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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害怕而哭泣的男孩

如果你把哈羅德當做成年人問他,他屬於何種依戀類型,他可能會告訴你他屬於安全型依戀。他記得快樂的假日時光,以及自己與父母之間的關係。這的確是真的,大多數時候,他的父母符合他的要求,使得哈羅德形成了安全型依戀,成長為一個性格開朗、信任他人的男孩。他知道自己過去曾經被愛,所以假設自己將來也會同樣被愛。他對社交活動有極大的渴望。當事情出錯時,當他陷入某種自我厭惡的情緒中,他並不會非常壓抑或是瘋狂地發洩。他積極地跟別人交往,期望他們會歡迎他融入他們的生活,並且幫助他解決問題。他與人交談並尋求他們的幫助。當他進入一個新環境,他相信自己會交到新朋友。

但現實生活從來不能被完全簡化為單一的類型。哈羅德也會遭遇某些可怕的事情,或是發現他的父母不能理解他的某些需求。他們對他所經歷的一些事沒有任何經驗,彷彿他具有他們所缺乏的一種隱藏的精神層次,才會體驗到他們不能理解的恐怖事情,以及他們無法分享的強烈願望。

在哈羅德7歲時,他突然開始害怕星期六。他在清晨醒來,意識到父母晚上將會外出,過去他們幾乎一貫如此。隨著時間的推移,他努力告訴自己當父母外出時他不能哭。下午,他向上帝祈禱:「上帝啊,請別讓我哭,請別讓我哭。」

他會到後院去看螞蟻,或在樓上房間裡玩玩具,但厄運的念頭從未遠離。他知道父母晚上外出是正當的,男孩子應當勇敢地接受這一點,不應該為此而哭泣。可他也知道這是一條他無法遵守的規定,無論他多麼努力。一周又一周,當父母關上門離開時,他會流下眼淚,跌跌撞撞地朝他們離開的方向跑去。多年以來,保姆們一直得抓他、拉他、抱他才能把他弄回來。

他的父母告訴他要勇敢,要像個大男孩。他知道自己應該遵守這一規則,也接受它,而且他也相當清楚自己這樣做很不光彩。世界上的男孩好像只有兩種:父母外出時不會哭泣的男孩,以及他——一個做不到他應當做到的事的人。

羅伯和朱莉婭嘗試了各種辦法避免這種崩潰。他們提醒哈羅德,他每天離家去上學也是獨自一人,並不會因此害怕或感到不安。然而,這解不開哈羅德的心結,他知道自己即使拚命想要順應父母的意思,也仍然會哭、會犯錯。

一天下午,羅伯發現哈羅德在房子裡鬼鬼祟祟地走動,打開每一盞燈,關上每一扇櫥門。「我們離開後你很害怕嗎?」他問。哈羅德的回答當然是「不害怕」,但實際上他很害怕。羅伯決定帶著他在房子裡進行一次小旅行,告訴他沒什麼可怕的。他們走進每個房間,羅伯讓他看每個房間是多麼空。羅伯將這些空蕩蕩的小房間視為一切安全的證明,而哈羅德則將空曠的房間視為某種無形的邪惡正潛伏在那兒的證據。「看見了嗎?沒什麼可擔心的。」羅伯說。而哈羅德則認為這是大人們看到真正可怕的東西時說的話,他悶悶不樂地點頭。

朱莉婭讓他坐下來,告訴他她希望他勇敢一些。她說他每週六夜晚的吵鬧越來越讓人無從下手。這句話的措辭導致了童年那種搞笑式的誤解。哈羅德以前從未聽過「無從下手」這樣的表達方式,他以為父母對他哭泣的懲罰是要砍掉他的雙手。他想像某個又高又瘦的男人穿著長大衣,留著凌亂的長髮,邁著高蹺一樣的腿拿著大剪刀衝進來。幾個星期前,他就曾斷定——同樣是以只有一個孩子能真正理解的糊塗理由——之所以當父母離開時他會哭泣,是因為他吃東西太快了。而現在他即將失去他的雙手,他想到血從他的手腕向外噴,想到如果用兩段殘肢吃飯還能不能吃得太快。當朱莉婭耐心地與他說話時,所有這些景象都閃過他的腦海,於是他向她保證絕不會再哭。就像一位新聞秘書,他知道在公眾場合他必須重複官方說辭,但他內心知道自己肯定會哭。

晚上即將到來時,他聽到母親的吹風機的聲音——末日臨近的信號。爐上的水燒開了,是為給他做通心粉和奶酪準備的。負責照顧他的保姆來了。

羅伯和朱莉婭穿上外套走向門口。哈羅德站在大廳中,胸腔和胃裡傳來一陣震顫。然後他感覺到自己的軀幹正在起伏,他努力想控制。淚水從他眼睛裡湧出,儘管他假裝這淚水並不存在,但卻開始感覺到鼻子發癢、下巴顫抖。然後,他感覺五臟六腑攪成一團。他因哭泣而抽搐著,淚水濺落在地板上,他並不試圖隱藏它們,或是抹去。這一次他並沒有移動雙腳奔向父母,他只是一個人站在門廳裡獨自顫抖著。父母站在門口,保姆在他身後。

「我很壞,我很壞。」他想。他充滿了羞愧感。他是哭泣的男孩。在混亂之中,他弄錯了因果關係:似乎父母離開是因為他的哭泣。

他們走後幾分鐘,哈羅德從床上拿起毯子,把毛絨玩具堆在自己周圍,用這些東西建成了一座堡壘。孩子們會把情緒投射到他們最喜歡的毛絨玩具上,用成人們跟宗教偶像溝通的方式與它們溝通。多年以後,他會回憶起歡樂的童年,但他的童年其實也交織著痛苦的別離、混亂、誤解、創傷和謎題。這就是所有的自傳都是不充分的原因——人們永遠無法捕捉自己內心的亂流。這也是自我認識都是有限的原因,只有少數不尋常的人能夠察覺自己的童年期經歷在大腦中建立模型的方式。此後的人生中,我們會編出各種各樣的故事和理論,試圖解釋自己內心深處所發生的神秘事件,但在童年時期,世界的神秘性仍然鮮活生動,有時這種神秘性會伴隨恐怖的力量爆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