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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治覺醒

我在布蘭迪斯大學還經歷了強烈的政治覺醒,事實上,正式上課前我的政治覺悟就被喚醒了。新生報到周的某天晚上,我與指導我們的學長斯蒂夫在宿舍休息廳有過一次長談,話題是參議員約瑟夫·麥卡錫。討論很快就變得熱烈起來。在裡維爾,我認識的每一個人,包括我的老師和同學們,都認為麥卡錫是一位英雄。我上高三那年,他到處演說,從共和黨婦女團體講到參議院,宣稱共產黨員已經混入國務院並位居要職。他總是鄭重其事地舉起一頁紙,宣佈道:「我手上就有一份國務院裡的共產黨員名單!」對於國務院居然允許這些危險分子參與制定外交政策,他表示出極大的憤慨。

高中老師們也在說共產黨員已經混進國務院的事,我感到十分焦慮,同時非常崇拜麥卡錫。我一直認為蘇聯是邪惡和殘暴的化身,因此也覺得美國共產黨員都是潛伏的間諜,理應被揪出來接受懲罰,而麥卡錫正是這麼做的。我身邊其他人都這麼想,歷史老師還曾援引前美國大使約瑟夫·肯尼迪(Joseph Kennedy)的評價,稱麥卡錫既是戰鬥英雄,又是和平英雄。在裡維爾,我和父母、朋友只看赫斯特集團(Hearst)旗下的小報《波士頓每日紀事報》(Boston Daily Record)。該報大肆渲染共產黨員的恐怖行徑,稱讚麥卡錫是民主的救世主。結論顯而易見:我們若想自保,就得剷除共產黨員。正好麥卡錫手上有這些人的名單,問題解決了。

然而在布蘭迪斯大學,我發現自己彷彿置身於一個擺滿鏡子的大廳。令我震驚的是,斯蒂夫和宿舍裡大多數新生居然認為這是一個有爭議的話題,他們認定麥卡錫的聲明是輕率而不負責任的,實際上他本人對民主的危害遠大於國務院裡任何人。大家指出,麥卡錫手上黑名單所列的共產黨員人數根本不可信。他一會兒說國務院裡有205名正式的共產黨員,一會兒又說有87人抑或79人。而在參議院,麥卡錫則說有57人。

「請注意,」斯蒂夫向我喊道,「他其實從未說出任何一個黑名單上的名字!」我強詞奪理地爭辯道:「即使提一個人的名字也顯得多餘。」斯蒂夫反駁道:「泰丁斯委員會(Tydings Committee)已認定,麥卡錫手上所謂的黑名單就是一場騙局,國務院裡根本沒有間諜。」

我聽得目瞪口呆。頭一回,我自認為絕對正確的觀念受到猛烈衝擊,還遭到嘲笑。這個泰丁斯委員會到底是什麼來頭?怎麼會有人認為麥卡錫是危險分子?他不是愛國主義者嗎?說不定斯蒂夫和其他一些同學本身就是共產黨員。但我很快意識到,這種爭論不僅僅是看法和喜好的問題,比如你是否對某部電影情有獨鍾,或者你認為喬·迪馬喬和泰德·威廉斯哪一位是更出色的全能型棒球選手。我們爭論的是冰冷的事實,關乎一個很重要的問題,即麥卡錫手上是否有一份共產黨員黑名單。我突然明白了,得靠自己設法求證。無論是裡維爾高中老師和同學的觀點,還是布蘭迪斯大學思想活躍的同學的主張,我都不能不加鑒別地接受。

和斯蒂夫爭論時,他大聲地向我提了一個建議:「你為什麼不去讀讀《紐約時報》?別再看他媽的《每日紀事報》了。」這條建議本身令我汗顏,因為它暗示出我有多幼稚。我的第一反應是:「為什麼我要讀《紐約時報》?我是波士頓人,又不是紐約人。」但私下裡我決定聽從他的建議。第二天我就去圖書館翻閱《紐約時報》上有關麥卡錫的報道。讀罷我不得不承認斯蒂夫是對的,《波士頓每日紀事報》失實之處頗多。

之後的幾個月我瞭解到,泰丁斯委員會是參議院下屬的一個小組委員會,負責對麥卡錫的指控進行調查,最終結論是國務院裡根本沒有共產黨員,而且國務院一直都有嚴格的審查制度。不久,我這個大學新生的天真心靈遭受了更大的衝擊:泰丁斯的報告提交到整個參議院,大家開始討論是否接受調查結論,投票結果居然與黨派的劃分完全一致。也許這只是見仁見智的問題!就像紅襪隊的粉絲偏愛泰德·威廉斯,揚基隊的粉絲偏愛喬·迪馬喬一樣,共和黨參議員一致接受麥卡錫對國務院的指控,民主黨參議員則一致否認。

哇,我想這就是大學,能學有所獲的地方並不限於課堂。這件事給我的啟迪是:事實可以被意識形態歪曲,在裡維爾形成的盲目的愛國主義,令我們對一些領導人的非道德行為視而不見。我發誓從此以後要以開放的心態親自瞭解事實真相。過去我一直視蘇聯為民主制度的嚴重威脅,如今才頭一回得知,出於人道主義和理想主義等目的,20世紀20年代至40年代,成千上萬的美國人加入了共產黨,而我卻如此輕率地把他們通通劃為間諜或賣國賊。

大學裡的第一個月,我異常矛盾。一方面,我希望自己的國家安全,可整個20世紀50年代核武器戰爭的威脅都顯而易見。另一方面,我開始明白公民自由的重要性。高中老師在歷史課和公民學課上講美國是一個偉大的國家。但如果這個偉大的國家剝奪了守法公民的言論自由、保留自己政治觀點以及工作不被干涉的權利,那這些對祖國的讚美都是毫無意義的。這種觀點對1965年以後成年的人來說很容易接受,但在離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還不到5年的1950年,人們對「愛國」這個詞的理解和戰時仍然沒什麼差別。我對麥卡錫的計謀瞭解得越多,越覺得他如同一個無法無天的校園小混混,粗暴地踐踏著人民的名譽。他的調查是一種蓄意盤查,目的就是恐嚇和羞辱那些受害者。

1951年夏天我回到裡維爾,空閒時跟棒球隊的一些發小在鮑勃雜貨店閒逛。我們主要討論足球和性,當談到共產主義話題時,我立馬說出自己對麥卡錫和他的獵巫運動的反對意見。說話間,我的眼角瞟到比利·麥克唐納正向阿爾·羅斯使眼色,就問:「怎麼啦?」

比利大笑著說:「大學裡教的吧?」我忙爭辯說:「任何在報紙上關注這個話題的人都會知道……」講到這裡,我稍作停頓,話鋒一轉:「是的,你說的沒錯。」我意識到比利說對了一半。這些觀點不是大學課堂教給我的,但我確實是在大學裡學到的。如果還待在裡維爾,我對麥卡錫的看法肯定不會改變。

那年夏天,我再次和比利掄起鐵鍬,揮起鏟子,在高速公路建設工地幹活掙錢。與此同時,我收到兩封學校教務長的來信。第一封信是六月下旬收到的,祝賀我在第一學年取得了優異成績。一周後,我收到第二封來信,通知我因學校經費緊張,不能再向我提供學費資助了。滿心的希望破滅,我心酸地猜測,教務長可能把有限的獎學金留給了新生,也許他覺得我已經是上鉤的魚了。確實如此,我已經深深地愛上了學習,誰都無法阻止我重返布蘭迪斯校園。

暑假裡我掙夠了學費,卻無力支付住宿費。學校離裡維爾太遠,沒法走讀。我曾在賈森宿舍的地板上睡過幾夜,但清潔工發現後把我告了。我被叫到教務長辦公室,教務長警告我,宿舍管理條例十分嚴格,如果再因留宿被抓,我就會被學校開除。

於是大二第一學期我四處找地方睡覺。晴天我就睡在校園周圍的樹林裡,雨天就設法找沒上鎖的車,鑽到車後座睡覺。一天晚上我從酣睡中驚醒,發現車子竟然在移動。司機是個叫哈維的小伙子,正和女朋友駛往一個有名的約會地點,叫做「鴨子餵養和集散地」(Duck Feeding and Parking Area),學生們暗地裡稱那裡為「鴨子撒尿和罵娘地」(Duck Peeding and Farking Area)。毫無疑問,他們根本不知道我睡在後座。怎麼辦?我決定還是沉默為妙。但20分鐘後,我聽到拉鏈拉開的聲音,決定還是現身。我輕輕地清了清喉嚨,他們驚得跳起來,彷彿聽到了警笛。哈維回頭認出是我,忙對女友說:「親愛的,沒事,那是埃利奧特。」顯然同學們都知道我居無定所,他們好心地把我送回學校,讓我再找其他車子睡覺。

我就這樣過著如履薄冰的日子,稍不留意就會失去求學的機會。白天,校園自助餐廳是唯一能吃飯的地方,但得簽一份訂餐合同才能就餐。我只能在餐廳經理「嚴厲先生」(我斷定那是他的真名)警覺的目光下,偷偷從朋友手上討得午飯。「嚴厲先生」跟宿舍清潔工一樣,總是對不速之客保持高度警惕。他一轉身,我朋友就偷偷把盤子推到我那邊,讓我風捲殘雲般一掃而光。這樣的就餐方式毫無優雅可言,卻能填飽我的肚子。晚上運氣好時,我能在打工的快餐廳狼吞虎嚥自己私藏的漢堡。

這段歷史聽起來像是出自狄更斯的小說,更像祖父以前常掛在嘴邊的那段被美化得十分浪漫的故事:沙俄時期他常常赤足穿越暴風雪,步行去上學。我的經歷毫無浪漫可言,但我甘願承受這些小小的艱難困苦。教授講課再枯燥我也從不蹺課。我想,自己若是逃課,就如同拚命掙錢買了戲票卻沒去看一樣愚蠢。那個學期我靠打工攢夠了錢,在校外租了房子。馬薩諸塞州的嚴冬到來時,我終於有了自己的棲息地。

冬季學期開始時,按學校規定我要申報主修專業。我很想報自己感興趣的文學或者哲學專業,卻突然記起經濟大蕭條時期父親那絕望的表情,保不準下一個經濟危機說來就來。所以我想,學點畢業後能餬口的實用知識和技能也許是更明智的選擇。於是我不太情願地申報了經濟學專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