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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圈子不同,思維方式各異

有許多時候,人的思維會在潛意識層面徘徊不前。高三那年,埃麗卡發現自己莫名其妙地陷入了一場漩渦。她發現來自家庭、家族和族群的原始召喚一陣陣向她襲來,用從未有過的方式令她身陷其中。

這些複雜的情況是在她最初決定到丹佛大學就讀時初露端倪的。如果光憑她自己的學術能力評估測試成績,她恐怕沒機會邁入丹佛大學的大門,是她的背景在其中起了關鍵作用。

當丹佛大學的錄取通知書寄達的時候,埃麗卡非常開心,但她的開心方式與哈羅德所屬的那個社會階層的人截然不同。埃麗卡從小生長在弱肉強食的艱難生存環境中,所以對她而言,這張錄取通知書不是什麼美好人生的榮譽標誌,不是她母親可以貼在車窗外炫耀的貼紙,而是人生中下一場戰鬥的開始。

埃麗卡將錄取通知書分別拿給父親和母親看後,整個家族就亂套了。別忘了,埃麗卡的家庭背景有些複雜,她有一半墨西哥血統和一半中國血統。她背後是兩個龐大的家庭,每一方都需要她花精力應對。

在某些方面,這兩個家庭是一樣的:兩邊的家庭成員們都對他們的親屬極為忠實。當世界各地的人們被問及對「無論父母的優點與缺陷如何,你都必須永遠愛他們並尊重他們」這句話的看法時,95%的亞洲人和95%的拉美裔人都表示同意,相較之下,只有31%的荷蘭人和36%的丹麥人贊同這一觀點。

埃麗卡父母雙方的大家庭都會在星期日下午到公園舉辦大規模的野餐活動,儘管食物有所不同,但氣氛是相似的。祖父祖母或外公外婆坐在樹蔭下的藍色折疊椅上,孩子們則聚在一起玩耍。

但是雙方之間也存在著差異——一些難以言喻的差異。每當她試圖解釋自己的墨西哥和中國親屬之間的差異時,總是以陳詞濫調的種族差異理論收場。她父親的大家庭成員都是西班牙語電視頻道「聯視」的忠實觀眾,他們喜歡踢足球、跳梅倫格舞,愛吃米飯、豆類食品和豬蹄,會慶祝墨西哥獨立日。而她母親這邊的大家庭則愛吃炒菜,信奉古老的傳說,作息規律,愛好書法,喜歡說一些古老的諺語。

然而真正重要的是那些無處不在而又難以捉摸的差異。他們做的飯菜各不相同,你在門口就會聞出這些味道的不同。親戚們會用各自的方式講不同的笑話:埃麗卡的墨西哥親戚們會開玩笑說他們做什麼事都很拖拉,她的中國親戚們則會把某位粗俗的表弟隨地吐痰這種事當做笑話來講。

埃麗卡在父母雙方的大家庭中會表現出不同的個性。當她與父親一方的墨西哥親戚們在一起的時候,她和大家會更親近,說話的聲音更高,肢體動作也會更加隨意。而當她和母親一方的親人們在一起的時候,則會表現得更加恭敬,在飯桌上遞盤子的時候會更積極。在和父親一方的親人們一起吃飯的時候,埃麗卡很挑食,但在和中國親戚們一起吃飯時,她不管是什麼都能吃進肚子裡。身處不同家庭氛圍中的她所表現出的心理年齡也不一樣。在她父親一方的親戚家裡,她的行為舉止就像一個完全成熟的女子,而在她母親一方的親戚家裡,她則仍像一個孩子。即使在多年以後,當埃麗卡已經結束了學校的課程,創下了自己的一番事業時,只要她回到這種大家庭的環境中拜訪親友,就會立刻變回她之前少女時代的那種個性。「一個人的自我認知有多少種,他就有多少種社交形象,而且他會在頭腦中不斷地對這些形象進行變換。」威廉·詹姆斯曾經這樣寫道。

丹佛大學的錄取通知書為兩個家族帶來了困擾。在所有人都為埃麗卡能考入這樣一所高等學府而開心的同時,他們的這種驕傲卻又充滿了獨佔性的慾望,在兩邊家人的歡欣雀躍之下,包藏著需要花很長時間來化解的猜疑、恐懼和怨恨。

早在埃麗卡進入「學園」就讀的時候,她父母雙方親屬之間的裂痕就已經有所顯現。「學園」會在潛意識層面向你灌輸某些看法,讓你覺得你自己才是你的全部事業所在,你的人生目標就是要實現你自己的能力,你要對自己負責,成功是個人的成就。而她的大家庭成員們並不一定認同這些看法。

埃麗卡父親一邊的親戚們對她的性格已經發生的諸多變化頗有戒心。就像大多數墨西哥裔美國人一樣,這些親戚們已經融入了美國的主流生活當中。在美國生活達30年的拉丁裔人士中,多達68%的人都擁有自己的家。到第三代人的時候,60%的墨西哥裔美國移民在家中只用英語交流。但埃麗卡的這些拉丁裔親戚中受過高等精英教育的人卻寥寥無幾,於是他們懷疑——或許這樣的懷疑不無道理——如果埃麗卡去了丹佛大學,那麼她將不再真正屬於他們這個大家族了。

他們對文化上的界限非常敏感。在他們自己的世界裡,他們擁有深刻豐富的傳統和文化。在他們眼中,任何處在這種文化界限之外的東西都沒有什麼底蘊,一切外界的文化都是淺薄的,在精神意義上毫無價值可言。他們不理解,為什麼還有人會接受那樣的文化環境熏陶?

埃麗卡母親一邊的親戚同樣擔心她會不知不覺地陷入某種道德淪喪的環境中。他們希望埃麗卡能夠功成名就,但必須是在家庭的影響範圍和影響力之內取得她自己的成就。

他們開始向埃麗卡施加壓力,讓她選擇一所離家近的大學,不要到像丹佛大學那麼有名氣的學校去讀書。埃麗卡試著向他們解釋這其中的差異,試著解釋上一所競爭力強的大學會多麼有幫助。而親戚們卻似乎無法理解這一點,無法體會她對離開這裡、依靠自己的努力拚搏一番的憧憬。埃麗卡開始認識到,雖然她和這些家人們的樣子很相像,她也很愛他們,但她對現實的認識跟他們有著微妙的區別。

京都大學的北山忍、斯坦福大學的黑茲爾·馬庫斯、密歇根大學的理查德·尼斯貝特等學者花了多年時間研究亞洲人與西方人在思考和感知方面的不同方式。尼斯貝特研究工作的核心包括一個著名的實驗:他分別向美國人和日本人展示一張魚缸的照片,並要求他們描述他們所看到的東西。在無數次實驗中,美國人總是描述魚缸中那些最大、最突出的魚類,而日本人對魚缸中的場景和水、岩石、氣泡以及植物等背景元素的描述則多出60%左右。

尼斯貝特的結論是,就整體而言,西方人往往狹隘地專注於個人行動,而亞洲人更看重背景和人際關係。他認為,至少自古希臘時代至今,西方人的思想主要強調個人的行動、永久性的性格特徵、形式邏輯和明確劃定的類別。而在更長的時間裡,亞洲人的思想強調的是背景、人際關係、和諧、矛盾、相互依存以及環境影響。尼斯貝特寫道:「因此,對亞洲人而言,世界是錯綜複雜的,它由連續的物質組成,要以整體而非部分的方式來看待和解讀,而且要服從集體,不能僅僅遵從個人的支配控制。」

這一結論顯然有些籠統,但尼斯貝特與許多其他研究人員已經通過令人信服的實驗結果和觀察,讓結論變得更加豐滿、翔實。說英語的父母在和他們的子女交談時會強調名詞和類別,說韓語的家長則強調動詞和關係。在被要求對一段表現機場繁忙場景的視頻進行描述時,日本學生比美國學生更關注背景中的細節,描述得更好。

如果將畫有雞、牛和草的圖片展示給美國學生和中國學生看,並要求他們對這些進行分類,那麼美國學生普遍將雞和牛歸為一類,因為它們都是動物;而中國學生更容易將牛和草歸為一類,因為牛要吃草,它們之間存在著關係。如果要求6歲兒童描述他們一整天的生活狀態,那麼美國孩子在描述過程中提及自己的次數通常是中國孩子的3倍。

這方面的研究實驗多種多樣。當向實驗對像展示一段母親和女兒爭論的對話時,美國的受試者往往會在母親或女兒之間選擇一種立場,評判孰是孰非。中國受試者則更傾向於指出母女二者各自的對錯。當被問及他們自身時,美國人往往誇大他們的與眾不同之處和過人之處,而亞洲人則誇大他們的共同特點和相互依存的方式。當被要求從3台電腦——一台擁有比較大的內存,一台擁有比較快的處理器,另外一台則在這兩方面都處於中等水平——中進行選擇時,美國消費者往往先判斷自己最看重哪種性能,然後再選擇該方面性能最突出的一台。而中國消費者傾向於選擇兩方面性能都處於中等水平的電腦。

尼斯貝特還發現,中國人和美國人看待世界的方式也不一樣。拿欣賞《蒙娜麗莎》這幅畫作來說,美國人會花很長時間欣賞蒙娜麗莎的面部,而中國人的視線會在人物面部和背景之間不停地轉換,這樣使得他們對畫作的欣賞角度更為全面。另一方面,獨立的研究表明,相對而言,東亞人更不容易區分驚訝與驚恐、憤怒與厭惡這些表情,因為他們較少留意嘴部周圍的表情。

埃麗卡的墨西哥親戚和中國親戚並不能告訴你,文化對他們具體產生了什麼樣的影響,但他們的確明白,從某種意義上說,他們家族中的人擁有一種獨特的思維方式,而這種思維方式體現了他們的某些價值觀,並使他們取得了某些成就。對他們而言,拋棄這樣的文化就等同於精神滅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