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比利戰爭 > 第二十三章 絕 食 >

第二十三章 絕 食

1

達納發現自己的處境尷尬,名譽和事業都受到了傷害。鑒於比利被拘捕時達納正好在現場,聯邦調查局和哥倫布市的全美律師協會辦公室準備對他進行全面的調查,搞清楚在比利違反假釋條例出逃期間,他究竟扮演了什麼角色。

11月25日,《哥倫布市快報》刊登了達納的聲明:

州公共辯護律師否認窩藏逃犯米利根

「我在這家律師事務所已經工作了5年,我們從未,也絕不會窩藏逃犯,並且沒有做過任何違法的事情……」

達納昨日否認曾安排米利根與他在佛羅里達州見面,並聲稱不知道在全國通緝期間米利根究竟在哪裡。

「我為什麼要這麼做?我有那麼愚蠢嗎?我會冒毀了自己的事業和坐牢的風險窩藏我的當事人嗎?」

達納請了一個律師為自己被控窩藏比利進行辯護,但律師卻提醒他為自己的未來著想,不要再為比利辯護:「要是你被指控,那麼比利就得站到證人席作證,告訴他們事情發生的經過。他可以一口咬定一切都是你安排的。」

朋友和同事也都向達納施加壓力,但他表示決不會放棄比利。

在一個刑事犯罪辯護律師的會議上,大家都努力說服他停止為比利辯護,但達納堅持認為現在是比利最需要他的時候。會議拖了很長時間,大家都喝了很多酒,激烈地爭論到深夜。

「比利在佛羅里達被捕時,你被發現和他在一起,這已經損害了你的名譽。達納,你現在面臨著利害衝突。」

「這並不是僅僅針對你一個人的,達納。這件事會毀了州公共辯護律師事務所的信譽!你手上還有其他案子,其中有些當事人是被判了死刑的,他們的性命也受到了影響。」

「你繼續辦這個案子甚至對比利都沒有好處,達納,應當讓別人接手了。」

達納開始猶豫了:「那誰能接手呢?」

「施韋卡特怎麼樣?這個案子一開始就是他處理的,比利認識而且也相信他。」

達納疲倦地搖了搖頭:「他現在是私人律師,比利哪兒請得起。」

「對施韋卡特來說這不是問題,他不會收錢的。」

「這樣對施韋卡特不公平。」達納堅持道。

「你繼續替比利辯護,對你的家人和同事也不公平啊!甚至對比利都是不公平的。」

達納筋疲力盡地歎了口氣:「也許你說得對。但是,除非施韋卡特接手我才能退出。」

施韋卡特同意再次為比利辯護,他們的關係轉了一圈又回到了起點。

1986年12月9日,施韋卡特到富蘭克林郡監獄探視比利,此時離他和朱迪第一次接下比利的案子已經9年零1個月。

「還記得我第一次在這裡和你見面時說過的話嗎?」

比利點點頭:「你告訴丹尼閉上嘴,因為隔牆有耳。」

「情況沒有變。除我之外,誰都不准和任何人談話。」

比利點點頭。

「你現在是誰?」施韋卡特問。

「亞倫。」

「我想也是,」施韋卡特說,「把我的話告訴其他人,讓大家團結一致。」

「我會的,但你知道我沒有控制權。」

回到辦公室後,施韋卡特給他的好朋友和以前的老闆,富蘭克林郡年輕的公共辯護律師庫拉打電話。他告訴庫拉他已經答應再次擔任比利的辯護律師,而且不收費。

「已經安排了幾個聽證會,準備研究一下他將面臨什麼情況,」施韋卡特說,「以及他會被送到哪裡,又會由誰來為他治療。假釋局一直都在等著把他抓回監獄去,我無法單槍匹馬地對抗休梅克和假釋局。我需要郡公共辯護律師的幫助。請你的事務所按照常規價格接下這個案子,我做你的合作律師。」

律師協會開會的時候,庫拉靜靜地坐在那裡聆聽,知道他的朋友達納面臨著辭去比利辯護律師的壓力。當提到施韋卡特的名字時,他明白如果施韋卡特接手,便一定需要幫助。此外,他也知道諸如比利這類已經審判過的案子,法院授權的代理費不會超過100美元。

一個頭腦清醒的律師絕不會接下這個既複雜又不掙錢的案子,只有像施韋卡特這樣的理想主義者才會堅持原則,接下這個不可能打贏的官司。正因為如此,庫拉才會敬重施韋卡特並和他成為朋友。現在,儘管知道不是最好的選擇,庫拉還是無法拒絕提供幫助。

「你說得對,」他說,「這個案子牽扯了太多的政治問題,俄亥俄州的其他律師事務所都不會幫忙。我派一個人過去幫你。」

然而,富蘭克林郡公共辯護律師事務所的同事卻告訴庫拉,他們手頭的案子已經堆積如山,而比利的案子存在太多的爭議且曝光率又高,實在沒有勝算。

「這個案子應該由你辦,」朱迪對他說,「一開始就該請你擔任比利的律師。」

庫拉明白她的意思。1977年,正是他委派朱迪和施韋卡特去處理這樁看似簡單的系列強姦案。接手案件後,施韋卡特到辦公室去告訴庫拉,他和朱迪都覺得這個案子非常棘手,因為史上首個為多重人格障礙症患者辯護的案子勢必引起全國乃至世界的注意,承受媒體和政治集團的壓力。

庫拉當時是公共辯護律師辦公室的主任,只有那些被他的員工私底下稱為「庫氏案」的案子他才會親自接手。所謂「庫氏案」包括事務所沒有人敢接的恐怖案,當事人過於強硬的案子,當事人可能會槍殺自己律師的案子,以及當事人極具破壞性和缺乏理性的案子。

施韋卡特和朱迪當時一直想勸說庫拉親自處理比利的案子,但未能如願。時至今日,朱迪仍像1977年時一樣希望他親自出馬。然而,比利現在是一個謀殺案的主要嫌疑犯,而成人假釋局局長休梅克的態度比以前更加堅定。休梅克公開表示,一旦法院和心理健康局將比利釋放,他一定根據米利根法盡快將其送回監獄。

「我們不能讓休梅克抓住比利。」施韋卡特說。

「那好吧,」庫拉說,「我設法干擾和阻止他,你負責案子。」

施韋卡特和庫拉請求法院重新委派卡洛琳擔任比利的主治醫生,但富蘭克林郡的檢察官卻不同意,說他們拒絕接受卡洛琳,因為她不是司法中心的員工。

馬丁法官裁決將於兩個月後召開聽證會,在此之前,米利根將再次被送往哥倫布市莫裡茨司法中心醫院。

12月12日,《哥倫布市快報》報道說:

米利根不得選擇醫生

……昨天召開的(法院)閉門會議決定,米利根將接受該醫院臨床主任林德納醫生或其他醫生的治療……

2

比利被關進莫裡茨司法中心醫院,自再次受林德納醫生控制的那一天起,就意識到自己對一切都已經不在乎了。他在房間裡踱步,數著地面上的磚,他決定結束自己的生命。

施韋卡特一直在鼓勵他,但他已經絕望了。他知道制度是無法改變的,他們會不斷地把自己從一家司法醫院轉到另一家。他能想像出自己20或30年後待在病房裡的情景。

他不想再這樣活下去。

他過去用自殺威脅過別人,但他現在不會這麼做了。

他已經體會過保持自由身,不必面對身為威廉·米利根的恥辱是什麼感覺,沒有這些恥辱,他做什麼都能成功。然而,這個社會永遠不會讓他如願以償的。

他現在能做的唯有去死。如果死後真的會去什麼地方的話,不論去向何方,他都會有一個新的開始。他不知道人死後會怎樣,但覺得無論發生什麼,都要比像現在這樣被困在一扇沒有出口的門裡原地打轉強。

他想衝出去。

但是,怎麼出去呢?

醫療小組命令對他進行一對一的日夜監控。一直被人盯著,他什麼都做不了。他們這次不是在防止他逃跑,而是在防止他自殺,因為他的病歷上有過自殺的記錄。

在「混亂時期」,阿瑟、裡根和亞倫對是否結束生命發生了激烈的爭執。

阿瑟認為死亡才是對這種心靈和精神折磨最切實和完整的抗爭,裡根最終接受了他的看法。通過有意識地選擇終止一切,他們可以掌握自己的命運。

他們選擇了絕食。

這是一個令人滿意的決定。挨過了頭幾天因飢餓引起的痛苦,他們會出現幻覺和情緒亢奮的狀況,但之後就不會再感受到身體、精神和心靈上的痛苦——永遠不會了。

這不是威脅。他再也無法忍受自己被醫院、政客和媒體利用。他不能承擔謀殺案主要嫌疑犯的罪名,因為那個所謂的被害人還好好地活在世上。

他有條不紊地逐漸減少熱量的攝取,好讓那些孩子少吃點苦。阿瑟說要讓那些孩子做好準備,鼓勵他們勇敢面對。他告訴他們,要想搬到新家,那就先要「不吃東西」;等到了新家,每個人都會有自己的房間,不用和大家共享了。那些孩子怎麼會拒絕呢?

他的身體並沒有在短時間內崩潰。一個星期後,他已不再感到飢餓。在一對一監控期間,看守每隔15分鐘就會記錄下他的行為,所以很快就察覺到他每天只進食很少量的食物。

於是,主管在治療記錄中批示道:看守應鼓勵他多進食。

他們開始每天早上給他量體重,後來又改為每天量兩次。他們威脅比利,如果不多吃食物,就不允許他煙抽。但比利聳聳肩說,反正抽煙於健康不利。他沒有告訴他們自己要做什麼。他們不知道他的心已經死了。

部分禁食幾天後,阿瑟告訴孩子們,一切都在按計劃進行。「我們終於來到了這個『死亡之地』。你們會有痛苦和飢餓的感覺,但事成之後,我們每個人都會有屬於自己的地方,做自己一直想做的事情。大家都可以永遠站在光圈下。我們以後會再見面的。」

當然,這是個謊言。但阿瑟不知道除了這個他還能說什麼。

孩子們因飢餓而哭鬧起來。大家對如何解決這個問題產生了嚴重的分歧,但最終理性地達成了一致。他們的最後一次爭論發生在絕食的第六天。那是最後一次人格轉換,也是最後一次出現記憶缺失。這是一次重生,一個終結——所有人都接受的死亡。

然後,再也沒有聲響——沒有人說話。比利平生第一次真心實意地想死。

醫院管理當局認為比利絕食不過是在胡鬧。

直至他徹底不吃東西。

此時他們不得不正視比利的問題。他們想讓比利改變態度,但他知道這些人以為自己是在討價還價。

「說吧,你要什麼?」

言外之意就是:「你吃飯,我們就滿足你的要求。」

「什麼都不要,」比利說,「不要管我!」

他沒有說明自己的決定。有一天,他什麼都沒有吃。看護換班時在記錄中寫道:「1987年1月2日,比利整天未進食,必須注意他的情況。他可能生病或感染流感。」

到了晚飯的時間,看守問他:「嘿,你不餓嗎?」

比利只是微笑著搖了搖頭。

「你是不是吃藥啦?」

比利仍然微笑著。

「那好,不吃就算了。」

第二天早上比利仍然拒絕吃飯,醫生便過來察看。「別理我」,比利望著地板說,「我很高興,也很滿足。別理我!」

「給他驗血,」醫生說,「看看他是否吸了毒。」

驗血結果沒有藥物反應。

在最初的幾天,媒體報道說有人給比利偷偷帶了食物,於是醫院派了幾個不認識他的人去看守。

後來,比利乾脆連話都不說了。

知道他們再也無法控制自己,比利感到心情舒暢。他知道自己可以掌握命運,如果死在這裡,他們就得抬著他走出這個地方。他們能想方設法拘捕他,但無法關住他的心。而現在他們也無法關住自己的身體了。因為他就要死去。

他發現這段時間竟然是自己一生中最快樂的時光,感到不可思議。他能看到自己的結局。一切都要結束了。他很滿足,但對過去的生活也感到後悔。他覺得自己對不起別人,特別是那些被自己利用和傷害過的人,還有他在神志不清之際侵犯的那3個女人。

但他不再為自己感到遺憾了,因為他不久就要離開人世。他很想變成一隻趴在牆上的蒼蠅,聽聽他走後那些人會說什麼。不過他立刻意識到,自己其實根本不在乎這些。他急於知道死後的世界是什麼樣子。

現在,他感到胸口灼熱,心臟像是被撕裂了一般。有人在腦海裡說:「來吧!接著來……繼續走下去!」但是出於生存本能,也有人在輕聲呼喚:「不……不要……」

他承受的與其說是生理上的,不如說是難以忍受的精神上的痛苦。他一生中的焦慮和痛苦都聚集到了這裡,深深地刺痛和灼烤著他的心。

他知道有人借酒精或毒品暫時逃避這種痛苦,但清醒之後,痛苦依然在那裡等待。也就是說,大限已到。聽診器是察覺不到這種痛苦的,但它就在那裡,就像是皮膚下的一團火焰。

解除痛苦的唯一辦法就是死亡。下定決心去死,就等於扣動了扳機。

決心赴死,痛苦便消失得無影無蹤。

他在想,生父莫裡森在密封的倉庫裡放火自焚之前是否也有這種感覺?

他超越了痛苦……

這時,幻覺再度出現了。

絕食10天後,比利看到了從未想像過的情景。幾千隻鳥兒在窗外飛翔,那情景如此真實,乃至於他詢問其他人:「你們看到了嗎?」

還有光的顏色,紅色、耀眼的藍色以及令人生畏的黑色。他四下尋索,卻找不到光的來源。

這是死亡的景象和聲音。

他想起了卡爾莫活埋他時的情景,那時還不到9歲的丹尼目睹了這些死亡的顏色……

3

那是6月中旬的一個早晨,玉米已經長得大約2英尺高,露珠上閃爍著陽光,雨點拍打在車窗上。

小比利坐在卡車上等待著,穿著一條灰褲、一件背心和一雙沒有帶子的藍色便鞋。

卡爾莫從屋裡走出來,迅速地挎上點22手槍皮套。

他啟動卡車的引擎,然後猛地開上了公路,輪胎發出刺耳的聲響。

比利看著他從22號公路向右駛上通往石牆公墓的路時,不禁感到害怕。卡爾莫叫他不要離開車。比利望著卡爾莫走進那個被幾道牆圍住的小墓地。由於雜草太高,他看不見卡爾莫在裡面幹什麼。回到車上,卡爾莫似乎冷靜了許多,然後又返回22號公路向北開去。這個小墓地非常奇怪,比利聽說過一些有關魔鬼崇拜者,以及一個小男孩被埋在這裡的故事。

他不明白死是怎麼回事。

到了山頂,卡爾莫在綠洲酒吧前停下車,1個小時後,帶著半打罐裝啤酒從酒吧走出來。在前往農場的路上,卡爾莫一直在喝酒。他把拖拉機從卡車上搬下來,然後扔給比利一把鋤頭,讓他清除玉米地裡的雜草。

卡爾莫開著拖拉機下了山,比利邊除草邊望著地上。突然,卡爾莫的拳頭猛地衝著他的頭砸下來。

「該死的,那邊那根草怎麼沒除。」

比利倒在地上,含著眼淚抬頭望著這個憤怒的巨人。卡爾莫走進倉庫,大口喝起啤酒。他在裡頭幹了一會兒活,然後大叫道:「給我進來!」

比利慢慢地走到倉庫門口,不敢進去。

「拿著,」卡爾莫指著一個盤子的邊緣說,「這樣我才能把螺絲穿進去。」

比利剛拿住盤子,卡爾莫就在他的後腦勺上猛擊了一下。比利被他打倒,整個人癱在了播種機上。卡爾莫走到比利身後,拉過來一根紅色塑料繩,迅速地在他的胳膊上繞了一圈,然後向後用力一拉,把他的兩隻手綁在一起。

比利又哭又叫,卡爾莫捆他的時候,他拚命用腳蹬著地。

「知道你媽媽是個蕩婦嗎,知道你是個雜種嗎?知道你媽媽根本沒有和莫裡森結過婚嗎?你就是猶太小丑和妓女養的雜種!」

比利拚命想掙脫繩子:「我不信!」

卡爾莫從後面抓住比利的褲子和頭髮,把他拖到外面。比利還記得卡爾莫曾把自己綁在儲藏室的桌子上強姦他,以為卡爾莫又要把自己帶到那裡。但是,卡爾莫把他帶到了玉米地裡,按到一棵樹上。聽到比利大聲喊叫,卡爾莫撥出手槍:「小雜種,要是再叫,我開槍斃了你!」

卡爾莫給比利鬆了綁,扔給他一把鏟子,「挖吧!」

比利閉上眼睛,眼前一片漆黑。

丹尼抬起頭,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讓繼父發這麼大火:「怎麼回事?怎麼了?」

「給我挖一條排水溝。」

丹尼按照卡爾莫說的,挖了一條3英尺深、6英尺長的排水溝。他快挖完的時候,卡爾莫也喝光了最後一罐啤酒。他把罐子扔到一邊,抓起鏟子叫道:「你這沒用的混蛋!挖的時候,鏟子要直插下去,就這樣;然後腳踩上去,用力往下壓,再把土鏟出來。」

他接著鏟了一下,把土揚到丹尼臉上。「什麼都學不會,狗娘養的!」他把滿滿一鏟土揚到丹尼的肚子上,丹尼剛彎下腰,卡爾莫就一腳把他踢進排水溝,用腳使勁往下踩。

臉上的土越來越多,丹尼扭動著身體。他抓住卡爾莫的靴子用力往下一拉,卡爾莫一個趔趄,差點兒跌到丹尼身上。卡爾莫撥出手槍指著丹尼的頭,然後用另一隻手抓起一截生了銹的煙囪,將一端按到丹尼臉上,另一端搭在水溝邊上。丹尼的臉被劃破了。

「用這個呼吸,要不然悶死你!」

卡爾莫不停地鏟著土,丹尼感到身上的土被他踩得越來越緊。丹尼的四周壓滿了厚厚的土,突然覺得非常冷,頭也幾乎無法移動。於是他想,抬起腿大概能破土而出,但那麼做卡爾莫會殺了自己;安靜地躺在那兒,卡爾莫或許倒會走開。

丹尼聽到了一陣咆哮聲,好像是卡爾莫在對著天空大喊。接著,他聽到鏟子的撞擊聲,可能是鏟到了樹根。他感覺得到卡爾莫在他上面走來走去,然後停了下來。他的胸口快要撕裂了。忽然,從煙囪裡流下一股液體,滴到他的臉上、眼睛和嘴裡。他聞到了卡爾莫的尿味,噁心得想吐。他拚命地咳嗽著。

大概這就是死亡吧.....

他不知道媽媽和凱西怎麼樣了。

吉姆會從民用航空巡邏隊回來照顧她們嗎?

接著,他感覺到卡爾莫又在自己身上踩了一腳,踢開了一些土,然後離開了。

戴維出來承受痛苦。

他的腦海裡斷斷續續地出現含糊的講話聲,但只有阿達拉娜的聲音是甜美和清晰的。她唱著歌,讓孩子們安靜下來:「派裡烘烤著二十四隻黑鸝……打開派,鳥兒開始歌唱……」

湯姆拚命使勁想掙脫繩子,但沒有成功。

亞倫把身上的土踢到一旁。

丹尼出現,又開始咳嗽。

卡爾莫為他鬆了綁,把一條濕毛巾扔給他。丹尼擦乾淨了臉、脖子和腳上的土。他想躲開卡爾莫,趁卡爾莫轉身的時候逃跑。他一句話都沒有說,只是低聲啜泣著,盡量離那個瘋子遠點。

在回家的路上,卡爾莫又把車開到綠洲酒吧,在裡面待了將近1小時……

比利睜開眼睛,不明白自己的頭髮上和耳朵裡為什麼有那麼多髒東西。他經常在農場裡把自己弄得髒兮兮的,但這次實在是太過分了。卡爾莫從綠洲酒吧出來,手裡提著半打藍帶啤酒。

卡爾莫爬上卡車,轉過身來用一雙佈滿血絲的眼睛瞪著他說:「要是敢告訴你媽媽,下次我就把你埋在倉庫裡,然後告訴那個賤貨你跑了,因為你不喜歡她了。」

告訴她什麼?比利本來想問,但是沒有開口。

卡爾莫把車開上22號公路。他剔著假牙,一邊把裡面的髒東西吐出來,一邊凶狠地咧嘴笑著:「要是敢胡說八道,看我怎麼收拾你媽媽。」

比利知道他不能告訴任何人。

回到家,他洗過澡便躲到地下室裡,坐在後方他存放顏料和蠟筆的地上發抖。他又氣又怕,咬著自己的嘴唇和手,搖晃著身子默默地哭了1個多鐘頭。

他不能讓媽媽發現。如果媽媽替他說話,卡爾莫一定會動手打她,可能還會殺了她。他不希望發生這種事。

他希望時間消失……

從那以後,比利就明白他必須想法保護自己。他再也不是這個家庭的成員了。他年紀太小,還打不過卡爾莫,但他必須想辦法抗爭才能活下去。

他的心離開了,而且時間越來越長,每次醒來都發現自己待在一個不同的地方,因而感到困惑不已。

快開學了,他擔心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正在別的地方,那可就糟糕了。他仍然很尊敬老師和校長,但現在他們說什麼都不管用了。如果有人阻止他走出教室,他就繞過他們。卡爾莫對他施暴以後,一切對他來說都不重要了。再沒有人可以傷害他了。不論誰強迫他做什麼,都不會比他經受過的事更令他痛苦。

在其後的5年裡,卡爾莫繼續強姦、折磨他,直至他14歲。但他活下來了。能經受卡爾莫的折磨,他就能經受住一切,除非他自願選擇死亡並埋葬自己。

4

1987年2月17日,《阿森斯信息報》刊登了美聯社的頭條新聞:

威廉·米利根絕食抗議34天 聲稱有死亡的權利

施韋卡特向美聯社記者透露,比利已請他代理爭取死亡權一案,如果不能代理就請他幫助找其他人。施韋卡特向記者表示,他和庫拉目前尚未做出決定。

比利被緊急送到芒特卡梅爾醫療中心急診室,在接受營養不良治療後又被送回莫裡茨司法中心醫院。

「醫院向法院申請對你進行強制進食,」庫拉告訴他,「你認為我該怎麼做?」

「我想一個人在這裡平靜地死去。」

「你確定?」庫拉問。

「聽著,如果你不幫我爭取死亡權,我自己來。」

「好吧,如果這是你的決定,」庫拉說,「我是你的律師,會為你爭取的。我的一貫立場是為當事人努力爭取,不論他想要的是什麼。我不會做決定,只會把所有事實告訴當事人,由他們自己決定。我給很多人代理過,其中有人曾赤身裸體地坐在地上,向經過囚室的人扔糞便。即便如此,我還是會讓他們為自己做決定。這就是我的態度,對你也是如此,比利。」

「我想死。」比利說。

於是庫拉去查看法律條文。不久前有個案子,一個據說是瘋了的女人堅持說,基於宗教信仰,她有權不接受治療。俄亥俄州最高法院認可並做出裁決,個人有權決定是否接受強制治療。

為了研究這個最新判例,庫拉查看了俄亥俄州最高法院的判決書原件——上面還保留著語法錯誤的修改。

1987年2月19日,庫拉為比利爭取死亡權做了辯護。儘管他知道如果自己贏了,比利的命運便就此決定,但還是竭力爭取。他不想看到比利被綁在那裡,通過導管進食。

1987年2月20日,法院同意了比利的要求。《哥倫布市快報》報道說:

法官允許米利根繼續絕食,如果他決定這麼做。

隨後,媒體把「絕食抗議」的說法改成了「絕食至死」,因為比利沒有提出任何要求,沒有討價還價,也沒有進行威脅,而且也沒有下最後通牒。

醫院員工和心理健康局頓時慌了手腳。他們本以為自己能打贏這場官司,但現在才意識到,這個臭名遠揚的患者在自己的嚴密監控之下,很快就要自絕於世。

終於可以完全掌控自己的命運令比利十分開心。

透過玻璃牆,他可以看到站在外面的那些人:主管扎克曼、林德納醫生、一名心理專家、一名社工、訓導主任和護士長,還有幾個他不認識的衣冠楚楚的人。

他們來了好幾次,下過幾道命令,但都無濟於事。後來他們想要操縱他,請來了一名牧師,讓他勸導比利這麼做有悖宗教信仰。

比利毫無反應。於是有人指出,雖然比利的母親是天主教徒,但根據記錄,他的生父是猶太人。於是他們又找來了一名猶太教拉比。得知比利今年已32歲後,拉比說道:「你想打破耶穌的記錄,是嗎?」

大家輪番詢問比利有什麼要求,但他堅持說:「什麼都不要。」

然而,他們仍然相信比利一定是想爭取什麼東西,只要知道他想要什麼並滿足他,他就會停止毫無意義的絕食。

報道比利準備「絕食至死」的記者每隔1小時就會打電話詢問他的情況。比利覺得他們如此「關心」這件事,簡直不可思議。

一個護士哭著請求他吃東西。

比利感到醫院的員工和管理層已經開始同情自己了,他們不希望發生這種事,感到無助,也知道自己輸了。他們是迫於無奈才去勸說一個自願去死的人。

比利現在意識到,在應付卡爾莫的時候自己已經學會了消極抵抗,只要在最困難的時候不崩潰,那麼就沒有人能使自己崩潰了。

他的胃部腫脹,牙床一碰就流血,視線也開始模糊。當他把手從面前移開時,看到的只是手指在空氣中劃過的痕跡。

他半夜醒來時發現渾身都濕透了,便衝著世界大聲道:「你無能為力了吧!」

他拖著身體走到洗臉池旁,看見鏡子裡的自己臉色枯黃,凹陷的眼睛周圍有兩個深深的黑圈。他感到虛弱無力,知道自己快不行了。眼前開始發黑,他強撐著喝了一小口水。他覺得很奇怪,似乎有什麼東西不見了。他聆聽著,但周圍一片寂靜。

他知道他們都走了,阿瑟、裡根、湯姆、丹尼、戴維和其他人。沒有聲響,也沒有其他人了。這不是通過服藥,而是身體內在的融合。他赴死的決心將所有的人格整合在了一起。這就是秘密所在。在走向黑暗之前,他終於回歸了完整的自我。

現在只有「老師」存在,那些忠實的朋友都已經沉睡了。他默默地呼喚著他們,但沒有回應。他為失去他們而痛哭。

死亡療法使他融合了。

然後,「老師」開始大聲說起話來。看守聽到比利的聲音,還以他在做死前的最後掙扎,於是立刻通知了管理層。大家在深夜都趕到了,圍在他身旁等待。

「老師」突然意識到,即使現在改變主意決定吃東西,恐怕為時已晚!

他覺得自己在某種程度上已經被撕裂了。他取得了勝利,他們認輸了。在此期間,這些人得到了很多教訓——治療患者時犯下的錯誤。他們的態度正是由於他而改變了。

現在一切即將結束,比利希望自己還能為其他患者做更多的事情。既然這樣做能夠讓院方的態度有所改變,那麼如果不自殺,或許還能做得更多。

「如果不能戰勝他們,那就與他們合作。」他想。

這是他自己的,而不是分裂人格的想法。然而,他不知道該如何與他們合作,儘管他們曾千方百計地勸說過他,比如:「你可以幫助我們更好地瞭解這個制度,自殺是種浪費。」

「如果我活下來,你們說話算數嗎?能告訴我,什麼時候可以離開醫院嗎?我如何才能開始新的生活?」

「我們會盡力而為的,比利。」

「能幫我制訂一個人生規劃,並保證你們會遵守諾言嗎?能依照約翰遜法官的判決,請外面的醫生給我治療嗎?」

比利的話迫使他們立即採取了行動。

他們開始商量給比利找一個新醫生,而且巴不得讓他到俄亥俄州以外的地方接受檢查。他們最終同意,在兩個月後舉行的精神狀態聽證會上請求法官讓比利出院。

「我們必須讓你接受培訓並掌握一些技能,這樣你才能養活自己。為了表示我們的誠意,有什麼需要我們立即做的?」

比利馬上想到了「電腦」。

他想起了法蘭克·博登入侵電腦系統獲取他人信息並造成危害的事。他想用自己的社會保障金買一台電腦,要是他們同意,那麼他就相信他們能遵守諾言,按照計劃行事。他可以自己學習電腦,然後進入心理健康系統查看檔案,這樣就能知道他們是否食言了。如果他們欺騙自己,那他一定能發現並再次選擇死亡。

博登告訴過他,想要摧毀一個系統,就必須編製一個能夠銷毀全部數據的程序。

他或許能夠通過自學編製一個程序,如果他們欺騙了他,這個程序就會在他死後替他報仇。想到這裡,他不禁咯咯地傻笑起來。

比利告訴自己,這並非與他們妥協,只不過是最後耍弄他們一下而已.....他要笑到最後。就像他的生父在密封的倉庫裡自焚前在紙上寫下的最後一個笑話一樣:

「狼人是什麼,媽媽?」

「閉上嘴,把你臉上的毛梳整齊!」

莫裡森是個失敗的說笑藝人,與他不同,比利卻要一直笑到最後。只有這件事才值得讓他在這個世界上再多停留一會兒。

「你們同意我用社會保障金買一台電腦和用具,」他說,「我就吃一個花生奶油三明治。」

他們同意了。獲得官方批准可能需要幾個星期,但他們說他一定能得到想要的東西。

那些人走後,比利靠在枕頭上凝視著天花板,虛弱地笑了。他現在決定活著——生存下來,就是要繼續留在這個星球上,讓他們不得安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