黑猩猩和黑猩猩是完全不同的。黑猩猩侵略性強、爭強好勝,公猩猩經常攻擊母猩猩和幼小的黑猩猩,而倭黑猩猩則友善團結、彼此關愛、善於分享。它們利用交配代替爭鬥來解決爭端。遺憾的是,由於野生動物貿易猖獗,倭黑猩猩幾乎在剛果盆地絕種,幸好後來成立了洛拉亞倭黑猩猩保護區,又稱為「倭黑猩猩的天堂」,倭黑猩猩才獲得了應有的保護。奇怪的是,動物在被不斷馴化的過程中似乎大腦也變得越來越小。和差不多體積的狼相比,狗的大腦尺寸要小,而與黑猩猩相比,倭黑猩猩的大腦尺寸也小[9]些。同樣,就尺寸而言,我們人的大腦也要略微小於目前已經滅絕的尼安德特人的大腦(Homo Neander-thalensis,現代歐洲人祖先的近親)。所以,我們要警惕那些頭部略大的人,也許我們能從奧利弗·戈德史密斯(Oliver Goldsmith)的詩歌《鄉村校長》(The Village Schoolmaster)中獲得安慰:

他們仍然注視著,心理充滿好奇。

那小小的腦袋可以裝載如此多的知識。

類是否和其他動物之間截然不同。大部分的宗教教義都建立在一個前提下,即我們人類實際上處於一個獨特的層次,雖然我們的原罪降低了我們的層次,但在本質上我們更接近天使而不是猿猴。笛卡爾也認為人類因擁有非物質的精神而具有獨特性,而動物則同機器沒有差別。反對這一想法的當然就是達爾文一派的進化論者,他們的經典反駁曾被我引用在之前的章節中:「人類和高等動物智力上的差異,儘管顯著,但毫無疑問是程度差異而不是類別差異。」我的想法是,我們和我們的靈長類祖先之間的確存在著一致性,至少在理解他人思想的能力上是一致的,但人腦的複雜度較高。[10]實際上,正如我之前所說的,我們人類可以把這種能力拓展到一種不斷循環的深度,遠遠超出黑猩猩世界裡的淺顯能力,這種能力的加深是由不斷增加的欺騙的複雜度引起的,而這種複雜的欺騙就是所謂馬基雅維利思想(Machiavellian mind,又稱為狡猾的思想、權術思想)的產物——正如馬基雅維利自己在《君主論》裡寫的:「欺騙騙子,你的快樂會翻倍。」尼古拉斯·漢弗萊(Nicholas Humphrey)曾以諷刺的口吻將欺騙和陰謀的交織描繪成:「提升人類總體知識水平的自動機械表」。

無論是去欺騙還是去提醒,我們人類似乎很享受揣摩別人想法的思維過程,而且還以此為目的創作出小說主人公。小孩子們,尤其是學前階段的幼童們,常常擁有幻想的玩伴,他們喜歡和幻想中的朋友分享自己的秘密。在別人的思想中暢遊和精神時間旅行,一起為人類共有而又獨有的一個特點提供了平台——這一特點就是講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