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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新人的人際網絡

招聘面試實際能告訴我們什麼?

1

諾蘭·麥爾斯(Nolan Myers)在休斯敦一個中產階級家庭長大,家中有父母跟一個弟弟。他高中上的是休斯敦表演暨視覺藝術高中(Houston』s High School for the Performing and Visual Arts),畢業後進入哈佛大學;他原本主修歷史與科學,但在發現寫程序的樂趣之後,他改為專攻計算機科學。麥爾斯說:「程序設計是那種你一旦碰了就停不下來的事。一旦開始寫,下一刻你看手錶時,已經是清晨4點了。我愛上了它的精細。」麥爾斯個子不高,有點壯,眼睛是淡藍色。他經常笑臉迎人,說話時會用手比劃,也會晃動身軀,以示強調。他在樂隊演奏猶太音樂,跟父母無代溝,學業成績往往是B或B-。

快畢業那段時間,麥爾斯花了不少時間跟科技公司的人接觸,接受就業訪談。他跟得克薩斯的泰樂琪公司(Trilogy)接洽過,但他覺得自己並不適合那家公司。麥爾斯說:「泰樂琪的一家子公司在報上登了一則廣告,招募剛畢業的科技高手,年薪是20萬美元與一輛寶馬汽車。」他一邊說,一邊難以置信地搖搖頭。另外一次面試,主考官要他解決一個程序,他犯了一個不應該犯的錯,主考官將答案從桌子的那一端推到他面前說,他的「解題法」解決不了問題。談起這一段時,麥爾斯居然臉紅了,說:「我太緊張了,覺得很難堪。」然而他說起這一段故事時的神情,很難讓人相信他也會緊張;要不然就是他所謂的緊張,只是旁人所謂「心裡七上八下」那種緊張。麥爾斯看起來絕不是那種會慌了手腳的人,他是那種在七年級大考前夕,你疲於應付時,會打電話向他求救的幫手。

我非常欣賞麥爾斯,不管他將來選擇什麼,我相信他都會成功;雖然我只跟他當面接觸了90分鐘,我就是這樣有把握。我僅僅跟他見過一次面,他畢業前,我們約好到哈佛廣場的「香麵包」餐廳碰頭,我坐在靠窗的座位等他。他身穿卡其褲和深綠色馬球衫,腳上穿的是球鞋,背著一個大背包,進入餐廳後他走向餐桌,帥氣地把背包擱在地上。我給他買了杯橘子汁,他拿出皮夾一頓猛掏,打算拿出一美元來還我,我拒絕了。在見面前,我們在電話中談過3分鐘左右,約好見面時間。後來我寫電子郵件給麥爾斯,問他在「香麵包」見面時怎麼認他。他回了我一封信,幾乎就是根據這封信,我堅信他未來前途無限。麥爾斯的回信是這樣的:「22歲上下,5英尺7英吋高,棕色直髮,非常帥。(畫了個笑臉)」我從來沒跟麥爾斯的父母、弟弟或其教授交談過;從來沒見過他狂喜、憤怒或沮喪,也不瞭解他的個人習慣、品位或癖好,我甚至無法說明,我為什麼會對他有好感。他外表體面,人很聰明,能言善道又詼諧風趣,但是他的體面、聰明、能言善道與風趣,都不能解釋我為什麼會下此種結論。我欣賞他,對他印象深刻,如果我是要招聘新血的老闆,我當下就會聘用他。

我是從哈蒂·帕托維那裡知道麥爾斯這個人,帕托維是硅谷新興科技公司Tellme的主管。如果你是麻省理工學院、哈佛、斯坦福、加州理工學院或加拿大滑鐵盧大學的應屆畢業生,想在軟件工程界謀職,經營網絡電話事業的Tellme可能是你會考慮的地方之一。帕托維與我在Tellme公司的會議室中交談過,在Tellme公司「高高在上」的會議室中,可以看見下方的軟件工程師、營銷人員與主管的辦公桌與他們的工作情形,有些人桌旁甚至放著床褥。該公司不久前搬到一家老印刷廠,屋頂傾斜的辦公室旁是一間很大的倉庫。新經濟的邏輯是:舊辦公室很快就成為倉庫,舊倉庫很快就變為辦公室。

帕托維27歲,長相英俊,皮膚呈橄欖色,留著一頭捲曲的黑色短髮,在我訪問他的過程中,他的椅子都呈45度角的傾斜。在反覆提到人才有多難找後,他突然吐出一個名字:諾蘭·麥爾斯,接著麥爾斯的電話號碼也脫口而出,由此不難想見他多想要招攬麥爾斯了。

帕托維是在麥爾斯快畢業的那年前往哈佛征才時遇見他的。帕托維回憶道:「那天真是忙得人仰馬翻,我從7點開始一直講到9點,才跟一個人談完送他走,馬上又迎來另一個人。」每次面試他都會先花15分鐘介紹Tellme,談公司的策略、目標和業務,接下來他會給面試的學生出一道簡短的程序謎題,在剩下來的時間裡,帕托維會問問題。他記得麥爾斯在程序測驗中答得非常好,他跟麥爾斯談了三四十分鐘之後,深信麥爾斯「有料」。帕維托在麥爾斯身上所花的時間還沒有我多;帕維托沒跟麥爾斯的家人談過,也沒看過麥爾斯狂喜、憤怒或沮喪的一面;他知道麥爾斯去年夏天在微軟公司實習,而且就要從常春籐盟校畢業,但是像Tellme這樣的企業,招攬的新人幾乎都是從一流學校畢業,每年夏天到微軟去實習過的人有600人之多,帕托維不知自己為何這樣喜歡麥爾斯,他說:「大概是直覺吧!」

麥爾斯跟帕托維接觸的經驗,大概跟微軟的CEO史蒂夫·鮑爾默大同小異。麥爾斯在快畢業那年年初,曾經參加微軟的實習生派對,鮑爾默在派對中演講,在演講結束後,麥爾斯曾經舉手發問。麥爾斯對我說:「鮑爾默談到很多關於微軟要朝大方向發展的事,我問鮑爾默,那些發展會怎樣影響他有意發展其他事業的能力,微軟還要在小方向的事業上押注嗎?」後來微軟一名人事主管來找麥爾斯,說鮑爾默索要他的電子郵件地址,麥爾斯把地址給了他之後,不久鮑爾默就開始與他通信,看來鮑爾默非常希望麥爾斯到微軟來工作。

麥爾斯說:「鮑爾默對我的背景做過研究,知道我曾經去過哪些公司面試,而且知道許多有關我個人的事。他寄給我一封電子郵件說,非常希望我到微軟去,如果我有任何問題可以問他。我回信表示謝意,後來我參觀了Tellme,並寫信告訴鮑爾默,我對Tellme十分感興趣,但還不是完全確定,如果他對我有建議,我會很樂意接受,而且給了他我的電話號碼。結果鮑爾默打電話來,我們談到事業曲線,微軟將來會怎樣影響我的事業前途,以及他對Tellme的觀感。我對鮑爾默佩服極了,而他好像也真的對我有興趣。」

是什麼原因促使鮑爾默這樣極力招攬麥爾斯?僅是驚鴻一瞥而已。他看見的麥爾斯可能只是他一小部分的情況,而只是這樣,一家有4400億美元資產公司的CEO,便打電話到一個毛頭小子的宿舍鼓勵他。鮑爾默內心知道自己欣賞麥爾斯,一如帕托維知道,以及我在與麥爾斯在「香麵包」餐廳談過後就知道一樣。而我們又知道什麼?能知道什麼?以任何合理的衡量來看,我們其實對麥爾斯一無所知。

在新經濟時代,一家企業的最後成功在於任用人員的質量,這是永恆不滅的真理。許多科技公司只差沒要求所有職員住在公司裡,且員工之間熟識的程度絕非上個時代的人所能想像。在典型的硅谷辦公室中,電子遊戲、咖啡吧、床褥與籃筐等休閒設施是標準配備,而在這間休息室中,你只會跟志同道合的朋友玩在一起。但志同道合的朋友怎麼找?今天求才者在履歷大海中不斷挑選,分析求職者的背景,打電話給推薦人,然後像我一樣坐下來跟麥爾斯面談,想從一個半小時的談話中,對一個求職者的智慧與個性做出結論。工作面試已成了現代經濟成規中重要的一環,然而跟一個人坐下來談一個半小時,能讓你對一個陌生人瞭解多少?

2

幾年前,哈佛大學一名實驗心理學家納裡尼·安巴蒂(Nalini Ambady)與羅伯特·羅森塔爾(Robert Rosenthal)攜手合作,探討優質教學中的非語言部分。她利用哈佛大學的一項教師訓練計劃的錄像帶作為研究基礎,邀請外界人士觀看錄像,並關掉聲音,只從教師的臉部表情與肢體語言,分析教學效果。安巴蒂希望至少利用一分鐘的錄像來研究,可是當她自己研究錄像時,發現錄像中有教師鏡頭的片段,只有不過10秒鐘的時間。她說:「我不希望畫面中出現學生,因為這會影響我們的看法與評估。因此我對我的顧問說,這個錄像帶沒辦法用。」

但後來她卻發現其用大矣。觀察者看了10秒鐘的默片後,可以毫無問題地根據15項清單,針對教師的特點打分數。事實上,安巴蒂將錄像剪成5秒鐘,參加實驗的人觀察之後對此評分仍然相同。如果不實際觀看安巴蒂剪輯的片段,你大概無法相信這樣的研究結果,但我與其他參與這項研究的人一樣,在看過之後發現,無論是對歷時8秒的最長片段,或是最短片段,第一眼以外的感受都是多餘的。我們若需要當下做出判斷,依據的即是瞬間的感覺。

安巴蒂下一步的結論更驚人,她將臨時做成的教學評估,與在一學期結束時,學生對同一位老師的評估結果互相比較,發現兩者之間的關聯性高得驚人。一個人對素昧平生的教師觀察兩秒鐘之後,所做的結論,跟坐在同一位老師課堂中聽了一學期課的學生所做的結論,非常相似。

最近托雷多大學心理學教授弗蘭克·貝爾尼耶裡(Frank Bernieri)與他的研究生內哈·嘎達–費因做了一項類似的實驗。他們為兩名訪問員進行6周的專業訓練,針對該如何面試求職者給予指導;之後,這兩人面試了98名不同背景與年齡的志願受訪者。每次訪談持續15分鐘到20分鐘,訪問過後,兩名訪問員必須填妥6頁的問卷,針對5個部分的評估項目給出回答。這項實驗最初的用意是想瞭解,若干受過肢體語言訓練,會模仿面試官手勢和姿態以迎合訪問員的受訪者,以及沒有受過任何訓練的受訪者,前者的得分是否高過後者。結果發現並非如此。後來貝爾尼耶裡的另一名學生特麗西婭·普利凱特,決定利用同一訪談錄像帶與評分結果,來檢驗一句訪談的名言:握手決定一切(handshake is everything)。

貝爾尼耶裡解釋說:「她拿了15秒鐘的錄像帶做實驗材料,錄像中,受訪者敲門後進來,與訪問員握手,然後坐下,訪問員向受訪者表示歡迎。」然後普利凱特效仿安巴蒂的做法,邀集了若幹不知情的局外人,根據錄像帶所播放的握手片段,請他們在同樣的評定項目與標準上打分數。結果再次令人跌破眼鏡,局外人所打的分數又一次跟訪問員所做的近似。貝爾尼耶裡說:「訪問員對受訪者做出評分的11個項目中,有9項結果與局外人相似,兩者之間的雷同實在驚人。」

這項研究將安巴蒂的研究結論又往前帶了一步。托雷多大學實驗中的訪問員受過訪談的專業訓練,而不是在學期結束時的最後一堂課匆匆做成評估,他們有充裕的時間在正式的問卷上詳細作答。問卷的目的是要做最詳盡與最公平的訪問記錄,而他們所打的分數,卻跟臨時從街頭找來,僅僅看過錄像中握手片段的人評分並無太大區別。

這說明了帕托維、鮑爾默與我三人,為什麼都對麥爾斯看法一致。顯然人們不需要真正認識一個人,才能相信自己瞭解一個人。帕托維以難題盤問麥爾斯一小時之後的結論,與我和他在餐廳暢談90分鐘的印象,以及鮑爾默聽了他的提問之後的判斷,三者大同小異,原因不外乎此。

貝爾尼耶裡與安巴蒂相信第一印象的力量,顯示人類有一種先於理性(prerational)的能力,可據以正確判斷他人。在安巴蒂的優良教師實驗中,她要求觀察者在觀看錄像帶的同時,做一項可能會讓人分心的認知工作(例如記憶一串數字),結果他們對教師的評鑒結果仍然不變;但當她要求觀察者在評估前仔細思考時,其正確率便明顯受到影響,這顯示思考只會礙事。安巴蒂猜測:「這裡要動用的腦部結構非常原始,這些主觀情感的反應,可能受下方的大腦結構的指揮。」我們對某人最初那一剎那的感覺,似乎揭示的就是此人的基本個性,因為我們在兩秒鐘之後得出的結論,其實跟我們在20分鐘後所做的結論相差不多,甚至跟一學期後的觀察相去無幾。

貝爾尼耶裡說:「你或許可以在當下就判斷某人是否外向,或是衡量一個人的溝通能力。這些線索或提示可能唾手可得,非常明顯。」貝爾尼耶裡與安巴蒂兩人都提到,人類具有一種非常強的本能。從某一方面來看,這讓人感到安慰,因為我們在遇到陌生人時,即能馬上覺察這人的某些特質;這也表示,我用不著擔心為什麼我無法解釋自己欣賞麥爾斯的原因,因為這樣的判斷顯然不是經過思考。

不過這裡同樣也有令人感到不安的地方。麥爾斯是一個有能力又討人喜歡的人,但是從我們的短暫接觸中,我無法知道他是否誠實,是否以自我為中心;他是喜歡獨來獨往,還是有團隊精神,許多其他的重要特質我也一樣不清楚。只看握手一幕的人,結論跟其他進行全程訪問的人相同,這也許顯示,初步印象的影響力太大了——影響了我們隨著時間而產生的其他印象。

舉例來說,我問麥爾斯是否對畢業後的求職感到緊張。這似乎是一個合理的問題,因為我還記得自己在找到第一份工作前有多焦慮;此外,超時工作能把他嚇倒嗎?他回答:哦,不會的——因為他在學校時,每週就工作80小時到100小時。我繼續問:「有什麼你不擅長的事會讓你擔心?」

他的回答非常尖銳:「有什麼是我不擅長或學不會的事?這真的是一個實際的問題,有很多事我一無所知,但我覺得只要有適當的環境與鼓勵,我可以做得好。」在我的筆記本上,對於這項回答,我的評語是「非常棒的答案!」我也記得那時我有一種興奮的感覺,因為對方的表現符合我的期望。由於我當時就決定自己欣賞此人,因此我在對方的答案中聽到的也就是堅毅與自信。如果我一開始就不喜歡麥爾斯,我在他答覆中聽見的就會是狂妄與吹噓。第一印象變成一種自我實現的預言:我們聽見的是自己所期待聽見的,好的人選在面試中絕對受到偏袒。

3

鮑爾默、帕托維與我見到麥爾斯時,我們都做了一個預測,即通過他在我們面前的表現、言行舉止,以及他可能的想法,推測他在其他情況下可能會怎麼做。要記得,我已經判斷麥爾斯是那種在七年級大考前夕,你會打電話去求救的人,而我做這樣的概論,正確嗎?

這也是社會心理學家曾經密切關注的一個問題。20世紀20年代末期,心理學家西奧多·紐康姆(Theodore Newcomb)在一個夏令營分析若干青少年的外向性格,他發現男孩如果在某一場合(例如午餐時間)說個不停,預示將來他在同樣的情況下也會滔滔不絕;在週一午餐時間表現好奇的男孩,週二午餐時間極可能一樣好奇。不過你無法根據此人在某種場合的行為表現,預測他在其他不同場合的行為表現,例如從一人午餐時間的行為,無法預知其在午後遊戲時間的行為。卡爾萊頓學院研究員做的一項研究中,研究員沃爾特·米歇爾、尼爾·拉特斯基與菲利普·皮克研究了學生的責任感問題;結果發現,我們無法從學生的作業本是否乾淨整潔,或他們是否準時交報告,看出他們是否逃學,其房間是否整示潔,以及是否重視個人外表。我們在特定時刻表現出來的行為,顯然無法全盤反映我們內在永恆的羅盤。我們在某一時刻的行為與所處情況的特殊性,兩者之間的關聯,與我們某一時刻的行為和內在的永恆羅盤相比,顯然前者比較弱,後者比較強。

這個結論顯然又與我們的直覺有衝突。我們推測大多數時候,人在不同情況下表現出的是同樣的人格特質,但我們低估了外在情境對人類行為扮演的重要角色。例如在紐康姆的那個夏令營的實驗中,輔導員在現場所做的觀察記錄顯示,男孩子們在健談、好奇、合群等項目上,在不同的場合中的表現極不一致,然而在夏天接近尾聲時,米歇爾等三人要同樣的輔導員談論他們對這些男孩子的最後印象時,輔導員又說記得男孩的行為前後極為一致。

密歇根大學心理學教授理查德·奈斯比特(Richard Nisbett)說:「錯覺是因為我們相信自己的觀察錯不了,或覺得自己一眼就能看出一個人的個性。當你面試某人,在他們身上花了一個小時的時間,你不會覺得自己取得的是一個人的行為標本,而且可能是有偏見的標本,然而它的確就是一個有偏見的標本。你覺得自己看到的是一個三度空間的全息圖,雖然有點小和模糊,但那仍然是一個完整的人。」

奈斯比特提到他經常合作的對象,斯坦福大學心理學教授李·羅斯,他說:「有一學期他教統計學,有一學期他教的是行為心理學,學期結束時,他得到兩種截然不同的評語。一種說他冷酷拘謹、吹毛求疵、一絲不苟,另一種將他描寫成和藹可親、循循善誘,願與學生打成一片,而且願意幫助他們成長的人。他彷彿成了雙面人,一會兒是天使,一會兒是魔鬼。而對這兩種情形,學生卻都覺得自己看到的是真正的李·羅斯。」

心理學家把這種傾向稱為「基本歸因錯誤」(Fundamental Attribution Error)。如果我們認定某些穩定的性格特質,而忽視了環境的影響力,再加上我們當場的「瞬間判斷」,這樣訪談或面試中出現的問題就更大。第一印象不單會影響到我後來得到與麥爾斯有關的信息,而且我還會以為這些行為舉止,是他日後一舉一動的風向標。訪談面試並非毫無是處,好比我從和他相處的90分鐘裡知道的,絕對無法從履歷表或跟推薦人交談中得知,只是我們的對話結果並不是那麼有用,而且誤導我的地方比我想像的要多。與陌生人交談這種最基本的人類儀式,其實是一個地雷。

4

我跟麥爾斯長談後不久,曾經跟來自帕薩迪納的人力資源顧問賈斯汀·門科斯交換意見。門科斯的工作是去瞭解,如何從面對面的接觸中解析出意義,也因為這個緣故,他同意以他認定的適當訪談方式,對我進行一小時的訪談。我的感覺有點像去看心理醫生,不同的是,心理醫生需要數月或數年才能解決你的問題,而門科斯打算一次就把我的秘密一層層揭開。在訪談中,他請我試想一個面試中常見的問題:「描述幾個關於你的工作遭到批評的情況,你如何處理批評?」門科斯說,這個問題的答案不難預料,面試者顯然會準備好一套說辭,他用假裝誠懇的語調,模仿面試者的回答說:「有次我的計劃做得不盡如人意,我的上司提出了一些建設性的批評,我便從頭再做了一次。我的自尊心受了點傷,但計劃卻成功了。」至於「你的朋友對你有什麼評價」這個問題,典型的回答是:「我猜他們會形容我是一個重視人際關係的人,不然就是說我是一個認真工作的人。」如果要演得更逼真,回答前先沉思個半晌,彷彿沒想到有人會問你這個問題一樣。

麥爾斯與我也討論到一些明顯的問題,例如我問他:「你最大的缺點是什麼?」他回答:「我大一那年想做兒童節慶計劃,而地點就選在波士頓。我找了幾個人跟我一同進行,後來我開始擔心這個計劃的規模是否太大,我們有多少責任,以及是否能夠完成。於是我對這個計劃踩了剎車,但事後回想,我其實可以完成,而且能夠做得很好。」

然後麥爾斯笑了笑說:「這是我的錯嗎?其實我一點都不覺得。」他的確說對了,我要他形容的與其說是個人的一項缺點,不如說是一項優點,而他的回答也的確展現了智慧。

但是門科斯說,萬一問題經過包裝,沒有明顯的正確答案呢?例如:「在你每週的例行小組會議中,上司突然開始猛烈批評你在最近一個計劃上的表現,這時你怎麼辦?」

我感到一絲焦急,我會怎麼辦?我想起多年前遇到的一個難纏上司,我說:「我大概會生氣,但我當然不會說什麼,可能就走開吧!」門科斯對這個答案不置可否,他只是指出另一個人可能會說:「我會在事後私下去見上司,問他為什麼在大庭廣眾之下讓我難堪。」我說,對上級的批評,即使是不對的批評,我可能會默默承受或淡然置之。另一個求職者可能回答,他會對上司採取更直接的質問方式。不管我們告訴面試官什麼,或覺得對工作場所的要求應該忍受或據理力爭,對門科斯來說,都是非常重要的信息,對瞭解求職者非常重要。

門科斯又談到處理壓力的問題:「談談你同時需要處理好幾件事情的經驗。你怎麼應付?又怎麼決定事情的優先次序?」門科斯也說,這樣的問題太簡單了,你會聽到典型的回答是:「我會以同時多任務的方式進行,先設定優先項目,必要時授權他人處理,並經常向上司匯報進度。」因此門科斯會重新包裝問題:「你面對一種情況,有兩個重要的工作要同時處理,而且顯然無法在期限內把兩者都完成。你無法兩者兼顧,你會怎麼處理?」

我說:「我會檢視一下兩者,看看自己比較擅長哪一項任務,然後我會去跟上司說:『與其兩項都做不好,不如選我可以做好的那一項來做。』並提議,我們可以想想誰能做好另一項任務。」

門科斯這時馬上趁機進行機會教育:你對自己能做好的部分有興趣,然而不是公司最在意的問題才最重要嗎?我的答案透露出非常有價值的信息,即在與工作相關的緊急關頭,我是從自我角度開始考慮。門科斯委婉地表示:「你也許是個可以自己埋頭苦幹的獨行俠,這是非常重要的一項信息。」

門科斯刻意不做出任何結論。如果一個人不是怕生、健談或直率的人,只是在某些情況下怕生,在某種情況下健談,或者只是在特別的場合時直率,那麼要認識此人,就要瞭解這些不同的變化,並加以分類。門科斯想要展開分類的過程,而這一類訪問技巧是所謂經過安排的「結構化面談」(structural interviewing),也是行業心理學家的研究中,唯一可以預測求職者職場表現的訪問法。結構化面談的模式非常固定,每一位應徵者的面試方式都完全相同:問題事先寫好,面試官事前受過良好訓練,求職者的表現則依據事前決定好的評分表打分數。

結構化面談令人感興趣的是,它的目標非常單一。當我與麥爾斯面談時,我希望有某種整體的感覺,希望明白他究竟是什麼樣的人。相對的,門科斯對於瞭解我大概是什麼樣的人似乎完全不感興趣,他似乎覺得要從一個小時的訪談中對我有所認識,這有些愚蠢。「結構化面談」之所以有效,完全是因為這稱不上是真正的訪談,目的並非要依傳統意義去「瞭解」或「認識」某人,而是在搜集信息的同時,也排除一些信息。

訪談或面試專家發現,要說服大多數僱主採用「結構化面談」極為困難,這一點發現毫不令人驚奇,好像這感覺就是不對。對大多數人來說,聘用某人基本上是浪漫的過程,而工作面談卻有如一個毫無「性」趣可言的約會。我們總是想找一個氣味相投的人,即使尋找的結果是以流淚收場,追求者與被追求者到頭來發現雙方根本沒有共鳴。我們想要的是戀愛中的無限承諾,而「結構化面談」提供給我們的,似乎只是婚姻中的枯燥邏輯與實用功能罷了。

5

麥爾斯對該選哪一份工作舉棋不定,他跟鮑爾默在電話上談了半個小時,鮑爾默非常有說服力。他在形容跟鮑爾默談話時說:「鮑爾默給了我非常好的建議,他認為我應該選擇最讓我感到興奮,覺得對事業前途最有幫助的地方,他願意做我的精神導師。」麥爾斯也說,他每天跟父母談自己的動向。2月間,他飛到加州,用週六時間逐一跟Tellme的各位主管談了一整天,不停提出問題與回答問題,麥爾斯說:「基本上我想知道三件事情。這些主管覺得自己5年後會在哪裡?我會在公司裡擔任什麼角色?」說到這裡他停住了,笑著說:「我忘了第三個問題是什麼了。」3月,麥爾斯決定加入Tellme。

麥爾斯會在Tellme獲得成功嗎?我想會,雖然——我哪裡會知道。這個問題如果是三四十年前問,答案可能容易得多。今天若是1965年的一天,麥爾斯大概會去IBM上班,他會穿著藍色西裝,坐在一間小辦公室裡埋頭苦幹。他個性特別的地方不太重要,IBM僱用你之前清不清楚你是誰也不太重要,因為你瞭解IBM是什麼樣的公司。當你走進IBM於紐約州阿曼克的總部,或伊利諾伊州分公司時,你已知道自己要扮演什麼角色,知道必須如何行動。可是走進高聳入雲、空間開放的Tellme辦公室,看見辦公桌旁擺的就是床褥,新進人員會被高標準的硅谷文化嚇一跳。公司不會提供給麥爾斯一本社交劇本,不會要求他穿藍色西裝,麥爾斯也不會一進門就看到公司組織結構。Tellme跟所有科技新興公司一樣,要求員工與團隊其他人隨時打成一片,要有彈性,要創新,要在沒有階級與官僚體系的情況下輪班工作。在這種工作氣氛下,工作場所變得像休息室,員工的個性特質也就變得關係重大。

這是新經濟吸引年輕人的部分原因;比起IBM老舊的小方格辦公室,Tellme高大的倉庫更有產能、更有趣。不過這裡的一個危險情況是,我們在評估求職者重要的人格特質時,可能會誤入歧途。如果今天我們讓若干難以定義、一切憑「先於理性」判斷的人物個性左右了人事任用機制,任憑「基本歸因錯誤」因素發酵,那麼我們今天的用人過程,便是以新式的人事關係取代舊式的人事關係;前者,你聘用的是你握手時產生好感的人,後者,你聘用的是自己的外甥。除非我們謹慎為之,否則社會進步只表示我們以武斷的用人之道,取代同樣專斷但較不明顯的用人方式。

麥爾斯快畢業前,花了很多時間幫助計算機科學入門課程的學生,他瞭解很多學生選這門課的原因是想在軟件界求職。他說:「經過這麼多次面談,我已發展出若干專業知識,願意與其他人分享,因為向未來僱主介紹自己,需要真正的技巧與藝術。我們在課堂中談到,僱主想要在員工身上看到什麼,什麼樣的人格特質才會吸引僱主。其中最重要的一項是,一定要對自己和所學展現自信。這要怎麼做呢?答案是,清楚表達自己觀點,並保持微笑。」說到這裡,麥爾斯笑了起來:「對很多人來說,這是一項很難學習的技巧,但不知為什麼,我就是有瞭解它的本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