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聰明又糊塗的潛意識

事實上,純粹理性和與之相對立的直覺與情感之間的爭論,乃人類有史以來最古老的辯題之一。人類知識的發展史一直是在理性主義與浪漫主義之間徘徊,或者如阿爾弗雷德·諾斯·懷特黑德所言,在頭腦簡單和思維混亂的時代徘徊。在頭腦簡單的時代,理性主義思想者簡化人類的行為以適應嚴格的數學模型。在思維混亂的時代,直覺主義領導者和藝術家大行其道。有時想像太過豐富,有時太過理性。

過去30年間發生的認知革命為這些古老問題提供了新的詮釋。新發現有力地表明,比起法國啟蒙運動者的視角,英國啟蒙運動者關於人性的看法更加準確。法國啟蒙運動的思想家們設想我們是「理性動物」,認為我們與其他動物的區別在於我們具有邏輯思維能力。19~20世紀的馬克思主義者和其他人設想我們是「物質動物」,認為我們是由物質條件所塑造的。然而,英國啟蒙運動的思想家們將我們描述為「社會動物」,這才是正確的。

但這又提出了新的問題:一級認知的過程很重要,但它們具體能聰明到什麼程度?我們該信任它們到什麼程度?

在許多年前,這樣的問題不值一提。在那個時代,感情和激情被看做獸性的、沒有約束的、原始的——就像傑克爾博士變成的海德先生。但現在我們知道,它們實際上要精妙複雜得多。我們所缺少的就是對潛意識的優點和缺點的公允闡述。

一些研究者認為不論其價值如何,潛意識更像是原始動物或者未成熟的孩子。在《助推》[1](Nudge)一書中,當時任教於芝加哥大學的兩位作者理查德·泰勒(Richard Thaler)和卡斯·桑斯坦(Cass Sunstein)認為,二級認知就像斯波克先生——成熟、深思熟慮而且富有遠見;一級認知就像是霍默·辛普森——一個任性、不成熟的糊塗蟲。當鬧鐘在凌晨5點鐘響起時,成熟的斯波克知道他最好趕緊從床上爬起來,但霍默只想把東西扔得到處都是。

雖然這種看待一級認知的視角很糊塗,但其中也包含著某種真理。潛意識確實是主觀的。它將信息看做動態而不是靜態的。當信息進入大腦時,並不會立刻被整整齊齊地歸類,似乎會被挪來挪去。與20多歲的年輕人相比,70多歲老人的回憶過程所激活的大腦區域並不相同,而且顯得更加分散。回憶並不真的是重新提取信息,而是對信息進行重組。後來發生的事情能夠改變你對以前所發生的事情的記憶。因為這一原因以及諸多其他原因,我們潛意識的信息提取系統相當不可靠,這一點早已眾所周知。

在美國挑戰者號航天飛機爆炸後的第二天,烏爾裡希·奈瑟爾(Ulric Neisser)要求一個班裡的106名學生寫下他們聽到消息時的確切位置。兩年半之後他再問他們同樣的問題,這一次,25%的學生給出的答案與之前截然不同,半數學生的答案中出現了明顯的錯誤,只有不到10%的學生還能準確地記得些什麼。這也是導致人們在證人席上回憶數月前目擊的犯罪過程時會犯錯的部分原因。1989~2007年,美國有201名囚犯在用了DNA證據之後被無罪釋放。在這些囚犯當中,77%的人都是因錯誤的目擊證詞而蒙冤入獄的。

潛意識對當前環境也十分敏感——當前的感覺能夠影響所有的精神活動。由多倫多大學學者泰勒·施米茨(Taylor Schmitz)進行的研究表明,在心情好的時候,人們的周邊視覺會變得更強。在另一項實驗中,一組作為受試者的醫生被分發了一小包糖果,另一組人什麼都沒有得到。之後研究者要求他們看同一個病人的病歷並作出診斷。得到糖果的醫生比沒有得到糖果的醫生更快發現了患者的肝病。

關注幸福感的研究人員到處詢問人們,他們是否覺得自己的生活幸福。研究表明,在陽光普照的日子裡,人們更可能回答說自己的生活整體上是幸福的;如果在陰雨天提問的話,潮濕的天氣會改變人們對自身狀態的整個觀感。(然而,當你要求人們有意識地考慮當天天氣狀況的影響時,這種影響就消失了。)

在一項巧妙的實驗中,研究人員讓年輕男子步行穿過加拿大不列顛哥倫比亞省一座搖搖欲墜的橋。當他們的心臟還在因為危險的橋而怦怦直跳的時候,一個年輕女子走過來讓他們填寫調查問卷,並以進一步研究為借口把自己的電話號碼告訴了他們。在橋上遇到她的男子當中,65%的人過了橋後打電話約她。而坐在長椅上的男子中,只有30%的人隨後給她打了電話。過橋的男子因為搖搖晃晃的橋而激情四射,他們卻把這種興奮歸功於在橋上遇見的女人。

這裡就涉及了即時犒賞的問題。潛意識是衝動的,它現在就想要好的感覺。畢竟,一級認知之所以進化出來是為了保護我們免受即時痛苦的影響,即時痛苦就是類似遭遇獅子攻擊時可能會感知到的那種痛苦。

因此,我們也許意識到了減肥的長期願望,但我們現在還是想吃麵包圈。我們也許知道客觀看法的重要性,但我們仍然喜歡聽到有人對我們的看法表示肯定。棒球賽中,甲方的球迷百分之百相信他們支持的球隊能打出本壘打,而乙方球迷則不以為然,開心地認為甲方馬上就會出局。亨利·戴維·梭羅(Henry David Thoreau)寫道:「我們只能聽到並領悟我們已經瞭解了一半的東西。」

除此之外還有模式化的問題。潛意識能找出模式,甚至在模式根本不存在的情況下也能臆想出模式,並借此形成各種模糊的概念。例如,很多人相信籃球比賽的投手會經歷連續得分和連續失手的階段。他們發現了這種模式。然而大量研究表明,美國職業籃球聯賽(NBA)中並沒有體現出這種模式。一個已經連續命中兩個球的投手在第三次投球時失手的概率與根據他的職業生涯命中率所推測出的結果一致。

人們也能很快形成彼此認知的模式。在一項研究中,受試者被要求猜測某個人的體重。當你告訴他們這個人是卡車司機的時候,他們猜得偏重。當你告訴他們這個人是舞蹈演員的時候,他們猜得偏輕。大多數人,無論多麼善良,無論出身於哪個種族,在潛意識裡都隱藏著種族偏見。為了完成「隱含工程」(Project Implicit)涉及的某個項目,來自弗吉尼亞大學、華盛頓大學和哈佛大學的心理學家實施了成百上千次測試,要求受試者瀏覽一組快速閃過的白種人或黑種人的面部照片並指出其中潛在的聯繫。項目的最終研究成果表明,90%的人在潛意識中存在偏見。類似的研究還表明,對年長人群的潛意識偏見更為嚴重。

此外,潛意識非常不擅長思考數學問題。例如,考慮一下這個問題:你花了1.10美元買了一支筆和一疊紙。如果你買紙比買筆多花了1美元,那麼買筆花了多少錢?一級認知想要告訴你買筆花了10美分,因為它以無聲而愚蠢的方式把這些錢分成1美元和10美分兩個部分,而真正的答案是你買那支筆只花了5美分。

由於這種傾向的存在,人們非常不擅長估量風險。一級認知會對罕見且嚴重的威脅產生深深的恐懼,卻忽略了日常生活中無處不在的威脅。人們害怕飛機,即使人人都知道汽車旅行更加危險。人們害怕鏈鋸,即使每年因遊樂設施受傷的人數比因鏈鋸受傷的人數多出10倍以上。

總的來說,潛意識在決策時存在某些嚴重的缺陷。所以說,塔戈爾特和他的追隨者們能夠進入大學和商學院是有原因的,他們能夠掌握分析數據的系統方式也是有原因的。然而所有事情都有其兩面性。有的東西用一級認知就能夠看清,而二級認知卻不能。說潛意識確實很厲害,也是有一定道理的。

[1]《助推》一書中文版已由中信出版社於2009年12月出版。——編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