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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約翰·洛克悔不當初

避孕藥的發明者在女性健康問題上的疏忽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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約翰·洛克(John Rock)於1890年,在馬薩諸塞州馬爾伯勒市的聖母無原罪教堂受洗,結婚時是由波士頓的紅衣主教威廉·奧康奈爾證婚。洛克育有5個子女,19個孫子女,他的書桌上方永遠掛著十字架。自成年後,他幾乎每天早晨7點都到馬薩諸塞州布魯克林的聖瑪莉教堂做彌撒。他的朋友都說,洛克愛上了天主教會。

洛克也是避孕藥的發明人之一,但他相信自己的信仰與其職業毫無衝突之處。若有人對此有異議,他也僅是重複小時候牧師告訴他的話:「永遠堅守自己的良心,絕對不要讓別人替你保管良心。我指的是所有其他的人。」即使是當克裡夫蘭的天主教蒙席[1]弗朗西斯·卡尼指責他是「道德強姦者」,以及長期擔任波士頓市立醫院產科主任的弗雷德裡克·古德,要求當地的紅衣主教理查德·庫辛把洛克逐出教會時,洛克也未曾動搖信念。避孕藥上市一事獲得批准後不久,有個憤怒的婦女寫信給他說:「你應該沒臉去見上帝。」洛克回信說:「親愛的女士,我的信仰告訴我,天主始終與我們同在。該輪到我去見上帝的時候,是不需要引介的。」

在美國食品藥物管理局(FDA)於1960年批准避孕藥上市後那幾年,洛克四處在哥倫比亞廣播公司(CBS)和美國全國廣播公司(NBC)的訪談及紀錄片中露臉,也出現在《時代》雜誌、《新聞週刊》(Newsweek)、《星期六晚郵報》(The Saturday Evening Post)等報紙雜誌中。他積極走訪全美各地,還寫過一本引起廣泛討論的書《時候到了:一位天主教醫師對結束避孕爭端的提議》(The Time Has Come: A Catholic Doctor』s Proposal to End the Battle over Birth Control),此書曾經被譯成法文、德文和荷蘭文。洛克身高6英尺3英吋,瘦得像竹竿,他待人彬彬有禮,會替病人開門,稱呼病人時也一定冠上「太太」或「小姐」。若談及他與避孕藥的關係,更讓他顯得可敬。美國人口理事會(Population Council)的謝爾登·西格爾博士(Sheldon J. Segal)追述當年:「他為人非常正直,即使是不必打領帶的場合,他也一定繫上領結,這與他那一撮白頭髮正好相配。他的姿勢始終如箭一般筆直,這甚至到他在世的最後一年都沒有變。」

洛克是哈佛醫學院產科學的大牌教授,一教就是30多年。他是試管受精和冷凍精子細胞研究的先驅,也是第一位取出完好受精卵的人;避孕藥的發明則是他至高的成就。他的合作夥伴格雷戈裡·平卡斯(Gregory Pincus)及張明覺負責解決生理機能的部分;他自己則負責指導完成整個臨床實驗。洛萊塔·麥克勞林(Loretta McLaughlin)在1982年出版過一本精彩的洛克傳記,她在書中寫道:「避孕藥能夠讓婦女避免意外懷孕,這種說法是憑借他的名字和聲譽才終於獲得認可。」

在避孕藥獲批上市前不久,洛克曾經到華盛頓去,就這種藥的安全性向FDA做證。FDA的檢驗官帕斯奎爾·德費利斯也信奉天主教,是來自喬治城大學的產科醫生。據說,德費利斯曾一度提出令洛克難以置信的說法:天主教會絕對不會同意開發這種控制生育的藥。洛克的一名同事多年後追憶說:「我現在依然忘不了當時的情景,洛克站在那裡,臉部表情冷靜,眼睛盯住德費利斯,然後以能夠把靈魂凍結的聲音說:『年輕人,你別低估了教會。』」

最後洛克的教會當然是令他失望了。1986年教皇保羅六世發佈「人類生命通諭」(Humanae Vitae),宣告口服避孕藥和所有其他「人工」避孕法違反教義。20世紀60年代有關避孕辯論的那種激情和急切氛圍,如今已成追憶,不過洛克依舊值得一提,原因很簡單:他在調解教會和本身工作之間矛盾的過程中,犯下一個錯誤。這並非蓄意為之,而直到他去世後,憑借他難以預見的科學進展才得以真相大白。可是這個錯誤,影響了他對避孕藥的看法:這是一種什麼藥物?它如何產生作用?最重要的是這代表何種意義?由於洛克是避孕藥以何種面貌問世的推手之一,因此他犯下的錯誤,也影響到從此以後人們對避孕一事的觀感。

洛克認為,避孕藥是一種「自然的」節育法。他所謂自然,並非指感覺上自然,因為有許多婦女顯然並不這麼覺得,特別是在早期,避孕藥的激素含量甚至是今天的好幾倍。他說自然的意思是,避孕藥發生作用的方式是自然的。女性排卵後,體內會大量分泌一種叫黃體酮的激素,此種黃體酮屬於炔孕酮的一種,它使得女性只有在每個月的某一段期間才會懷孕。黃體酮讓子宮為受精卵著床做好準備,並使卵巢不再排卵,以懷孕為優先。洛克曾經寫道:「健康女性體內,是黃體酮在阻止排卵,並決定經前和經後的『安全期』。」女性懷孕後,體內基於相同原因,會持續分泌黃體酮,以免再排卵而威脅到已經在進行的妊娠。換句話說,黃體酮是大自然的避孕藥。那避孕藥呢?避孕藥就是藥丸式的黃體酮。在婦女開始服用避孕藥後,這些激素自然就不會於排卵後突增,也不只是在月事週期的特定時段才會分泌,而是持續以一定的劑量進入體內,讓排卵暫時停止。另外藥物中還要加一劑雌激素,以強化子宮內膜,而我們現在也已經知道,雌激素有保護其他組織的功能。可是對洛克而言,激素如何組合和何時出現並非問題的癥結;重點在於,避孕藥的成分是複製人體內自然存在的東西。洛克在這自然的本質當中,看到了重大的神學意義。

舉例來說,教皇庇護十二世在1951年,贊同天主教徒利用安全期避孕,他認為這是節制生育的「自然」方法,不會像殺精劑那樣殺死精子,或像子宮帽那樣破壞正常生殖過程,也不會像結紮那樣傷及器官。洛克對安全期避孕法再清楚不過;20世紀30年代,他在馬薩諸塞州布魯克林婦女義診醫院(Free Hospital for Women),開設了美國第一家安全期避孕診所,教導天主教夫婦使用自然的避孕法。然而安全期避孕法之所以能使女性避免懷孕,就是限定人們只能在黃體酮分泌的那段日子期間發生性行為。那避孕藥又是如何產生避孕作用的?它是利用黃體酮,把安全期拉長為一整個月。這不會傷及生殖器官,也不會影響任何自然過程。洛克寫道,口服避孕藥「確實可以說成是『以藥物建立的安全期』」,在道德上與安全期避孕法似乎沒有兩樣。對洛克來說,避孕藥只不過是「師法自然」。

教皇庇護十二世在1958年容許天主教徒使用避孕藥,但僅限於避孕效果為「間接」的狀況,也就是只為了治療痛經或「子宮疾病」等症狀而服用。這個決定更使洛克勇氣倍增,他知道短期使用這種藥,可以讓月經週期不規則的婦女把經期調順。既然安全期避孕法的成功有賴於規律的月經週期,而這種避孕法又為羅馬教廷所允許,那麼經期不准的婦女用避孕藥來輔助安全期避孕,不是也應該獲得准許嗎?如果這個推論可以成立,又為什麼不更進一步?聯邦法官約翰·努南(John T. Noonan)曾寫過一本書,闡述天主教會有關節育立場的歷史,書名為《避孕術》(Contraception)。他在書中寫道:

倘若利用安全期抑制排卵來避孕是合法的,那麼不通過安全期避孕法而抑制排卵為什麼就不合法?倘若用藥丸加安全期可以避孕,那為什麼不乾脆只用藥丸?這兩種情況都是以抑制排卵為手段。怎麼加上規律的週期就出現了道德上的爭議?

以上論點看似複雜深奧,卻對口服避孕藥的發展極為重要。是洛克和平卡斯決定了服用避孕藥應以4星期為週期:吃3周停1周(或是吃安慰劑),以便行經。但這個規律的利用從過去到現在都沒有醫學上的理由。育齡婦女一般的月經週期是28天左右,取決於卵巢分泌的一連串激素。起先是雌激素,再來是雌激素加黃體酮,這能讓子宮內膜變厚,準備讓受精卵著床。如果卵子沒有受精,激素濃度陡降,導致內膜剝離,便形成了經血。女性服用避孕藥後,因為藥物能抑制排卵,體內就不會有卵子產生。於是卵巢的作用減緩,可使促成子宮內膜增生的雌激素和黃體酮分泌大減。

洛克和平卡斯知道,避孕藥裡的激素對子宮內膜的作用極其輕微,所以女性服用後,想必幾個月都可能不會有月經。平卡斯在1958年公開承認:「只要服用這種化合物就能夠阻止行經,那任何長度的週期應該都不成問題。」但是他和洛克認為,讓月經持續每個月都會來,可以使女性安心,於是他們決定避孕藥的服法為:每吃三星期,要停一星期保持行經。更重要的是,假使洛克想要證明,避孕藥只是安全期避孕法的自然變體,那還是讓女性保持來月經比較好。安全期避孕法需要「規律性」,所以避孕藥也必須有規律性。

人們常說,沒有別的藥像避孕藥這樣,從外包裝看一眼就能認出來。然而這種圓盤式包裝,除了配合28天一週期之外,還有什麼特殊用意?按照這種包裝發明者的說法,那是為了能夠裝進與粉餅盒一樣大小的紙盒裡,這樣攜帶起來「就不會露出蛛絲馬跡」。時至今日,避孕藥仍然常以圓盤式包裝出售,並以28天為服用週期。換句話說,避孕藥依舊是羅馬教會支配下的產物:因為洛克想要讓這個新避孕法看起來越自然越好。但是洛克錯了,他被師法自然的觀念所誤導。他以為合乎自然的機制,實際上一點也不自然。他帶給世人的避孕藥,後來也被證實了並不是他以為的那種東西。在洛克的想法中,宗教的要求與科學的原則相互混淆了,而直到現在我們才開始解開其中糾纏不清的關係。

2

1986年,年輕科學家貝弗莉·斯特拉斯曼(Bevery Strassmann)前往非洲,與馬裡的多根族(Dogon)一同生活。她進行研究的地點是薩赫勒的桑圭伊村莊,位於廷巴克圖南方約120英里處。薩赫勒是個大草原,雨季時呈現一片翠綠,其餘季節則是半乾旱狀態。多根族的主要農作物有小米、高粱和洋蔥,族人也飼養牲畜,他們住在邦賈加拉崖壁上的泥磚屋中。他們不避孕,且許多人仍堅守著祖先留下來的習俗和宗教信仰。多根族農民在許多方面,沿襲著當地人自古以來的生活方式。斯特拉斯曼想要探索多根族婦女生殖系統概況,以便瞭解距今一千年前的女性生物學是怎樣的一番面貌。就某方面而言,斯特拉斯曼是想解開一個謎題:什麼才叫「自然」?這與洛克和羅馬教廷在20世紀60年代爭議不休的是同一個問題。只不過她想瞭解的自然,並非神學上,而是演化上的自然。在人類的演化史上,諸如女性一般多久生育一次?多久來一次月經?幾歲時進入青春期,幾歲時進入更年期?哺乳對排卵有什麼影響?這些問題過去都有人研究過,可是研究得不夠徹底,以致人類學家沒有把握能提供確切的答案。

斯特拉斯曼任教於密歇根大學安娜堡分校。她身材苗條,一頭紅髮,語氣溫婉,追述在馬裡的日子時,帶著幾分自嘲的幽默。她在桑圭伊村莊住的房子原本是羊圈,後被改建成豬舍。斯特拉斯曼原本打算頂多在桑圭伊村莊住一年半,可是由於在那邊的體驗實在太豐富、太令人激動,所以她待了兩年半。她說:「我覺得自己太幸運了,就是捨不得走。」

斯特拉斯曼一部分的研究,偏重在多根族隔離那些經期婦女的習俗上,她們必須待在村子附近的特別小屋裡。桑圭伊村莊有兩間經期屋,那是陰暗狹小、只有一個房間的泥磚屋,裡面以木板為床,每間至多可容納三人。斯特拉斯曼說:「那裡可不是打打鬧鬧、輕鬆愉快的地方,只是一個晚上的住處。婦女在黃昏時來到這裡,清晨即起床去打水。」斯特拉斯曼會取尿液樣本,以確定待在小屋裡的婦女正值經期,接著把這些相關記錄做成列表。她待在馬裡的期間——總共736個晚上,一直記錄著所有到過小屋的女性的情況。她發現多根族女性平均的初潮年齡是16歲,會生育8胎到9胎。她們從月經初潮來臨到20歲時,每年平均有7次月經;其後的15年,即20歲至35歲的大部分時間不是懷孕就是哺乳(多根族女性因哺乳而不排卵的時間段平均達20個月),所以一年平均只有略多於一次的月事。再來從35歲到更年期(50歲上下),隨著生育能力快速下降,每年平均有4次月事;整體來看,多根族婦女一生總共大約行經100次(凡是幼年時未夭折的族人,通常都能活到六七十歲)。比較起來,現代西方女子的一生平均行經次數,在350次到400次之間。

斯特拉斯曼在密歇根大學的辦公室,設置在一個改裝過的地下室,旁邊是校內的自然歷史博物館。她的辦公桌後面是一排老舊的檔案櫃,她一邊說話,一邊轉身取出一堆發黃的圖表。每一頁圖表的左側,寫著桑圭伊村莊婦女的名字和代碼,上方畫著一條時間線,分為30天一格;每個婦女的月經以X作為記號。斯特拉斯曼解釋說,桑圭伊村莊裡有兩名女性不能生育,她們由於無法懷孕,所以是經期小屋的常客。她翻閱那些圖表,找出那兩個人。「你看,她在兩年內有29次月經,另外那個是23次。」在她們兩人的名字旁邊,是滿滿一列X記號。

斯特拉斯曼順著那一頁往下指並繼續說道:「這個婦女快到更年期,她仍然有月經,但是週期有一點不規律。這邊又有一個正值生育年齡的女性,兩次月經,然後懷孕;我從此沒有再在經期小屋看過她。另外這名女子生下孩子後,因為哺乳,有20個月不曾去過小屋。她來過兩次月經之後再度懷孕,但不幸流產,接著有過幾次月經,又懷孕。再來這個女子在我研究期間總共有3次月經。」斯特拉斯曼手上那些圖表裡沒有幾個X,大部分的格子是空的。她又往回翻,翻到那兩個每月均有月經來潮的異常女子的記錄:「如果是密歇根大學女學生的月經圖,那每一排都會像這個樣子。」

斯特拉斯曼並不是說,這些數字適用於所有的工業化之前的社會。不過她相信,女性一生月事的總次數,受飲食、氣候或維生之道(如畜牧對照農耕)的影響不大,而其他的人類學研究也支持她的主張。斯特拉斯曼認為,更重要的因素在於哺乳或不孕的普遍程度等。但是整體來說,她認為初潮晚、懷孕次數多、密集哺乳導致長期無月經,這種模式原本幾乎是普遍現象,直到一百年前「人口形態轉變」,生育率由高轉低,才有所改變。換言之,我們現在認為的正常,就是經常來月經,而從演化的角度來看,反而是不正常的。斯特拉斯曼說:「很可惜,現今的婦科醫生認為,女性應該每個月有月經。這些人根本不瞭解真正的月經生物學。」

對斯特拉斯曼和其他演化醫學的專家而言,女性從一生100次月經演變為400次,具有極重大的意義。這代表女性的身體不得不承受一些變化和壓力,而從進化論的角度來說,她們的身體卻又並未發展出應付這一切的能力。有一本寫得很精彩並引起熱烈討論的著作《月事已經落伍了嗎?》(Is Menstruation Obsolete?),該書作者艾爾西瑪爾·庫提何(Elsimar Coutinho)博士及謝爾登·S·西格爾(Sheldon S. Segal)博士,是享譽世界的兩位避孕學研究專家。他們認為,近年來這種轉向「不停排卵」的變化,對婦女的健康構成嚴重的威脅。這並不是說女性月經次數少,必定就對健康有利。有時候,特別是針對某些疾病而言,女性如果不來月經,是需要多加留意的,例如肥胖的女性如果沒有月經,可能意味著得子宮癌的風險增加;女性運動員如果沒有月經,則可能意味著得骨質疏鬆症的風險變高。不過古丁赫與西格爾指出,對大多數女性來說,不停排卵並無任何意義,只是徒然增加腹痛、情緒起伏、偏頭痛、子宮內膜異位、子宮肌瘤和貧血發生的概率。他們說,其中貧血屬於「世界上最嚴重的健康問題之一」。

最嚴重的是,這會大大增加罹患某些癌症的風險。畢竟在細胞分裂和複製的過程中倘若出現錯誤,導致防禦細胞增生的機制遭到破壞,便可能誘發癌症。這便是通常隨著年齡增長,患癌風險會升高的一個原因:體內細胞有更多時間犯錯。可是這也表示,任何會促進細胞分裂的改變,均有可能增加患癌的風險,而排卵似乎就屬於這類變化。女性在排卵時,卵子會從卵巢壁擠出;為了癒合這個破口,卵巢細胞必須進行分裂、複製。而女性每懷孕生子一次,一生中得卵巢癌的風險便降低10%。原因何在?可能是在懷孕的9個月與哺乳期間,女性約有12個月會停止排卵,使得卵巢壁減少12個回合的細胞分裂。類似的理論也可套用在子宮內膜癌上。女性在經期中,散佈於子宮內的雌激素,會刺激子宮內膜增生,引起可能帶來危險的細胞分裂,而月經來潮不頻繁的女性,便使子宮內膜降低這方面的風險。卵巢癌和子宮內膜癌是典型的現代疾病,這有部分是起因於近百年來,女性演化為一生會有400次月經的結果。

就這一點而言,避孕藥確實有一個自然效應,亦即避孕藥裡的黃體酮會阻止新的卵子排出,從而減少卵巢細胞分裂的次數。黃體酮也會抵消子宮內膜中激增的雌激素的作用,從而遏制子宮內膜的細胞分裂。服用避孕藥10年的女性,得卵巢癌的風險可減少約70%,得子宮內膜癌的風險可減少約60%。不過這裡所謂的自然,跟洛克想的不一樣。他以為避孕藥是人體運作過程的一種變體,不具侵犯性,所以其特性是自然的。事實上較新的研究發現,避孕藥的自然之處,其實全在於它產生的激烈作用:它在現代生活中拯救了卵巢和子宮內膜。而洛克堅持認為,服用避孕藥必須以28天為一週期,更證明他對此的誤解有多深:避孕藥真正可能發揮的作用,不在於可以維持20世紀的經期韻律,反而在於可以打斷這個韻律。

如今生殖學專家越來越大力推動的一項運動,就是反對標準的28天避孕藥服用週期。歐加農公司(Organon)已經推出一種新的口服避孕藥,名為Mircette,把停藥7天縮短為兩天。得克薩斯農工大學的醫學研究員帕特裡夏·蘇拉克已經證明,大多數女性可以連續服用避孕藥6周到12周,然後才會有出血或點狀出血現象。蘇拉克最近更以真憑實據證明,每個月「停用」避孕藥一周的代價會是什麼。她和同事在《婦產科》(Obstetrics and Gynecology)學報發表的論文中,提出了大多數服用避孕藥的婦女都經歷過的事實:在停用的那一星期,發生骨盆疼痛、胃脹和水腫的人數多出兩倍以上,出現乳房疼痛的人數多出一倍以上,出現頭痛症狀的人數也多出將近50%。這也等於說,有些服用避孕藥的女性,仍然會出現像正常行經時的那種副作用。蘇拉克的報告不長,是寫給少數專業人士看的枯燥的學術論文。然而看過之後,報告令人對於洛克為了取悅天主教會而如此行事所導致的結果,不免感慨萬千。過去40年來,全世界千千萬萬的婦女,經醫師指示服用避孕藥的方式,反而加深了她們的痛苦。這些都是為了什麼?難道只為了假裝避孕藥不過是藥劑版的安全期避孕法?

3

1980年至1981年,南加州大學的醫藥統計學家馬爾科姆·派克(Malcolm Pike),到日本去待了半年,在原子彈傷亡委員會做研究。派克對於原子彈產生的輻射效應不感興趣,然而這個委員會曾經針對廣島和長崎的倖存者,費盡苦心地搜集醫療記錄,他打算仔細加以研究。他探討的問題是:為什麼日本婦女罹患乳癌的概率,僅為美國婦女的1/6?這個問題會跟10年前斯特拉斯曼所研究的一樣,最終會擾亂我們對避孕藥的理解。

世界衛生組織自20世紀40年代晚期,開始搜集和公佈世界各地的健康比較數據,而美日之間在乳癌罹患率方面的差異,引起癌症專家極大的興趣。這個問題顯而易見的答案是:日本婦女似乎受到基因的保護,所以較不易罹患乳癌。可是這在道理上說不通,因為移居美國的日本女性,罹患乳癌的概率幾乎與美國女性不相上下。於是過去的許多專家以為,這必然是起因於某種西方國家所獨有的,但是目前還不清楚的化學物質或病毒。派克在南加州大學的同事——也是他固定的合作對像——布賴恩·亨德森(Brian Henderson)說,在他1970年進入這一領域時,「病毒或化學物質致癌的理論十分盛行,成為相關學術著作的主流論調」。他還記得:「乳癌被放在一個未知的大框架裡,這個框架就是說乳癌與環境有關;而環境這個詞對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意義,可能指飲食、吸煙行為,或農藥。」

但是亨德森及派克對幾個統計學上的特殊現象尤其感興趣。其中一個現象是,女性得乳癌的風險,在她們三四十歲這段時間顯著上升,到更年期即開始趨緩。假設癌症是由某種外在有毒物質造成的,那照理說,隨著基因突變和出錯的次數累積,每年長一歲,得病的概率就應該持續增大。然而相形之下,乳癌似乎是由與女性生育年齡相關的某種東西所引起的;還有就是曾經切除卵巢的年輕女性,得乳癌的風險卻明顯降低。當她們的身體不會每個月分泌雌激素和黃體酮時,發生腫瘤生長的情況就少很多。派克與亨德森相信,乳癌也像卵巢癌和子宮內膜癌一樣,與細胞分裂的過程有關。畢竟女性的乳房對激素含量變化的敏感程度不亞於生殖系統。當乳房受到雌激素影響時,乳腺組織的乳腺導管末枝小葉——也是大多數乳癌發病的地方——會進行一個回合的細胞分裂。到月經週期的中段至末段,卵巢開始分泌大量黃體酮,此時細胞分裂的速率更會加倍。

因此符合直覺的推論是:女性得乳癌的風險,跟乳房在一生當中受雌激素及黃體酮影響的程度有關係。由於青春期的開始會引發女性身體各處的激素激增,而少女的乳房細胞似乎極易受到那些因「叛變」而誘發癌症的細胞的影響,所以女性初潮的年齡十分關鍵。(更複雜的因素是,生育子女被證實可以降低婦女得乳癌的風險,原因可能是懷孕期的後6個月,乳房細胞變得成熟,對細胞突變的抵抗力大增。)女性更年期開始的年齡會有影響,每個女性的卵巢實際分泌多少雌激素和黃體酮同樣很重要,甚至更年期後的體重也有關係,因為脂肪細胞會把別的激素轉換成雌激素。

派克來到廣島,為的是檢驗這個細胞分裂的理論。他與當地醫療檔案庫的研究人員合作,先是分析日本女性的初潮年齡。生於19世紀末和20世紀初的日本婦女,初潮平均在16歲半;同一時期出生的美國女性,初潮年齡是14歲。照他們的推算,單單是這個差距,已經足以說明美日女性罹患乳癌概率之差40%的原因。派克說:「他們從當地婦女那裡,搜集到令人驚歎的記錄。你可以精確地追蹤到自20世紀這麼多年來日本女性的初潮年齡變化,甚至可以看出『二戰』造成的影響。日本女孩的初潮年齡,就在那段時間因為營養不良和生活困苦而延後;到戰爭結束後,初潮年齡又恢復提早。這便是這些資料太可貴的原因。」

派克、亨德森和其他研究人員接著把其他風險因素也納入研究範圍內,諸如更年期開始的年齡、首次懷孕的年齡及子女數,但這些因素與乳癌罹患率的關聯性,美日兩國之間的差異不大,因此不具意義。可是體重則不然,日本女性在絕經後的平均體重是100磅(約45公斤),美國女性是145磅(約65公斤);這個因素能說明兩國女性乳癌罹患概率差距的25%的原因。最後研究人員分析日本及中國農村婦女的血液樣本後發現,或許由於她們飲食中的脂肪含量低,所以她們卵巢分泌的雌激素量,也僅有美國女性的75%。這3項因素加起來,似乎已足以解釋美日之間的差異。甚至這似乎也能夠解釋,為什麼亞洲女性移民美國後乳癌罹患率會增加:亞裔女子轉為美式飲食,初潮的年齡提早,體重增加,雌激素分泌也較多。有關化學物質、毒性物質、高壓電和煙霧致癌的說法被束諸高閣。派克斷然說道:「有人說,我們對乳癌的認識,只能解釋這個問題的一小部分,或說它仍是個謎,但那完全是一派胡言。」派克是南非人,60幾歲,頭髮與鬍子都已經花白。他與亨德森在癌症研究領域具有崇高地位,沒有人會指責他宣佈的研究結果尚不成熟。「我們對乳癌瞭如指掌,且認識乳癌的程度,正如我們瞭解香煙與肺癌的關聯。」

派克在日本的發現,使他開始思考避孕藥,因為只要劑量控制得宜,這種抑制排卵——以及每個月帶來雌激素和黃體酮的藥丸——顯然有成為抗乳癌藥的潛力。可是乳房又跟生殖器官有一點不一樣,黃體酮因為能抑制排卵,所以可以防止卵巢癌的發生,又因為可以抵消雌激素的刺激效應,所以能夠預防子宮內膜癌的發生。然而派克認為,對乳房細胞來說,黃體酮並非解決辦法,因為黃體酮是會引起細胞分裂的激素。研究人員在研究避孕藥多年以後得出一個結論:避孕藥對乳癌的影響無所謂好壞,關於這一點,派克以上的主張正好可以用來解釋,無論避孕藥對乳癌有什麼好處,均會被它引起作用的方式所抵消。

洛克曾經大肆宣揚避孕藥利用的是黃體酮,那是人體本身的避孕劑。派克卻看不出,讓乳房受制於這麼大量的黃體酮,有什麼「自然」可言。在他看來,形成有效避孕作用所需的黃體酮和雌激素劑量,比維持生殖系統健康所需要的量多出許多,以致那多出來的部分,反而不必要地增加了罹患乳癌的風險。真正自然的避孕藥,應當是不必用到黃體酮,仍然有辦法抑制排卵。派克憶起整個20世紀80年代,他始終不曾忘記這個想法:「我們大家都在思考應該怎樣改良避孕藥。我們是日日夜夜苦思不已。」

4

派克提出的解決方法是,使用一種名為GnRHA的藥,這種藥已經存在多年。在腦下垂體試圖製造性激素時,GnRHA會阻斷它發出的信號;GnRHA的作用是「切斷電路」。派克說:「我們對使用這種藥有相當豐富的經驗。」對於罹患前列腺癌的男性,醫生有時會給他服用GnRHA,以使其體內暫停分泌丸素,讓腫瘤不致惡化。有發育過早問題,即七八歲甚至更小就進入青春期的女孩,醫生有時候也會用GnRHA來推遲性早熟的發生。若是給育齡女性服用GnRHA,則可以讓卵巢停止分泌雌激素和黃體酮。如果說常見的避孕藥是讓身體以為即將受孕而停止排卵,那派克提出的這種藥,是藉著讓身體相信自己處於更年期,而產生避孕作用。

派克想要採用的方式是,把GnRHA放在鹽罐大小的透明玻璃瓶裡,上方有一個白色塑料噴頭,使用時用鼻子來吸。藥劑在進入體內後很快就會分解,早晨吸上一劑能讓女性維持短暫的「更年期」。當然更年期有其風險,女性需要雌激素來保持心臟和骨骼健康,也需要黃體酮來保持子宮健康,因此派克打算再加進這兩種激素,只是劑量剛好足夠維持健康即可,比婦女經由避孕藥吃進體內的劑量相對低很多。派克說,服用雌激素理想的方式是可以調整劑量:由女性自行嘗試不同的劑量,然後找出最適合自己的那一種。黃體酮則是在一年內服用4次,每次連續12天。當採用這種避孕方式的女性停用黃體酮時,每年就會有4次的月經。

派克和兩位腫瘤科專家——一位是達西·斯派塞(Darcy Spicer),另一位是約翰·丹尼爾斯(John Daniels),三人聯手成立了「平衡製藥」公司(Balance Pharmaceuticals)。公司設在聖莫尼卡,地點位於高速公路旁的一排白色工業區。該片區其中一個租戶是油漆店,另一家看起來像外貿公司。「平衡製藥」的辦公室設在一間特大號的車庫內,大門又高又寬,地面則是水泥地。走進去之後是個接待區,擺著小茶几和沙發,後方擠滿了辦公桌、書架、檔案櫃和計算機。「平衡製藥」正在對一小群乳癌高危人群測試避孕法,假如結果不錯,公司就會申請FDA的許可。

派克在「平衡製藥」所在的車庫裡,坐在很靠裡面的一張會議桌前,做了這番解說:「兩年前我遇到斯派塞,他說:『我們何不就來試驗一下?透過乳房X光攝影,我們應該可以看得出來,使用這種避孕藥的女性其乳房有什麼變化,就算再加一點雌激素回去以避免副作用,也沒有問題。』於是我們進行研究,結果發現女性乳房有很大的改變。」派克拿出一篇他和斯派塞合著,刊登於《國家癌症學會雜誌》(Journal of the National Cancer Institute)的論文,文中提供了3名年輕女性的乳房X光片。他說:「這些是她們在研究開始前照的片子。」在黑色的乳房輪廓當中,有大塊大塊的白色纖維叢。派克和斯派塞認為,這些是代表有演變為乳癌風險的細胞無節制分裂的跡象。在這幾張X光片旁邊,是這3名女性服用GnRHA一年後所照的片子,那些纖維叢幾乎完全消失。他接著說:「這意味著,我們確實阻止了乳房內部的活動。白色代表細胞增生,而我們讓乳房活動慢了下來。」

派克從桌旁站起來,轉向他身後的黑板架,拿起架上的草稿簿,快速在上面寫下一連串的數字。「假設有一名婦女自15歲開始初潮,到50歲進入更年期,乳房受到刺激的時間總共是35年。如果把受刺激的時間減半,那她得乳癌的風險不止會減少一半,而是減至一半的4次方或5次方。」他用自己設計出來的乳癌風險統計模型進行計算,他說,「結果是1/23,她得乳癌的風險僅有原來的1/23。算出來絕對不會是零,那不可能。如果採用這種避孕法10年,風險至少減半;5年,至少減1/3。那就彷彿讓乳房年輕了5歲、10歲,而且效果是永久性的。」他說,這種避孕法應該也能夠防止卵巢癌的發生。

派克說這番話時,給人的感覺是他好像已經說過很多次了,對同事、家人、朋友和投資人都說明過。他此刻已然明白,自己的主張在別人聽來,是多麼怪誕而難以置信。他就坐在這裡,在聖莫尼卡工業區一間寒冷、老舊的車庫裡訴說著,他知道如何拯救全世界千千萬萬的婦女。他打算採用的方式是,每天早上從瓶子裡吸進一些化學藥物,使年輕女性處於更年期狀態。這是個大膽的構想,他這種方式能夠在讓女性保持擁有健康所需的激素含量,以及其體內激素含量久而久之會有害身體之間取得平衡嗎?黃體酮對乳癌真的有那麼大的影響嗎?目前仍然有癌症專家對此抱持懷疑態度。最關鍵的是,女性會怎麼想?

洛克曾經用他的老派行事作風、顯眼的白髮以及神學訴求為避孕的理由正名;他想方設法讓避孕藥看起來像是干預程度最輕微,最合乎自然規律的避孕劑,可以悄悄放進女人皮包,不致引起別人注意。而派克則是打算把40年來所謂的「自然」神話擺在一邊。「婦女會覺得受到操縱,她們這麼想是理所當然的。」派克的南非口音,在說到激動處變得更重了一點,「可是現代的生活方式,意味著女性生物學發生了劇烈的改變。婦女紛紛走出家庭,變成律師、醫生,甚至總統。她們必須瞭解,我們正在嘗試的事情並不違反自然規律。這跟數百年前,女性初潮17歲來,一生會生育5個孩子,月經次數比現今大多數婦女少300次一樣正常。現在的世界和以前不一樣,婦女受教育和不必經常懷孕雖有好處,但罹患乳癌和卵巢癌的風險往往也伴隨而來,我們需要面對事實。我有3個女兒,第一個外孫出生的時候,我那個女兒已經31歲。現在很多女性都是如此,她們十二三歲就開始排卵,直到30歲出頭,連續20年不間斷排卵後才生第一胎,那是一種全新的現象!」

5

洛克不斷為他的避孕藥請命,迫使教廷不得不重視起來。1963年春天,就在洛克的書出版後,梵蒂岡召開了會議,出席的有羅馬教廷的高官和非營利的計劃生育組織(Planned Parenthood)會長唐納德·施特勞斯(Donald B. Straus)。後來這項高層會議又再次召開,地點在聖母大學。1964年夏天,在聖施洗約翰節前夕,教皇保羅六世宣佈,將請教廷官員組成委員會,重新檢視梵蒂岡對避孕的立場。這個委員會首次在羅馬的聖何塞學院開會,會上大多數委員顯然贊成認可避孕藥。《美國天主教紀事報》(National Catholic Register)有一份未公開的委員會報告證實,洛克的辯解看來會獲勝。洛克很興奮,因《新聞週刊》還用他當封面人物,把教宗的照片放在內頁。相關文章的結論是:「自16世紀哥白尼派主張太陽是宇宙的中心以來,羅馬天主教廷從未遭遇過可能與新知識體系嚴重衝撞的情況。」

不過教皇保羅六世不為所動。他採用拖延戰術,月復一月,年復一年,卻遲遲不發佈最後裁決。有人說,他受到了梵蒂岡內部保守派的影響。就在這期間,神學家們開始揭露洛克論點中的漏洞。1964年,天主教期刊《美洲》(America)有一篇社論即指出,安全期避孕法「以禁慾『防止』懷孕,亦即在受孕期不要有性行為。而避孕藥是藉著抑制排卵來防止懷孕,這等於廢掉受孕期。再多的文字遊戲,也不能把抑制性行為與抑制排卵混為一談。」到1968年7月29日,教宗在「人類生命通諭」中打破沉默,宣佈所有「人工」避孕法均違反天主教教義。

事過境遷,我們才可能看出洛克所錯失的機會。假使他早知道我們到現在才瞭解的事,從而避免把避孕藥說成是節制生育的藥,而說成是預防癌症的藥;避免把它說成是阻止生命而說成是拯救生命,那教會很可能會點頭。教皇庇護十二世不是已經准許為了治療而使用避孕藥嗎?洛克只需要像派克那樣去看待避孕藥:避孕作用,只是一種吸引服用者的手段,而且是為了讓年輕人吃下原本他們不會吃的東西。

可惜洛克活得不夠長久,沒有機會認識到事情後來的演變。反而他親身經歷的是20世紀60年代末那段可怕的日子,避孕藥突然遭到錯誤的指控,說它會引發血栓、中風和心臟病。在20世紀70年代中期到20世紀80年代初,美國服用避孕藥的婦女人數減少了一半。同時哈佛醫學院也接管了洛克創辦的節育診所(Reproductive Clinic),並且把他逼退。而他從哈佛拿到的退休金,一年才不過75美元。他的銀行賬戶裡幾乎沒有存款,最後不得不賣掉布魯克林的房子。1971年洛克離開波士頓,退隱到新罕布什爾州的山間農舍裡。他在屋後的溪流中游泳,常聽美國作曲家約翰·菲利普·索薩的曲子;黃昏時分他會坐在起居室,與一大杯馬丁尼雞尾酒為伴。他最後一次接受公開訪問是在1983年,從他那次的表現看得出來,過去的成就彷彿令他痛苦萬分,以致他完全不願再想起。

當被問到他覺得一生中最滿意的時刻,這位避孕藥的發明者不可思議地答道:「現在。」他穿著利落的白襯衫,打著領帶,坐在壁爐旁讀著《起源》(The Origin),那是講述達爾文生平的小說,作者為歐文·斯通。「我常在想,天啊,自己實在好幸運。不必負責任,想要的東西也都有了。每20分鐘我都能稍微沉澱一下,不會被世俗的事物所干擾。」

洛克過去曾經每天一早就去做彌撒,還在書桌上方掛著十字架。最後這次採訪他的是作家莎拉·戴維森,她把椅子挪得更靠近洛克,然後問他還相不相信死後復活。

洛克斷然答道:「我當然不信。」他沒有解釋為什麼,可是理由不難猜測。教會無法擺平天主教信仰的要求與洛克醫學的研究結果之間的矛盾,而教會若是無法讓這兩方面和解,那又怎能期望洛克辦得到呢?洛克向來秉持良心,到頭來良心卻逼迫他不得不放棄自己最心愛的東西。這不是洛克的錯,也不是教會的錯。錯在科學的偶然性本質,這經常使得科學進展超越人類的理解能力。倘若在我們探索自然規律的過程中,所發生的那些事件的次序可以顛倒,那洛克的世界和我們的世界都會很不一樣。

洛克說:「天堂、地獄、羅馬、所有天主教的東西,是一般老百姓的心靈慰藉。」他只剩下一年可活,「我跟你說,我當了虔誠的天主教徒有很長一段時間,當時我真的相信那所有的一切。」

[1]蒙席(Monsignor),教會給予那些有特殊貢獻或頗有成就的主教神父的榮譽稱號。——編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