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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 囚徒的插曲

自願的孤獨,與別人隔絕是防備那些產生於人類關係中的不幸的最現成的保護措施。

——弗洛伊德

1

當你的手被銬在樓道的拐角,你不能席地而坐,只能蹲著,或著站起來,又或者你可以把腰彎下來,趴在扶手上。任何姿勢都會讓你疲憊,最後你站著睡著了,又或者你做了一個夢,夢裡是你拉著扶手在飛,你愜意地行走,身後是囚禁的寓所。

現在你低頭看看你的雙手,上面空空如也。在無形中,你嵌入了某種關聯和牽扯,幸福的和不幸的。你問自己,你自由嗎?你沒有勇氣回答。因為根本就沒有人給過你唯一正確的答案,什麼是自由。你甚至害怕在大庭廣眾之下問出這樣的問題,或許有人給過你無數的答案,你也給自己找過很多的理論來支持你的自由,但沒有用。因為你手上什麼都沒有,但你站著,坐著,躺著,趴著,都感到了疲憊,它伏擊了你。

這句話是在回城市的路上寫下的,它寓意含糊,措辭頑固。不清楚是不是那個農村裡的城市男人的一種狀態。為什麼總要親歷所為才能明白一些道理?或許這是我太過愚笨的原因。我斗膽玩笑,正經戲謔。當我以為以自己的年齡已經足夠睿智的時候,卻發現我的精神債台高築。所以,放低一些姿態,不要追問自己是善忘了什麼還是銘記了什麼。生活,就在你的面前。

繼續住在以前房東的家中。一個冬天的農村生活,讓現在的我在城市中,變得不再抱怨。環境只是一種人為的聚居形式,不否認能帶來很多思考,但總之是無意義的,意義只在於你並不逃避,坦然平靜地生存下來。後來我照例交房租,照例寫那些不明所以的雜誌文章餬口,然後把那篇在村裡寫的小說投到一個連載小說的雜誌,在兩月後我收到了稿費和一本樣刊。生活這樣持續,我惶然,很多東西都變了,而我,又站在了起點之上。我不再有慾望用文字去描述任何東西,這是一個嚴重的圈套。

我不想再寫小說,寫小說容易進入一個奇怪的空間,那裡不真也不假,似幻似真。你可控制、不可控制的東西都可能在瞬間發生,你說話的權利可以自己賦予,也可能被小說情節的自身發展所剝奪。這是患得患失卻掏心掏肺的過程。

我斷斷續續地收到那個在農村聊過幾句的男人的信件,這成為了我開始城市生活的一個開始。所有的郵戳都蓋著某所監獄的地址,直到現在我依舊不知他的名字,這符號性代碼在交流中不構成障礙,我決定叫他R。如他所說,要想找到一個人真的不難,有多種方式。但要找一些無形的東西時,顯然要遭遇更多的挫折。而從他的來信看來,這個人並不簡單,他所尋找的東西,也是我一直有期許想找到的。對於自己的生活,已經沒有什麼可表述的,我的婚姻,朋友,過去抑或未來,都全然沒有必要再談。所以從R的來信,談及罪惡,救贖,自由,都是高而遠的精神境界。我躲在一個故事的背後,卻又達到了目睹自己的目的。像電影《兩生花》裡的人,一個微羅尼卡的死去和另一個微羅尼卡的活著,這感覺就異樣了。我只需要在深夜裡,找一面鏡子,對著它自言自語,這是R還是我,或許是一些不相干的人,卻受累於類似的一種精神創痛。

那面鏡子就是讀R的來信。

2

R的信1:

我現在正趴在床上給你寫信。再過20分鐘就要熄燈。

相信了嗎?找到一個人並不難。這個世界並不簡單,是因為要尋找的東西不都是有形的,還有一些無形的。而現在,我要找的東西,已經找到了。那次和你在雪地裡交談很愜意,所以才這樣冒昧地給你寫信。

這種身心都被囚禁的生活,對別人來說,很有可能是一種折磨,對我來說,我想我有更多的時間放電影,在我的腦子裡放。現在我每天給自己放一段我曾經的生活,發現了很多的漏洞需要我去填補,但時間已經過去了,我只能繼續往前走。而前面的路又是什麼呢?我不久後將被處死。有一部影片有這樣一句話:在死之前最後一天,告訴他你的所有。而現在還不是最後一天。到那天你會知道一些你不曾想到的。我找到的那個東西是個動詞——選擇。

這是答案。

先寫到這,熄燈了。

R的信2:

昨天晚上我做了個夢,有一個人來找我。他說你現在已經自由了。我問他為什麼。他說因為你找到了通往自由的鑰匙。我問,那是死亡嗎?他說,不完全是。我問,那到底是什麼?他說,一種趨善的決定。

這夢很玄。

監獄裡幾乎每隔一段時間就有人被處死,終有一天,也會輪到我。現在想來,已經很平靜。面無懼色的承擔,這是身體自由的範圍,而心的自由在身體不自由前就已經出現了。朋友,等待那天吧,當我們都能坦然承擔自己罪過的那一天到來。那是無比美好的。

R的信3:

人活下去,意義是什麼?這個問題我或許不應該問你。如果我是貧窮的,我用金錢維繫生命;如果我是患有絕症的,我用最後不可多得的時光去體驗生活。或許,當人有一種殘缺的時候,意義就出現了。我有一個缺口,現在我是用我的生命去填補它。但如果人的缺口太大了的話,以生命兌現還可能彌補過錯嗎?我現在還是有點懷疑,對罪孽意識並不強的人而言,極刑是好的懲罰,而對自覺意識強的人而言,極刑也無可彌補錯誤吧。把自己當作靶子,同時也是手槍,也是拿著手槍的人,一人充當所有的角色。

所有人都是囚徒,或多或少被一些東西囚禁。我該這樣自我安慰嗎?當我放眼望去,只有鐵絲網和厚實的牆,這或許是失信於生存的。當惡魔成了一個老婦,這自由就空曠了。

這信索性虛無了,而我的肉身越來越重,每晚都夢到一個相同的情景,在我的身後,一個看不見面目的人,舉著一支槍瞄準我。當子彈穿膛而出,我只感到那麼一下,一顆東西進入我,爾後就越來越重,一顆子彈在我的身體裡燃燒起來,我順著牆根滑落,一陣昏眩之後,就不明所以了。看來之於死,有罪無罪的人都是有恐懼的。

如果有那麼一天,能張開雙臂迎接死亡,意義之於意義都無需多言了。

R的信4:

此刻,正躺在監獄醫務室裡。離我被處決的日子無多。我發燒,咳嗽,嘔吐,頭痛。我懷疑自己或許在處決前,就這樣躺著死去。我總抱著必死的決心承擔這一切。視力減弱,感知下降。我只能躺著,看看死亡是否能降臨,我在死亡的淫威下缺乏抵抗力,我只能捧著那重得要掉下來的腦袋給你寫信。

看看外面,該春天了,天氣忽冷忽熱。下起了春雨,我聽到了雨水砸在這個世界的聲音。我看到了四散的光線,看到了貼在我眼鏡上的聖靈的翅膀。做夢了,那個夢是一排,又一排,再一排,永無盡頭的鐘。那些鍾整齊地,十分有規律地列隊而站。我著急地想看到盡頭是什麼。我走下去,一直走,但卻看不到,我疲憊了。我夢到我在夢裡趴在其中一檯鐘上睡了過去。然後在夢裡又做了一個夢,我在第二層夢裡夢到了自己醒過來。就是這樣一層套著一層。真正的我無法清醒過來,因為我在夢裡正清醒著。

等我醒過來,我就只能趴在床邊嘔吐。我沒有吃任何東西,所以,我只能嘔出一些胃酸和口水。我把自己丟到一個沒有盡頭的夢中,你來救我嗎?我不再相信自己了。

R的信5:

在看到我信的時候,我已經睡過去了,並且永遠沒有再醒過來的可能。而這最後,該告知你我所有罪惡的來源,我囚徒的本質。

我一直在尋找的東西,以前跟你說過,我無法告訴自己那是什麼,但現在我將清晰地把它告訴你。我在找的,是我的贖罪和懺悔。它包括很多的內容。我在很早以前就已經死了,你能相信嗎?你在雪地裡遇到了一個鬼魂,他在和你談生存。如果說,我還活著,那只能說明我一直在代替別人活著。而這個真相,只有他知道。我一直以來都沒有承認的勇氣,那個死了的人用了我的名字,我則用了他的身軀。

我有一個雙胞胎的哥哥,我們長得一模一樣。我曾以他的名義生活。我曾經在這樣的身份錯亂中感到過美好。我可以在光天化日下突然變成另一個人,而這樣的事實,都無人看清楚,包括他的女朋友也絲毫沒有懷疑過。後來我給自己買了很多意外保險。那些保險的金額可以讓我活在自由中。父母已經不在了,所以我把所有的保險賠償都留給了我的哥哥,確切地說,是留給了我自己。我當初是這樣想的,後來我也的確這麼做了。

我把他帶到天台上,戴上手套,把他從樓頂上推了下去。我則消失在了那個深夜。離開的時候,我沒有忘記把他的身份證和我的進行調換。就那樣,他帶著我的身份從樓頂掉了下去。我回到了他女朋友那裡,作為他而生活,並且等待著別人來告知我他已經死亡了的消息。那種等待,充滿了雙重的快感。是的,我將死去,至少是我的名字死去了。另一個是,我從小就已經厭惡透頂不站在鏡子面前,就能看到自己的神情。每次看到他,我都仇恨。恨,我自己是另一個人的又一面鏡子。我想我和他,其實就是一個人,我只是讓其中一個死了,另一個人活著。我是一個從小就失去了身份感的人。而我這樣迷失已經多年。我一會兒是我的哥哥,一會兒成為我自己。這個遊戲玩了多年,該是終結的時候了。

從此以後,我以他的名義,享受著我自己的身份死去給我帶來的物質保障。我不用再處心積慮地為生存而生存。所以我才說,我自由了,我只以一個身份在生活,那便是我哥的名義。但同時,我從把他推下樓去,轉身離開的時候,我就被某種無形的東西所捆綁。我被捆在一個自設的十字架上。我常年噩夢纏身。我以為我就是惡魔。這個惡魔死了一次,依然還活著。

當我作為一個真正的囚徒被關在監獄裡的時候,我的時間開始變成了一個無限大的容器,包含著我的童年曾經和另一個我一起分享。我從出生開始,就有人告訴我,你和另一個人一起擁有,你的生命在另一個人身上反映出來。當我的陰謀得逞的時候,我真想歡呼,我自己把自己幹掉了。

那個殺死了他的人,現在代他活著。以前我有一個痛恨的對象。而現在我把所有的仇恨放在了自己的身上。簡單地說,曾經作為真正的我,痛恨另一個和我一樣的人,當我把他殺了,成為了他,我曾經的怨氣就變成了針對自己的一個遊戲。我在尋找的東西,是我自己的身份,我死去卻又活著的真相。是的,我患上了輕微的精神錯亂。我只顧走在一條路上,看著裡面的我和外面的我。我把他打得七竅流血,卻發現是我自己在流血不止。

我離開一個地方,去到另一個地方。無論身處哪裡,我只在他們的生活之外。我是誰?我的身份,我要找到的東西,在他們的眼裡都無足輕重。他們忙碌著自己的生活,為著自己生活裡的事情而豪情萬丈或悲苦連天。我在被這個我所需要認同的世界拋棄了,然後被我自己否決了。我找不到一個好的解決方法。

給自己找夠了所有的理由在懺悔和自贖。我在我哥的死亡之下,真正成為一個囚徒。我是一個囚徒。我相信監獄裡的鐵絲網和磚牆都擋不住人的自由,但自己的內心就可以輕易地成為一堵嚴密厚重的牆。我一直都活在尋求到一種方式可以證明我的身份。但我發現,我所找到的,都是再次、再次地對我身份的否定。

在此刻,該是找合適表達,說明內心矛盾重重和活該報應的時候。我並非憎恨自己,並非沒有原諒他和我。而是我那圈形的東西像漩渦一樣把我捲到最深處,有時候感覺又像把我帶到一個小時候從家門口望出去看到的山坡。那種複雜的感覺,美好而邪惡。讓我自己嫉妒的同時又想揮刀殺戮。

我所有的秘密,你最終成為一個見證人。你要告訴所有的人,那個躺在地上的被處決者,你們不要同情,惋惜,你們看著他撲在血泊裡,你們要大聲歡呼,或者可以盡情嘔吐。他是一個讓人唾棄的人。他所有的罪惡,所有的骯髒卑鄙下流自私,通通都可以成為你們慶祝狂歡的理由。這個世界上死去了一個罪惡,死去了一場陰謀。如此而已。我要讓所有的人來痛恨我,來諷刺我。我的所有沉痛和罪惡最後終於獲得了開誠佈公的嘲笑。除此之外,我無法再讓自己變成一個善良的人,讓另外一些善良的人為我哭泣。我所有的脆弱不過是你們的外衣,你們只要脫下它,就不會再痛恨我。

想像被處決者的那片荒原,該是怎樣的空曠。

你應該是以歡笑的表情來迎接我的死亡。我的死亡代表了身心合一的過程。是我那貪婪的罪惡收場的一次證明,我不願意再背負著這樣痛到要命的存在感尋找我要找的東西。我知道,我找的是虛設。是我的謊言和自欺欺人在讓我活著。我的死將帶來你我的狂歡。在這個節日的一個瞬間,要慶幸。有一刻,我們純潔並且可愛。用上所有讚美生活的詞語來看待我的死亡吧。看著那個往下墜的靈魂是如何自嘲地歡笑。看著你們自己的罪惡,那些被你們刻意隱藏的罪惡,在我的身上得到了如何的報應。不要慶幸自己不是一個囚徒。但實際上,許多人都是囚徒。有的人是為懺悔,有的人是為自贖。那些秘密將引領你們走向一個方向,那個甜蜜得令人神往的方向,那便是死亡。

無論如何,我會用生命一併還給你,所有的東西。

3

關注並認同一個幾面之緣的人,僅因這不多的信。

現在所需,僅為一面鏡子,一個人端坐,自言自語。R,這人是否存在過?因其來路不明,卻死於監獄裡的處決。和我的生活無關到極點。身份感,懺悔,自贖。這或許正是人類的高明之處,沒搞到長生不老藥,就知道如何讓自己粉身碎骨死去。我無故說R的死。正如他所說,實際上,許多人都是囚徒。

以陌生的角度去看一人的全面崩潰,人性的戰爭中,或許我們從來就沒有贏過,贏的僅僅是假相和我們的一廂情願。所謂的意義,是大部分人唾沫飛濺的人生哲理的終極。有一部分人本性裡冒險的精神,讓那種意義變成了一個假大空的口號。他們以為自己識破了這個口號的陰謀,自己卻陷入了陰謀背後的陰謀當中。這樣連假相都沒有的人,只能殘忍地面對本真。本真卻是一個惡魔,這些揭發者瞬間變成了一個手無寸鐵的懦夫。看清楚的人,被人稱為智者,而智者的下場就是要面對智慧所帶來的全然不信的失落。

展開你的生活,你是一場電影,我是一個看客。我所看到的東西,撞在我的身上,我是痛的。我沒有你想像的那麼鎮定自若。你的苦難不是我的苦難,但你的苦難誘發了我對苦難的追溯。這已經不是問題的關鍵。關鍵是,我無能為力。這句話,說出來的時候沒有半點慚愧。我相信人有堅強,但不相信人沒有脆弱。

曾試圖把你的信塞在床底下藏起來,我哆嗦,無法入睡。後來我折騰了一個晚上,把你的信從這個箱子塞到另一個箱子,我才發現,我的恐懼在你的面前現形了。我丟失了我多年來養成保護自己的習慣。我被你戳了一個洞,現在流出來的是我多年塵封的血。那些血,沾到了鏡子上,又從上面流下來。我的理智告訴我,我要燒燬你的信。還有你的故事。

我站在高樓的天台上,拿出所有R寫給我的信。我看著眼前的城市,我似乎搞不清楚愛憎,真諦,永恆,就像一塊石頭不知道自己哪一分鐘會被消磨,哪一分鐘會被一場泥石流捲走。我點了支煙。這蕭瑟的風,拚命地往我的上衣裡灌。我旁觀了一場罪惡是如何誕生、求證、隕滅的。我點了把火,把R所有的信燒掉。風太大,把那些信吹得四處飛散,有的是被燒了一半的,有的已經完全化為灰燼。

我把煙熄滅,踩在腳下。我抬頭,再次看這個世界,看這個城市,那一瞥,我發現,那些浮腫的,蒼白的建築物在城市的明亮燈火下顫抖地微笑。我明白了,這個世界上的罪惡是一顆定時炸彈,時間一到,一切都將毀於一旦。我笑了,我在期待這一天,所有的罪惡,不再是囚禁於此的秘密,而是被公開的銷毀。

我轉身,一陣風呼嘯而過,我清楚地看見自己的罪惡與那些四散飄飛的信一起,一起,飛得老高,飛出我的視野。飛在無人理會的城市上空。

R睡著了,正和他的哥哥相親相愛。