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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埃麗卡的人生起點

埃麗卡的一生跟哈羅德淵源頗深,然而她與他的出發點卻截然不同。在10歲那年,埃麗卡險些被捕。

那年她跟母親搬到母親某位朋友在公租房社區中的一間公寓。新社區中有一所名為「新希望」的公辦民助學校,校舍是新的,籃球架是新的,美術室也是新的。學生們都穿著紫紅色和灰色相間的校服,看上去優雅漂亮。埃麗卡對這所學校心馳神往。

母親帶著埃麗卡來到社會福利機構,足足在走廊裡等了一個小時後,才被工作人員告知埃麗卡想上新希望學校的打算只能是一個夢想,理由是她不具備社區的合法居留資格。

這些社區工作人員對他們平日裡接觸到的一個個不切實際的要求不勝其煩,為了使自己的工作輕鬆些,他們養成了粗暴而專橫的講話方式。他們的視線總是聚焦在眼前的文件上,對從門口湧進來的訴求者只會敷衍了事。他們張口閉口一派官腔,沒人能聽得懂,所以沒人能提出異議。他們下意識的第一反應永遠是說「不」。

母親們在這種人人都穿著職業正裝的辦公室裡面通常很不自在。多數的情況下,她們不明白那些工作人員所說的話,又生怕暴露出她們對規定知之甚少的窘態。為了掩飾自己的忐忑不安,她們只能表現出一臉的冷漠和陰沉。大多時候,她們會接受工作人員隨便給出的裁決,然後黯然轉身回家。她們更情願事後編造一些理由,向朋友們解釋自己所受的委屈。

埃麗卡的母親也是如此。她和埃麗卡3個月前就搬到了這個社區,但在這裡並沒有合法身份。她們住的是朋友的公寓,埃麗卡的母親並不想因為埃麗卡上學一事惹來事端,更不想冒被驅逐而無家可歸的風險。當工作人員一再宣稱埃麗卡無法在學校片區上學的時候,埃麗卡的母親站了起來,準備轉身而去。

埃麗卡卻拒絕接受這一裁定。她已經能夠想像母親在回家的公車上的樣子——咒罵著工作人員,發洩著本應在社區辦公室裡就該發洩出來的怨氣。更過分的是,這位工作人員簡直就是個混蛋——她嚼著口香糖,流露出輕視她們的神情,視線幾乎沒有從眼前的文件上移開過,更別說跟母女倆有什麼目光接觸了,她連笑都懶得笑。

當母親站起身來正要離開的時候,埃麗卡緊抓著椅子倔強地說:「我要去新希望學校。」

「你在這一片區沒有合法的居留資格,」工作人員又重申了一遍,「你沒有待在這兒的許可。」

「我要去新希望學校。」埃麗卡沒有爭辯,也沒去說出什麼道理,只是氣憤地覺得母親不該就這樣認輸。母親變得有些驚慌,懇求埃麗卡跟自己一道離開。可埃麗卡不願走,並越發抓緊了椅子。母親試圖用力將她拖走,可她就是不肯鬆手。母親不想使場面難堪,於是隱忍著怒火,表面溫和地低聲勸她離開。可埃麗卡就是不願讓步。母親猛拽了她一把,椅子被掀翻了,而埃麗卡仍緊抓著椅子,倒在地上。

「需要我叫警察嗎?」工作人員鄙夷地嘟囔了一句,「還是說你們想到街對面去?」街對面是青少年拘留中心。

埃麗卡繼續堅持著,不一會兒便來了三四個人將她拖拽了起來,其中還包括保安之類的人。「我要上新希望學校!」埃麗卡哭喊著,臉上滿是淚水,充滿了憤怒。他們最後放開了她,那名保安模樣的人還在厲聲責罵她。之後,母親將這個氣壞了的小姑娘帶回了家。

母親並沒有責怪埃麗卡,甚至對此事緘默不提。在回家的路上,她們就這樣一直保持著安靜。當晚,母親在水池裡為埃麗卡梳洗了頭髮,母女倆還親熱地聊起了舊時的往事。

埃麗卡的母親艾米在她的家族中算是最為落魄的一個。她的父母從中國移民來到美國,她其他親戚的境遇還都不錯,但是艾米長期受復發性的躁狂抑鬱症的困擾。當她精神好的時候,她會熱情高漲,活力四射。20歲出頭的時候,她曾在幾所不同的學院、培訓學校和學習中心分別度過了幾個月,並成為了一名醫療技術人員。艾米還曾懷抱著成為一名IT行業人員的夢想學習過電腦軟件。她同時打兩份工,堅持努力工作,她說她的這股韌勁源於祖輩是農民的血統。

在那些還算風光的日子裡,她曾帶著埃麗卡去高檔餐廳吃自助餐,為她添置新衣服、新鞋子。艾米也試圖讓女兒的生活過得滋潤些。她指導埃麗卡如何穿衣,告誡她哪些朋友不可以來往(她絕大多數朋友都不行——他們身上帶有病菌)。她會給埃麗卡指定一些課外讀物,讓埃麗卡在學習方面超過別的孩子。艾米甚至還拿出壓箱底的毛筆,教埃麗卡練習中國書法,「書法會改變你的思考方式。」她對埃麗卡這麼說。此外,埃麗卡還被母親要求上了幾年的滑冰課。

但是艾米也有狀態不好的時候。短短幾天裡,她會從彪悍能幹的女強人變成百無一用的廢物,讓埃麗卡不得不擔當起母親的角色。酒瓶、奶油罐子、大麻和吸剩的可卡因粉末在家中隨處可見。艾米懶得洗澡,也不願噴香水,渾身臭氣熏天,屋子裡亂作一團。在埃麗卡還是個嬰兒的時候,艾米抑鬱時就會將可樂倒入她的奶瓶裡,好讓埃麗卡停止哭鬧。等埃麗卡稍大一點的時候,艾米就餵她麥片當做晚餐。她們會一連幾天只吃從廉價便利店裡買來的臘腸。埃麗卡9歲的時候就學會了叫出租車,好把母親送去急診室救治,而她還得撒謊騙大家說母親不過是心悸而已。埃麗卡也學會了如何在黑暗中生活,因為母親會把家裡的窗簾用膠帶固定在窗框上。

在這段日子裡,埃麗卡的父親從未來過。她父親是個墨西哥裔美國人(父母的遺傳基因賜予了埃麗卡出眾的美貌),他英俊瀟灑,性情開朗,但卻很不靠譜,他腦子裡根本沒有「事實」這個詞。如果他酒後駕車撞上了消防龍頭的話,他就會捏造出一個誇張的故事,聲稱他的車子是被狂飆的公車撞成那個樣子的。在陌生人面前,他總能為自己的人生經歷編造出一些新的故事。他說的謊如此不堪一擊,連幼小的埃麗卡都能一眼看穿。

更誇張的是,他總是談論他自己的自尊,這份自尊使他放不下臉來從事任何服務業的工作,也使得他在艾米盛氣凌人時倉皇遁逃。他曾消失過幾個星期、幾個月,然後再帶著一大堆嬰兒尿布露面,即使在埃麗卡已經五六歲的時候。他來了又走,走了又回來,還一直抱怨艾米和埃麗卡花掉了他所有的錢。

而埃麗卡卻不恨他,並不像她的有些朋友仇恨他們行蹤不定的父親那樣。當她父親來看她們的時候,他總是那麼風趣而慈愛。他和他的父母、兄弟、堂兄弟姐妹的關係親密,而且也讓埃麗卡融入這種大家庭的氛圍當中。他還帶著埃麗卡和她諸多同父異母的兄弟姐妹們外出野餐,參加派對。爸爸為埃麗卡感到自豪,他向大家誇耀埃麗卡是多麼聰慧。他沒有進過監獄,也從未打罵過埃麗卡,不過,他很不成熟。他會一時興起許諾,但又從來不保證任何事情。

埃麗卡的父母都非常疼愛她。一開始他們想結婚,建立一個傳統的家庭。依照一項針對脆弱家庭的研究結論,90%的同居伴侶在小孩出生後都會有結婚的打算。然而埃麗卡的父母是個典型案例,最終他們沒有結婚。根據該研究的結論,只有15%有意結婚的同居伴侶會在孩子出生一年內結婚。

埃麗卡的父母沒有結婚的原因有很多。幾乎沒有任何社會壓力要求他們結婚。他們彼此之間並不完全信任對方。他們辦不起那種風風光光的婚禮。他們害怕離婚,害怕離婚會給各自生活圈子帶來痛苦。最重要的是,美國社會的「文化傳送帶」在他們這一代斷裂了。在美國,至少在過去的幾十年裡,人們普遍認為有孩子的伴侶應該結婚——這是他們長大成人過程中不可或缺的一點。而這種生活模式卻沒有傳承下來,至少在某些亞文化中沒有傳承下來。結婚曾經被認為是順理成章的決定,現在則需要有意作出這樣的決定。婚姻不再是默認的選擇,而是需要特殊的動力。埃麗卡的父母從來沒有過這種動力。

埃麗卡一家的經濟狀況如何?可以說每個月都不一樣。在她母親有收入而父親也在身邊時,她生活得如同中產階級家庭的千金小姐。但在另外一些時候,她們又會逐漸陷入貧困之中,只能重新回到原來那種混亂不堪的社區中生活。可能上個月她們還住在治安良好的社區中,下個月卻因交不起房租而不得不在別的社區勉強尋找棲身之處,而那些地方往往都比較荒蕪,高犯罪率令人擔憂,而且還得同三教九流的人為鄰。

用小小的塑料袋裝著家當無奈離開,與中產階級般的安逸生活告別,又得擠在親戚朋友簡陋的屋子裡湊合幾晚;不情願地來到某個單親家庭居多的社區,第一次走進那個破舊的、空空如也的、將會成為她們新的臨時居所的房間……這些畫面,埃麗卡一輩子都抹拭不掉。

新社區裡的就業形勢更嚴峻,收入更少。那裡的男人也不多,因為很多人都因犯罪被抓進了監獄。那裡的治安更是差得驚人。不一樣的不僅僅是這些外部環境,人們的思維模式和生活習慣也甚是不同。

居住在貧困社區中的人們和其他人一樣,希望能夠擁有穩固的婚姻、不錯的工作和井然有序的生活,但是他們卻陷入了物質貧乏和精神壓力的怪圈。經濟上的不充裕改變了他們的信念,而破罐破摔式的信念只會導致他們的錢袋更癟。這種精神和物質相互影響的惡性循環造就了他們獨特的心態。

這裡的人們往往沒什麼遠大的志向,有的甚至根本沒有志向可言。一些人喪失了掌控自己命運的信心,還有些人明知某些決定會造成極其長久的惡劣影響,但還是作出了這樣的決定。

這種社區中的很多人都被工作和壓力搞得精疲力竭。許多人缺乏自信,但又裝出一副自信滿滿的樣子。許多人殫精竭慮,困擾著他們的危機接踵而至。而且,還有更糟糕的情況。埃麗卡認識的一個15歲女孩因為覺得受到了傷害,在一時衝動下殺害了一個同學,同時也徹底毀了自己的一生。這件事深深地觸動了埃麗卡,她從那時起便下定決心,在這樣的生活環境中永遠不可以示弱,永遠不可以讓步妥協,永遠不可以被別人欺負。

為了應對這種混亂狀況,母親們組成了一個互助網絡,互相提供照看小孩、食品以及其他方面的服務。雖然她們在這一網絡中互幫互助,但是她們幾乎被整個世界所遺棄,沒有政府的救助,也沒有像樣的工作。她們對外界持強烈的懷疑態度,這主要源自她們吃一塹長一智的經驗。她們懷疑所有人都一心想從她們身上揩油:每個店員都想騙她們的錢,每個社區工作者都想從她們身上撈取好處。

簡而言之,每一個存在共同認知的社區都有各自不同的行為準則和約定俗成的社交規範,包括走路、打招呼、對待陌生人以及看待未來的方式。埃麗卡在兩種不同的文化氛圍中應對自如,至少表面看起來是這樣的。這就像是突然從一個國家移居另一個國家一樣。在中產階級的國度裡,人們的生活相對安穩;而在貧窮的國度裡,人們的生活比較混亂無序。在中產階級的國度裡,孩子們都會被送入大學;而在貧窮的國度裡則不會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