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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分 追尋人生的意義【馭象而奔】

第9章 靈性的覺醒

●無以小害大,無以賤害貴。養其小者為小人,養其大者為大人。

——《孟子》

●上帝創造天使時,賦予他理智,卻無感性;上帝創造野獸時,賦予它感性,卻少了理智;只有創造人類時,使其兼具理智與感性。所以,人的理智一旦凌駕感性,他便超凡入聖,更勝天使;反之,人一旦感性凌駕理智,便禽獸不如。

——穆罕默德

人生是心理的產物,我們常用比喻的方式來訴說人生種種,而且我們往往用已知事物來詮釋新的經驗。比如我們常說:人生是一段旅程;雙方吵得像在打仗一樣;「心」就像騎在象背上的人等。我們對人生的理解一旦用錯比喻,就會被騙得團團轉,但是不用比喻就想瞭解人生,根本就是瞎子摸象。

○社會空間的3個維度○

看過《平面國》(Flatland)這本小說提出的人生比喻後,我對道德、宗教及人類追求生命真諦等議題有了非常深刻的瞭解。《平面國》是英國小說家、數學家埃德溫·艾勃特(Edwin Abbot)於1884年出版的一本小說,講述一個二維空間的世界,生活在這個世界的居民都是幾何圖形。小說的主人翁是一個正方形。有一天,一個來自名叫「空間」的三維世界的球體跑來拜訪這個正方形。球體雖來到「平面國」,但「平面國」的居民只看得到球體出現在平面上的圓形。眼見這個圓形竟然可以隨意變化大小(球體上下穿越平面),甚至可以在不同的地方出沒(離開平面,然後又跑進平面),把正方形嚇得目瞪口呆。球體費盡口舌想跟生活在二維空間的正方形解釋三維空間的概念,但是正方形仍然不懂。別說厚度、高度、寬度的意義正方形弄不清,連圓形從「上面」來的,而不是從北方來的這種說法,正方形無論怎樣都無法理解。球體用比喻和幾何證明來解釋它自己如何從一維空間跑到二維空間,再從二維空間跑到三維空間,不管球體怎樣解釋,正方形還是認為從「平面」跑「出來」這種說法非常可笑。

最後逼急了,球體只好使出絕招,猛地把正方形從平面國拉出來進入三維空間,這麼一來,正方形終於可以俯視原來的二維平面世界。它可以看到所有房子的內部是什麼樣子,也把所有二維空間世界居民的身體內部看得一清二楚。正方形回想當時的經驗時說道:

我當時真是怕得說不出話來。有些地方看起來暗暗的。等後來我定睛一看,頓時一陣暈眩、噁心,但又說不出來看到什麼。我看到不是空間的空間——我是我自己,但又不是我自己。等到我終於鎮定下來,有辦法開口說話時,不禁痛苦地尖聲大叫:「我瘋了,要不就是我跑到地獄了。」但球體冷靜地答道:「這就是知識,這裡是三維空間。來,再次睜大雙眼,好好看看這個世界。」我睜開雙眼,看到一個新的世界。

此時正方形內心充滿了敬畏之情,它俯伏在球體前面,成了球體的信徒。一回到「平面國」,正方形便到處跟生活在二維世界的夥伴們宣揚「三維空間的福音」,最後當然是徒勞無功。

從某種角度來看,我們就是心理未開化之前的正方形。有些事情其實我們不甚了了,卻自鳴得意地以為自己完全掌握,因為我們根本無法理解全然陌生的三維空間。一直到某一天,發生了一件在我們的二維世界裡毫無道理的事情之後,我們才會對什麼是三維空間產生些許的概念。

在所有人類文化中,群體生活都有兩個很清楚的維度:一個是以水平維度所表示的親密或喜愛度,另一個則是以垂直維度所表示的階級或社會地位。我們很自然地就可以看出人際關係的親疏遠近。很多語言對親、疏二者的稱呼是不同的(例如法語稱呼熟悉親近的人為「你」〔tu〕,稱呼不熟的人則用「您」〔vous〕。而在上尊下卑的應對關係中,我們也有很多相對應的心理結構。

即便在講究平等的狩獵文化中,人與人之間的平等也是刻意壓抑階級制度才得以維持下去,很多語言都採用同樣的口語用語,來表達階層關係與親疏遠近。即便是英語這種不以不同動詞型態來表達不同社會關係的語言,人們也還是會找出方法來表達不同的人際關係:遇到不熟或地位比我們高的人,我們會以對方的職位或姓氏來稱呼對方(例如史密斯先生或布朗法官)。遇到熟悉或地位階層比我們低的人,我們就會直呼其名。我們的內心會自動追蹤這兩個維度。不妨回想一下以下場景:一位你不太熟但很尊敬的人要你直呼其名,還記得當時你有多侷促不安嗎?對方的名字是不是像卡在你喉嚨裡似的發不聲來?相反,如果有個業務員直接叫你的名字,你會不會有被冒犯的感覺?

想像你在這二維群體世界裡一直過得如魚得水,在此二維平面中,X軸代表人際關係的親密度,Y軸代表社會等級(參圖9—1)。不過有一天,你看見某人做出一件異乎尋常之事,或大自然的絕色美景讓你目眩神迷,你整個人有了「提升」之感,但這不是社會等級的「上升」,而是一種精神層面的提升。本章所說的就是關於這垂直的動向。我認為這是我們的內心感受到第三維度,一種被我稱為「神性」的道德維度(參見圖9—1穿越平面的Z軸)。我之所以選用「神性」這個字眼,並不是假定上帝一定存在或我們一定感受得到上帝的存在(我是個持無神論的猶太人)。我其實是在研究人類的道德情操時得出以下的結論:不管上帝存不存在,人心很自然便會感受到神性及神聖。20多歲時,我對宗教總抱著嗤之以鼻的態度,現在我的態度有了180°的轉變。

圖9—1 社會空間的三個維度

本章旨在探討一個古老真理:我們的道德水準會因個人所思所為而提升或沉淪。信仰虔誠的信徒很能理解這個道理,但懷疑宗教教義的思想家往往參不透其中的玄機。本章開頭的孟子引語稱此為「貴賤之別」。穆罕默德則跟基督徒和猶太人一樣稱此為神性的維度,上者為天使,下者為禽獸。這個真理隱含著一個意思:人一旦喪失神性,讓自己的世界窄化為二維世界,就會變得非常貧乏。如果過於極端,一心想建立一個完美的三維世界,並把這個想法強加在所有人身上,就會變成狂熱的基本教義派。所謂的「基本教義派」,不管是基督徒、猶太教徒、印度教徒或回教徒,就是一心只想活在一個所有法律與宗教經典協調一致的國度中。西方民主社會固然可以找出很多理由來反對這些基本教義派的主張,但是我認為在反對的同時,必須以誠實、尊重的態度去瞭解這些基本教義派的道德動機。我希望大家在讀了本章之後,能有更深一層的瞭解。

○人類無法抗拒神聖○

從厭惡感之中發現神性

我最早是從「噁心」發現人的神性的。開始研究道德議題後,我研究了各種文化的道德準則,第一個心得就是,大部分的文化對食物、性、月經及屍體都抱著戒慎恐懼的態度。以前我一直認為道德旨在探討人與人間如何互相對待,所以對食物、性、月經及屍體的「潔淨」與「污染」與否(按人類學者的說法),我都把它們當做與道德不相干的議題。為什麼有這麼多文化禁止月經期間或產後幾星期內的婦女進入廟宇或觸摸法器?我認為這一定是性別歧視者控制女性的一種手段。不過在深入研究後,我發現了其中隱含的邏輯:保羅·羅津在20世紀80年代提出噁心理論時指出,會讓人類產生噁心、厭惡感的,大都與動物及動物身體產生的物質有關(很少有植物或無機物會讓人產生厭惡感),而令人作嘔的東西會因接觸而傳染。因此,厭惡感似乎與動物身體產生的物質(血液、排泄物)的接觸有密切關係,我們可以從《聖經》、《古蘭經》及許多傳統社會的人類志中發現類似的記載。我跟羅津討論噁心在道德與宗教生活中扮演的角色時,發現他也思考過同樣的問題。後來我與布林莫爾學院(Bryn Mawr College)的克拉克·麥考利教授(Clark McCauley)一起研究「噁心」及其在人類群體生活中扮演的角色。

自古以來,噁心即為人類篩選食物的重要本能。隨著人類不斷進化,我們祖先的大腦逐漸變大,人類製造的工具及武器越來越精良,肉類的消耗量也越來越大。早期人類的肉類食物來源,包括獵食動物吃剩的腐屍及動物骨架,人類一接觸這些腐屍,就會暴露在無數細菌及寄生蟲入侵的危險之中,但植物的毒性不會因接觸而感染——如果一株有毒的漿果灌木碰到你的烤馬鈴薯,烤馬鈴薯並不會因此而變得有害人體或令人作嘔。噁心是人類自古選擇食物的自然防衛機制,噁心是人類的重要利器,讓我們借由感官來判斷哪些食物可以吃(聞起來香不香),想想這些食物的來源,誰接觸過這些食物。我們一看到以動物屍體、排泄物或垃圾堆(老鼠、蛆、蟑螂)為生的動物,馬上就覺得噁心。我們不會吃這些動物,只要這些動物碰過的東西,在我們眼中就都被污染了。而其他人身體產生的物質,尤其是排泄物、黏液及血液這類會傳播疾病的,也很讓人作嘔。人一覺得噁心,馬上就食慾全消,隨之而來的要麼就是一股想把東西清洗得一乾二淨的衝動,要麼就是把吃下肚的噁心東西趕緊吐出來。

不過,噁心不只是人類進食時的防衛機制,隨著人類生理及文化層面的不斷進化,噁心引發的反應還擴散至其他層面。因此,噁心已不僅是人類進食的防衛機制,還提升為人體的全方位保全系統。相對於噁心在選擇食物時扮演的角色,噁心在我們的性生活中也扮演著類似的角色:它引導我們去接受一套相當狹隘的價值觀,而這套價值觀決定了我們的性伴侶及性行為。噁心再一次打消我們的慾望,引發我們內心對淨化、隔離與清潔的渴望。每當我們看到皮膚受傷、肢體變形、截肢、過胖或過瘦以及其他有違審美標準者時,我們的內心便會湧現噁心不安之感。也就是說,人類很在意外在形貌:肺部得了癌症,或是腎臟少了一個,我們不會覺得噁心;但是臉上長了腫瘤,或少了根手指頭,我們看了就會受不了。

從生物學的觀點來看,噁心從人類進食時的防衛機制演變成人體的全方位保全系統,其實有其脈絡可尋。與其他的靈長類動物相比,人類的聚落不僅規模較大,而且密度也較高,所以人類因人體接觸而慘遭細菌及寄生蟲肆虐的機會也較大。因為有噁心這道防衛機制,讓我們對人體接觸更是小心。人類對噁心的最極致的運用,表現在各類文化定義的生活準則、儀式及信仰上。比如,有很多文化認為人類與動物間的界線是涇渭分明的,該文化堅信人類比其他動物更高等、更優異、更像神,人體則被視為神性居住其內的聖殿。《哥林多前書》中寫道:「豈不知你們的身子就是聖靈的聖殿嗎?這聖靈是從神而來、住在你們頭裡的。」

然而,主張「人非動物」,或「人體是聖殿」的文化必須面對一個問題:人跟動物一樣會吃喝、排泄、交媾、流血以及死亡。人類就是動物,鐵證如山,若有文化為拒絕承認人類的獸性而欲消滅證據,可得大費周章。生物的進化過程必須依正道而行,噁心就是確保人類不致誤入歧途的護衛。試想以下景象:我們來到一個村莊,人人赤身裸體,從不洗澡,像狗一樣公然交媾,直接用口扯下腐屍,大嚼生肉。沒錯,我們可能得付錢才看得到這種病態秀,但只要看過這種病態秀,我們整個人會馬上退化(說白一點兒就是「墮落」)。一看到這種野蠻行為,我們就會覺得噁心想吐,並在直覺上認為這些人有問題。噁心是人體這個聖殿的護衛。在上面這個想像的村莊裡,保護人類的護衛已遭殺害,人體這個聖殿已淪落在禽獸手裡。

人類生活有「神性」這第三維度,因此人有著高於動物、低於神的地位,17世紀新英格蘭的清教徒卡頓·馬瑟(Cotton Mather)對此有著非常傳神的敘述。馬瑟有一次尿尿時,看到一隻狗也在尿尿,一想到自己尿尿的污穢骯髒,整個人頓覺噁心不已。馬瑟在日記中寫道:「我已下定決心,要成為一個更高貴的人。每當我的身體因為生理需要而墮落成禽獸時,我的聖靈就會在緊要關頭跑出來,發出震耳欲聾的獅吼。」

如果「人體這個聖殿偶爾會弄髒」是事實,那麼「愛乾淨是僅次於敬畏上帝的美德」就是非常有道理的說法。如果我們感受不到第三維度,那上帝為什麼要管你的皮膚或你家積了多少髒污。不過,如果你真的居住在一個三維的世界裡,那麼噁心就像是雅各天梯一樣:根植於土地,深藏於人類的生理需求中,它會引領我們走向天堂,或起碼引導我們提升到更高的境界。

神性的道德規範

研究生畢業後,我花了兩年時間跟芝加哥大學心理人類學家、文化人類學界的巨擘理查德·史威德(Richard Shweder)一起做過研究。史威德從自己在布巴內斯瓦爾的研究發現,人們的道德觀念分為三大領域:自主權的道德規範、群體的道德規範,以及神性的道德規範。人們依據自主權的道德規範來思考與行動,目的在保護個人免受傷害,追求個人最大自主權,以利個人目標的達成。人們遵從群體的道德規範,目的則在於保護團體、家族、公司或國家的完整性,所以其重視服從、忠誠與英明領導等美德。人們遵守神性的道德規範,則是為了保護個人不致墮落,讓神性存在於所有人心中。因此,文化人類學界的巨擘們崇尚純潔、神聖的生活方式,讓自己遠離慾望、貪婪及怨恨等道德污染。

每種文化對以上三種道德規範的重視各不相同,但原則上這三種道德規範與圖9—1的三個座標是相互對應的。我曾對巴西與美國兩地人民的道德判斷做過專題研究,研究結果發現,社會經濟地位高、受過良好教育的美國人在談到道德議題時,非常重視自主權的道德規範。然而巴西人及美、巴兩地社會經濟地位較低的民眾,卻比較重視群體的道德規範以及神性的道德規範。

為了更深入地研究神性的道德規範,我於1993年啟程前往布巴內斯瓦爾,在當地待了三個月,訪問了許多神職人員、和尚以及其他專精印度教敬拜與禮俗方面的人士。行前,我讀了很多印度教以及人類學關於淨化及污染方面的資料,包括《摩奴法典》。《摩奴法典》告訴婆羅門如何在兼顧馬瑟所謂的「自然生理需要」的同時,仍能合宜地吃喝拉撒睡、祈禱,與人互動。書中有一段便提示神職人員不得在以下時間或地點「背誦經文」:

上廁所大小便時,食物還在嘴裡、拿在手上時,在葬禮上吃東西……吃肉或吃剛生完孩子的婦女所給的食物……在火葬場……身穿性交時穿過的衣服,在葬禮上接下別人給的東西,剛吃過東西或肚子裡的東西還沒消化,剛剛嘔吐過或打嗝……血液從四肢流回心臟,或遭武器弄傷。

上面這段文字將羅津、麥考利和我所讀過與噁心有關的所有分類,逐一列出:食物、身體產生的物質、動物、性、死亡、褻瀆身體以及衛生。《摩奴法典》認為,我們的心中出現神聖經文時,我們的身體不得接觸任何令人噁心的污染源,神性必須與噁心隔開,兩者永遠無法相容。

我一到布巴內斯瓦爾,馬上就發現神性的道德規範不僅是古老的歷史。我非印度教徒,不過可以進入寺廟的庭院。如果我脫掉鞋子還有身上的皮革製品(皮革是一種污染),我就可以進到寺廟的前廳。不過,我一旦跨過門檻,就污染了這座廟,觸犯所有人。而神性的最高峰——靈迦拉伊神廟,我是連廟的外院都不得越雷池一步,外國人只可以在神廟外牆之外蓋的觀賞台上探頭內望。這苛刻的規定並不是為了保密,真正的用意是避免讓像我這樣的外國人污染聖殿。依據印度教的規範,欲維持印度教的純淨,教徒必須遵照一定的程序來沐浴、飲食、保持衛生與禱告。

布巴內斯瓦爾印度教徒的住家跟印度神廟一樣,有相同的同心圓構造:進門時把鞋子脫在門口,在外廳跟大家說話寒暄,但絕對不可以走進廚房或準備拜神祭品的房間。廚房跟準備拜神祭品的房間要保持最潔淨的狀態。連人體都有高低貴賤之分,頭和右手是純淨的,左手和左腳是被污染的。因此,我在布巴內斯瓦爾時非常小心,極力避免自己的腳碰到別人,或用左手拿東西給別人。我在布巴內斯瓦爾時,覺得自己就像是誤闖「空間」的正方形,雖想一探三維空間這個神奇世界,但對第三維度的瞭解卻少得可憐。

我在布巴內斯瓦爾進行的訪談讓我對神性有更深一層的瞭解,訪談的目的在於,瞭解純淨與污染的區分真的只是為了將生理需求和神性區別開來,抑或這些做法其實跟美德及道德有著更深的關係。受訪的人各有不同的答覆。有些鄉下神職人員認為,這些跟淨化及污染有關的儀式是整個印度教的基本規定,因為宗教傳統這麼規定,照做便是。不過也有很多人的看法沒那麼僵化,他們把淨化及污染的種種做法視為一種手段,目的是精神與道德的提升,或在神性上更上層樓。比如,我曾問過一位梵文學校(專門訓練宗教學者的學校)校長,為什麼保持個人純淨會這麼重要?他是這麼回答的:

我們可以成神,也可成魔。這完全取決於你。一個人的行為像惡魔那麼邪惡,比如,殺了人,那他就是惡魔。人內心有神性,行為就會像神那麼神聖,那麼他就像神一樣。……我們應該瞭解一個道理:我們就是神。如果我們的想法像神那麼神聖,我們就會成神,但如果我們的想法像惡魔那麼邪惡,我們就會成魔。像惡魔有什麼不好?現今的亂世,就是惡魔當道所致。何為神聖的行為?就是不欺騙,不殺戮。這才是完滿的人格。內心有神性的人,就是神。

我相信這位校長沒讀過史威德的著作,不過他對神性做了非常完美的論述。純淨不單單只是身體,更涉及人的靈魂。如果人知道自己內在有神性,那麼外在行為也會表現出來。我們會善待他人,把自己的身體當做一座聖殿。如此,我們就會在這一世累積善業,來世便享有更尊貴的人生——這裡指的,是垂直維度的神性的提升。不過,如果我們忽略自己的神性,我們的劣根性就會現形。如此一來,我們就會在這一世累積惡業,來世過著一如動物般的卑下人生,甚至墮落成魔。不只印度人會把美德、純淨及神性聯想在一起,愛默生也說過一模一樣的話:

行善者,立顯貴,行惡者,顯狹卑。去雜污,求純淨。公正存心,即為上帝。

神聖的片刻

回到「平面國」(美國)後,我再也不必去思考純淨及污染這方面的問題,其實連第二維度——社會等級的問題也很少出現在我腦海中。跟印度人相比,美國大學校園文化並不強調等級(學生常直接稱呼教授的名字)。因此,我的生活幾乎只剩一種維度——親密關係,而我的行為只受自主權的道德規範約束,基本上只要不傷害別人,我想做什麼,就做什麼。

不過,體驗過三維空間的生活後,我開始從日常生活中隱約看到神性的微光。比如,美國人習慣穿同一雙鞋在自己家裡到處走,甚至還穿進臥室,也不管這雙鞋幾分鐘前才踏過大街小巷,對此我會開始覺得噁心。所以我就學印度人,進門前先把鞋子脫在門口,也要求訪客如法炮製,如此一來,我的公寓感覺像聖所一般,跟外面的世界完全隔離開來,變成一個潔淨、平和的空間。我也發現,有些書本不宜帶進臥房,還發現大家常用「更崇高」及「更低級」這樣的字眼談論道德問題。看到有人做出低級、丟臉的行為,我不只是覺得不贊同,還會隱隱地覺得自己也跟著「墮落」了。

從學術的角度來看,我發現一直到第一次世界大戰為止,神性的道德規範仍一直是公眾討論的核心議題,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後,這種現象才逐漸消失(只有少數地區例外)。例如維多利亞時代的人向年輕人說教時,開口閉口談的都是純潔及污染。一本1897年初版,後來一直再版的書叫《年輕人須知》(What a Young Man Ought to Know),作者西凡納斯·史陀(Sylvanus Stall)以整章的篇幅來討論「個人的純淨」:

上帝賜予人強烈的性慾,這並沒有錯,但如果有哪個年輕人讓性慾主宰他的生活,自甘墮落,毀掉人本性中最崇高、最高貴的情操,那他就犯了致命的錯誤。

為保護個人的純淨,史陀建議年輕人不要吃豬肉,不要手淫,多讀書。不過,1936年出版的《年輕人須知》,「個人的純淨」一整章都被刪掉了。

維多利亞時代的人非常重視神性,連科學家都不可免俗地談到這個議題。一本1867年出版的化學教科書在描述完酒精合成的方法後,作者為善盡己職,便告誡年輕的讀者:酒精會「蒙蔽」人的理性與道德本能,「還會讓人誤入歧途,毀掉人的純潔與神聖,剝奪人身上最高貴的特質——理性」。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的地質學教授約瑟夫·萊肯特(Joseph Le Conte)在其1892年出版、提倡達爾文進化論的著作中,直接引用孟子及穆罕默德的話:

人擁有兩種天性:一種是較低等的、跟動物一樣的天性,另一種則是較高等的、人獨有的天性。而所謂的「罪」,就是人類無法擺脫這兩種天性束縛的後果。

隨著科技的進步以及工業時代的不斷演進,西方世界開始走向「去神聖化」,偉大的宗教歷史學家米爾恰·伊利亞德(Mircea Eliade)就提出以上的觀點。伊利亞德在其著作《神聖與世俗》(The Sacred and the Profane)一書中便指出,人類有感受神聖的能力,儘管人類的膚色、語言、觀念等各不相同,但所有宗教都設有專門與理想世界溝通及祈求純淨的特定地點(寺廟、聖壇、神樹)、特定時間(聖日、日出、夏冬至)及特定活動(祈禱、特別的舞蹈)。為求區隔,上述特定地點、時間、活動以外者皆視為世俗生活(一般的、非神聖的)。神聖與世俗生活兩者必須涇渭分明,而純淨與污染相關的規範就是如此演變形成的。伊利亞德表示,現代西方文化是人類有史以來第一個試圖去除所有神聖時間與空間,致力追求現實、效率與世俗生活的文化。不過,基本教義派覺得這樣的世界難以忍受,以至於他們有時只得訴諸武力予以反擊。

我個人認為,伊利亞德最令人折服的一個論點就是,人類根本無法抗拒神聖,因為它不斷以「隱蔽的宗教形式」出現在現代俗世生活中。伊利亞德說:

即便是一個最最世俗的人也有他獨有的地方,這些地方跟其他地方是完全不同的——這是他出生的地方,他第一次談戀愛的地方,或是他年輕時第一次造訪的外國城市。即使是最不信教的人,這些地方對他個人而言也是意義非凡的,這些地方是他私人世界的「聖地」,他在這些地方所感受到的真實,是他日常生活中無法感受到的。

當我讀到這一段時,不禁倒抽一口氣。因為伊利亞德把我過去去過的某些地方、讀過的某些書、遇到的某些人、發生的某些事件所帶給我精神層面的提升與啟發,具體而細微地敘述出來。即使是無神論者也會感受到神聖力量的召喚,尤其在談戀愛或身處大自然中。我們只是不認為這是上帝帶給我們的感受。

○提升感與人類之愛○

我的印度之旅並沒有讓我變成信徒,但卻引發我個人知性上的覺醒。我剛到弗吉尼亞大學任教時,就開始與一篇論文:人們看到有人做出讓自己在神性維度墮落的行為時,內心的那種噁心感是如何產生的。想到這裡,我頓然領悟:我其實從來沒有認真細思,當我看到有人做出提升己身道德的行為時,我自己內心到底有什麼樣的情緒反應。以前,我只是把這種感覺形容成「整個人有被提升的感覺」,但是我從來沒有思考過這種「提升感」到底算不算真正的感覺。因此,我開始盤問我的學生、家人及朋友:當你看到某人行善時,你有感覺嗎?到底是什麼樣的感覺?你身體哪個部分有這種感覺?你會因此而想有所作為嗎?

提升感是一種怎樣的感覺

我發現大部分的人都跟我一樣,但卻很難精確地表達出來。大部分人都說那是一種放開自己、很溫暖或發光發亮的感覺。有的人會特別提到心臟這個部位,有些人則說他們說不出是身體哪個部位有這種感覺,但他們的手有時會在胸前劃圈圈,手指則指向自己的身體,好似在說他們的心臟內部有什麼東西在跳動著。有些人則說感覺宛如一陣寒意湧現,或是被嗆到似的。大部分人都說這種感覺會讓他們想見賢思齊,讓自己更好。不管這是什麼感覺,看起來是一種相當值得研究的人類情感。心理學文獻中並沒有任何相關的研究,當時的心理學文獻都把焦點放在人類的六大「基本」情緒:喜、怒、哀、懼、噁心及意外上。

如果我信上帝,我就會認為上帝讓我到弗吉尼亞大學任教是有原因的。弗吉尼亞大學有許多「隱蔽的宗教」活動與美國開國元勳托馬斯·傑斐遜(Thomas Jefferson)有關。傑斐遜的家就像一座聖廟,位於離弗吉尼亞大學僅幾公里遠的小山——蒙提薩羅山頂上。傑斐遜寫出美國歷史上最莊嚴神聖的文件——《獨立宣言》。他還寫過好幾千封信,信中揭露他個人對心理、教育以及宗教的看法。來到弗吉尼亞大學任教後,我在蒙提薩羅體驗過伊利亞德所謂的「隱蔽性宗教」的經驗,讓我成了傑斐遜的忠實信徒,於是我把傑斐遜寫的信全都看過一遍,我從這些信中發現,傑斐遜對我當時在苦思的奇妙感覺「提升感」有非常完整、完美的敘述。

1771年,傑斐遜的親戚羅伯特·斯基普威思(Robert Skipwith)打算設一座私人圖書館,於是請傑斐遜在藏書方面給予建議。傑斐遜這個人不僅好為人師,同時也愛書成癡,於是欣然接受這份工作。傑斐遜不僅開出一份歷史及哲學等嚴肅圖書的書單,還建議羅伯特買小說。在傑斐遜那個時代,一般人都認為高尚的人不該在戲劇和小說上浪費時間,但傑斐遜卻反其道而行之,他認為偉大的作品可以引發我們心中有益的情緒:

看到有人行善或知恩圖報,或即使這些善行只是人們發揮想像力的創作,這些完美的情操不僅會深深打動人心,還會讓人產生見賢思齊的效果。相反,當我們目睹暴行時,這些人性的醜惡會讓我們覺得噁心,並心生厭惡。這些情緒都是我們內心善良的表現,這就像我們的四肢一樣,要勤練習,才有力量。

傑斐遜還說,閱讀偉大文學作品所激發的感覺及效果,跟真實事件的影響一樣強烈。他以一個當代法國劇為例:

讀者看到劇中英雄人物所表現的忠誠與慷慨時,胸口脹緊,激動善感,這跟我們目睹真實歷史事件時內心的震盪,有什麼差別呢?他更問,難道讀者看過這本劇作後,不會覺得自己因此更好,並暗下決心要起而傚法?

這強而有力的聲明,不僅詩意地描述出閱讀的樂趣,更對「提升感」下了一個非常精確而科學的定義。一般在研究人類情緒時,通常會去分析每一種情緒的組成部分,傑斐遜便對「提升感」分析出幾個重要的組成部分:這種情緒是被引發出來的(看到有人行善或知恩圖報,或其他美德);使身體產生變化(胸口脹緊);動機(亟欲見賢思齊);除了身體有異樣感,內心還有一股很特別的感覺(覺得自己提升了)。傑斐遜精確、完整地敘述出我當時剛剛「發現」的一種人類情緒。他甚至進一步指出,這是一種跟噁心完全相反的情緒。

提升感能讓人心中充滿愛

過去7年,我一直在實驗室研究「提升感」。我跟學生用各種不同的方法來喚起人們的「提升感」,從實驗發現,不管是英雄人物或犧牲自我等記錄片,或是奧普拉·溫弗瑞(Oprah Winfrey)的節目片段,都會對人的內心產生影響。我們會讓一組被試看一段提升人心的影片,讓另一組被試看一段具有娛樂效果的影片。我們從艾麗斯·伊森的研究得知,快樂的感覺會產生不同的正面效果,所以在研究中,我們一直想突顯一個重點——「提升感」不只是一種快樂的感覺。在我們最完整的一份研究中,莎拉·歐吉和我先放映影片給實驗室中的被試觀賞,看完後,要他們把觀後感及想做的事填寫在記錄表上。之後,莎拉會再發給這些被試一疊記錄表,要這些被試在未來三個星期留意好人好事的實例(提升感的狀況),或看到有人說笑話(娛悅感的狀況)時自己的感覺。我們還會增加第三種研究情境:與道德無關的欣賞讚歎感——我們會讓這組被試觀賞球星喬丹超人般的精湛球技,然後再要求這些被試記下自己看到有人展現特殊才藝時的感覺。

結果莎拉的研究證實,傑斐遜的看法完全正確。美德會讓人的情緒產生變化,而這些情緒反應會讓人胸口產生溫暖或愉悅的感覺,並讓人自覺地想去幫助他人,或讓自己變得更好。莎拉的研究還發現,道德提升感與對特殊才華的讚歎感,兩者顯然不同。欣賞讚歎組的被試常說他們感覺到一股涼意,或皮膚有刺痛感,或說覺得自己大受激勵,或激動不已。親眼目睹他人特殊才華的表現,會讓人大受激勵,也想倣傚一番。相反,提升感是一種較為平靜安寧的感覺,生理上也不怎麼有激動的反應。以上的說明終於幫我們解開謎團,讓我們更瞭解道德提升感。我們還從研究中發現,雖然第一組被試表示他們想做好事,但是當我們給他們機會自願去當義工,或要他們幫研究人員揀起掉落的紙張時,第一組被試表現出來的行為並沒有太大的不同。

為何會如此?為什麼道德提升感可以提升人的神性維度,但卻無法讓人表現出利他行為呢?我們到現在還不確定真正的原因,不過最近有一份研究發現,真正的關鍵可能是愛。我曾與三位大學優等生剋裡斯、蓋瑞、簡一起研究與「提升感」有關的生理反應。我們對人們一談到提升感常常出現手指指向心臟的動作感到非常好奇。我們相信人們這種說法不單只是一種比喻。克裡斯及蓋瑞發現,當人們心中產生提升感時,可能會啟動迷走神經。迷走神經是副交感神經系統中的主要神經,具有安神鎮靜的作用,還會消除交感神經系統造成的情緒騷動。迷走神經也是控制心跳的主要神經,會對心臟及肺部產生各種不同的影響,所以在人們覺得胸口有異樣感時,大抵都跟迷走神經有關。此外,針對「感激」和這種感覺而進行的研究,也發現「感激」與迷走神經有關。不過,要直接檢測出迷走神經的作用程度相當困難,所以到目前為止,克裡斯及蓋瑞只發現些許的跡象,還沒有完整的證據。

神經時常與其他身體器官一起作用,有時候,神經會跟荷爾蒙攜手,產生持續性的影響,而迷走神經則會跟荷爾蒙、催產素一起作用,讓人產生平靜、愛以及與人建立親密及情感的渴望。簡對催產素在提升感中扮演的角色頗有興趣,但因資源有限,沒辦法在被試觀賞激發人產生提升感的影片之前與之後從被試身上抽血來檢測(該檢測旨在監測血液中催產素的高低),於是我便建議簡仔細搜尋相關文獻,看看能否找到間接線索——即不用針筒抽血進行檢驗,就可看出催產素對人體產生的影響。結果簡發現一個現象——泌乳。催產素會影響母親與幼兒間的親密關係,而其影響方式就是影響母親泌乳量的大小。

★★★幸福實驗:

為了研究這個問題,簡做了一項弗吉尼亞大學心理系大學優等生有史以來最大膽的實驗。簡讓45位親自哺乳的婦女跟她們的寶寶進到我們系裡的實驗室(一次一位),簡請她們把護墊放進胸罩內。其中一半婦女觀賞一段節錄自奧普拉脫口秀的影片,該影片敘述有位音樂家從前曾深陷幫派暴力中,幸虧他的恩師出手相救,才有今日的成就。該音樂家在影片中深深地感謝他的恩師。之後,奧普拉把這位音樂家的學生也帶進現場,這些學生跟著也感謝這位音樂家對他們的提攜與付出,整段影片具有相當的提升作用。另一半婦女則觀賞一段介紹喜劇影星的影片。這些婦女在放映室觀賞影片,現場有一台錄像機錄下這些婦女的反應。

影片放完後,這群媽媽跟寶寶留在放映室待了5分鐘。最後,簡把媽媽們原來塞在胸罩內的護墊一一稱重,看看泌乳量有多少。稍後觀看放映室錄像機所錄下的影片,看看這些媽媽是否哺乳或跟寶寶親暱地玩耍。最後的研究結果非常驚人:看奧普拉脫口秀影片的媽媽幾乎有一半泌乳或當場哺乳,但是看喜劇影星影片的媽媽則只有幾位泌乳或當場哺乳。此外,受影片影響心中產生提升感的媽媽在撫觸與摟抱寶寶時,表現出了更多溫情。

所有這些現象都表明:當人們心中產生提升感時,體內會分泌催產素。如果這項假設為真,那麼我原先認為提升感會促使人們幫助陌生人的想法就太過天真了(雖然人們嘴巴會這麼說)。催產素會讓人產生親密感,但不會讓人做出利他行為。提升感會讓人心中充滿愛及信任感,並讓人打開心胸,讓自己更願意接受新的關係,但是即便如此,人們也還是不太願意幫助陌生的人。

朋友大衛·惠特福德(David Whitford)曾看過我針對提升感做的研究報告,後來他寫了一封信給我,信中對於提升感與愛及信任之間的關係,做了非常精闢的說明。惠特福德所屬的基督教會,曾經要求教友寫下自己在心靈方面的自傳——自述自己如何成為一個屬靈的人。惠特福德在其自傳中曾提到,他一直覺得很疑惑,為什麼每次到教會做禮拜,他常會感動得熱淚盈眶。後來他發現,他在教會做禮拜所流下的眼淚可分兩種。第一種眼淚叫做「同情之淚」,例如牧師在母親節,提到可憐的孩子慘遭親人遺棄或疏於照顧時,他難過得掉下淚來。他覺得,當他聽到這種故事時,心裡好似被刺了個洞,然後,「為著這些受苦受難的人,心中的愛會汩汩地湧出」。他把第二種眼淚稱做「歡欣之淚」,事實上也可稱之為「提升之淚」,惠特福德寫道:

還有另一種眼淚,這種眼淚不關乎愛人,而是關乎被愛的歡愉,或是感受到愛(不管是愛我自己還是愛別人)。這是我們看到別人表現出勇敢、同情或慈愛等美德時,流下的感人熱淚。母親節過了幾個星期後,我們兩人做完禮拜後在教堂碰面,考慮要不要成為「歡迎公理會」(這是一個歡迎同性戀的禮拜會)的會員。當約翰站起來支持這個決議,談到他自己是20世紀70年代初期第一教區的男同性戀者時,我不禁為他的勇敢落淚。之後,當所有人舉手,無異議一致通過該決議時,我再度為本禮拜會所有教友所表現的大愛而流下眼淚。這是一種歡欣之淚,為看到世上的善所流下的淚,這是一種代表:一切都好,你可以放鬆,放下防衛,因為這世上還有好人,人性本善,這世界真的有愛,愛就在我們的本性裡。這種眼淚意味著我們的心也被刺破一個洞,但不同的是,這時,愛正汩汩地流進我們的心中。

我是猶太人,自幼在美國這個虔誠信仰基督教的國家長大,以前只要聽到別人提到基督的愛,我就常會有滿心的困惑。然而自從我對提升感及第三維度有一定的瞭解後,我開始慢慢聽懂了其中的道理。對很多人而言,上教堂的一大享受就是去體會一種集體的提升感。在日復一日的日常生活中,我們不太有機會讓自己在第三維度上有所提升,但去教堂聽牧師講道,可以讓我們擺脫日常生活的羈絆。此時,我們心中會充滿愛,但這種愛並非來自人與人之間的親密關係。建立在親密關係之上的愛會有一個特定對象,一旦這個對象不復存在,愛就會變成痛苦。然而我講的這種愛沒有特定對象,這是一種無私之愛。這種愛的對象是全人類,所以連我們自己都很難相信自己這種感覺,因此很自然地,我們就把這種愛歸於基督,或是自己心中的聖靈。人們往往直接且主觀地把這種經驗當做「基督存在於每個人身上」的證據。一旦知道這個「真理」,神性的道德就不證自明瞭。有些生活方式可與神性相輔相成,並激發出人們更高尚、更高貴的自我,但有些則不能。至於基督教左派及右派間之所以會分裂,有部分原因是有些人認為容忍與接受異己,就是一種高貴情操的表現。不過有些人卻認為,努力改變社會,調整社會規範使其符合神性的道德,甚至不惜將自己信仰的宗教教義強迫不同信仰的人接受,這才是榮耀上帝的正道。

○敬畏與超越○

能讓我們在第三維度有所提升的不單單只有美德。大自然的壯闊與美景同樣也能激動人心。哲學家康德曾說過,真正讓他心存敬畏的有兩樣東西:人頭頂上的星空以及人心中的道德戒律,在此康德將道德與大自然清楚地聯結在了一起。達爾文到南美洲探險時,也曾談到大自然如何撼動他的內心:

我曾在日記中寫道,身處巴西原始森林的壯麗美景,我心中不禁讚歎:「充滿心中的這股驚歎、景仰與奉獻之情,實非筆墨所能形容。」我深信,人的身體除了會呼吸之外,絕對還存在其他東西。

新英格蘭先驗論運動,就是以「上帝存在每個人身上、存在大自然之中」為觀念而發起的一項運動。先驗論者認為,在樹林中獨處,就是一種瞭解上帝、敬拜上帝之道。該項運動的創始人愛默生曾寫道:

站在荒野平地,我的頭沐浴在宜人的空氣中,整個人都像被拉進無垠太空,此時,所有自私自利的自我瞬間消失無蹤。我變成一顆透明的眼球,我什麼都不是,我看到了一切,宇宙存在的氣流穿透了我的身體,我成了上帝的一部分。就算是最親近的朋友,此時,對我也像陌生人一般。是兄弟、是朋友、是主人還是僕人,根本不重要,不過是擾亂人心的瑣事。此時,我的心已完完全全為這不朽、無限的美景所佔據。

自由的滋味

大自然的壯闊與美景讓人覺得渺小,而這種讓人自己覺得渺小的感覺,就是一種精神上的體驗。我曾在第1章提到分裂的自我——人們覺得自己身上好像存在好幾個不同的自我,或是理智產生衝突。這種分裂是基於一種假設——人的靈魂,這個較為高尚、高貴、屬於精神層面的自我,其實被捆綁在較低等、粗俗的肉身自我之上。人只有死了,他的靈魂才能逃離肉身。在死之前,人只有在精神上有所領悟、聽牧師布道、對大自然產生敬畏讚歎時,我們的靈魂才得以嘗到自由的滋味。

想要預先體驗這種自由的滋味,方法很多,有人說欣賞偉大藝術品、聽交響樂或聽演講,都會讓人產生類似宗教的體驗。不過有些東西不只是單純的體驗:這些東西可以讓人暫時、完全地逃離現實。迷幻藥物LSD和裸蓋菇素(psilocybin)在西方世界已是大家耳熟能詳的東西,醫學研究人員稱這種迷幻藥為「擬精神病的藥物」(psychotomimetic),因為使用這些藥物的人會產生類似精神失常的症狀,如精神分裂症。不過,使用這些迷幻藥的人往往不願被貼上這個標籤。阿茲特克語中的「Teonanacatl」本是「上帝血肉」之意,後來阿茲特克就用Teonanacatl一字來形容迷幻蘑菇(psilocybin mushroom)。當地人相信,只要在宗教儀式中吃下迷幻蘑菇,便可以體驗直接與上帝溝通的美妙經驗。

從人類借助藥物改變精神狀態這種行為中,可以明顯地區分出神聖的體驗與世俗的體驗的確大有不同,所以在有些文化中,很多藥物(包括酒精及大麻等)常在宗教儀式中扮演著重要的角色。不過,包括LSD及裸蓋菇素在內的這類會對精神產生作用的藥物有其特別之處。這類藥物,不管是天然的,還是化學合成品,都會對使用者的感官及情緒產生非常大的影響,有時甚至會讓原本不信教的人感覺自己能直接與神溝通,以至於使用者事後會覺得自己簡直改頭換面,變成另一個人。蒂莫西·利裡(Timothy Leary)以及其他早期研究迷幻藥的人指出,這些迷幻藥的作用主要取決於「心向及環境」(set and setting),也就是使用者的個人心理和行為的偏向,以及使用迷幻藥的環境。如果人們帶著虔敬的心,在安全的環境下使用這類藥物,正如某些傳統文化的入會儀式要求入會者吃下類似藥物,那麼這類迷幻藥確實可以當做個人追求心靈成長的催化劑。

★★★幸福實驗:

在一項有關催化劑作用的測試中,有一位名叫沃爾特·帕恩克(Walter Pahnke)的內科醫生在其神學論文中提到,他曾在1962年的耶穌受難日這天,把30名神學研究生帶到波士頓大學內的一座教堂。他發給其中10名研究生30毫克的裸蓋菇素;另外10名研究生收到的是外形看起來一模一樣、但實際成分為維生素B5的藥丸,維生素B5具有讓皮膚產生刺痛、發紅的效果。維生素B5就是我們一般所謂的安慰劑:服用維生素B5後,人體確實會有感覺,假使裸蓋菇素對人體所產生的作用跟安慰劑沒有兩樣,那麼控制組的被試應該會顯現出來。接下來幾個小時,全部被試一起在教堂樓上聽耶穌受難日的禮拜講道。沒有人知道誰吃了裸蓋菇素,誰吃了維生素B5,連帕恩克也不清楚。

藥丸吃下兩小時後,結果一目瞭然。吃下安慰劑的被試身體先產生反應,他們原先一直認定自己吃了裸蓋菇素,但接下來就沒有其他反應。半小時後,吃了裸蓋菇素的被試開始經歷一場其一生中最重要的神奇經驗。藥效退去後,帕恩克一一詢問被試的感受,一星期後又訪問被試,6個月後再訪問一次。結果帕恩克發現,吃裸蓋菇素的被試,大部分都表示自己出現帕恩克設定的9種神秘經驗。其中最奇怪、最一致的反應有:覺得自己與宇宙合而為一,超越時空,充滿喜樂,這份神奇的體驗真是言語難以形容,覺得自己變得更好等。很多被試也表示自己看到美麗的顏色及圖案,並深刻體會到狂喜、恐懼以及敬畏等感覺。

敬畏,一種自我超越的情緒

我的好友凱爾特納(Dacher Keltner)是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一位專研人類情緒的專家,幾年前他跟我提了一項研究提議,就是我們兩人從現有文獻中找出與敬畏有關的記載,再來深入研究。結果我們發現,科學心理學對這個領域幾乎沒有什麼研究資料,主要原因是沒辦法以動物為研究對象,也不容易在實驗室做此類實驗,所以對相關實驗研究也沒什麼幫助。不過,哲學家、社會學家及神學家有關敬畏的研究可說是汗牛充棟。

追溯歷史,我們發現當人類面對比自己偉大的事物並因此而心生恐懼,甘願臣服時,敬畏之情便油然而生。然而一直到現代,也就是我們身處的去神聖化的現代世界,「敬畏」這種情緒已經被稀釋為意外加上一點兒讚許之意,美國青少年一天到晚掛在嘴上的「真恐怖」一詞,其實是「超級棒」的意思。對此,凱爾特納和我的結論是,當人類遇到下列兩種情況,會心生敬畏之情:遇到巨大之物(通常是指龐然大物,有時亦指觀念上的偉大,如偉大的理論;或指社會地位崇高,如非常有權或有名者);面對此龐然巨物,人類現有的思想架構,根本無法接受。

當人類因面對這種龐然巨物而使整個認知被卡住不動時,人類就會覺得自己渺小、毫無力量、使不上力,不得不接受事實。這時,我們往往會感覺到恐懼、愛慕、產生提升感,甚至感受到一種美感。敬畏會打開我們的心門,創造改變的契機,這也是為什麼敬畏會在人們皈依宗教時扮演一個重要角色的原因。

凱爾特納和我在古印度道德文本《薄伽梵歌》中,發現了一個探討「敬畏」的完美實例。《薄伽梵歌》是印度偉大的長篇史詩《摩訶婆羅多》中的一段故事,這段故事主要敘述了一個印度皇室中的兩大家族間的戰爭。故事中的英雄阿周那(Arjuna)將帶領自己的軍隊上戰場,但他卻臨陣喪膽,拒絕作戰,因為他不願見到同族相殘。《薄伽梵歌》就是關於克利希那如何循循勸誘阿周那勇敢帶兵,奮勇作戰的故事。

★★★幸福實驗:

在戰場中央,兩軍對峙之時,克利希納把達摩——宇宙的道德律,從神學的角度,詳詳細細地講解給阿周那聽。克利納那告訴阿周那,他的達摩就是要帶兵上場,取得勝戰。阿周那聽完,完全不為所動(因為克利希納的說法從動機論的角度來看,實在太過薄弱)。阿周那要求克利希納把他講的那套宇宙道德律當場秀給他看。克利希納接受阿周那的要求,給了阿周那宇宙之眼,讓阿周那得以親眼目睹上帝與宇宙的真正面貌。於是阿周那便經歷了一場古代版的LSD奇幻之旅。阿周那看到太陽、神、無限的時間,驚奇不已。他頭髮直豎,整個人暈頭轉向,不知所措,困惑迷惘,完全無法理解眼前的奇妙景象。

我不知道埃博特有沒有讀過《薄伽梵歌》,但《平面國》這本小說的主人翁——正方形在空間世界的那段經歷,跟阿周那的宇宙啟蒙之旅簡直沒有兩樣。阿周那以充滿敬畏的口吻如此說道:「眼前一切,前所未見,教人滿心狂喜。我又怕又懼,渾身顫抖,心神不寧。」克利希那把宇宙之眼拿走後,阿周那終於結束他的奇幻之旅,他接下來的反應和《平面國》的正方形簡直如出一轍:整個人馬上拜倒在神明前面,請求神明讓他成為神明的僕人。此時克利希那命令阿周那效忠自己,擺脫所有的情感羈絆。阿周那欣然從命,從此,他便以完成克利希那的命令為畢生的榮耀。

阿周那的故事是比較極端的例子,畢竟這只是印度經典上的一段記載,但是很多人都曾經歷過類似的精神上的深刻轉變。威廉·詹姆斯(William James)在其宗教心理學方面最偉大的著作中,曾分析過「各種不同的宗教體驗」,其中就包括突然與逐漸的宗教皈依,以及借助藥物、大自然的經歷所發生的神啟經驗。詹姆斯從這些宗教體驗的報告中發現,其雷同之處非常驚人,他認為其中代表著非常深刻的心理學真理。詹姆斯認為最重要的一項真理就是,人類是以分裂的自我在體驗人生,往往被互相衝突的慾望搞得支離破碎。不管信不信上帝,宗教體驗其實很真實,也很普遍,而且這些宗教體驗常常讓人產生完整、平和之感。在一些突然皈依的實例中(如阿周那及正方形),主人翁原本內心滿是掛慮、懷疑以及讓人透不過氣的感情牽絆,但經歷過美妙的神啟後,舊有的自我突然被一股強烈的敬畏感洗滌一空。人們會覺得自己宛若重生,還會記得這重生的時間與地點,因為就在這一刻,人們把自己的意志交給一位至高權力者,從而體驗到深刻的真理。重生之後,內心的恐懼與憂慮消失無蹤,眼前的世界頓時變得乾淨、明亮。神父或心理治療師往往把這種自我轉變稱做「奇跡」。詹姆斯則是這麼描述這些奇跡的:

以宗教體驗為中心而形成的這股精神力量,讓人創造出新的自我,這個新的自我靠著精神上的熱情,不斷地驅動著自己,新的自我和之前的肉身自我已完全不同。此時胸中燃燒的熱情,消弭了先前困擾他的消極思考,讓他得以擺脫卑下的本性。這時,崇高再也不是遙不可及的夢想;既有成規的限制終於得以掙脫,牢不可破的劣根性也得以控制。內心的石牆已倒,冷硬的心終於融化。沒有類似宗教體驗的人則可以回想一下,當我們遇到真實人生的試煉,或看電影、小說時曾經短暫感受到的那些『融化的心情』,這些心情其實跟上述的重生有其類似之處,尤其當我們感動到潸然淚下時!因為淚水會衝破根深蒂固的防衛,讓過去所有過失與道德上的沉滯墮落,通通一掃而空,留下來的則是一顆潔淨、柔軟的心,敞開迎接每一次高貴的引領。

詹姆斯所稱的「融化的心情」跟傑斐遜與惠特福特描述的提升感其實非常類似。

感受「巔峰體驗」

無神論者可能會抗議說,他們雖不信上帝,可是也有同樣的體驗。心理學家哈洛的得意門生,同時也是美國人本主義心理學的創始人馬斯洛就相當重視這類的世俗體驗。馬斯洛搜集許多他所謂「巔峰體驗」(peak experiences)的報告。所謂的「巔峰體驗」是指一些非常獨特、自我超越的片刻,其與日常生活體驗大不相同。在一本名叫《宗教、價值觀與巔峰體驗》(Religions,Values,and Peak Experiences)的小書中,馬斯洛列出巔峰體驗所具備的25項特性,而這25項特性幾乎散見於詹姆斯的著作中,例如:整個宇宙合為一體,一切事物皆被接受,再也沒有價值批判或高低貴賤之分,「擺脫以自我為中心的心態與為達目標不計一切的心理,我們會覺得自己與宇宙合而為一(通常指上帝);時空感也改變了,這時我們心中充滿驚奇、敬畏、歡欣與感激等情緒」。

馬斯洛旨在說明,人的精神生活有其合乎自然法則的意義,因為巔峰體驗是人類心靈的基本要素。不管是什麼時代或文化,許多人都經歷過同樣的經驗,馬斯洛指出,所有宗教都是依照某人的巔峰體驗而產生的真知灼見進而發展而成的。正如詹姆斯所言,巔峰體驗讓我們成為更高貴的人,而且宗教成為幫助人們體驗巔峰獲得的一種手段,並讓巔峰體驗產生最強大的力量。然而宗教有時會忘其初衷,因為有時候其主事者並沒有經歷過巔峰體驗——這些人只是一群講求例行程序,欲保護正統宗教的官僚。馬斯洛說,這就是為什麼會有這麼多的年輕人對20世紀中葉這些組織嚴明的宗教,不再抱著任何幻想,反而借助迷幻藥、東方宗教以及新式的基督教崇拜活動來找尋巔峰體驗的原因。

聽了馬斯洛的分析,你可能不會太驚訝,因為從世俗心理學的角度來解釋宗教,其實有其道理。不過,馬斯洛還在《宗教、價值觀與巔峰體驗》一書中激烈地指責科學,因為科學把自己窄化成組織嚴明的宗教一般,了無生氣。科學史學家洛琳·達斯頓(Lorraine Daston)以及凱瑟琳·帕克(Katherine Park)便把這樣的轉變如實地記錄下來。

兩人指出,自古以來,科學家及哲學家對於自然界及其自身所探究的研究對象,向來秉持一種驚奇讚歎的態度。然而到了16世紀末,歐洲的科學家開始鄙視這種態度。他們認為這是一種幼稚心態,成熟的科學家應該冷靜,不帶感情地把這個世界運作的規則如實地記錄下來。科學家們可能會在回憶錄中提到,自己私底下曾對某事如何充滿驚奇之感,但在日常生活中,科學家們卻必須嚴謹地把事實與價值觀及個人情緒區分開來。

馬斯洛在書中回應宗教史學家伊利亞德的說法,他指出,科學確實讓這個世界去神聖化,但科學的目的旨在求真,並不涉及善與美的價值判斷。有人可能會認為,由於學科劃分的關係,善與美是屬於人文科學的領域,非關科學。馬斯洛則反駁,人文科學已不願扛起這份責任,因為人文科學界已躲進相對主義去納涼,以懷疑論的態度質疑真理的存在,更以追求新奇、打破迷信來取代美的追尋。馬斯洛之所以會創立人本主義心理學,有部分原因就是為了滿足眾人對追尋價值的渴望,並找出人們在巔峰體驗中所瞥見的真理。馬斯洛並不認為宗教即真理,但他認為宗教是依據人生最重要的真理而建立的,他希望能把宗教的真理與科學的真理結合起來。馬斯洛的目標旨在改革教育,進而改革社會,他說:「教育必須成為我們教導出好人,創造良善人生與維繫美好社會的一股重要力量。」

○為何「自我」成了追求精神提升的障礙○

「自我」其實是人類進化過程中最矛盾的難題。一如被普羅米修斯所偷的那把火一樣,「自我」雖讓人類更具力量,但我們卻也須為此付出高昂的代價。社會心理學家馬克·利裡(Mark Leary)在其著作《自我的詛咒》(The Curse of the Self)一書中便指出,除了人類之外,許多動物都有思考能力,但會長時間思考自我問題的動物,非人類莫屬,只有一些靈長類動物(也許還有海豚)才知道鏡子裡出現的影像是自己的影像。只有具備語言能力的生物,才有足夠的心理機制把注意力放在自己身上,並進一步去思考自身這一無形的特質,擬訂長期目標,形成一套有關自己的論述,並對這套論述整理出自己的看法。

利裡認為,我們的祖先就是靠著這套建構自我的能力培養出許多有用的技巧,如長遠的規劃能力、決策及自我控制的能力,以及瞭解別人觀點的能力。這些能力讓人類得以彼此協調合作,進行大規模的計劃,因此,「自我」的發展對人類社會的發展扮演著舉足輕重的角色。然而,我們每個人的內心世界卻常充斥著假裝、比較以及名利的計較,「自我」同時也在折磨著我們每個人。我們每個人就像活在一個喋喋不休的內心世界裡,這些絮叨不休的話語不僅消極(威脅的意味遠大於機會),而且沒什麼用處。特別值得注意的是,「自我」並不必然就是騎像人,「自我」的大部分時間都是處於無意識、自動運行的狀態,但是因為自我只有藉著有意識的思考與講述才得以形成,所以只有騎像人才能建構出自我。

我們從利裡的分析可以瞭解到,為何對所有宗教而言,「自我」都是一個棘手難題。「自我」是人類追求精神提升的一大障礙,理由有三。第一,日常瑣事接續不斷,以自我為中心的思考模式,讓我們困於物質的世俗世界中動彈不得,因而無法感受到神聖及神性。這就是為什麼東方的宗教會這麼強調沉思冥想的原因,因為沉思是讓自我安靜下來的有效方法。第二,精神層面的改變本質上就是自我的轉變。削弱它、裁剪它,從某個角度而言,就是殺了它,但「自我」一定會全力反對。要我放棄我的財產及尊榮?門兒都沒有!不計前嫌,愛我的敵人?想都別想!第三,追尋精神層面的提升與成長是一條漫漫長路,需花很多年的時間不斷沉思冥想、祈禱、自制,有時候還要否定「自我」。「自我」不喜歡被否定,「自我」很會找理由去扭曲或欺騙。很多宗教都這麼教誨人們:「自我」對享樂與名利的依戀誘使人們離開美德的道路。從某個角度而言,「自我」是撒旦,如果不是,至少也是「撒旦」的入口。

從以上的分析我們可以瞭解,「自我」為何是神性道德的難題。巨大而貪婪的自我有如一堵磚牆,壓制住我們的靈魂。我相信,只有從這個角度來看待自我,我們才能理解,甚至尊重那些希冀自己所處的社會能更符合所信仰的宗教的人的內心道德動機。

○「平面國」與文化論戰○

幽默可以幫助我們面對逆境,自從小布什於2004年當選美國總統後,有49%的美國人表示日子變得難過。許多住在「藍色州」(即約翰·克裡拿下過半數選票的州,在選舉地圖上以藍色標示)的民眾,想破頭也無法理解為什麼住在「紅色州」的民眾會選擇支持布什以及布什的政策。自由派在網絡上把「藍色州」(全部集中在東北部、北邊的中西部以及整個西海岸沿線)命名為「美利堅合眾國」(The United States Of America),把「紅色州」(幾乎全部集中於內陸及南方)命名為「耶穌之國」(Jesusland)。保守派則在他們自己的地圖上把「藍色州」命名為「新法國」(New France),從右派的觀點來看,我幫他們想出一個更精確的用語——「自我之國」。

我並不是說選克裡的人比選布什的人更自私,事實上,這兩位候選人在課稅及社會政策方面的主張剛好相反。不過,欲瞭解這場文化論戰中雙方的立場,我相信史威德所提出的三種道德規範,尤其是神性的道德規範,是解開這場論戰的關鍵所在。

以下兩句話中,哪一句話對你更有激勵作用?第一,自尊心是民主社會的基石;第二,重點不在個人。第一句話出自女性主義運動的先驅格洛麗亞·斯泰納姆(Gloria Steinem),斯泰納姆主張,性別歧視者、種族主義者以及壓迫者讓特定族群的人覺得自己毫無價值,以至於他們無法公平地參與民主社會。這句話同時也反映出自主權道德規範的核心思想:個人才是最重要的,所以理想的社會應保護所有個人免受外力傷害,並尊重其自主權與自由選擇權。自主權的道德規範能讓不同背景與價值觀的人彼此互助,和睦相處,因為它允許每個人去追求自己選擇的人生,只要不干擾到他人權利即可。

第二句話則是2003年及2004年全球暢銷書《標竿人生》(The Purpose Driven Life)一書的開場白。這是一本指導人們如何通過信仰耶穌基督,瞭解聖經,以找尋人生目的與意義的書。作者華理克(Rick Warren)在書中指出,「自我」是人生許多問題的根源,所以大人以獎賞、讚美及運動來提升孩子的自尊心,讓孩子覺得自己「與眾不同」,這其實是非常錯誤的。神性道德規範的核心思想為:每個人的內在皆有神性,所以理想的社會是要幫助人們找出一種可與神性和諧一致的生活方式。個人的慾望並不重要——許多慾望都出自肉身。學校、家庭以及媒體應共同合作,幫助孩子克服自身的自我感與追求權利的慾望,以耶穌所期望的方式來生活。

現今許多有關美國文化的重要論戰,其實本質上都在討論某些生活層面到底應該屬於自主權的道德規範,還是屬於神性的道德規範(群體的道德規範強調集體的重要性高於個人,所以立場與神性的道德規範一致)。學校應該進行禱告嗎?《十誡》可以貼在學校及法院的佈告欄嗎?美國人在宣誓效忠時一定要講「在上帝底下」嗎?自由派一向主張將宗教排除於公共生活之外,以避免民眾被迫參與宗教活動,但是信仰虔誠的保守派則希望學校及法院能恢復神聖化。他們希望自己的孩子能活在(某個)三維的世界,如果學校無法提供這樣的功能,有時他們會選擇在家自學。

人們可以依個人意願選擇節育、墮胎、人工生殖,甚至自殺嗎?答案取決於你希望人在面對自己生命中重要抉擇時是否能擁有自主權,或是你認為這些決定必須由上帝來做主。有一本書的書名叫《我們的身體,我們自己》(Our Bodies,Ourselves),如果你覺得這書名聽起來有反抗的意味,那你大概就會贊成每個人有權選擇自己喜歡的性生活,或有權改變自己的身體外貌。不過,如果你相信華理克在《標竿人生》一書中所寫的「你身體的每個小細節都是上帝決定的」,那麼當你看到有人性生活異於常人,或是跑去鑽耳洞、做整形美容時,大概心中就會大為不快。

我曾跟學生訪問過政治上的自由派與保守派對「性道德」及「改變身體外貌」這兩項議題的看法,結果發現自由派對這兩項議題的態度比較寬容。基本上,自由派完全以自主權的道德規範為準則;相比之下,保守派對這兩項議題就採取更為批判的立場,他們談到這兩項議題時,會顧及三個維度的道德規範。比如,有一位保守派人士在譴責某個特殊的「手淫」實例時如此說道:

手淫是一種罪,因為我們會因而疏遠上帝。性不是拿來享受的,上帝讓已婚的伴侶享有性的歡愉,目的是讓他們生育。

不管是哪一項議題,自由派的立場都是希望除去種種限制、障礙及束縛,以追求最大的自主權。保守的右派則是希望從三個維度來建構個人、社會及政治生活,從而創造一個神聖生活與世俗生活截然分明的世界。對保守的右派而言,所謂的「地獄」,就是一個人人恣意妄為、一心只想追求自我的平面國。

我本身屬於自由派,對於新觀念我向來秉持容忍與開放的態度。在本章,我盡自己最大努力去瞭解政治立場與我相左者的想法,並找出其他宗教的優點。雖然我已能瞭解神性如何豐富人類的生活體驗,但說實話,對於西方世界過去幾百年來所呈現的「平面國現象」,我並不覺得惋惜。因為主張三維度的社會最後往往導致一種後果:總會有某個或某些團體在神性的道德維度上被社會壓得很低,因而慘遭整個社會踐踏。看看印度「賤民」的生活條件,中世紀歐洲猶太人的處境,或高喊種族純淨論的納粹德國,或在採取種族隔離政策的美國南方,黑人如何被白人羞辱。現在美國保守右派也想用類似的方式來打壓同性戀。自由主義與自主權的道德規範是抵抗社會不公不義的重要力量。我認為讓神性的道德規範取代自主權的道德規範,來管理多元的現代民主社會是非常危險的。不過,我也相信,如果完全忽視神性的道德規範,我們的生活就會變得醜陋,內心永遠無法滿足。

因為文化論戰涉及意識形態,所以意見相左的兩方都有一種迷思:把對方想成十惡不赦的大壞蛋。承認對方某些主張言之成理,簡直形同背叛。我對第三維度的研究讓我走出這個迷思,讓自己更能思考跟自己完全不同的想法。以下就是我的心得:如果第三維度的道德規範以及與神聖有關的感受是人性重要的一部分,那麼科學界其實應該接受信教是人性正常、健康的一面——因為信教就跟性或語言一樣,有其深刻、有趣、重要的一面。另一個心得則是:如果有宗教信仰的人認為宗教是他們最重要的快樂源泉,那麼不管我們信不信上帝,或許我們都可以從他們身上學習如何追求快樂,找尋人生的意義。這亦是本書最後一章所要討論的題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