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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多餘人

鄉村裡的破曉,只不過是存在的事實,而城市中的破曉則充滿著許諾,前者使你生存,後者使你思考。

——費爾南多·佩所阿

1

王紅和我又去了登記處,一語不發地站著。身邊站著拌嘴的中年夫妻,要結婚的甜蜜青年。登記處還是那位老同志,他看到我和王紅進門,有些瞠目結舌。婚姻開始和結束的速度在他的意料之外。我和王紅分別拿出的那個大紅本被收回,兩張離婚證書遞到我們面前。出門的時候,王紅說了一句:好自為知之,然後頭都沒回就過了馬路。我瞇起眼睛,看著王紅的背影,這個曾以我妻子名義出現在我生活裡的女人,在來往不息的車流之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就好像她從來就沒出現過一樣。那一刻,這個女人留給我的印象就是手裡離婚證上的名字,一個空虛而沒有迴旋的稱謂。

離婚後,這城市讓我膩味。我不知道我還能在這城市裡索求到什麼。這城市的每個表情都讓我後怕了。曖昧的,堅硬的,溫暖的,無孔不入地把我趕向了絕境。我把離婚證揣到口袋裡,迎著城市的塵土,感覺到兩手空空。婚姻?小說?一樣都不剩。我不想去哪。一隻城市鴕鳥,已經把頭埋到了城市的沙土裡。

終於又是一個人了。這個已經習慣形影相吊的中年男人,在這個冬日的城市裡瞇起了眼睛,我已經看不到腳下的路到底延伸到什麼方向。城市,所給我的無非是房租,一段快速終結的失敗婚姻,一本被焚燒的小說,一場青春的回憶。如此這般,我感覺自己走不動了,再走下去,我已經嗅到了一股死亡的惡臭。

我再次聽到啟程的聲音,一列火車,已經在我的大腦裡形成並要載我遠離。我要登上那去往遠方的火車了。我能去哪裡?這蒼白的冬日,飄下了雪花。這個城市將被一場即將到來的大雪覆蓋,而我,也將隱沒在這個城市的喧鬧背後。

小說,我僅有的一點希望粉身碎骨,我長存的絕望卻從骨子裡冒了出來,我無力阻擋,我無力了,我漸滅,漸失,漸遠。我表達的慾望湮滅了。

回到家,簡單地收拾了行李,準備離開。去往何處卻還沒決定。另一個城市?那這離開的意義為何?是的。想起農村的兒時夥伴二狗,他說的那句話,在城市呆久了,怎麼染了那麼多臭毛病。這毛病,就是孤獨,否定,掙扎。

我的離開,不想通知任何一個人。老頭子,Z,M。所有的人都該忘記這個鬱鬱不得志的人。出門了,把鑰匙交給房東,並付清所有的房租。

房東:還回來嗎?

我:不知道。

拖著個大箱子走在街上,這城市就在下一個時刻和我告別。30年,從出生到現在,只有一個箱子在身邊。任何東西都是可以離開的。所有的依賴關係都只是一個假象罷了,我們卻習慣在這個假象的控制下滋生太多的邪念。貪婪,爭奪,妒忌,不可控制,失去理智,彼此計較。我突然覺得自己站得很高,走得很遠。說到底,只有生命本身,是一種存在,不是假象。所以,所有的問題和死亡比起來都顯得極為輕浮。這個虛無主義者,走在人群中。沒人知道他的姓名,他的過去和未來。

我最後決定回到鄉下,我無法確定我是否還回來。城市,一個符號。這文明在我的大腦裡坍塌。

把箱子甩到長途客車的頂部,我如釋重負。身上任何關於文明的東西我都不再需要。人身上的文明過度發達就該是毀滅的時刻。我掏出手機,發了唯一一條短信給O。

O:生活發生很多變化。我結婚了又離婚了。決定要離開城市,回到鄉下居住。不知道還會不會回來。當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要什麼樣生活的時候,就只好上路了。如果從此失去我的消息,請放心,我還活著。

然後關機。

車上擠滿了人,大多是來城裡見識花花世界的人們。他們對這城市津津樂道。而我,則和他們相反地排斥這城市。當車啟動時,我知道我開始在自己的另一個階段裡前行。閉上眼睛,做夢了。夢到孩提時代的生活,外婆的房間,村子前的河,山頂上的風和花花草草。跟二狗去河裡游泳,抓魚。爬樹去掏鳥窩。在田埂之間奔跑,喊叫。每天都玩到天黑才往家裡鑽。還想起了小時候在村子裡的啞巴,一個命運多舛的人,被這個世界忽略。在當年,並沒有這樣的可能去悲鳴一個弱小的生命個體有著多麼悲哀的命運。有太多生命在這塊土地上出現,消失。從來沒人看到他們生活的艱辛。他們是讓人遺忘的。時過境遷,這是農村慣有的生活方式。他們不需要思考,他們只需要按部就班,根據節氣的變化,決定自己是該插秧還是該收割。

孩提記憶還沒有甦醒過來,那小說感又在身體裡作祟了。我要繼續寫小說,而這小說將與城市無關。既然我已經選擇了離開城市,我希望擦掉我身上所有的城市痕跡。像我孩提時一樣,簡單的希望,固執的期盼。能做到嗎?我打了個不小的問號。

希望自己能寫下一些不可扭轉的命運,一些被人遺忘掉的故事。這個決定,讓我重新找到了方向,我不再是那個呆在城市裡,整天寫下城市感情的曖昧用以填補虛無的人,也不是那個以迎合他人而被迫接受的操蛋鬼。我無需再用一副被生活折磨的鬱鬱寡歡樣,去忍受城市壓力的重錘。

車一直顛簸,我在顛簸中睡了過去又醒了幾次。塵土飛揚中,我離城市越來越遠,離農村越來越近。這些不同的名詞無意義。意義只在於我離一種生存狀態近了,另一種狀態遠了。

下了中巴,已經沒有車到村裡了,我拖著箱子,上了一輛拖拉機。期間,一個悶聲不出氣的老大爺,一直上下打量我。眼睛並不閃躲,即使我看著他,他也不迴避。後來我拿了一隻煙給他,他露出了極為憨厚、再三感謝的笑容。

我叩開小姨家門的時候,一家人都蒙了,不知道我所來何意,我突然意識到尷尬。在他們的眼裡,所有在城市裡居住的人,都不會再跑回來過清苦的日子。我的大箱子已經告訴了他們,我想在此長居。我該如何開口?我告訴他們,來這邊小住一段時日,在城市裡呆膩味了。他們才鬆了一口氣。那話才出口,我意識到,在這裡我似是多餘。

我被安排住在了外婆那屋,從我上次離開到回來,又已經過了半年了。找個時間,該上山去看看她了吧。

躺在床上,聽著屋外傳來的幾聲狗吠,我的精神鬆懈了下來。那個定時定量的發條已不再轉動。

2

東莊的冬天,和大部分北方農村一樣,寒冷,冰雪,料峭的樹枝上光禿禿的。流經村子的那條小陰溝水,也冰凍了起來。村子寂靜得如同已經被廢棄。偶爾有一些人揣著兩隻手在襖袖裡,縮頭縮腦地經過。村口的那棵幾丈高的槐樹下空無一人,沒有婦女再坐在下面傳遞各種小道消息,也沒有農事清閒時候的老男人坐在下面甩撲克。這個村子安然地沉睡了過去,但這只是東莊的冬天。

大家緊閉門戶,在家裡燒上一堆火炭,圍在一塊。男人喝上兩盅白酒,女人坐在一旁邊聽自己的男人高談闊論,邊做著針線活。家裡的孩子則吵吵嚷嚷追來打去。女人心煩得不行就呵斥上兩句。在農村,不像城市到了冬天,人們依舊要出行,要穿上厚實的大衣,裹上頭巾去上班。人們忙碌著生計,忙碌到不知所措。城市的冬天只是一個過程,城市裡有暖氣,有空調,每天耗費著大量能源。農村不同,人們不用再去鎮上賣菜,或者到地裡做活。這是他們休養生息的季節。

村子裡有個人,大家都叫他啞巴。他的名字存在或者不存在都沒有意義。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啞巴就一直在村裡游來蕩去,他沒有親人。有的只是很早以前被人廢棄的一個小屋。那房子四處漏風,沒有窗玻璃,只有一塊沾滿灰塵的塑料布遮擋風雨。村子裡的小孩子總站在窗口那裡,望向裡面那幽深的房間,他們猜測,啞巴是一個怎樣的人。這在無形中,給啞巴的生活蒙上了神秘的色彩。他的房子黑乎乎的什麼都看不見,只有天氣特別好的時候,才能從外面看到裡面四處飛著灰塵,房間裡有陳舊的傢俱。

啞巴沒有名字不說,還身份不明。時常站在村口張牙舞爪地亂叫,村子裡的人都不喜歡他。聽一些老人說,啞巴是在村口撿來的孩子,當時撿到他的時候,不哭不鬧,只是咳嗽樣的哼哼。當時一家人把那裹在孩子下身的布撩開的時候,看到小老二,料想是喜從天降。

剛好那家的女人不會生孩子。就很高興地抱回去養了,後來過了不到七八年,那家人相繼死光。而在啞巴到了三歲的時候,依然不會說話,只是喜歡一個人站在村口,望著遠方叫來叫去的。村子裡的人對他就已經有了諸多的猜測。一個孩子,不會說話,張口就只會嚷嚷。

從此後就沒人再收養他,總以為這孩子身上不乾淨,是閻王爺派來的索命小鬼。聽老人說,啞巴在村口放著的那天,下了第一場春雨。那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春天。

孩子們更是在父母的談話之間,受到大人的影響,喜歡欺負他。當小孩子們用石頭追著啞巴打的時候,大人們都是捂著嘴笑,這無疑縱容了那些孩子。孩子們經常到啞巴住的地方,站在窗口裡,往裡面丟石頭,有時候還會從窗口放進去蛇或蛤蟆。

沒有人記得啞巴有多大了,或許有二十了吧,這只是人們的猜測。而這二十年,確切地說,是從那家收養他的人家死了之後的那些年。啞巴如何生活,大家都不太清楚。有時候,人們會看到還是個孩子的啞巴出現在村口,四處張望,更多的是看到他指著一處地方,出神地一動不動,又或者發出嘶鳴的叫聲。他的安靜和突然的緊張抽搐,讓人產生莫名的恐懼。沒有人接近他,而他也執著於自己的儀式。通常在這樣的一天之後,他就會消失一段時間,當人們紛紛猜測他是否已經死了的時候,他又會出現在村口,做著相同的事情。在這樣的反覆之後,村子裡的人也都習慣了。他的奇怪舉動並沒有給村子帶來什麼具體的災難,所以人們也漸漸忘記了他給收養他的那家人帶來的死亡。啞巴的存在,就像那場春天的雨,誰也記不住那具體的時間。在最近這一年,無論春夏秋冬,他都呆在自己的那間小屋裡。

冬天,村莊安靜,啞巴從河邊走過的時候,縮頭縮腦,風從他那破了的棉絮上衣裡灌入。河水凍成了冰,啞巴撿起地上的石頭朝河上扔過去。那清脆的石子在冰上彈起,又在上面滾上了一段不長的距離。就這樣,啞巴邊走邊往河裡扔石頭。但沒有一塊石頭能夠穿破冬天寒冷的堅冰,那種在夏天「撲通」,石子落水的聲音沒有出現。

一路,都沒有遇到一個人。啞巴在似乎荒蕪的村莊外延行走,快走進村子外面的樹林了,那樹林,光禿禿的一片,沒有一片在秋天還在樹上掙扎打轉的葉子能夠倖免。這裡,夏天是孩子們的樂園,樹葉茂盛,昆蟲繁多。此刻,一切是那麼靜寂。啞巴在夏天是不能接近這片樹林的,因為那些孩子都會捉弄他,手法別緻新穎。所以在夏天他只在河邊,聽著潺潺的水聲,看那片樹林。現在,啞巴擁有整個樹林,偶爾,有一兩隻大鳥,或許是烏鴉,撲啦啦從樹林的某棵樹枝上飛走。啞巴伸出那長滿凍瘡的手,抖抖縮縮地折斷乾脆的樹枝,那聲脆響似乎震動了整片樹林。啞巴把那樹枝揣在上衣的口袋裡,又在樹上折下另一截樹枝。他重複著那個動作,一邊折樹枝,一邊往自己兜裡揣。上衣口袋好像是破了個洞,一兩枝細小的樹枝從那個洞裡掉出來,他也不理會,繼續折著新的樹枝,一聲聲脆響,傳遍了樹林。

又有一些鳥飛走了。啞巴一邊扯著樹枝,一邊憤怒地叫嚷。嗚嗚地哼叫,再次驚起了一個隱蔽小巢穴裡的幼鳥。估計母鳥還沒有回來,幼鳥在窩裡跳得太過劇烈,從窩裡掉出一隻毛還沒長全的小鳥,伸著脖子,扇著兩片小嫩肉。啞巴看見了那只躺在地上撲騰的幼鳥,走過去把那隻鳥揣在了上衣的另一個口袋裡,返身回家。

那隻鳥在啞巴的口袋裡叫嚷,而啞巴卻不再嗚鳴,他用食指輕輕的摸著那只幼鳥的頭。順著村莊的那條河走。他的身影消失在樹林前方。

啞巴回到自己的破舊小屋裡,把床上的爛棉絮窩成一團,把那鳥從口袋裡掏出來放在那堆爛棉絮上。那只幼鳥不再緊張地顫抖亂叫。啞巴把那些樹枝從口袋裡也掏了出來,加上後來撿的一些,他把那些樹枝堆放在一起,點上了火。開始時點不著那水分太多的新鮮樹枝,啞巴出了屋子,在屋子的後面拎了一小瓶別人丟了的煤油,把油澆在樹枝上,再點的時候,火苗一下躥出一米高,同時還生出很多黑煙,一股股的,讓人無法招架,但這樣至少屋子是溫暖的,讓他不再置身於冷風中。小屋裡終於出現了一些火紅的光,那光,著迷地釋放著溫暖。火越燒越大,越燒越烈,啞巴從沒有這樣溫暖過,他把手掌攤開圍著火。雖然那些黑煙已經熏瞇了他的眼睛,他不住地流淚,不住地咳嗽。但那種溫暖,讓他不忍撲滅那堆越燒越烈的火,那種讓他視線充滿了無限光明的火苗。他想盡量地留住這火苗,他發現這種發出光亮的東西,似乎照亮了整個深夜。如果這火不久將停,他將繼續在黑暗和寒冷中,蜷著身體,在顫抖中睡過去。他在這個時刻,比任何時刻都清醒地看到了光明。

啞巴抬頭看看棉絮裡的幼鳥,似乎也安逸地開始享受這亮光和溫暖。啞巴再次微笑了,火光映在他的笑容間。

啞巴想永遠留住這迷離的溫暖,他把剩下的半瓶煤油也澆了上去。瞬息之間,某種突如其來的變化,打破了啞巴的溫暖夢鄉,火苗躥得更高,轟地一聲燃到了啞巴的上衣,啞巴變得手足無措起來,他開始在狹小的屋子裡打滾,時而貼在牆上,那火苗似乎狠狠地咬住了啞巴的衣袖不肯熄滅。啞巴的手甩來甩去,只見火變得越來越不可控制,他衝出了小屋,逕直往那條小河邊跑,路上黑漆一片,只見啞巴手上的火光東搖西晃,像墳墓裡飄來蕩去的鬼火,還有啞巴那驚駭沙啞的哼哼聲。只見啞巴一個縱身,跳到了河裡,河裡結了冰,啞巴就在那條結了冰的河面上滾了一陣。終於,啞巴的上衣在那個冰冷的冬天停止了燃燒。那火光曾是啞巴嚮往的溫暖,沒想到這溫暖卻反咬了他一口。

啞巴一個人濕嗒嗒地躺在河面上。他大口大口地喘息,停止了叫喊。他能聽到他的喘息在那堅冰上回應。甚至有一個錯覺,他在漆黑一片中,能看到自己喘息出來的白氣。那不是錯覺。你也可以看到啞巴喘出來的白氣,因為就在離啞巴不遠的小屋已經燃起了熊熊烈火。

啞巴從河面上站起來,看著自己的屋子燒得越來越有精神。他緩慢地,順著來時候的路,走回去,那些深一腳淺一腳的路,現在看得異常清楚。

那只被啞巴撿來的幼鳥,在那場大火中死了。啞巴現在是溫暖的,在燃燒的屋子面前感到了溫暖,那溫暖似乎是上天安排給他的冬天的禮物。在這個具有毀滅性的禮物面前,啞巴想開口說話,他沉悶地吼出一聲,那聲音哀鳴般的劃破了夜空,劃破了一陣屬於冬天寂寥的寧靜。

再然後,啞巴感覺到了溫暖在他的臉上照出的顏色是通紅的。從來沒有那麼眩目的顏色。他感覺到了一陣在溫暖中的睏意,他趴在燃燒的屋子外面,睡了過去。

第二天,在四五點鐘時,天還黑,村口就聚集了一大群人。大家眾說紛紜,雜亂無章的聲音打破了村莊的寧靜。其中有男人,有女人,還有老人。他們你一言我一語地說開了昨晚聽到的聲音和看到的亮光。那種默契,彷彿是大家一起經歷了一場劫後重生。

村長先開口:大家都靜一靜,一個一個說。你們這樣說,誰也搞不清楚是怎麼回事情。要說的就先舉手。

村長的話音剛落,王麻子就把手給舉了起來,只見村長指著王麻子說,你先說,王麻子。

王麻子:我昨天晚上睡到半夜的時候,就看見眼前一陣亮,我就醒了,然後聽到外面一聲慘叫,那聲音就像一百把刀捅到豬肚子的叫聲。那叫一個慘啊。我在被子裡沒敢起來看。我那婆娘也醒了,我就叫她別害怕,明天咱們就知道是個什麼事情。村長,你說,昨晚那是什麼事啊。

村長咳嗽了兩聲。

這時候,李老太開口了:我就知道肯定是他,又是他。他就是要把咱們村弄垮不可。那個挨千刀的小畜生。都要我們死。

張三打斷了李老太的話,說:你這是說誰啊?你別盡說些鬼不鬼的話,把話說清楚了。

李老太朝著啞巴住的那邊屋子示意:還不就是啞巴,除了他誰還能那樣叫。那是惡鬼在召喚人死的徵兆。我看啞巴從來就沒乾淨過,就是個掃把星。

村長說話了:咱們也別在這瞎猜了,大家都不知道是什麼事情,等天全亮了,我們一起到村口那邊看看啞巴到底是幹了什麼事吧。現在大家都先回家,天亮了再說。

大概是七八點鐘的光景,大家都跟著村長往村口那邊走,一群人神色各異。有的緊張得想搞清楚事情的真相,有的就是看一熱鬧,跟在人群的後面,探頭探腦,有的湊著耳根小聲交談。人越來越多,小孩子也蹦跳著跟在大人的後面,打打鬧鬧。走到村口的時候,遠遠就能看到啞巴住的那間小破屋已經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堆被燒盡的黑木頭,七橫八豎地還冒著余煙。村長大概是明白了點什麼,轉身對後面的人說:村幹部留下,其他人都回去吧,沒什麼好看的。後面的人經村長這麼一說,也就散了一部分,還有一些不走的,硬要跟著過去看看啞巴是死是活。李老太在人群中走出來說:村長,這事該是解決的時候了,你不能就這樣讓我們走,我們也要去看看。村長沒說話,低著頭吸煙。從人群中傳出個尖利的女聲:有什麼好看的,不就是個啞巴嗎,值得那麼大動干戈?有的人就是這麼好奇,看到死人了自己也滿足,整天神神叨叨個沒完。要是有鬼,也先把這種人掐死。繼而,邀著幾個婦女往回走,邊走邊扭動著那豐滿的屁股。這個女人是這個村裡的寡婦,死了幾個丈夫,還不死心地要嫁人。年輕的時候頗有姿色,但所嫁的丈夫都接連著死了,所以村裡最後沒人敢娶她了,但還是有幾個男人和這個寡婦有著一些隱秘的關係,所以村裡的女人也都看她不順眼,但由於這個女人也不是個好惹的,因此也沒有人敢當面說不是。李老太看到寡婦那找茬的樣子,瞅了她一眼,罵了句:騷貨,狐狸精,狗嘴吐不出象牙。

其實很多人都知道寡婦說的就是李老太,但也沒人說什麼。李老太的二兒子就是娶了那寡婦,不多久死在地裡的。李老太迷信,所以一開始就勸兒子重新找個好媳婦,但兒子不聽勸,最後死得不明不白。寡婦和李老太在村裡有機會就吵就鬥。本是婆媳之間的小矛盾,卻更像是仇人,所以凡事兩人都喜歡對著幹。李老太深惡痛絕,寡婦就喜歡來勁。完了,李老太見人就罵那個爛貨長,賤人短的。開始,村裡的婦女都喜歡聽李老太罵,覺得解恨,那女人不安分,鬧得村裡不消停。但聽得多了,也就這麼隨便應和幾句。如此被人罵,寡婦卻活得一天比一天快活,她恨這村裡的女人,實在恨不過,就去勾她們的男人,所以很多女人對寡婦也算是敬而遠之,全都學會了當面打哈哈那一套。

村口的一群人後來散得差不多了,村長帶著幾個人往啞巴住的地方走,李老太是最執著的一個,跟在幾個幹部的後面去了。

越來越近,那股煙味也越濃。那小屋子燒得乾乾淨淨,什麼東西都沒有了,遠處看,就一個被燻黑的木頭還站著。村長叫幾個人找找啞巴的屍體在不在那燒焦的木頭堆裡。幾個人把那些木頭一一翻開,也看不到什麼像人形的屍體。這時,李老太在一旁說:我就說這啞巴是閻王派來的小鬼,人家說活要見人,死要見屍,現在屍體都找不到,說明我的猜測沒錯。

村長一個人到河邊走走,他心裡有點難過,畢竟這啞巴在這村裡也住了很多年,啞巴爹娘死後,他也沒怎麼過問過啞巴。村長內疚,但內疚馬上被他眼前的畫面打消了。只見啞巴四仰八叉地睡在離河不遠的地上,上衣袖子一邊被火燒沒了。臉上被煙燻黑,但啞巴的確是睡著了,不聲不響打著鼾,嘴張大又閉合,就是發不出多大的聲音,怪聲怪氣地讓人聽著極不舒服。村長走到啞巴的身邊,用腳踢了他兩腳,又叫了兩聲:啞巴,啞巴,起來!啞巴咂巴了兩下嘴,睜開眼睛,大亮的天,村長就站在面前,又看見幾個人走了過來。他嚇了一跳,縱身爬起來,頭也不回地往樹林子裡跑,後面的人越是叫他回來,他就跑得越快。啞巴從來沒有受到過重視,那些平日裡驅趕著他的人,現在居然讓他別走,這種巨大的變化無疑是奇怪的。他沒完沒了地跑,漸漸聽不到後面人的叫喊聲時,他才轉頭十分膽怯地看看,是否有人追了上來。沒有,遠處是那群人站在他的房子那裡,他這時候才意識到,昨天他把自己唯一避風雨的房子給燒了。他現在真的什麼都沒有了。他一直往林子裡走。一直走。

這時候,那群人更加糊塗,啞巴的房子是怎麼燒著的,啞巴為什麼又沒死,是誰放的火。李老太這時候又開口了:啞巴不是普通的小鬼啊,把自己的房子都克燒了。這該死的啞巴怎麼就不死呢,死了我們村不就沒事了嗎?幾個村幹部面面相覷,村長對著李老太說,回去可別亂說話。啞巴不是沒死嗎?你就別到處亂說了。

這很多天之後,人們都不再提這件事情。啞巴也消失了,不再到村口站著亂叫,叫得人心慌。但李老太還是喋喋不休地講著這件事情,彷彿啞巴是災難的傳播者,非得用她那三寸不爛之舌把啞巴從這個世界上活活咒死不可。

3

不寫城市的感覺很好,雖然一夜的奮筆疾書讓後背已經無法動彈。城市與農村,這樣兩個並不相同的社會環境在文字形成文本之時,已然人為拉大了差距。這差距就是一堵無法穿越的牆,它橫亙在那裡。此刻,我翻越了這道牆,站在牆的最上方,一邊是曾經的繁華落寞,裡面有很多東西糾纏不清。另一邊是這裡,一些不曾擁有一席之地的悲慘命運,在古老的土地上苟活。

這被我稱為人類的歸隱之路。這路很漫長,但總有落葉歸根之時。人類從小村落發展到大城市,從小農經濟走到了資產時代,歷盡艱辛,到頭來似乎又開始了懷念。人該是不可滿足的,永遠處於一種貪婪中,在實現後悼念,在悼念中不滿,在不滿中創造。

我該想這些悲涼無底洞的問題嗎?不需要。我還在用城市思維進行判斷,這樣的判斷在這裡是無用的,甚至滑稽可笑。這時候,天空已經泛白,我努力把身子支起來,想回到床上去睡一會。才躺下,外面就傳來小姨的聲音:永生,二狗來找你來了。

我應聲而起,但身子始終不聽使喚。二狗沒有敲門,直接推了門進來,看到我臉色發青地躺在床上,他驚恐起來。

二狗:你怎麼了?臉色那麼難看。

我摸了摸臉,回應一句:沒事。你坐吧。

二狗坐了下來。說:我聽村裡人說你回來了,就說過來看看你。晚上到家坐坐吧,吃頓自家做的飯。

我:好。你家還在原來那地方嗎?

二狗:還在那兒。一直沒搬,多起了兩間屋。

我:現在家裡都有什麼人?

二狗:我爹還在,娘前幾年走了。前兩年娶了媳婦,現在有兩個娃。

我拍了拍二狗肩膀,笑:你小子還挺利索。

二狗傻笑,還撓著腦袋。起身說:就這麼定了,晚上過來再說,我就先回了。你歇著。

我看著二狗出了門,如今的二狗已不是那個愣頭青,是個掌家的漢子。時間過得真快,雖然現在我和二狗除了家常沒有什麼話題,但這話說來直白、樸實,一點沒有虛情假意,這大概是莊稼人整天面對著土地耕作的原因。他們接觸最多的是天和地,而非人。他們和人打交道就像和地打交道一樣憨厚實在。他們說話不會轉彎,不會煽情。這是農村。這是我童年的性格,我猜想。

我維持著在城市裡的作息,晚上不睡,白天不起。把小說當做生活。小說裡的啞巴有一個原形,是在孩提時代出現過的人,印象深刻。每次進村,都能想起來。孩提時代,大人都說村裡的啞巴會打人,叫我們不要接近他,所以我們總是在人多的時候,朝啞巴吐唾沫,扔石頭,啞巴總被我們一群孩子追得滿山跑。但如果只單獨一人見到啞巴時,我們轉身就跑。我們都把他想像成了故事裡的反派,但其實啞巴不過是一個可憐的孤兒而已。當時,並不知這樣的兒童遊戲傷害到了另一個人。長大的過程,就是不斷認知到錯誤的過程,可永遠也回不去了,無法去彌補一些錯誤。

要為啞巴寫一個故事。小說的可能性,就是一個簡單的時光機器,可以用某種方式回到過去,用虛構的方式去看看過去的人。

中午吃過飯後,我把小姨叫過來,掏了些錢給她。

我:小姨,我打算在這裡住一段時間,飲食起居都要你照料,這些錢你就做些家裡的貼補吧。

小姨推脫,把錢塞到了我的手裡。說:你這是做什麼?都是一家人。這樣就見外了。

我:這樣我會不好意思住下去的。我又不會做農活,不能在這裡白吃白住。

小姨:冬天,村裡沒有什麼活要做。家裡多個人多一點熱鬧。

最後推脫不過,我又收下了錢。後來把錢放在了小姨房間的枕頭下面,這才安下心來。

晚上的時候,我從村裡的小賣部拎了幾斤白酒,還有一些糕點,去二狗家吃飯。

進門後,看見正廳裡已經擺滿了飯菜。昏黃的燈光下,二狗的老爹坐在一個小板凳上抽水煙,兩個孩子追來追去地打鬧。高一點兒的孩子撞在了我身上,他們立刻停止打鬧,一轉身就跑進了屋。二狗從屋裡出來,披著一件棉襖,十分客氣地說,來啦!快進來坐。兩個小孩子因為家裡來了生人而有些興奮。二狗對著兩孩子使了個眼色,兩孩子安靜了下來。

二狗:這孩子,鬧得慌。別介意。

我把東西放到了桌上。

二狗:來就來了,還帶什麼東西呢。

我:順便買的。

我見二狗的爹還坐那悶聲不出氣地抽著水煙袋,便走到二狗他爹面前,蹲下來喊,大爹。我來看您了。

二狗爹還是閉著眼睛,吐出很多的煙來。

我十分奇怪地轉身問二狗:老爹怎麼了?

二狗:沒怎麼,耳朵聽不見了。你拍拍他就知道了。

我拍了拍大爹的肩膀,他這才如夢初醒,瞇著眼睛看我,渾濁的眼睛裡突然放出了異樣的光芒。用顫微微的聲音跟我說:你是——永生?

我點點頭。二狗他爹十分激動地拉著我,手一直在顫抖。

吃飯了,二狗媳婦從廚房出來,手裡還端了碗湯。放下湯,一邊擦手,一邊對著我笑。我叫了一聲嫂子。

吃飯的時候,二狗怕我嫌兩孩子吵鬧,讓他們一人端個大碗到沙發上去吃。桌上剩下了我們四個人。二狗的媳婦不太說話,但做事很麻利,吃得很快,吃完就離開桌子照顧孩子去了。大爹很想和我說什麼,但畢竟年歲已高,舌頭不太聽使喚,耳朵又聽不見,也只能不斷給我夾菜,吃完了也就下了桌。一桌子的菜沒怎麼動,我感覺到不好意思。二狗看出了我的心思,拿出了兩瓶酒,說,今晚不醉不歸。

我的拘謹有所緩解。

我:你這狗日的,現在能喝多少?

二狗:不多不多,一斤八兩的沒問題。

我嚇得腿有點哆嗦:二狗啊,今天是不是想把我喝死在這兒呢?

二狗:不會,能喝多少喝多少,就是見到你高興。

我開始和二狗你一杯、我一口地喝起來。白酒讓我的胃燒了起來。嘴裡的話不用經過大腦,就這樣順著酒精那勁兒脫口而出。很久,沒有這樣不假思索了。

二狗:你年紀不小了,你看當哥的孩子都能跑了,你咋還沒找媳婦呢?

我:哥,前段時間,我離婚了。

二狗:哎。兩口子不就那麼回事,湊合過日子不就行了。你要求也太高了。

我:你不知道。婚姻這東西——

我又開始想用城市思維去辯解一些問題?在這裡不需要。我沒再開口。

二狗:哥知道你有難言之隱,今天哥陪你喝個醉,咱不說那些喪氣話。

喝酒很好,喝酒真的很好。一杯下肚,所有的語言都是多餘的。

二狗:城裡好啊,賺錢多,要什麼有什麼。你在城裡都做什麼呢?

我:自由撰稿人。

二狗摸著後腦勺不明所以了。啥叫自由什麼人?

我笑。很誠懇的笑容。藝術也好,文學也罷,在農村不再有任何的優越性,這層被城裡人自詡為驕傲的精神之皮,在這裡,只是一個空蕩蕩的名詞。他們不需要,什麼都沒有風調雨順讓他們喜悅。他們的喜悅直接,簡單,不需要任何的修飾。

我:你不用弄清楚那是什麼人,就是寫故事給人看的。

二狗:那工作好啊。那啥時候給哥寫個故事。我的故事多得數不清。

我:你還記得小時候我們村裡的那啞巴嗎?他後來去哪了?

二狗:怎麼突然想起他來了。等我想想啊。

過了許久,他繼續說,想起來了。你走了沒多久,聽說啞巴和我們村裡的那何寡婦好上了,你還記得嗎?就是那個死了好幾個男人的何寡婦。沒多久何寡婦死了,啞巴也死了。

我:怎麼死的?

二狗:不太清楚,但聽村裡人說,啞巴自殺了,渾身上下自己捅了好幾刀。你怎麼突然問起啞巴來了?

我:沒什麼。突然想起來問問。

我們各自拎了瓶酒,越喝越多,二狗叫媳婦再加道菜下酒,油炸花生米。

我推說不用了,再晚該回不去了。

二狗:回不去就在咱家睡。還有兩個屋空著呢。

盛情難卻,我只能繼續喝。我已經感到了頭重腳輕,白酒後勁極大,不過一會兒,我就已經不省人事。依稀聽到二狗的媳婦罵二狗喝太多,孩子也不管,一天只知道喝酒。我被二狗背上了樓,聞著陌生床鋪的味道,很快入睡。在入睡前,啞巴跑來找我了。我看到他在窗戶那嗚嗚亂叫,雙手比畫著,在講他自己的事情給我聽。我聽得越來越糊塗,越來越清醒。

4

再說啞巴,他自從那天被眾人嚇跑到樹林子裡之後,就沒敢輕易出來過。一個人蹲在樹林中,開始的時候還不覺著怎樣,到最後,他又餓又冷。那一隻被火燒了一半袖的手露在外面,冷不過那天氣,被凍得發紫,指頭、胳膊上都長出了凍瘡來,後來這些凍瘡被啞巴抓破,一隻爛手上流膿又流血,或許天氣的緣故,似乎啞巴也不覺著太疼,只覺得是瘙癢難當。他越癢,就越往死裡抓,抓著抓著就感覺自己的手好像不在了似的,他開始還挺得意,覺得自己比縣上的醫生還厲害,連藥錢都省了。那只爛手除了難看外,已經沒有任何的感覺。但到了最後,啞巴的手開始腐爛,大冬天也發出了一些惡臭的味道。幸好不在夏天,否則還不知道那味會招來多少蒼蠅。

啞巴甩著只爛手,在林子裡找吃的。冬天,連草皮和樹葉都沒得吃,啞巴餓得頭昏眼花。他終於忍受不了那飢餓了,在一個深夜,他悄悄地從林子裡出來,藉著月光,路倒還能看清楚,但一路走得都極其艱難,他跌跌撞撞地走出了林子。但出了林子又如何呢,他明知村子裡的人都躲著他,沒有人會施捨個把饅頭給他,甚至是那些過了夜的像石頭樣的饅頭也不會。他只能靠自己的雙手了,雙手有個屁用,他的一隻爛手已經無力抬過頭頂,另一隻手也被這冬天的零下幾度凍得連跟棍子都抓不住了。他想在那已經完全坍塌了的房子中間找到一點零星的線索,熬過這個該死的冬天。可惜,什麼都沒有,似乎那房子比啞巴還要絕望,在月光下,那堆被燒得發黑的乾澀木頭,啞巴踩過去,就碎成了灰燼。

啞巴抬起了頭,看見遠處的村子裡有幾家的燈火還在閃爍。若不是啞巴貪戀那晚上由幾根樹枝和煤油換來的溫暖,他現在至少可以全身縮成一團地睡在那張佈滿灰塵的床上。現在似乎真的什麼都沒了。連一張佈滿灰塵的床都沒有了。

那些從村子裡傳過來的光線還在不停地在他已經快餓花的眼睛前晃蕩,啞巴慢慢地、步履蹣跚地朝著那些光線走去。一路上,摔到了陰溝裡,摔到了田埂裡,被一塊石頭絆倒,被一根柴火絆倒。但他依然傻笑著往前走,朝著那線光亮走,不時地哼出兩聲。越來越近了,他已經走到了一戶人家的窗口前,他站在外面,朝裡看。裡面一家人,有一個女人,一個男人,還有兩個孩子。男人坐在一個小板凳上抱著煙筒吸,女人坐在炕上織毛衣,兩個孩子互相追逐打鬧。那種光線,溫柔地照在每個人的臉上,啞巴站在那裡笑了,他似乎已經不冷,有點熱的感覺。他站在那地方,伸出只手想觸碰一下那溫暖的空氣也好,雖然中間有層玻璃隔著。也是越來越近。最後啞巴把手搭在玻璃上,由上到下地撫摩那塊跟他的手一樣冰涼的玻璃,這時候,裡屋的其中一個孩子看到一個黑人影在外面,尖叫起來。隨後就看到屋子的主人從門背後拎著扁擔往屋外走,啞巴這時候才回過神來,甩著兩條胳膊沒命地跑,那個男人拿著條扁擔站在大門口大叫著:別跑,有種給我站著,不信老子打不死你,大半夜的看什麼看。

啞巴一路跑,跑啊,跑的,那咒罵聲也變得細碎,彷彿從另外一個世界傳過來的。他記不清楚自己跑了多遠,等他站定的時候,才發現自己已經跑出了村子一兩里路。他的前方是通往村外的路,在月光下,變得銀光閃閃,連最小的一顆石頭都能發出不太規則的光亮。

啞巴站在大路的中間,他扭頭看著他從小長大的村子,再回過頭來看看眼前那條泛著銀光的路。他不知道該去哪裡。他站在路中間,再次,如同以前那樣,發出一聲悲鳴,那聲悲鳴似已穿過了他命運的後背。

第二天,如你所想,那叫聲以及那個拿著扁擔追打黑影的男人的描述,村子裡對啞巴的事情又再次燃起了興趣。他們所有人的交頭接耳以及繪聲繪色讓這個村子的人都比以前更堅定,啞巴不僅僅是個不祥的預兆,更是個十足的王八蛋,對村裡的人心懷不軌。村委會也對各家交代了夜晚要採取一定的安全措施,例如,把門上好,聽到什麼動靜要都出來看看。

現在李老太在村子的槐樹下發表言論,大家不再當閒話聽,大家都聚精會神,頻頻點頭。而李老太咂巴著那張早已經掉光了牙的嘴,唾沫飛濺地也越說越來勁。剛好這時候,寡婦從那裡過,她看見一堆人圍在一塊,還想湊個熱鬧,看看大家說點什麼。她老遠就用那媚聲媚氣的口氣說:喲,今天大家有心腸出來曬太陽啦,都說些什麼呢?走近一看,是李老太那張臭嘴口水濺得到處都是地滔滔不絕。李老太瞅了一眼這個小賤人。她今天高興,也沒時間罵這個賤貨,繼續對著大家講那些神神鬼鬼的事情。寡婦一看到自己以前的婆婆都快老昏頭了,如今又能春風得意一陣,立馬改了一開始的態度,鼻子一哼,轉頭就走,邊走還邊故意大聲地說,叫我說,不就是晚上啞巴跑村子裡來一趟嗎?大驚小怪個啥勁?老不死你,牙都掉光了,還有那麼多的話說。

這時候,李老太也坐不住了,她真想搧這個賤人倆耳光。她對著寡婦吼了兩聲:你說話給我放乾淨點,你死了那麼多男人,整天還給我騷。現在不聽我的,以後啞巴回來第一個就找你當替死鬼來。你們都是一路貨色,專門克人的賤貨。這麼一罵,寡婦也不是省油的燈,特別是有人提到了她死了的丈夫。她跳得一尺來高,指著李老太的鼻尖就是一陣不停地謾罵。寡婦罵歸罵,也不至於動手,怎麼說李老太也曾經是她的婆婆。可李老太畢竟年事已高,吵架也不那麼流利了,只能氣急敗壞地聽著寡婦一句兩句地罵。最後實在聽不下去,李老太揮動她那已經是老骨頭的手掌打了寡婦一記耳光,聲音清脆得讓大家吃驚,都沒想到李老太那快進棺材的身體還能使出這般力量來。

寡婦也被鎮住了,她的嘴巴還大張著,一隻手在摸著被李老太打了的臉。一反常態的是,寡婦沒有繼續聒噪下去,她盯著李老太的眼睛足有一分鐘,大家都在準備看場好戲,等待寡婦的爆發。李老太氣得摀住了胸口,大口地喘著粗氣,她或許也知道,她這一耳光下去,寡婦非跟她鬧個死去活來不可,所以故意把身體往旁邊人身上靠了靠,一副更加快要進棺材的樣子。寡婦這時候出人意料地,居然一句話不說,轉身就走了。

李老太看著寡婦遠去的背影,覺得自己這一仗雖然沒在唇舌上佔了便宜,但畢竟自己是打了人的,所以更加詳細耐心地繼續講著關於如何處置啞巴的事情來。大家都奇怪,這老太,老得快散架的人,今天卻精神矍鑠地絮絮叨叨。由於李老太的專注神情,大家聽著聽著,漸漸忘記了剛才發生的那一幕衝突。

5

早晨醒來時,頭很痛。昏昏沉沉地爬起來,趴在窗口那看外面,一個晚上,村裡已經被白雪覆蓋。我的呼吸打在窗玻璃上,立馬變成了水氣,順著窗戶往下流。我把窗戶打開一個縫,呼呼的北風迎面撲來,這風乾燥,冰冷,突然讓我異常地清醒。小說,生活,都以十分獨立的姿態站在我面前。他們在一個環境下共存,彼此分不清什麼是真,什麼是假了。昨晚聽二狗提到了何寡婦,這個人物就在小說裡顯影了,甚至我能看到寡婦活生生地從外面走過,就在我的眼皮底下。

每個人的身後,都有一些故事。如果不是小說把很多人的故事抖落出來,相信很多人只帶著一定的身份終老,沒人知道他們到底發生過什麼。又或者,我們在別人的謠言中,獲知了一個人的音容笑貌,大概如此。每個人都在傳說著別人,每個人都在被別人傳說。這條十分奇特的生物鏈在農村變得十分常見,甚至已經構成了生活的一部分。想起來,昨天見到的二狗爹,在我童年印象裡,是個多麼壯實有力的男人。說話的腔調總帶著毋庸置疑的口吻,做事果敢堅定,能把我和二狗十分輕易地從地上抓起來,讓我和二狗騎在他肩膀上,一邊一個。當時,在二狗爹的肩膀上,看到了大片的田野,樹林裡的溪水,還看到了通往小鎮的那條路異常的開闊,抬頭看天,天又藍又近,伸手就能摸到似的。而這奇特的感覺,即使我和二狗爬到了山頂上也找不到,總覺得二狗爹的肩膀有一種魔力,它能召喚來所有關於偉岸和壯麗的風光,並且給那些風光都鍍上了一層奇異的色彩。我曾經偷偷和二狗說過,以後我們長大了,我們要做你爹那樣的漢子。兩個年少兒童把這個男人當成了偶像。這印象很真切,當然還有很多假想的成分。而現在,二狗爹的肩膀,昨天經我一拍是癱軟的,佝僂的背讓二狗爹看上去像個縮水的南瓜,我竟有些失落了。畢竟,若我不出現在這裡,二狗爹將永遠以偶像的形象存在我的記憶中。時間,是可怕的。每個人都面臨風燭殘年。它不留情面,粉碎,肢解著人的回憶。我不敢多看二狗爹的眼睛,曾經那雙像刀樣鋒利的眼睛,如今渾濁不堪了。

我就這樣仰面躺在床上,過去的回憶就這樣蔓延到我的身上。我不清楚,是小說引起了這樣回憶,還是這回憶一直都呆在我的腦海中,只是我把它們都收藏了起來,而現在試圖把它們都打開,用這樣的感覺去呈現一個小說。

門外響起一陣侷促的敲門聲,是二狗,他叫我下樓去吃早飯,我這才回過神來。坐在床上,我發現這床是原來我和二狗一起睡過的小床。現在已經舊得快要散架,我起身就會左右晃動。原來,昨天晚上我酒醉後是枕著記憶睡過去的。

下樓後,堂屋裡暖洋洋的,燒起了木炭,門緊鎖。木炭燒得紅通通,使周圍顯得相對黑暗,屋子空間變得很狹窄。大白天還需要開著那昏黃的25瓦白熾燈。二狗爹照例閉著眼睛靠在柱子上抽水煙,那聲音撲呼呼地一停一響。兩個孩子照例小聲地打鬧,看見我就害羞地閃躲到一邊。我坐了下來,二狗媳婦端上來一盆小米羹和十幾個剛蒸出來的饅頭,還有一些自家做的鹹菜。這樣熱氣騰騰的感覺,讓我的頭痛減弱。我沉溺在這炊煙四起的家庭中,就像他們家的成員。我模糊意識到,我在步入一個記憶的牢籠。一個我曾經擁有,而現在已經失去的家。

二狗從裡屋出來,手裡掂量著一塊東西,邊走邊用一塊紅布擦拭,隨即又把那東西放進了口袋。開飯了,二狗媳婦叫了一聲。兩個孩子把二狗爹牽到了桌子邊,二狗爹蹣跚的樣子,讓我很難過,我連忙起身把二狗爹讓到座上。他伸起了手,微笑著拍了拍我的肩膀,那力氣估計也打不死一隻蚊子。我看到二狗爹的手佈滿了皺紋和老繭。就是這雙手,曾經托起了我的夢想和希望,要做這樣的漢子。而現在,曾經的漢子已經老了。

二狗:我爹好久沒笑了,你一來他都笑得合不攏嘴了。

二狗爹聽不到我們的交談,只是咂巴著嘴,等自己的兒媳婦給盛粥。由於牙齒都已經掉光,所以只能喝一些粥,把饅頭捏成小塊丟到粥裡,泡得發軟才能吞食。

二狗:昨天晚上睡得還好嗎?

我:還好。只是想起了一些事情。

二狗又打開了一瓶酒。給我倒上,說,昨天喝多了,現在喝上一杯,回一回,這樣對身體比較好。

說實話,我現在聞到白酒的味道,胃還能翻起來,但還是把那杯酒喝下了,週身溫暖了。

等二狗媳婦和孩子老人都下了桌,二狗把兜裡的東西掏出來,對我說,還記得這個嗎?

我看到二狗手裡拿著一塊白玉。我一時想不起,所以搖頭。

二狗:那你還記得小玉嗎?

我搜腸刮肚,把所有那些發霉的老底都翻騰出來,或許是因為那次車禍的原因,我對過去的東西能記得的不多,我還是搖頭。

二狗:你不該忘的。我們小時候經常一塊玩的。哥在這事情上對不住你啊。

那個常在河邊看我們洗澡的小玉?比我們小一歲,家住村子東邊的小姑娘,留著很長的辮子。

我:好像想起來了。我們玩過家家的時候因為爭著和她玩而打架是嗎?

二狗:對。就是那次。我們倆第一次打架,最後你被我打進了河裡,我嚇得跑回了家。還記得嗎?

我:記得。

二狗開始講一個我離開以後的故事。

二狗:你離開之後,就只有我和小玉玩了。到了她16歲那年,家裡窮得實在挨不過去她媽就把她許配給了鄰村的一個瘸腿老頭。我最後見到她的時候,她叫我把這塊玉給你。後來她就喝敵敵畏自殺了。她一直都很喜歡你,這東西我一直保留著。

他說著,把那塊白玉遞到我手上。這個我並不知道的故事突然降臨到我頭上。沒想到這個地方,我的存在還牽連著一些人的命運。我把那玉放在手心上,發出一股寒光。原來,我太多的時間放在了思考自己上,一直以為,我在旁觀別人的生活,愛和我無關。但現在一個早死的姑娘讓她的愛情希望躺在了我的手心裡,我有些不知所云,我不知道該對二狗說一些什麼。這個事畢竟已經過了十幾年,我們都敵不過時間。

我:還是你留著吧。我知道你也挺喜歡小玉的。這玉在你這已經十幾年了,就讓它繼續呆在這裡吧。

二狗:不行。小玉讓我交給你的,哥一直都沒有給你,就是希望它能在我身邊多呆一些時日,但我知道小玉只想給你。

我收下了那塊記憶裡的愛情希望,我收起了所有推脫的語言,它被我揣在了上衣口袋裡,我能感覺那玉緊貼著我的心臟,我的心臟在這寒氣中戰慄。

我看著二狗的神情和我一樣,陷入了一場曾存在過的悲痛回憶中。所以我對他說:二狗哥,不要多想了。事情過去那麼多年,該忘記的還要忘記。

我起身道別,二狗有些不捨。他似乎還有話要說。

二狗:你能原諒哥嗎?一直沒告訴你這事。

我:你是為我好。在記憶裡打轉會耽誤生活。

二狗:你知道就好,知道就好。

出門前,我給二狗的倆孩子懷裡塞了幾顆水果糖,兩個孩子拿了糖就跑後屋去了。我又走到二狗爹的面前,往他手裡塞了兩百塊錢。二狗爹堅持不要,我趴在他的耳朵邊大聲說:老爹,你收下吧,一直也沒來看你。後來執拗不過我,他就把錢收下了。他一隻手捏著錢直哆嗦,另一隻乾枯的老手擦拭著眼角的淚水,那渾濁的眼睛艱難地滴下了乾涸的眼淚。他想開口對我說點什麼,但竟哽咽了,只能在我的肩膀上多拍兩下。我湊到他的耳邊說,老爹,我還會來看你的。他點頭,一直點頭,看著我出門。一直站在那兒,看著我走遠。

冰雪就這樣飄了下來,我摸了摸那塊玉,已經有了些溫度。村裡一片白茫茫。從這裡往遠處眺望,能看到村子盡頭那片樹林,也已全白了。下雪天,村裡特別安靜,沒有一點聲響,彷彿所有東西都沉睡了過去。我在這寂靜中,聽到了腳踩到地上的聲音,每一聲都如此沉悶,每一聲都落在我的心裡。我能聽到雪花落在肩膀上的聲音,細微而隱秘。

遠遠地,我看到一個男人從村那頭走來,和我擦肩而過,手裡拿著快熄滅的煙湊近嘴唇。看上去不像村裡人,他沒有看我,甚至沒感覺到我的存在就走了過去。我注意到這個男人的眉宇之間有一道很深的溝壑。我轉身看時,他的背影極顯落寞。我繼續往前走,繼續聽著這細碎的雪花如何落到身上。快到小姨家時,我抬起頭看那飄下雪的天,我想看看,在那最遠處的天空裡到底有什麼東西。只看到,雪花一片一片地從遠處而來,我閉起眼睛,聽任雪花砸在臉上。我聽到在雪花飄來的地方有個16歲姑娘的清脆笑聲,那樣無憂無慮。臉上有滾燙的東西正在使雪融化,那東西有點鹹。

6

啞巴那一晚,順著那條發著奇特光芒的路,一直走了幾里,他走得很偏執,就順著大路的邊上走,一邊是閃著銀光的大道,一邊是半米深的陰溝。他走得很落魄,甩著兩隻胳膊,時而抬頭看看月亮,時而低頭嗚鳴兩聲,或者把幾塊細碎的石頭踢到陰溝裡,發出撲通的聲音,那聲音,在寂寥的冬夜,顯得格外清脆。

撲通,撲通,啞巴模擬這石頭落水的聲音小聲地嗚鳴起來,是的,那個像聲詞他能發出來。這著實讓他興奮了一把。那餓得發昏的頭有所緩解,他就在那路上,邊踢石子邊叫個不停。

突然,他停下了腳步,在他右邊的草叢中有細碎的聲音,是草和草的摩擦?又或者是?他沒有多想,撒開腿就跑,但由於餓得太厲害,感覺胃是貼著肚皮往上提的,所以跑起來動作異常怪異,前一腳還沒落地,後腳就已經跟了上來。兩隻手不能正常地擺動,就甩在背後,看上去,時刻有一種危險,那就是兩隻手跟不上整個人,有隨時掉下來的可能。

或是好奇,啞巴跑了一陣,發現那草叢中也沒什麼動靜暗示危險,所以停下了腳步,又往回走,他想看看,那裡面是什麼東西。興許會是一隻野兔,那樣他還能吃上一頓。這樣想著,他就躡手躡腳地走了過去,趴在離那發出聲音不遠的地方,很快,憑著月光,啞巴看到了平生不曾見過的畫面,他以為草叢裡有等著被他吃的兔子。沒想到,竟然是一對男女在偷情。這「偷情」二字,以及這樣的勾當,當然不是啞巴能表述出來的。他只知道,那女人的屁股很圓,翹得老高,還光著。那個圓屁股被一個男人的大手狠狠地抓著,抓得變了形,啞巴擔心那個圓乎乎的東西會像氣球一樣被捏炸。所以他從草叢裡跳了出來,一把將那個女人從男人的身上拉了起來。那兩個人還沒反應過來是怎麼回事情,啞巴就已經站在了中間。那個女人尖叫了一聲,忙著找褲子,男的就那麼直挺挺地躺著,愣是沒回過神來。

啞巴齜牙咧嘴地站在那裡,後來他的神情又變得無端的尷尬。他不清楚自己做了什麼。或者說那兩人在做什麼。這時候,藉著月光看清楚了。那個女人是村裡的寡婦,那男人是已經結了婚的王麻子。他雖然都熟識那兩人,但他還是不知道那到底究竟是怎麼回事情。所以,啞巴再次撒腿就跑。後面傳來那女人的聲音,你給我站住。啞巴,別跑!這樣一喊,啞巴更是跑得賣命。有人叫他站住,就沒好事情。

寡婦的頭髮亂七八糟,她整整頭髮,衣服,拍拍褲子上的灰,對那嚇得不會動的王麻子說,咱們明天再去找啞巴,但找到啞巴又能怎樣,反正啞巴不會說話,這事情准露不出去。

你放心回去吧。王麻子估計被突然這麼一擊已經嚇破了膽,哪裡還有什麼心思去考慮啞巴的事情,還是那麼躺在草叢中,一動不動。寡婦踢了他兩腳,說:喂,你沒死吧。怕什麼啊,我一個女人都不怕,你看你那熊樣,還不起來穿上褲子回去。你現在傻躺著也解決不了事啊。就這麼著,寡婦和王麻子從草叢裡走到了大路上,又怕人看見,兩人東張西望了一陣,各自分頭回了家。寡婦那神情看上去要鎮定得多,畢竟這樣被人捉姦,也不是一次兩次。王麻子就不同,臉色刷白得像個死人樣。緊緊地跟在寡婦後面,頭都垂到了胯下去。

到了村口,一個朝東,一個朝西回家去了。路上兩人都沒有說話。或許也沒什麼好說的。

在最近幾天,寡婦不敢沒事往外面跑。但最近,她總向人們打聽啞巴的消息,問得最多的就是啞巴最近有沒有回過村子。甚至於,她竟然跑到大槐樹下面,搬個凳子去聽李老太講啞巴的事情。她聽得聚精會神,這讓人們不住地奇怪,平時寡婦對啞巴的事情是最淡漠的一個,如今,她儼然成為李老太的門徒,聽到什麼,無論李老太的措辭多麼的尖銳或者是荒誕,她點頭點得頭都快掉下來。

最近幾天,李老太覺得寡婦還蠻不錯,不再扭著個屁股,到處去散佈她的謠言,或者勾引其他家的男人了。所以講起事來,口齒特別伶俐,口水也比平時吐得要多些。坐在李老太旁邊的人,回家去都能感覺自己的襯衣上面有股餿味,但或許是看到寡婦都那麼熱誠地去聽李老太的閒話,或許問題真那麼嚴重,所以,第二天換了乾淨的襯衣照樣去聽李老太說事。李老太說話的間隙總是用得意的神色瞟上兩眼寡婦。一來是有和好的意思,二來是有炫耀的成分。反正無論如何,最近幾天,村子裡安靜而和諧。

但好景不長,一天,寡婦覺得這麼多天都沒事了,也就放鬆了戒心,沒有大清早去聽李老太說事,一個人躺在被窩裡睡覺。突然,門外被敲得山響。寡婦翻了個身,叫道:誰啊?大清早的敲什麼門。門板都快被人踢開了,外面的人對著門又捶又打,叫道:陳連翠,你給我滾出來,你媽這個下賤貨。老娘今天非把你剁去餵狗不可。這時候,寡婦才如夢初醒,聽出了那聲音是王麻子他老婆的。她坐了起來,撓著那蓬亂的頭髮,想不出來,怎麼這事就被那賤女人知道了,莫非啞巴會說話了?她還沒往深裡想,外面的聲音更加囂張:賤人。你給我出來,別以為你躲在裡面就沒事,別人怕你,我可不怕。你不要臉,死了男人就到處在外面找別的男人。

寡婦自知自己做錯了事情,也就沒像平時那麼囂張,便又躺了下來,用被子捂著耳朵。但王麻子的女人在村子裡也是個十分了得的強悍貨,沒幾個人能惹,她的聲音像安了喇叭似的,堵也堵不住,一個勁兒往寡婦耳朵裡灌。她正感歎,沒想到這個女人比想像的還要潑幾分,真是惹錯了人。這時候,門已經被王麻子的老婆踹開。

王麻子的老婆一進屋,直接衝過去,把寡婦從床上給拽了下來。這一拽,著實弄疼了寡婦。寡婦也不是好惹的,並且這個女人頗有幾分聰明。她想,這事就算是啞巴說的,她也可以抵賴,畢竟啞巴不是個正常的人,如果不是,她也沒有其他更可靠的證據了。除非王麻子腦子有問題,自己說出來。所以寡婦這時候也像吃了顆定心丸似的振作起來,先是理了理頭髮,隨後是撿起了被拖到了地上的被子。王家婆娘在一旁看見寡婦那麼鎮定,火氣也就沒有剛開始那麼旺盛十足了。寡婦很會察言觀色,她瞟了眼王家婆娘,覺得這個白癡女人估計也沒有什麼確鑿的證據,於是開口說話,她一開場就冷笑道:你是不是早上吃火藥啦,大早上的就來砸我門。你不是有病吧?王家婆娘喘著粗氣,兩手叉腰,又提起了那嗓門:說,爛貨,少跟我裝蒜,你自己拉的屎自己清楚,摸摸自己屁股是不是乾淨。寡婦聽這口氣,又覺得她似乎也知道一些,但她也不示弱,也跟那女人槓上了:有麼事說麼事,別給我大早上的抬著張爛嘴在這罵人。

這回該是王家婆娘有點底氣不足的感覺,她轉身到門邊對著已經圍了一圈的人嚷嚷道:都回去吧,沒什麼好看的。她遣散了人群,轉身把那被她踢破的門掩了起來。寡婦現在徹底搞明白了這個女人或許什麼事都還沒鬧清楚,所以鎮定自若地坐在鏡子前梳頭髮。

王家婆娘先開口:你就直說了吧,你跟我那男人是不是上過床?

寡婦邊梳頭邊說:這種事情,你不會問你自己的男人反倒來問我。

王家婆娘說:你別以為我不知道,前幾天,他說他上鎮上去買東西,還說晚點回來,我就相信了,等了大半夜他才回來,然後問他買的東西呢,他說沒買,回來就生病了,現在就跟個廢人樣的,晚上也不會那事了,你說,你這狐狸精,你到底對他幹了什麼?

寡婦這時候已經梳好了頭,照舊容光煥發,沒有絲毫懼色,她轉過身用一種無關於己的調子說:哼,我以為什麼事呢?你男人不行了,關我個屁事!

王家婆娘接著說:那天,村長說在村口見到你和王麻子一塊走在去鎮上的路上,你還有什麼好抵賴的!

寡婦說:這有什麼奇怪的。我那天確實去了鎮上,我是去買衣服的,在村口遇到,就一起去了,後來天還沒黑我就回來了。媽的,你男人不行了,就隨便找個人說事,如果你男人在路上遇到的是個男的,你不會也找人家鬧去吧?

說著,還從箱子裡拿出了件嶄新的棉衣來在王家婆娘面前晃了晃。

這時候,王家婆娘明顯沒有當時那麼氣勢洶洶,但依舊猜疑地說:那我男人怎麼就不行了呢?

寡婦仰起頭,笑了一陣:你這女人也夠好笑的,你男人不行了,跟我說有什麼用,你不會帶他到醫院去檢查。真是個蠢貨。

王家婆娘也不哭不鬧了,但走也不是,坐下來也不是,繼續說下去當然也沒有結果。她就哼了一聲,打開門就往外走,走前還甩出句話來:你也不是什麼好貨,以後別讓我抓到什麼把柄,抓到讓你死得好看。寡婦這時候火竄了上來,追到門口去,朝著王家婆娘的背影吼道:你個瘋女人,你男人痿了來找我。老子要犯什麼事,也輪不到你張著嘴喊。還朝著那個方向狠狠地吐了口痰。

這時候,人群轟然一笑,他們等候了半天終於等出個結果,原來是王麻子痿了。寡婦這才反應過來,那群看熱鬧的人沒走,一直在門外候著,看看會不會打起來,兩個女人都是村子裡出了名的潑婦,這樣兩個女人打起來肯定好看。可結果不像開始那樣,他們未免有點失望,但終歸知道了個新聞——王麻子痿了。寡婦把那爛門一摔,就進了屋子。

又過了幾天,村子裡的人都不聽李老太講啞巴了,都重新聚在一起開始研究王麻子痿了一事,這裡面包含了他們無與倫比的猜測和想像力,甚至已經到了可以把這事重新拿來寫小說那樣爐火純青的地步。是啊,王麻子痿了。很多男人對寡婦現在是又怕又想的,因為他們都共同有個疑問,寡婦是怎麼把王麻子給搞痿的。

現在,李老太看見寡婦又開始不順眼,原因簡單得出奇,就因為寡婦和王麻子的事情,沒有人再聽她說啞巴的事了。她失去了一個讓人尊重甚至崇拜的機會。所以現在李老太也不說啞巴了,見人就說寡婦是個下賤貨,狗改不了吃屎。

寡婦現在倒是更加昂首挺胸,在男人眼裡,她肯定是個了得的女人。在王家婆娘那裡,她也沒被抓到把柄。不過,她現在比以前還是收斂了很多,她知道她的事情還有一個人知道——啞巴。是的,她要找到啞巴,讓他永遠啞下去,把那秘密吞也要吞到肚子裡。

啞巴有好幾天都蹲在林子裡,冷得根本就別想瞇上眼睡會兒。夜晚的冷風吹得林子嘩嘩響。若是夏天,這裡絕對是避暑的好地方。但冬天,林子裡連平時能見到的野兔都跑得沒影了。啞巴活了下來,基本上是個奇跡。連長了毛皮的動物也都找洞躲起來睡覺去了,何況啞巴還光著大半個膀子。

啞巴找了塊樹木比較集中的地方坐下來,他嘴裡嚼著樹皮,草根,以及沒有完全腐爛的樹葉。已經有一隻手完全失去了知覺。啞巴甩著那隻手狠狠地砸向樹,也沒有任何的感覺,只能聽到清脆的斷裂聲。骨頭斷了,突然一陣發麻的劇痛從那只癱瘓樣的手上傳遍全身。

這個昏亂中的人,他的苦難,他的任何知覺突然被激發出來。啞巴在林子裡又跑又叫,聲音嘶啞,像是這個冬天裡唯一甦醒著的人。是的,他是一個人,他應該把自己當作人來看待。

啞巴知道,如果繼續這樣熬下去,他會死去。死於寒冷?死於飢餓?兩種都有可能。他不是這個該死冬天的對手。他想看到春天的林子裡長滿無數的野花。新鮮的野花,和諧的風那樣他的手就會好起來,他的心也會好起來。是的,在這樣為活著的渴望中,他再次走向村子。再次,邁向這個對他深惡痛絕的村子。

啞巴東搖西晃地走到了村口。他花了將近比平時兩倍以上的時間到了這裡。這預示著,啞巴走進村子,找不到吃的,他就真的走不出來了。

他走進村子的時間差不多是早晨八九點的樣子,天空還飄著昨天晚上被蜂窩煤熏了一夜的雲。啞巴走得很慢,他甚至沒有了任何的懼怕。他已經餓得頭腦發脹。所以今天,他走在村子的大路,而不是像以前出現那樣,十分躲閃,讓人分不清楚是人是鬼。他的這種坦然,帶著發軟的腳步。讓所有早起的人看見他都閃到一邊,讓他走過去,而非像平時那樣對他侮辱嘲笑或者朝他扔石頭。他一路走來很順暢,但他的表情已經十分的扭曲。寒冷和飢餓,讓他每一步都走得異常沉重。懷裡還抱著一隻淤腫的手,在他懷裡發出奇特的光。那光來自他那只骨折的手的水腫發脹。雖然餓得一塌糊塗,但啞巴還是充滿了警惕。他走得很慢,人也越來越多,所有人都安靜地看著這個不速之客。

直到啞巴邁開不太輕便的腿開始小跑起來,似乎人們又看到了以前的啞巴。幾個小孩子開始像以前一樣追在後面亂吼亂叫,同時還撿起路上的石頭朝啞巴扔去。啞巴邊跑邊扭頭看著那群孩子得意的笑容。沒有人制止,其中一塊石頭打到了啞巴的額頭,一會就見到血已經流到了眼睛裡。啞巴沒有多餘的手擦去流下來的血,最後只能閉著眼睛,一蹦一跳地四處亂竄。

7

漸漸地,那些孩子的尖叫聲消失了,他不知道跑了多久,昏迷在什麼地方。當他醒過來的時候,已經是躺在乾淨的床上,手上也扎上了繃帶。額頭上的血也已經被擦去,還上了紫藥水,但還是會傳來隱隱的痛。他的警覺並沒有完全放鬆,雖然這個屋子是這樣的溫暖。他很久了,都沒有在這樣的屋子裡呆過。一分鐘都沒有。在靠床的窗台上,他看到一個碗裡裝著幾個饅頭。他一把抓起來就開始狼吞虎嚥。他害怕這是個夢,他抓到的僅僅是幾塊石頭,會在他吃下去之後就消失了。所以他吃得連命都不要,幾乎是一口半個饅頭的速度。沒有水,他再也無法下嚥,但也無法吐出來,他被卡住了。他在炕上手忙腳亂,把手指伸到他的喉嚨裡,試圖把那卡住的饅頭摳出來,但似乎卡得很深,他大口地喘著氣。

這時候,推門進來了個人,是寡婦。她看到啞巴在炕上拚命地摳著喉嚨。她轉身就跑出了門,隨後,就端來了一碗水。她把水送到啞巴嘴邊,示意他喝下去。啞巴單手捧著寡婦給他的水,喝著,饅頭一時半會兒也下不去,啞巴還是想把那饅頭摳出來。寡婦對著他搖搖頭,讓他繼續再喝一點水。終於,啞巴在把水喝到快見底的時候,咕嘟一聲,饅頭才算下去了,但同時啞巴鼻子裡,嘴裡噴出了那些帶著饅頭渣子的水來,噴了一床。啞巴抬頭看著寡婦,但寡婦並沒有埋怨他,而是拿來了毛巾給啞巴擦臉。寡婦笑著看啞巴,這讓啞巴這種從來沒有見過別人和顏悅色的人低下了頭,他或許第一次在一個女人面前感到了羞澀,所以動作顯得不太諧調。寡婦又出去給他拿來了一碗水,和一些自家做的鹹菜以及鍋裡還熱乎的饅頭,換掉那些已經冰冷的饅頭。啞巴緊緊地抓著手上的饅頭,不讓寡婦拿去。寡婦把又軟又熱的饅頭拿給了啞巴之後,才從他的手裡拿過來那被攥得變形的冷饅頭。最後寡婦叮囑他,吃慢點,小心噎到。啞巴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他只抬頭看了看寡婦,繼續狠狠地吃著他的饅頭。偶爾端起水來喝上一口。

吃得差不多了,期間,寡婦坐在啞巴對面一直看著他吃,啞巴吃得實在太狼狽,所以寡婦時不時地捂著嘴笑上一陣,又拿筷子夾點鹹菜喂到啞巴嘴裡。啞巴張大了嘴巴,邊吃邊看著寡婦。寡婦笑,他也笑。笑得無聲,聽起來更像是一些支離破碎的咳嗽聲。

這時候,村子裡徒然熱鬧起來,像婚喪嫁娶的時候。寡婦從炕上站起身來,趴在窗口那裡往外看,嘴裡嘮叨著,又是哪個狗日的要來鬧?大隊人馬像潮水似地湧過來,朝著寡婦的房子。寡婦看見最前面的還是那個李老太,步履蹣跚,腿腳雖然不利索,但站穩是沒有問題的。寡婦讓啞巴躲到裡屋的床下面去。啞巴伸著頭看看了窗外,似乎能明白那群人所來為何,所以他甩著兩隻手走到裡屋裡去了。趴在漆黑一片中,地下有很多灰塵,他就趴在那灰塵上呼吸,在一呼一吸間,他感到自己的肺都是疼的。儘管很想打噴嚏,他還是耐住了。這時候屋外傳來了李老太的聲音。

李老太:賤人,你給我出來,啞巴在不在你那裡?

寡婦朝裡屋看看,沒動靜之後,才把門打開。寡婦先聲奪人。

寡婦:你這老不死的,別給我整天賤人賤人地喊順嘴了。你哪只眼睛看見啞巴跑我這來了?

李老太:我們都挨家看過了,都不在,不在你那兒在哪?

寡婦:別以為我一個女人好欺負,找不到個人,怎麼總來我這裡鬧事?

王家婆娘也在其中,這可是她報復的好機會。

王家婆娘:你別以為沒什麼事,我們老愛往你這個騷窩裡鑽,你是什麼男人都要,連個啞巴都不放過!

寡婦氣得牙癢癢,她拎起門邊的鋤頭就往王家婆娘身上砸去。王家婆娘動作也夠麻利,往後一退,才免遭鋤頭砸到臉。不過,寡婦的鋤頭還是砸在了王家婆娘的腳上。王家婆娘疼得哇哇直叫,沒等寡婦再掄起鋤頭,王家婆娘慌亂之中,已經抓到了寡婦的頭髮,兩個女人就在眾目睽睽下,扭打在一起。旁人大多是女人,平素裡都恨寡婦,對王家婆娘也沒什麼好感,所以這樣的兩個女人打起來,居然沒有人出來相勸,只是在旁邊隨便嚷嚷上兩句:都別打了。李老太乘機跑到寡婦屋子裡找啞巴。轉了一圈,只看見桌子上擺著幾個饅頭,屋子裡沒人。

外面還在打得不可開交。兩個女人都被對方抓得滿臉是痕,頭髮散亂,兩人邊打還邊罵對方是狗娘養的。寡婦的衣服被王家婆娘扯下了幾個扣子,一對大白奶子就這樣暴露在大庭廣眾之下。王家婆娘現在算是報了一箭之仇。乘寡婦雙手擋住那地方的時候,王家婆娘從地上爬起來,拍拍屁股,對著人群說:大家都來看,這就是賤人勾引男人的東西,哈哈,我還以為能開出花來呢,不就那麼回事嗎!寡婦縱身跳起來,也顧不上那被扯破的衣服,當即就給了王家婆娘一個清脆的耳刮子。王家婆娘愣住了。寡婦開口:就算開不出什麼花來,你那痿男人還不是在上面抓來抓去的。王家婆娘聽到這裡,無異於火上澆油,或者說是當頭一棒。今天寡婦算是把話說得一清二楚了,周圍的人都發出整齊的呼聲。王家婆娘又撲了過來,繼續和寡婦撕做一團。這次很明顯,寡婦有點抵不過王家婆娘了,寡婦被按倒在地,被王家婆娘一耳光又一耳光地扇。

啞巴趴在床下面,他現在正把頭靠在地上,他的半邊臉全是灰。外面的聲音越來越大,還傳來了寡婦的呻吟聲。他從床下面爬出來,迅速地跑出了門,當他出現在門口的時候,所有人的視線都從兩個廝打的女人身上轉移過來。啞巴跑向被打的寡婦身邊,邊嗚鳴著,邊把寡婦身上的女人推搡到一邊去,然後撿起了地上的鋤頭,向著人群揮舞著。此刻李老太說話了:賤人。你就是個賤人。連啞巴這樣的人都要。兩個觸霉頭的雜種終於混在一起了。啞巴拿著手上的鋤頭,繼續揮舞著。啞巴嘴裡嗚嗚地叫著什麼,從沒有人看到過啞巴敵對的神色。大家都往後退,或許大家都在想,這是那個忍氣吞聲的啞巴嗎?是那個見到人就跑的啞巴嗎?王家婆娘也從地上站了起來,對著寡婦吼道:老娘跟你沒完,我那口子的病治不好,我就把你這王八蛋給殺了。啞巴又轉了過來拿著鋤頭對著王家婆娘。王家婆娘邊往後跑,邊對著啞巴說:你這個啞巴,跟這爛貨混一起,沒你好下場。

寡婦從地上爬起來,拉好了衣服,雖然臉上被打得青一色紫一色的,但依舊還是不依不饒的神色。她仰頭笑,笑得十分張狂,像一個瘋了的女人。她拉著啞巴的手對著往後退的人們說,我就是喜歡啞巴,你們誰也管不了,啞巴總比你那痿了的男人強。王家婆娘還想衝上來撕寡婦的嘴。但被後面的人拉了回去。漸漸地,人群走出了寡婦家門前的小巷。只有寡婦的笑聲像不再退去的潮水,放蕩地迴響在村子的上空。

深夜的村子,像個竊竊私語的怨婦,這是啞巴的第一感覺。他從來沒有在村子裡呆過那麼長的時間。寡婦家的燈並不亮,25瓦的光線把周圍的一切照得有點荒涼。這時候,寡婦一個人坐在鏡子面前,左右打量自己的臉,額頭上,臉上都掛上了傷。她邊抹著藥水,一邊咒罵著王家婆娘:那個雜種女人,今後老娘跟她沒完。啞巴只是安靜地坐在地上,抬頭看著寡婦。啞巴的眼神很溫和,沒有恐懼。他第一次發現,有人這樣對他好。他的手也已經好了很多,一隻手上還綁著乾淨的繃帶。所以啞巴抱著自己的手,低頭傻乎乎地笑了,笑得無聲無息,甚至他自己都沒有覺察到。寡婦轉頭看著啞巴,說:你有什麼好笑的。別以為我給了點好臉色看,你就給我得意忘形。要不是為了你,我今天至於成這個樣子嗎?說完,瞅了一眼啞巴,繼續對著她的鏡子,查看自己臉上的傷。

啞巴收住了笑容。從地上爬起來,走到寡婦旁邊,他拿起沾了藥水的棉球,擦在寡婦的額頭上。寡婦痛得從板凳上跳了起來,轉過身背對啞巴說:你不要碰我。啞巴站在那裡一動不動,看著寡婦。他看到寡婦的後背在十分有規律地上下顫動。這個在白天時候如此強悍的女人,現在卻哭得有點自失。寡婦哭著哭著就蹲到地上,雙手抱著頭,被她刻意壓低的哭聲,漸漸變大,再變大,最後居然無可抑制般歇斯底里地哭了出來。啞巴想上前安慰寡婦。但他能做什麼呢?他什麼也做不了。他站在那裡,木訥地站著。雙腳生了根般地站著。寡婦突然站了起來,跑到啞巴身邊靠在他的肩上,哭得死去活來。像是一種長時間壓抑後的爆發。

根本停不下來。

過了大概十分鐘的光景,寡婦抹著眼淚,像個孩子樣的打著嗝坐到板凳上,對啞巴說:你,你知道我為什麼要救你嗎?

啞巴還是站著,搖頭。

寡婦用手捏著鼻子,甩出了一把鼻涕之後,清了一下嗓子,繼續說:現在我也沒什麼好怕的了,反正那潑貨已經知道我和她男人的事情了。那晚上要不是你這啞巴,王麻子就不會嚇痿,我就不用提心吊膽地過日子,一切事情都是因你這狗日而起的。說著,她氣不過,衝到啞巴面前,對著啞巴的屁股狠踹了兩腳。啞巴也不吱聲,彷彿這兩腳應該是他受的。寡婦踹了兩腳後也自覺氣消了不少,撫弄著掉下來的幾縷頭髮,坐回原位,瞅了眼站在一旁顯得無辜的啞巴,緩和了聲音繼續說:我救你,就是想讓你別把這事說出去。現在倒好,我自個給說出去了。我就他媽一白癡,你是個啞巴,怎麼又會說出去呢?

長歎一聲之後,寡婦平靜了很多,來回在啞巴面前走動,邊走邊用一隻手捶著自己的另一手。一副思考的樣子。忽而轉向啞巴說:不過一切還是因你起,你大半夜的沒事在野地裡瞎轉悠什麼?

這樣埋怨的話在這時候說出來不疼不癢的。寡婦看著啞巴那畏縮的樣子,也不想再抱怨啞巴。寡婦在屋裡又走了幾個來回,站定,像台失控的留聲機似的,帶著讓人琢磨不透的笑說:王家那死婆娘,活該讓她下半輩子守活寡。就他媽要讓她嫉恨我一輩子。說這話的時候,寡婦幾乎是咬牙切齒。啞巴往後退了兩步。興許他在想,這女人別是瘋了。

寡婦或許是個能自我安慰的樂天派,她也不再想接下來的事會如何發展,該如何收場。她給啞巴在地上鋪了層不算厚的棉被,並告訴啞巴,明天一早就走得遠遠的,這輩子不想再見到他。

啞巴雙手抱在胸前,沒有看寡婦,就在寡婦給他鋪的棉被上躺下了。寡婦把燈關了,自己躺在炕上睡下了。

那晚,啞巴沒有完全睡著,雖然他在長達半個月的時間裡沒有睡踏實過,但他現在也睡不著,聽著屋外的狗吠,屋裡寡婦在床上的動靜,每個細緻入微的聲音都逃不過他的耳朵。雖然大多數的啞巴都是聾子,但他不是。他的聽覺,敏感得能捕捉到田里吹過的每個響動。北風呼呼掀起了屋外的茅房的頂棚,還有隻雞在半夜啼叫,所有的一切聲音在他所在的屋外響動。啞巴雖然躺在薄的棉被裡,卻也感到了幾分愜意的溫暖,這溫暖是好心的寡婦恩賜給他的。他捨不得沒有來得及感受這樣的溫暖就睡過去,他要一晚上都睜著眼睛,告訴自己,這樣的溫暖是曾有過的。期間,他聽到寡婦似乎也沒有睡實,頻繁地翻身,偶爾有聲音不大的歎氣,有時候還有一兩聲抽泣,又會來幾聲狂笑。寡婦是一個他並不瞭解的女人。她的喜怒無常和奇特命運都不是啞巴這樣的智商能夠參透的。不過,寡婦是這個村子裡,讓啞巴既不害怕還十分感激的女人。這樣混合的情緒在一個晚上就被啞巴醞釀得滿滿的,彷彿第二天早晨無以回報就會被憋死似的。

啞巴的臉正朝著窗戶,外面有點明亮的月光照了進來,啞巴看得出神,他從來沒覺得,原來月光是那麼美。如果有呼嘯著的北風,月再圓,也不能給他任何一點慰藉。他悄聲地坐起來,伸起了脖子看寡婦。月光下的寡婦閉著雙眼,能看到很長的睫毛,嘴角微微上翹,胸脯在上下浮動。從那刻開始,啞巴覺得寡婦比天上的月亮還要美。他努力想回想起那晚在野地裡寡婦的裸體,但什麼也想不起來,只能想起來寡婦那圓潤的屁股輪廓。

這時,寡婦翻了個身,頭朝裡睡了。啞巴趕忙躺下。那一晚,足夠讓啞巴知道什麼是幸福的感覺。但那樣的幸福,並不是長久存在,在疲憊已經像黑夜一樣無情地壓過來的時候,啞巴頭一次,唯一一次,以舒展的姿勢睡了過去。他站在夢裡,發現夢裡什麼都沒有,空空的,如同他瞬間的幸福感在深夜間無情地破滅。

第二天一大早,啞巴還在酣睡著,寡婦已經起身,並不似平時那樣貪床。這個變化,於寡婦自己而言,是無法想到的。她似乎還不習慣和一個男人這樣共處一室,並居然沒有發生任何的事情。她悄悄地起來,把炕上的床鋪整理乾淨。下床走到啞巴的旁邊,她本來想踢著啞巴的屁股叫他趁天還沒亮滾出她的家。但她還是忍住了。她蹲了下來,看著睡夢裡的啞巴緊緊抓著被子的一角,臉色泛紅,好像是被一晚上的炕上餘溫熏的。她輕聲歎了口氣,這聲音小得讓她自己也無法察覺。再後來她熱了兩個饅頭,這時天已經濛濛亮,還有幾顆依舊耀眼的星星掛在天上,寡婦倚靠在自家的房門口,咀嚼著剛出鍋的饅頭,她眼神呆滯,看向遠方,似乎她已經走得很遠。寡婦扯了扯自己的衣服領子,又轉回了房間。她走到了啞巴身邊,用腳背輕踢啞巴的後背,嘴裡不住地喊:喂,啞巴。啞巴。起床了。

啞巴沒有任何的反應,依舊逗留在他那個溫暖的夢裡不肯醒過來。寡婦突然之間覺得自己剛才的善良舉動莫名其妙。整個村子都在以仇恨的眼光在看著她,她不可能讓啞巴留下來。讓她在自家住上一晚,已經是對他最大的恩賜。隨即,寡婦猛一腳踢在啞巴的後背上,啞巴被嚇得拉扯著被子一跟頭翻爬起來,還沒想清楚是什麼事,寡婦已經對他開口:啞巴,你現在起來就給我走。啞巴慣性似的用嗓子哼哼了兩聲。他這時候徹底醒過來了,寡婦不會永遠讓他呆著,這不是他的家。他順從地從熱乎的被子裡鑽出來。雙目看著寡婦。就是這一眼,讓寡婦徹底地看到了啞巴眼裡的蒼涼。這蒼涼又讓寡婦自己後悔剛才的那舉動,但她依舊板著臉把啞巴趕出了屋。

啞巴站在門口,在寒風中戰慄,他縮著個腦袋,走出寡婦的家。

再說這天晚上,鬧得最熱騰的就算是王麻子家。王麻子縮在炕上的牆邊,手裡拿跟旱煙袋,時不時吸上兩口。王麻子盤腿坐在煙霧裡,愣頭愣腦地一聲不吭。他無精打采地發傻,或許這段時間以來已經習慣了他女人的數落。那些刻薄的、鄙視的髒字從他的左耳朵進去,又以很快的速度從右耳朵爬了出來。儘管如此,王家婆娘那走調的謾罵聲還是偶爾竄進他心裡。他羞愧難當。他不僅僅在生理上徹底垮了,在心理上他也垮了。那以前讓他十分自豪的事像是深夜潑出的冷水,澆得他心裡發慌,發顫,發麻。這樣的生活將是他後半輩子生活的一個開端。一個惡劣的開端。

王家婆娘時而竄到王麻子面前,一滴口水都不遺落地噴向悶聲不出氣的王麻子;時而躺在地上撒潑;時而把大門開了,衝到外面叫隔壁鄰居出來評理。王麻子自知理虧,也無法干涉。要是換作平時,王麻子早把這婆娘用竹棍打得滿口喊娘。而現在王麻子在生理上痿了,他似乎喪失了作為一個男人所有的權利,他只有聽任這樣的糟糕情形一而再再而三地惡化,王家婆娘也因此變本加厲。王麻子也偶爾抬起頭來看看自家的婆娘是不是瘋了,說話做事沒一點理智,恐怕是瘋了。如此這般,鄰居都恨透了這個撒潑的王家婆娘,她鬧得雞犬不寧。大半夜東莊的西側依然燈火輝煌,大家都期盼著這事早有個了斷。這樣沒完沒了下去,他們都已經忍無可忍。

王家婆娘的本家原是本地有名的大戶,靠殺雞宰羊發家,後來老父老母相繼過世,家中無人也就家道中落,王家婆娘這才嫁給王麻子。王麻子當年不過是個馬伕,專門帶人往鎮上送東西的。有時候是魚,有時候是人,沒有生意做的時候,就給人去拉糞。這樣的出身,在王家婆娘的心裡自然有委屈,她更加不滿意男人背地裡還做出這樣偷雞摸狗的事情,所以她的撒潑或許旁人也能理解,但王家婆娘的不依不饒著實讓鄰居崩潰,也同時讓王麻子崩潰。

王家婆娘的謾罵沒有什麼實質內容,頂多就是進行重複性的回憶和數落。例如她的家庭曾有過多少輝煌,而下嫁給王麻子之後卻是如何的無法抬頭做人。或是從頭到尾把寡婦貶得一文不值。再不然就是抱怨王麻子是個混賬之類。諸如此類,王麻子的耳朵在一輪又一輪的轟炸下已經失聰。他開始聽不到任何的聲音,耳朵裡儘是些嗡嗡作響的蟲子,有時候聲音大了又像是殺豬叫。他不止一次地想把懸在家裡的那把大刀捅進自己婆娘的肚子裡。但這畢竟不是民族矛盾,也不該給自己的婆娘肚子上拉一刀。想到這些,王麻子更加慚愧,又癟著嘴狠狠地吸了口煙。

王家婆娘也不是時刻都胡鬧,她也有累的時候,累了就把燈給滅了,躺在王麻子身邊,想用自己的身體給自己的男人治療陽痿,可惜屢試屢敗,王麻子一點反應也沒有。儘管王家婆娘如何開導以及以身為誘,結果只能使王麻子心虛地假寐。這樣的時候,王家婆娘就從床上跳起來,開了燈繼續她的謾罵。

就這樣,王家從沒斷過聲響,不是哭天喊地就是鍋碗瓢盆摔得震天響。

這個冬天,東莊一直安靜不下來。彷彿所有人都在面臨一個轉折,一次災難的降臨,但誰也說不清它具體是什麼。

8

連續寫了一個深夜的小說後,我重重地摔倒在床上。從腦子到身體都是僵硬的,這樣惡性循環的敘述,挖空了我的生活,也挖空了我的時間。我把自己丟在了故事之外,完全在我杜撰的虛構世界中。

把稿子翻出來看看,發現一個巨大的不同。曾經是在用一種城市經驗在緩解自己內心的恐慌,焦慮。而現在的文字,我徹底在小說當中消失,沒有半點自己的影子,只有命運不同的人在呈現他們的狀態。歌德或者某個人說過,只有杜絕自己出現在小說裡的小說才是偉大的。我沒有想過這話是否能成為真理,但似乎揭示了一種小說創作的觀點,讓小說獨立於作者本身而客觀存在,就具有了另一種獨立的生命力。作者和小說的關係也可以重新定義。不是依附和被依附的關係,不是控制和被控制的關係。小說的生命價值並不因作者情緒的好壞而受到絲毫的影響。它們的命運軌跡可以不和作者有任何的牽連,而僅僅是一個駭人聽聞的存在。我有些自鳴得意了,我在挖空自己的同時,給自己注入了一套思想理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