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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蜿蜒的大腦,遊走的思想

我們已經跨入了一個新的教育時代,這個時代推崇創新和解決問題,不再提倡「死記硬背信息和數據」。也許我們應該停止為自己的走神而自責,學著去享受做白日夢、放任思想遨遊的樂趣。

「我們得衝過去!」司令的聲音像薄冰裂開一樣。他穿著軍禮服,佈滿流蘇的白帽子拉得很低,只能看到一隻冷灰色的眼睛。「如果您問我的話,我們衝不過去,長官,颶風要來了!」「我沒有問你,伯格上尉,」司令說道,「開足馬力,把轉速提到8500!我們衝過去!」氣缸裡的撞擊聲越來越大: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司令盯著駕駛窗上不斷凝結的冰,走過去撥動一排複雜的儀表。

「啟動八號備用發動機!」他喊道。

「啟動八號備用發動機!」伯格上尉重複喊道。

「三號炮塔準備!」司令又喊道。

「三號炮塔準備!」

在這架龐大、疾馳中的海軍八引擎水上飛機上,各司其職的全體人員你看我、我看你,露出微笑,互相說著:「這老頭會領著我們衝過去的!」「這老頭什麼也不怕!」

「別開這麼快!你開得太快了!」米蒂太太說道,「你開這麼快幹嗎?」

以上就是詹姆斯·瑟伯(James Thurber)的短篇小說《沃爾特·米蒂的秘密生活》(The Secret Life of Walter Mitty)的開篇,主人公米蒂先生是一位典型的空想家,當然,他是小說中的人物,所以他所有的白日夢都是作者瑟伯自己思想漫遊時所想的真實內容。這種隨意漫遊的思想往往會成為小說,當然也可能會導致交通事故。

《錢伯斯字典》(The Chambers Dictionary)裡對「漫遊」這個詞有多種定義,但下面這個我最喜歡:

漫遊wander:不及物動詞。走失,偏離正道、討論的主題、注意力的焦點等。

這個定義似乎認為思想和身體一樣可以漫遊。當我們應該集中注意力的時候,比如聽課、開會或者開車時,思想漫遊,即走神,經常會折磨我們。有時我們只想讀本書,也會被走神的思想打斷。加州大學聖巴巴拉分校的喬納森·斯庫勒(Jonathan Schooler)和他的同事們,讓學生們花45分鐘閱讀托爾斯泰的《戰爭與和平》的開篇,過程中只要覺得自己走神了就按鍵。他們發現學生們在此期間平均走神5.4次。同時,他們還隨機打斷學生的閱讀6次,來觀察他們是否走神了還不自知,這樣一來,學生的平均走神次數又增加了1.2次。所以,會走神的人不僅僅是你(可能你知道這些後會如釋重負),我們所有人在集中精力方面都有問題,尤其是當我們集中精力想要讀那些必須讀的書,聽那些必須聽的課程講座時。

好,現在你可以回神了!

有時,儘管你要完成的任務不是那麼重要,但走神仍然很影響你。比如你在長途飛行時想要打個盹,可是你的思想就是不肯停下來,反而湧現一些枯燥的、令人不安的想法。可能你會盤算某個未定的事情,也可能你在擔心即將來臨的一個講座。當然,我們的思想漫遊也可以令人很開心——期盼一次家庭聚會,或陶醉於不久前的升職。有時候,我們的思想也會像陷進漩渦裡一樣原地打轉,同樣的想法不斷重複。

往往,我們的腦海裡會不斷重複某個曲調或某段旋律,久久不能散去,就像卡殼的唱片似的。這種現象被稱為「魔音繞耳綜合征」,而那首煩人的歌曲被稱為「耳朵蟲」。問題是,怎樣才能擺脫這種狀態呢?我的建議是把它傳染給別人。馬克·吐溫在他發表於1876年的文章《文學的噩夢》(A Literary Nightmare)裡提到過一段像病毒一樣的旋律縈繞在他的腦海裡達數日之久,直到他和他的牧師朋友一起散步時,才把這個苦惱傳染給他的朋友,之後他再去看牧師時,發現對方十分痛苦——這種旋律對牧師的思想行為影響至深,以至於牧師在布道時也不由自主地按照那旋律的節奏,而聆聽布道的大眾也開始隨著旋律搖擺。馬克·吐溫很同情牧師,後來幫助對方把這段旋律傳染給了一群大學生。

這段問題重重的旋律的靈感來源是一塊公示牌,上面寫著電車價目表,作者將之改編為一首旋律朗朗上口的短歌,歌詞如下(如果怕被傳染可以跳過以下內容):

售票員,你收錢,

檢票時,當面檢!

藍色票,八分錢,

黃色票,六分錢,

粉色票,三分錢,

檢票時,當面檢!

(合唱)

檢票了,夥計們!小心了,票要檢!

檢票時,當面檢!檢票時!當面檢!」[1]

這段旋律後來還影響了流行文化。它先是在波士頓及附近地區,尤其在哈佛的學生中很有人氣,而後越傳越廣。後來它還被翻譯成了法語和拉丁語。羅伯特·麥克羅斯基(Robert McCloskey)在他的《荷馬·普利斯故事集》(Homer Price Stories)中「餡餅、拳頭和我們所知道的」一篇裡使用了這段旋律。1972年,這段旋律被應用在唐諾德·索信(Donald Sosin)的一首名為《第三條鐵軌》(Third Rail)的單曲裡。如今,這段旋律無疑已經淡出了大家的腦海,因為另一首煩人的歌曲已崛起並取代了它的位置,不過在這裡我們最好不要提及那首新曲的名字,以免大家沾染上它無法擺脫。

走神時,大腦在做什麼

儘管思想不集中,或者說思想走神、遠離了手頭的工作,但我們的大腦卻還是保持著活躍的狀態。這種說法的早期證據來源於一位叫作漢斯·伯格(Hans Berger,1873—1941年)的德國醫師,他意外從馬上摔下,卻沒有受傷,真是萬幸,但是他姐姐在幾公里之外的家中卻感覺到了他身處危險,央求父親聯絡他。伯格將這一事件作為「心靈感應」的證據,他認為這種感應是通過物理能量的傳播實現的,並且這種能量傳播也許可測。1924年,他在人的大腦前部和後部的頭皮下分別埋入兩個電極,記錄這兩個電極的電勢變化情況,從而檢測心靈感應。雖然電極成功地記錄到了腦電活動,但是這種活動太微弱,不足以證明心靈感應的存在。這種技術後來被大家稱為「腦電描記法」。當被測的對象處於閉眼休息狀態時,其腦波圖(即腦電活動記錄)顯示一組頻率為每秒8—13赫茲的電壓波動,當時被稱為「伯格波」,就是我們現在所說的「α波」。當被測的對象張開眼睛,「α波」就會被一種更快的「β波」所取代。在腦電描記技術後來的發展中,多個電極被置於人的大腦頭皮上,能夠提供信息顯示大腦活動產生於大腦哪個位置。

後來,觀測大腦活動的更加先進的技術被不斷發明。20世紀70年代,瑞典生理學家大衛·H.英格瓦(David H.Ingvar)和丹麥科學家尼爾斯·A.拉森(Niels A.Lassen)向血液中注射了一種放射性物質,並用外部監測器追蹤它在大腦中的路徑。由於血液通常流向神經活動頻繁的大腦區域,因此英格瓦發現,在人們休息時,大腦前部的活動尤其頻繁,他將其描述為「無指向的、自發的、有意識的精神活動」,簡單說來,就是走神。

從此以後,人們逐步設計了更加精密的方法來追蹤血流,並將血流路徑與大腦的解剖圖像疊加在一起,呈現出更加精確的路徑圖。其中一種方法叫作「正電子發射型計算機斷層顯像」(PET),這種方法也要在血液中注射放射性物質;而另一種相對溫和的方法叫作「功能性磁共振成像技術」(fMRI),這種技術利用一種強力的磁共振信號來檢測血液中的血紅蛋白。這兩種方法都要將血流的路徑與大腦的結構相重疊。這些方法被應用到臨床研究中來探討腦病理學。但特別要提到的是,近年來fMRI被越來越多地應用於測量和勾畫正常人在從事簡單腦部活動,如閱讀、人臉識別、在腦中旋轉物體時的大腦活動圖。

通過這些方法,我們可以看到當一個人有任務和沒有任務時大腦中哪些區域更加活躍。一開始,大家認為,當一個人精神不夠集中時,他的大腦活動僅僅是背景神經噪聲,就像舊收音機的靜電干擾聲。在研究既定任務(如讀單詞)下的大腦活動時,大家本以為可以直接忽略掉思想不集中、偏離給定任務時的神經信號,可是,大家發現走神的大腦的血流只比精神集中時低5—10個百分點,而走神時大腦活躍區域的面積比精神集中時還要更大。我們將所謂的靜息狀態下大腦的活躍區稱為「默認模式網絡」。來自密蘇里州聖路易斯華盛頓大學的馬庫斯·雷切利(Marcus Raichle)在2001年創造了這個術語。他給我的信中曾寫道:「令我十分驚奇的是,它自己是有生命的,不論它的性質好壞。」

「默認模式網絡」覆蓋了大腦中的大片區域,除感知和回應外界的區域外,其他的區域基本都是「默認模式網絡」的一部分。我們可以把大腦想像成一個小鎮,人們在小鎮中走來走去,忙自己的事情。當有大事件發生,比如有球賽時,人們就會聚集到足球場,而鎮子的其他地方就會變得靜悄悄的。還有少部分人從外面趕來看球賽,這時小鎮裡容納的人數會略有增加。但是,我們對這個小鎮感興趣的原因並不是球賽,正相反,我們感興趣的是小鎮裡的人平時做的各種各樣的事情、他們的貿易往來,還有他們時不時地在自己的社區和工作場所裡是如何閒逛的。大腦裡各個部分的運行正如小鎮裡人們的時聚時散。也就是說,當思想沒有專注在某些「大事件」上的時候,它就在漫遊、閒逛。

走神可以是有意識的,比如我們會刻意地回憶以前的事情,或者規劃未來可能會做的事情。走神也可以是無意識的,我們會做夢、會幻想,這些事情不受大腦控制。有時,走神介於有意識和無意識之間,例如我們會為特定的目的展開想像——也許為了刻意考慮某些進退兩難的局面,也許是為解開複雜的拼字遊戲中的一個謎題——但在此期間其他的想法也會不期而至。就像美國喜劇表演大師史蒂夫·賴特(Steven Wright)所說的:「我想專心做白日夢,可總是走神!」

走神和集中精力的關係就像是老鼠和貓。日本有一項研究,研究者讓參加實驗的人觀看視頻,同時記錄他們的腦部活動。大部分時間,在被試者的大腦中與精力集中相關聯的區域一直都很活躍,但在視頻中的一系列事件之間的自然停頓時人們會眨眼,同時大腦也會自動轉為「默認模式網絡」。事實上,當要求所有人集中精力看視頻裡的某些東西時,人們會比平時眨眼更頻繁以休息眼睛,這種現象就是大腦開始偏離正軌的信號!

走神對我們有害處嗎?

有人說走神對我們而言不是件好事,甚至有項研究表明走神會令我們不開心。在這項研究中,研究者充分利用了智能手機時代的便利性,開發了一款APP,通過這個APP研究者們和來自83個國家的5000人取得聯繫,在白天不定期地詢問這些人正在做什麼。結果顯示,當突然被問到這個問題時,46.7%的人正在想著的事情,與所做的事或者應該做的事無關。也就是說,他們正在走神。結果還顯示,與不開心的事情相比,他們更傾向於走神想一些開心的事情。然而,就算是想一些開心事情,他們所獲得的愉悅感也不如專心做事不走神的時候多。於是研究者最後總結道:「走神的人並不開心。」可是,也有可能當研究者用APP的問題粗魯地打斷了人們的走神時,愉悅感也隨之降低了。

但至少在某種程度上而言,與僅僅想像某件事情相比,真正去做這件事的確可以帶給人更多的愉悅感。在上一段提到的研究中,給人帶來最多愉悅感的事情是性愛,而僅僅想像性愛所獲得的愉悅很顯然不能與實際去做相提並論——當然,大部分情況是這樣。更加概括地講,我們可以制定令人快樂的計劃,但真正的快樂是由實施計劃時所帶來的滿足感決定的。相反,當我們害怕的事情在現實中發生時,卻往往沒有我們想像中的可怕。

還有更糟的消息。據說經常走神的人免疫細胞中的染色體端粒(位於染色體末端的重複排列的核甘酸)較短,這被認為是一種衰老的特徵。看來「憂思太多,人易早逝」這種說法不是危言聳聽。如果是我,我會盡量隨身帶點兒嗅鹽以備不時之需——但是,我們也得記住,鹽也會增加罹患心血管疾病和早逝的風險。

所以,現在你可能正在想為什麼老天要讓我們具備走神的能力?除了可能會帶來不快樂和英年早逝,走神對駕駛的危害也不容小覷,同時也會妨礙我們正常的行事效率,比如走神會導致我們考試失敗、錯過約會,甚至外出度假時忘記爐子上還煮著東西。在我們的青少年時期,老師要求我們集中注意力,不要走神,這樣才能更好地學習,當時我們因為精力不集中時常受到老師批評,這種批評所衍生的內疚感,也是走神會引起我們不快樂的部分原因。

作為成年人,當我們的思想沒有集中在我們所做的工作(比如批改試卷或者分揀信件)上時,我們會覺得內疚。似乎很多人都經常感覺自己的工作很枯燥,幻想著可以做其他的事情,但又為自己分心幻想而感到內疚。走神所帶來的負面影響使得我們不得不培養新的興趣,於是我們開始研究所謂的「正念」——一種心如止水、將全部思想都集中於自身的冥想。據說佛陀曾對我們做出過如下建議:

身心健康的秘密在於不哀悼過去,不擔憂未來,以真誠和智慧之心好好活過現在。[2]

冥想時,我們不去思索過去、現在的種種紛擾,也不去回憶曾經的歡樂和苦惱,我們按照指引只關注自己的內在,將注意力從身體的一部分轉到另一部分,或者深入地體會自己的呼吸。我深信這種冥想可以令我們重新獲得內心的平靜,但大家也會心生疑惑,與走神相比,「正念」真的能幫助我們集中精力做好必須做的事情嗎?

在大多數情況下,走神所帶來的影響並不全是負面的。意大利的研究者發現過多地走神,甚至缺失了「持續的認知」——即沉思和擔憂,可能在短期內對健康有不利的影響,但在一年後這種不利影響就消失不見了。似乎我們的思想注定要在走神和專注之間切換,不論我們喜歡與否,我們天生就具有走神的能力。在不斷適應現有生活的過程中,我們需要片刻逃離現實,去反思過去的教訓,理解別人的想法,思考未來的可能。總的說來,走神是創意的源泉、創新的星星之火,從長遠看會帶來幸福感的提升而不是降低。甚至有人說我們已經跨入了一個新的教育時代,這個時代推崇創新和解決問題,不再提倡「死記硬背信息和數據」。也許我們應該停止為自己的走神而自責,學著去享受做白日夢、放任思想遨遊的樂趣。

在接下來的幾章裡,我會和大家一起探討走神的基本組成元素,同時我們也會關注走神的適應性和進化起源。我會告訴大家就算是老鼠也會沉浸於神遊。但是,緊接著我要先從走神的核心要素講起,這個核心要素叫作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