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囚犯的病理分析

哪裡違背意志,哪裡就是人的監獄。

——愛比克泰德,《談話錄》(Epictetus,Discourses,2th century)

研究一開始時,我們比較關注扮演囚犯角色者如何適應無權無勢的全新地位,而不是那麼關心獄卒的適應問題。當時我剛花了一整個暑假時間沉浸在我在斯坦福大學與人共同執教的監禁心理學,所以已經準備好要站在他們那一邊了。卡羅·普雷斯科特剛跟我們說了一堆獄卒手下發生的虐待和墮落故事。從曾經是階下囚的人口中,我們也聽說了囚犯性虐待其他囚犯及幫派鬥爭等恐怖的親身經歷。所以克雷格、科特和我早就私下倒向囚犯那邊,暗自希望他們能夠撐過獄卒施加的各種壓力,儘管他們被迫戴上外在的劣勢標籤,仍然希望他們能維持人性的尊嚴。我甚至想像自己會是電影《鐵窗喋血》裡保羅·紐曼那一類能以智慧方式進行反抗的囚犯,從沒想過自己會成為他碰上的獄卒。「

當囚犯叛變以出人意料的速度發生時,我們感到相當欣慰;他們抗議獄卒指派給他們的奴役差使根本是找麻煩,也質疑任意武斷的執法以及讓人筋疲力盡的頻繁列隊報數。當初我們通過報紙廣告招募他們來參加所謂「監獄生活研究」,但現在他們對這研究的期待已經完全破滅了。他們原本以為只是做幾個小時的低賤差事,其餘時間可以讀書、玩樂、認識新朋友。事實上,這也是我們一開始規劃中要求的——至少在囚犯們開始造反而獄卒們掌握大勢之前是這樣。我們甚至還打算要辦幾場電影之夜呢。

囚犯們對於一些事情特別反感,他們厭惡日以繼夜的持續辱罵、缺乏暫時不受工作人員監視的隱私及喘息空間、任意武斷的規則執行、隨機懲罰以及被迫分享狹窄寒酸的牢房空間。當叛亂開始時,獄卒轉向我們尋求協助。但我們袖手旁觀。我們的態度很清楚:一切取決於他們的決定。我們只是觀察者,沒有意願介入。在開始階段,我還無法沉浸於警務長的心態中,當時的我反而像個主要觀察者,興趣是搜集資料,想瞭解假扮的獄卒如何回應這個緊急事件。

讓我們措手不及的是,道格8612在協助策劃造反後就迅速崩潰了。他用顫抖的聲音控訴囚犯所遭遇到的一切不合理對待,「這是個很鳥的模擬實驗,根本不是什麼監獄,干你他媽的津巴多博士!」我們所有人震撼不已。我不得不欽佩他的勇氣。我們無法全心全意相信他是真的覺得很痛苦,而不是做做樣子。記得他最先表示希望被釋放時,我跟他談過話,當時我還請他考慮當我們的「臥底」,交換條件是繼續當囚犯,但會有一段時間沒有誰可以找他麻煩。

我又進一步想起在道格8612突然崩潰時,克雷格做出了釋放他的困難決定,那時道格進入實驗的時間不過36小時:

作為實驗者,我們沒人料到會發生這種事。當然了,我們臨時也想不出什麼辦法來擺平它。還有,很明顯的是,這名年輕人在模擬監獄的短暫經驗中感受到的困擾遠超出我們任何人預期……基於倫理、人性優先於實驗的考慮,我決定釋放囚犯8612。

我們原本不預期有人會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出現如此劇烈的壓力反應,但這預期卻被打破了,該怎麼解釋這件事?當時我們做出一個方向錯誤的歸因,克雷格是這麼記的:

我們迅速找到一個自認為自然又可靠的解釋:他一定曾因為脆弱或性格上的弱點而有過崩潰經驗,這可以說明他對模擬監獄環境過度敏感和過度反應!事實上,當時我們憂慮的是資格審查過程是不是出現了瑕疵,才會讓一個已經「受損」的人混進來,卻沒有被偵測到。一直到後來,我們才承認這個明顯的反諷:這是我們研完中的情境力量第一次在完全不預期的情況下以如此驚人的方式呈現,但我們卻「用特質論來解釋」,我們採取的正是當初設計研究時想要挑戰和批判的思維!

讓我們回顧道格8612對這場經驗的最後回應,並且承認,他當時的困惑非常深刻:我決定要離開,但當我告訴你們這些人我的決定、我所看到、經歷到的一切時,你們只說了句「不行」,然後把我的話當放屁。 當我回去時,我明白你們只是在敷衍我,這讓我很火大,所以我決定要做點什麼好離開這裡。我策劃了幾個離開的行動,最容易又不會造成人、物損傷的方法就是直接假裝抓狂或苦惱的樣子,所以我選了這個辦法。當我回到籠子裡時,我就有意識地假裝崩潰,我知道在跟賈菲談之前,先不要在籠子浪費力氣,要到賈菲面前才釋放情緒,這樣就出得去了,可是到後來,當我在操弄情緒、裝出難受的模樣時,我是真的很難過,你知道吧——你怎麼可能,假裝不舒服呢,除非你真的很難過……就像瘋子不可能裝瘋賣傻,除非他真的有點瘋了,你懂嗎?我不知道到底我是真的受不了,還是被人誘發,那個黑黑的傢伙讓我很抓狂,他叫啥?科特嗎?這大致就是我的遭遇。而你這位津巴多博士卻跑來跟我談買賣,好像我是奴隸還是什麼東西……你到後來還在耍我,不過你是可以做點什麼,你們應該要在實驗裡做點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